第六章(上)
作者:往往醉后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0108

第二天,我依旧踏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进公司所在大楼的门口。竖亥说太章的伤要三天后才会好,那也就是说这三天我是安全的。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也用不着多想,倒不如放松心情,说不定还能找到办法解决。

刚走进公司门口,一个人影就扑了过来,一下搂住我的脖子,就这么掉着不肯下来。想都不用想,我就知道一定是相繇。果然,耳边传来相繇兴奋的声音:“主人,珍姐说今天带我们出去玩。”

我还没转过头,马上听见了寡妇珍充满暧昧的声音:“你来了,猪人!”

我仔细看着她,还是昨天那种半截装,只不过颜色变成了鹅黄色。头上还戴了个白色的遮阳帽,宽宽的帽沿遮住了大半个脸。

“你说今天要带我们去玩?”我有点不敢相信,“你吃错药了?”

话没说完,我头上就挨了一下,“谁说我要带你出去玩?我是要带向悠出去,只不过她说什么都要跟你在一起,才只有连你一起带出去。”

“你不用上班啊?”

“孙老板的生意已经差不多了,休息一天不过分吧?”她仰起头,露出一副银边的墨镜。

“你怎么做老板的?居然这么没责任心,你是老板当然不怕,我可是个打工仔。要知道,这个世界是很现实的,生活的压力使我不堪重负……”

“行了,我放你假!”

“太好了,我先去做个按摩……”

“小蔡,这个月的奖金表做好没有?拿给我看看。”

“女王,请尽情蹂躏我吧……”

***

好不容易才把像无尾熊般粘在身上的相繇拽下来,我匆匆收拾了一下东西,然后在同事们可以杀人的目光中跟着寡妇珍离开了公司。

“快点,主人。”在过道上,牵着寡妇珍右手的相繇不停的回头催促我,神情看起来非常兴奋,走路时也蹦蹦跳跳,加上她如画中仙子的容貌,让看见她的人心情都会不由自主的好起来。

我慢吞吞的跟在后面,看着大小两个女人一路上东张西望,指指点点,心里却一直想着昨晚竖亥对我说的话。

“向悠,你过来一下。”我向相繇招招手。相繇停下来,对着寡妇珍笑笑,松开手向我跑过来。

我朝正疑惑地望着我们的寡妇珍摆摆手,“没事,我想问她一点老家的事。”寡妇珍点了下头,没有跟过来。

相繇来到我身旁,抓着我的左手:“什么事啊?主人。”一边说着话还一边频频转过头看后面,看来能出去玩一天这件事真的让她很高兴。

“相繇,你很喜欢出去玩吗?”我低下头看着她。

她毫不犹豫的拼命点头,“对啊,我和姐姐只有很小的时候才和主人一起出去玩过,那时真的很开心。后来主人不见了,我们就一直忙着到处找主人和为主人报仇,再后来我们就受了伤,养伤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等到我们出来,这三年又一直在找主人的转世,直到今天才能再和主人一起出去玩,当然很喜欢了!可以像过去一样,和主人一起生活,这是我和姐姐唯一想做的事。”

“像过去一样吗?”我若有所思。“没事了,我们走吧。”

相繇一声欢呼,放开手就要往寡妇珍那里跑去。我却又叫住她:“等等,还有一件事。”

相繇不情愿的停下来:“什么?”

“记住,以后你不要叫我主人了。”

“为什么?”

“现在还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共工转世,再说时代不一样了,这样叫会被人误会的。”

“那该怎么叫你?”

“总之,叫我名字也好,或是其他什么的都行,只要不是叫主人就对了。如果你听话,等会儿我请你吃好东西。”

不知道哪个王八蛋说过:“无知是一种罪恶。”我马上为这句话付出了代价——只见相繇点了点头,大声的回答我:“知道了,爸爸!”

顶着寡妇珍眼里的凶光,我纹丝不动:“你又听错了,她叫的是粑粑(注1),不是爸爸,这代表她肚子饿了……”

***

带着满脸的抓痕,我郁闷的跟着她们俩满大街闲逛。寡妇珍似乎与相繇很投缘,一路上与相繇言谈甚欢,却对我不理不睬。我只能充当苦力,提着她买来的大包小包战利品走街窜巷。只有相繇不时跑到我身边,陪我说上两句话。我偷偷问她为什么会叫我爸爸,她振振有辞的告诉我,是寡妇珍告诉她,爸爸是抚养自己长大的男人,她是我养大的,自然可以叫我爸爸。

刚想告诉她爸爸不可以乱叫,寡妇珍就跑了过来把人抓走了,只留下我站在那里听着周围的人窃窃私语:

“那对姐妹长得好漂亮!”

