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日精贤者
作者:宋思乙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9219

天戈一直悄悄跟在这支只有一百多人的队伍后面。

狂龙战队真正的核心和灵魂是老大迈思特,这家伙心思慎密头脑灵活,在下属中享有相当大的威信,他实际作战能力并不强,真正动手时总是留在最后面,任由奥德哈罗俩傻大个发起破坏性的攻击和冲锋,所以先前情况不妙,才能及时逃离并召来救兵;小矮子弗莱尔主要负责侦测和收集情报。

这个恰到好处的组合令他们在雷蒙塔邦国的绿林战队中迅速崛起,名声日渐响亮,不料这一次却在天戈手底下吃了大亏,任务尚未开始便险些全军覆没。队员们不禁有点垂头丧气。迈思特不住口地说笑,花费了足足大半个晚上,总算将整支队伍的士气稍稍振作起来,只有那两个彪形大汉,奥德和哈罗依然像霜打的茄子一般,没精打采地走着。

“我说奥德哈罗,不要总是哭丧着脸,走起路来低眉垂首的像个娘们!你们参加过的战斗大大小小已经好几百次,不见得每一次总是胜利吧?以往出师不利的时候,又是怎样过来的?”迈思特叫道。

“以往?唉,以往我们无论胜败,拼斗一场的感觉总是痛快而又酣畅,即使偶尔不能力敌,也是明明白白,知道自己差在哪里,将来如何弥补;可是先前那一战,说来惭愧,直到最后相当丢脸地做了俘虏,我们也不曾看清敌人身手的来龙去脉,更不要说设法抵挡了。这叫我们如何不沮丧?”奥德哈罗二人答道。

“竟有这样的事情……”迈思特沉吟起来。

这时,前面负责探路的赫里希返身过来,说道:“老大,信使又来了,正在前面山坳处等您。”

迈思特心中一喜,忙道:“你们在这里等着。”匆匆赶到前面去了。

“迈思特,”浑身黑色的信使从斗篷下面抬起手,迎上前来握住了他的手,说道,“事情怎样了,有什么新的进展没有?”

“目前为止还比较顺利,可是,往后就不一定能够保证这样的好运气了。”迈思特轻声回答。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莫不是想要反悔退出这一次的任务?”信使放开他的手,脸上怫然不悦。

“并非我们想要反悔,可是我担心这个任务,并不是区区一个狂龙战队能够吃得下。承蒙贵主人看得起,我们之间合作已经年余,双方早已有了一定了解,相信贵主人也不是故意对我们隐瞒;可是此事关系重大,一定要事先说清楚才是。”

“既然如此,那么你们究竟遇到了什么?”信使脸色缓和下来。

“先前,我们遇到一个身手相当高强的神秘敌人,险些全军覆没。”迈思特将先前遭遇天戈的经过说了一遍,同时加上奥德哈罗两人的感受和评价,最后道,“论理我们已经接下这个任务,再说这样的话原本极不应该。可是这样的情形下,即使我们的实力在当前基础上再强上三两倍,也没有完成任务的把握;倘若不说出来,等到我们双方都不希望见到的结果出现,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信使沉吟一阵,说道:“此事我们的确不知,多谢相告。客气话不必多说,眼下还有时间,待我立即赶回去,看看上面有什么指示,你们在这里等候消息吧。”

眼前一带绵亘的屋宇,在晨风中静静耸立,周围是青绿的原野,优雅而又闲适。信使进去之后便不再出来,天戈并未跟入,只绕着房屋转了几圈。他精通房屋布局,很快看出这些屋子尽管外观普通,中间其实暗藏杀机,相当不简单。

他的心神跟着信使入屋,在重重岗哨的监视下穿过一座又一座庭院,最后进入一间不起眼的小屋子,便再也得不到任何信息。他知道,这是因为里面的人采用法术加意防范的结果,不禁精神一振:那里定然隐着相当重要的人和物,说不定信使的主人便在其中。

抬起头,他冷静地仔细打量眼前这些屋子,大门是很难利用的了,周围环绕的墙壁屋宇也隐着似有如无的能量,应该是一些监视法阵,关键位置更留有岗哨,防止外人侵入,布置相当周密。他观察盘算良久,总觉得很难在不惊动里面人的情况下,悄悄掩入,索性便留在外面,等候信使再次出来,一面猜测这些屋子的主人是怎样一个人。

他并没有等候太久。大门吱的一声打开,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脚步匆匆自里面走出,径朝他隐身之处行来。

年轻人停在他前面七八米外的空地上,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说道:“贵客降临,有失远迎,家叔着在下前来相请,倘不嫌寒舍简陋,请到里面暂坐歇息,喝一杯茶如何?”