“对啊对啊,她们的老爸看起来也很年轻!”

“…………”

我摇摇头,提着包跟了上去。

天气非常的闷热,时间渐渐的接近中午,街上的行人也越来越少。逛了一阵之后,我们三个都满头是汗,寡妇珍第一个支持不住,拉着相繇进了路边的一家冷饮店。

叫了三份饮料,我们坐到了窗边的座位上,寡妇珍从挎包里掏出一包卫生纸,抽了一张出来,轻轻的擦着额头。看了看旁边的相繇,伸手把她拉了过来,小心的给相繇整理了一下头发,又拿了张卫生纸,替她擦着头上的汗。相繇还是意犹未尽,在座位上兴奋的动来动去,寡妇珍手滑了两下,不得不用左手按着她的肩膀,再用另一只手为她整理仪容。

我坐在她们的对面,嘴里咬着吸管,默默的看着两人的动作,心中一片宁静。在这一刹那,我竟然对这个画面深深着迷。

还没等头上的汗擦干,相繇就指着窗外喊了起来:“那个,我还要去玩那个。”

我扭头看了一下,她指的是街对面的一家电玩店,刚才在逛街的时候我教了她怎么玩街机,没想到她会这么喜欢,到现在还念念不忘。

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百元钞递给相繇,“自己去玩吧,我们在这里等你。”看到寡妇珍张了张嘴,不等她说话,我就补充了一句:“这么大的人了,不会有问题的。”她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不再看我。

相繇欢呼一声,接过钱冲了出去。桌子前只剩下我和寡妇珍面对面的坐着,谁也不说话。寡妇珍眼睛看着窗外,左手放在桌上,右手拿着面纸轻轻在自己颈下擦拭。她的遮阳帽和墨镜已经取了下来,平时整整齐齐的短发显得有点凌乱,几缕细细的发丝被汗水粘在额边,皮肤微微有点发红,小巧的鼻尖上带着几粒汗珠。脸颊上还有一些湿湿的汗迹,一颗水珠顺着耳畔滴下,沿着修长的颈部流向胸前。和平时的浓妆艳抹比起来,此刻的她更让我感到一种真实的美丽。

直到看着相繇跑进了电玩店里,寡妇珍才回过了头,看到我正静静的看着她的样子,脸一下子全红了,拿着面纸的手放了下来,眼睛也望向了地上。

我笑了一下:“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比平时漂亮得多?”

她的脚轻轻跺了一下地上,抬起了头:“这个不用你说,我现在和平时都一样漂亮!”用手抓过饮料杯,咬着吸管喝起来。

这次我却没有和她争吵,只是转头看着对面的电玩店:“你好象很喜欢向悠啊?对她像亲生女儿一样。”

“什么女儿啊?我可还没结婚呢,是像妹妹一样,懂不懂?这么漂亮又天真的小姑娘,当然是人见人爱了。哪像有些人,什么都没有,就一张嘴巴讨人厌。”说到这里,寡妇珍眉头微微皱起,“不过有点奇怪,向悠明明已经是个十五、六岁的人了,可说话做事都像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一样,该不会真的像你说的一样,她的脑子有问题吧?

“她没事,只不过她和她姐姐都是孤儿,抚养她们的人又出了事,很早就离开了她们。这些年来,她们一直不谙世事,根本就没人好好的教过她们做人的道理和人情事故,所以才会变成这样。”我放下杯子,叹了口气,竖亥的话又在心里响起。

“咦,你的表情不对啊!好像这一次说的是真话。”寡妇珍好奇的伸出五指在我面前晃晃,又缩了回去。

“什么啊,说得我好象经常不说真话似的。‘我不满的看着她。

“当然不是了,我的意思是说,其实你还是经常不说假话的!”

“…………”

***

在冷饮店里坐了很久,才等到相繇满身是汗的跑回来。寡妇珍立刻心疼的抓住她,一边为她擦汗,一边小声的埋怨。可能是被她的食物攻势所收买,相繇似乎也对寡妇珍很有好感,对她的罗嗦也不反驳,只是一个劲儿的傻笑。

寡妇珍要相繇马上和她回去洗澡换衣服,可相繇死活不干,坚持还要再玩一阵才肯走,两人争到最后,寡妇珍拗不过相繇,只好答应下午再带她去游乐场才算让她乖乖听话。我在一旁提醒寡妇珍,如果回家作饭,可能等相繇吃饱时连拉登大叔都已经占领了美利坚合众国。寡妇珍想了想,就带着我们一大一小两只米虫进了旁边的馆子。