天戈并不十分惊奇。自己所在之处并非精心挑拣的地方,而且距离屋子太近,以这里布置的周到严密,不被发现才最奇怪,只是没有想到,他们发现得这么快,而且采用这样的方式跟自己见面。心中对这个主人的评价不禁高了几分。

缓缓从藏身之地出来,他不卑不亢回了一礼,说道:“多谢盛情,在下恭敬不如从命。只不知这里的主人,姓余还是姓史?”

雷蒙塔邦国最有权势影响的人物,除了宰相斯克莱,便是司礼大臣余从泽和兵马大元帅史怀特。天戈看眼前情形,知道这里主人的地位必定不低,才有此猜测。

年轻人又行了个礼,不动声色的道:“多谢先生惠顾。家叔姓斯,正在里屋恭候大驾光临。”

姓斯!难道竟是雷蒙塔邦国最著名的日精贤者,宰相斯克莱?据说,他跟当年铁血帝国的宰相罗斯齐名,大陆上并称“双贤”,只是年纪却小了十几二十岁。只是他一向公务繁冗,日理万机,这时候不在邦国首都向日城,跑到这个偏僻的山地来做什么?

日精贤者斯克莱出任雷蒙塔邦国宰相前,已经是大陆上相当著名的学者之一。他父亲喜好读书,才识渊博,只是不善逢迎,也不会经营产业,在邦国一直郁郁不得志,很早就因病去世了,留给第二任妻子和两个孩子的,只有一个男爵的头衔、十数间破屋、一小片只够勉强维持生活的封地。

斯克莱是长子,可是当时只有一十三岁,尚未成年,不能立即承袭父亲的爵位。他母亲在他出生后不久便染病离世,商人出身的继母成为他理所当然的监护人,她将斯克莱看作眼中钉肉中刺,认为他的存在妨碍了自己儿子继承这份家业。斯克莱天资聪颖,很小的时候已经遍阅家中藏书,并在父亲的安排下受到很好的教育,此时便以游学为名,离开家乡开始了十多年极富传奇色彩的漂泊生涯。

等到他三十岁左右倦游回家,二十四岁的弟弟已经在八年前继承了父亲的男爵爵位、以及相当丰厚的家族产业。这是商人血统的继母多年来奔走经营之功,她是相当精明的女人,知道如何为自己争取尽可能多的利益,在她放手经营下,家中财产早已增长了不知道多少倍。她将这些财产作了巧妙恰当的安排,尽可能地跟最初从丈夫手里接过来的田产划清界线,因此斯克莱回到家里,得到的仍然只是原先父亲留下来的十数间破屋、以及一小片仅能勉强维持生活的封地。

斯克莱并不介意。他拿出手里有限的一点积蓄,修葺了这十数间破屋,同时添置了一些简陋但十分必要的设备,这便是后来大陆上最著名的私人书院之一——日精舍的最初院址。斯克莱的日精贤者之名,由此而来。不过当时他的学生,只是周围一些从未有机会受到教育的平民子弟。

斯克莱三十八岁的时候,贤名远播整个大陆,各国名门望族纷纷不远千里将子女送到日精舍,接受斯克莱的教育。当时的雷蒙塔国王尼古拉斯三世亲自登门拜访,邀请斯克莱到首都向日城组阁,使他成为大陆上最年轻的首相。

斯克莱一步登天之后,那些平民学生也大多受到提拔,成为他的得力助手,同时也是邦国具有相当权势的大臣,这就打破了以往只有世袭贵族才能担任国家高级公职的惯例。斯克莱因此受到绝大多数世家贵族的群起而攻,他撰写《论人才》、《贵族社会之源起》等一系列对整个社会产生深远影响的文字,为自己进行辩解与反击,得到国王尼古拉斯三世的支持,再加上后续一系列精心策划的改革措施,雷蒙塔邦国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生机和活力,斯克莱最终成为与铁血帝国贤相罗斯齐名的宰相。

天戈打量着面前这个传奇般的威严老人。他跟前来邀请自己的年轻人面目果然有几分相似,而且因为丰富的年岁和长久身居高位,拥有年轻人不具备的沉稳和智慧,一双眼睛似乎轻易就能将人洞穿。

看来传闻不虚,斯克莱掌权之后,并没有趁机报复继母和弟弟当初对他的排斥和迫害,反而以德报怨,消弥了与他们长达数十年的巨大裂痕。斯克莱一生不曾结婚,身边这名年轻人身上却流淌着跟他同样祖先的血液,显然是他那个同父异母弟弟的儿子。

此时,这个大贵人辉煌灿烂的生命已经到了迟暮之年,因为健康原因,不得不躺在靠椅上接待客人。他用轻快平和的声音向天戈表示欢迎,并将身边另外两人介绍给他。

瘦长深沉的司礼大臣余从泽是雷蒙塔现任国王詹姆士一世最信任的大臣,今年不过三十来岁,在三人中年纪最轻,他祖籍虽是铁血帝国,早在出生之前,其先祖已经迁居雷蒙塔邦国并且定居下来;兵马大元帅史怀特今年尚不满四十岁,中等个头,身形雄健宛如铁塔,正是斯克莱当年亲手提拔的平民子弟之一。

余从泽和史怀特也正仔细打量天戈,两双眼睛闪着略微惊奇的光芒。他们身居高位阅人无数,自然看得出天戈身上好些不同于普通人的地方。

天戈则心中恍然。眼下,雷蒙塔邦国三个最有权势的大臣不知何故,竟然悄悄聚在这个偏僻的小山地,难怪这里防护如此周密。

“自从坐上这样的位置,出门在外总是相当麻烦,身边那些尾巴避也避不开,只好尽量去适应,让先生见笑了。好在因为他们的勤勉,这一次不曾错过贵客,倒是一件幸运的事情。”斯克莱看出了天戈心中所想,轻松自如地开口道。他的态度相当真诚,丝毫没有任何得意炫耀的神色,令人一见心折。

“不敢。能够见到三位大人,是在下的荣幸。可是阁下不怕麻烦,不远千里抱病来到这里,想必不是为了我这个籍籍无名的小子吧?”天戈并不打算跟他们绕弯子,时间宝贵,他不能离开忘归之野的队伍太久,须得尽快知道这些人到这里来的目的。

雷蒙塔邦国三个最有权势的大人物对望一眼。斯克莱笑道:“宝剑一样锋锐的年轻人啊,你的光芒很快就会照遍整个大陆。既然如此,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了,我们来到这里,相当一部份原因也许正是因为你。请问最近从这附近大量涌入雷蒙塔邦国的难民潮,是否跟你有什么关系?”

天戈听他说话口气,对于不久前森林中刚刚发生的事情,似乎略有耳闻,当下坦然答道:“不错。他们跟我相熟多年,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刚刚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家园,想从这里暂且经过,去往南方另觅新居。我正好有点空,顺便送送他们。”

斯克莱双眼紧盯着他,似在分辨这番说话的真实程度,沉默良久之后,忽然石破天惊的问道:“如果敝国能够提供安居的地方,他们是否就不必千里迢迢的南下找寻住处?”

司礼大臣余从泽和大元帅史怀特吃惊地看着他。天戈浑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怔了一怔,朝他深深施礼,说道:“阁下此举,对他们来说正是雪中送炭、求之不得的事情。这里我先代他们先行谢过。只是大家彼此素不相识,不知贵国为何肯如此帮助他们?”

“具体原因你不必问。总而言之,我们没有恶意的。事实上当初委托狂龙战队,也正是为了方便邀请他们到敝处安居乐业,只是事先没有打招呼,倒让他们受惊了。”斯克莱答道。

司礼大臣余从泽和大元帅史怀特点点头,证明他的说话完全正确。

天戈有点明白过来。当今战乱年月,出现大批量的难民潮毫不奇怪,大陆各国对于难民,向来并不十分欢迎,他们鱼龙混杂、良莠不齐,相当难以管理,并且对于经过的国家和城市没有什么归宿感,倘若处置不当,甚至会像蝗虫一样将当地资源消耗殆尽;可是倘若这些难民来自忘归之野,自然大不相同,他们平和而有组织,并非不顾一切的亡命之徒,还掌握着各类各样的技能和本领,拥有跟各大国家讨价还价的资本。

雷蒙塔邦国民风强悍,对于在这里进出的人流,只要他们缴足税金,一向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那些不怀好意的难民在这里却也讨不了好去。从这一点来说,雷蒙塔相对于大陆其他国家,倒是安宁平稳得多。

想到这里,天戈心中一动。以往听说日精贤者之名,他心中曾经颇不以为然,因为雷蒙塔邦国本来就是盗匪成群,相当混乱,这位贤者上任之后,整个国家舞刀弄剑的人更多了,几乎是全民皆兵,各类各样的绿林战队如雨后春笋一般涌出,成为大陆上雇佣军的主要来源地。现在想来,这样强兵富国的策略,在乱世中倒是相当有用,成效卓著。

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父母疼惜子女,也不会一味溺爱,而是想方设法增加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的本领,同时为他们的发展尽可能创造条件。