吃完饭出来,再回家洗澡换完衣服,当我们赶到游乐场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相繇一见到大大小小的游乐设施,立刻大呼大叫的扑了过去。我和寡妇珍不得不跟着她在游乐场里转完一圈又一圈。我在心里暗骂,也不知道是她在保护我还是我在保护她,今天一天的运动量已经比平时一个月的还要多,要是多来几次,用不着太章找来我已经一命呜呼。

这样跑了几圈之后,我和寡妇珍都没有了体力,坐在路边的椅子上呼呼喘气,相繇却还像没事一样精神抖擞的跑去玩起了滑水。我们再也没力气跟上,只好由得她去。

歇了一会儿,渐渐有了说话的力气。我看着坐在身边,正笑嘻嘻的对着远处的相繇挥手的寡妇珍,忽然问了她一个问题:“看来你真的把相繇当做了自己的妹妹,为什么会对她这么好?”

寡妇珍怔怔的收回手,将双肘撑在膝盖上,双手合拢支住下巴,大拇指轻轻的弹着下嘴唇,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头却没转过来,眼睛依然看着相繇:“因为我看见她,就像看见了当初的自己。在我刚到这个城市的时候,我就像她一样天真、一样幼稚。”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让我无法听清楚,“这些东西,我已经没有了,所以我想保护她。我不希望她的将来会变得和我一样……”

我可以清楚的看见,一串晶莹的水珠就这么滴在了她面前的地上,但我没有说话,只是把双手插进了裤子两边的口袋,仰起头看着天空。

相繇从滑水池跑了回来,一身都湿答答的滴着水,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几乎可以看见内衣,连旁边经过的人都会忍不住偷偷瞧上两眼。她站在我们面前,大大的呼出一口气,正要说话,寡妇珍却突然站起来,为相繇拉了拉衣服,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我去那边坐一会儿,你们休息完了过来叫我。”说完就匆匆向着门口的方向跑过去,一路上都没有回头。

相繇疑惑的看了两眼,“珍姐怎么了?好象眼睛都红了。”

“她没事,有沙子进了眼睛而已。”我叹口气,接着又笑了笑,“倒是我有些事情要告诉你,是有关太章的。”

坐在那里听我说完了太章的过去,相繇问了我一个问题:“失去家人很难受吗?”

“当初共工消失时你们姐妹有什么感觉?”我微笑着问她。

“心里空荡荡的,像是天塌下来一样。”相繇想了一会儿,告诉了我答案。

“就是这种感觉,但比这种感觉更难受。”

“可我们也是为了替主人报仇啊!再说,他们不是也把我们的身体毁掉了吗?为什么还要这么恨我们?”相繇很不解。

“本来仇恨的确应该在那时了结,很可惜,太章是一个被过去缠绕着的人。”

“被过去缠绕着的人?什么意思?”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但每个人也有自己的现在和将来。如果人一直纠缠于过去的经历中而无法看见现在和将来,那么他就是一个被过去缠绕着的人。”

“那又怎么样?这样的人有什么不好吗?”相繇越来越糊涂了。

“中国人有句老话:‘千里搭长棚,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无论过去是什么样子,过去的就应该过去。不管经历是快乐还是痛苦,既然过去了就说明你已经失去了它。一味去追求已经失去的东西,却忽略眼前已经得到的一切,结果现在会变成过去,痛苦却不断累积。一个人如果只能活在自己的过去中,就永远不会幸福。”

“太深了,你能不能说国语?”

“就拿太章来说好了,他一直活在自己家人死去的那一刻,所以他看不见其他的东西:他朋友对他的关心,你们已经付出的代价,他本来可以得到的幸福……他唯一看得见的,就是他家人的死。结果他失去的东西越来越多,自己也越来越痛苦。他被痛苦的过去缠绕,而这又不停的让本可以幸福的现在继续变成了痛苦的过去。真是讽刺,他的痛苦已经变成使他痛苦的原因。”

“还是不明白……”

“现在不明白不要紧,记住我说的话就行了。你只需要知道千万不能只活在自己的过去中就行了。”

“我明白了。”相繇站起来,向溜冰场跑过去。

“其实你根本不明白!”望着她的背影,我喃喃自语,“这个世界上被过去缠绕着的人不止一个。太章是,你们姐妹俩同样是,还有……”我望着门口的方向,脸上出现了一丝苦笑:

“……她也是!”

***

注1:“粑粑”这个词在四川话中,可以理解为饼类食物的统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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