斯克莱招呼侄子到里屋,取出一幅相当大的雷蒙塔邦国地形图,指着首都向日城附近一片群山环绕之地,说道:“这个群玉谷,是敝国最富饶美丽的土地之一,而且四面环山,易守难攻,他们在这里,必定能够安安稳稳过好日子。”

“宰相阁下!”司礼大臣余从泽忍不住插口道,“群玉谷是皇家避暑园林所在之地,怎么能够……”

“我知道,余大人。可是皇家避暑园林只占了群玉谷西北角极小的一片地方,其它大半的肥沃土地,完全可以充分开发和利用,让它成为邦国最主要的粮仓。以往我让这里空着,只是因为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来做这件事情。”斯克莱答道。余从泽便不再言语。

斯克莱见天戈在旁边不置可否,想了一想,又指着附近另一处地方道:“这里还有一个听风谷,比较群玉谷来说,地形稍稍狭长一些,不过也足够一两千人在这里生活。土地上的出产完全可以自给自足,至于其它生活用品,邦国政府可以有条件地为他们提供。不知道先生对哪个地方更加中意一些?”

“阁下为他们设想如此周到,实在远远超出我的意料,这种情况下,倘若依然拒绝,实在有点说不过去。可是也正因为条件实在太好,好得令人难以置信,我须得知道你们为什么如此不遗余力地帮助他们,才能够最终做出决定。”天戈缓缓的道。

“年轻人啊,你这个要求实在令人为难,让我怎么答复你呢?”斯克莱似乎有点不高兴,却依然和颜悦色的道,“这样吧,我向你保证,决不追究他们过往的一切,以及来到这里的原因,保证他们在这里衣食无缺;相应地,你也不要再问这个问题,好不好?”

天戈又朝他行了个礼,道:“阁下的豁达大度令人赞赏,对您的好意,在下万分感激。可是这件事关系到一两千人的生命前途,我必须问个清楚明白。希望您能够理解这一点。”

“你喜欢刨根问底,这可不是一件好事情……”斯克莱沉吟一阵,然后叹道,“也罢,我不妨稍稍透露一点:我们帮助他们,其实是有条件的,他们必须在我们指定的区域内活动,才能获得保护和援助。换句话说,不管他们有意还是无意,倘若越过这雷池一步,迎接他们的,也许将不再是鲜花和笑脸。当然,我们会尽可能地采用种种办法,让他们感觉不到这一点。我想,普通老百姓最希望的,不外乎一个安宁和平的家园,因此对于他们来说,这里将依然是一个安身立命的好地方。唉,为了平平安安将此事解决,我已经作出力所能及的最大努力,倘若依然不能够让先生您满意,我也不知该当如何是好了。”

天戈心中一震,终于彻底明白过来。这是变相的软禁。当今大陆各国战乱频繁,区区一两千人甚至一两万人的难民潮,怎能惊动雷蒙塔邦国最有权势的三位大人物一齐出动?可想而知,这件事情背后必定另有原因。最大的可能性仍在铁血帝国。要知道,忘归之野虽然辽阔肥沃,地理位置却太过偏远,又居于危险重重的森林中部,并非安居乐业的理想地方,可是倘在那里建立军事基地,毫无疑问将会成为帝国征服整个大陆的跳板。难怪总座获得消息之后,立即不顾一切地发动了这次远征。

军事要地重在秘密,否则就失去了相当一部份意义,所以于情于理,帝国军队绝不能够任由忘归之野一干老少就此离开。总座当初允诺说,可以饶过忘归之野一干人的性命,已经是瞧在自己脸面上的最大让步,按照他一直以来的办事风格,这些人其实不太可能活着走出这片森林。

“不管他们选中哪座山谷,”日精贤者斯克莱不看年轻人转瞬之间变得苍白的脸,将身往后一躺,整个地陷坐在靠椅上,缓缓闭上眼睛,脸上露出几分疲惫的神色,对于当前正在进行的这桩极不光彩的工作,他心中只有厌烦,却不得不把它继续完成。

“一旦他们确定了安家落户的地方,我会派人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在那里修造足够的房屋和一系列公共设施,此外还有书院、店铺、各类各样的加工厂……他们将拥有雷蒙塔邦国第一流的居住环境,第一流的土地,第一流的校舍和长老……只要他们愿意付出相应劳动,几乎不必依靠外界,就能过上富足丰裕的宁静生活……”

“阁下的设想周到而又全面,简直可以说是无可挑剔。可是无论您为他们作出什么样的安排,怎能弥补他们眼下即将失去的东西?”天戈冷淡地说道,“生存与自由,这是每个生命最基本的两条权利。我记得,阁下在《贵族社会之源起》这篇对整个大陆影响深远的著作中,曾经相当精辟地论述过这个问题,不过现在您也许已经不记得了……”

“住口!你是否知道,斯先生为了你们的事情,已经三天两夜不曾合眼,眼下这样的安排,更不知担了多少干系在身。你……你竟敢如此跟这位正直可敬的老人、我的老师说话!”旁边的兵马大元帅史怀特忍耐不住,站出来朝他大声喝斥。

天戈毫不畏怯地跟他对视。理智早已告诉他,得罪了眼前这三位雷蒙塔邦国的权势人物,对于忘归之野的人绝没有什么好处,因为以他们目前的力量,或者可以不将一两支前来骚扰打劫的匪徒盗贼看在眼里,却不可能跟整个国家相抗衡;并且,斯克莱的做法的确如他所说,已经是当前无论哪一个国家能够做出的极限,即使队伍能够继续往南,顺利抵达目的地自由之都,也不太可能获得比这更好的结果了,所以这一千多名老幼的命运前途可以说已经确定下来,今后较长一段时间内,三位大人物就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可是,一想到他们是以生命中最可宝贵的自由来换取这一切,一旦点头答应,后半生从此只能局限在相当狭小的空间之内……他便感同身受,觉得无论如何难以接受。

听罢史怀特一番说话,天戈心中略微动了动。然而他这些日子诸事不顺,心中早已憋着一团火,忍不住又道:

“斯大人如此费心操劳,真不知应该如何感谢他。可是,这就是你们三天两夜操劳之后的结果,千多名老幼就这样成为政治祭坛上的牺牲……是的,我知道,你们有许多非如此不可的理由,你们也是迫于无奈……日精贤者位高权重,贤名远播整个大陆,自然不将这区区一千多个平民百姓的生命自由放在眼里;可是对于眼下已经一无所有的他们,这是唯一能够拥有的东西。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竟然连他们最后仅有的这点东西,也要剥夺殆尽……”

说到激愤处,他一双眼睛射出逼人的厉芒,史怀特久经沙场的历炼,竟也抵受不住这样的目光,接连退后好几步,这才站稳脚跟,透出一口长气。旁边两位大人物瞧在眼里,脸上满是骇异震惊的神色,斯克莱脸上疲惫之色尽去,从靠座上缓缓直起身来。

“哼,眼下你们大权在握,想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当心有朝一日因为积怨太多而遭到报应!”

天戈说罢,转身便欲离去。斯克莱从后面叫住了他。

“且慢,年轻人,可否容我老头子再多啰嗦几句话?”

斯克莱终于从靠椅上站起身,整了整衣服,缓缓朝他行来,脸上露出些许落寞的神色,说道:“我不知道你从何处来,更不知道你为什么如此护着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更有许多不得不如此做的理由。唉,我老了,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已经不多,只想平平安安度过这一段时间,不希望手里面沾染太多不必要的血腥……”

“恩师!”史怀特双眼顿时红了,抢上几步,堂堂七尺之躯,就这样跪倒在老师足下。

斯克莱站定脚步,拍拍他肩膀,笑道:“起来吧,唉,你都已经偌大一把年纪了,这副样子会让客人笑话的。跟你说过多少次,这一天迟早会来……到时候,整个国家的繁荣与安全,就全靠你跟从泽两人了……”

目睹眼前情形,天戈不禁想起父亲弥留之际的那段日子:生命正从他病弱的身体一点一滴地消逝,自己空有满身力气,却不知道如何才能为他续命,每过去一分一秒的时间,都是那样令人肝肠寸断……他垂下头来,为自己刚才那番说话感到羞愧,连忙转身朝斯克莱恭敬行礼,说道:“晚辈刚才太过激动,出言无状,冲撞冒犯的地方,尚请前辈大度包涵。”

斯克莱欣慰的道:“你不怪老头子心狠手辣,还肯停下来听我说话,我已经很承你的情了。我这一生挨过的骂可不知道有多少,早就已经习以为常,呵呵,好久不曾听到这样有力的当头棒喝,老头子还要感谢你呢……”斯克莱微微仰头,歇了一歇然后道,“一边是钟鼎烟铭、讴颂如潮,另一边却是最恶毒最深刻的诅咒和毁谤,政治这东西,正是在这个始终摇摆不定的天平上,不断找寻着新的能够勉强支撑的那一点……

“年轻人,你的指斥完全正确。我承认,当初处理这件事情的时候,心里面想要维护的却是别的更加重要的东西,从某种角度来说,这样的选择其实相当自私……

“绝大多数的老百姓总是认为,一个人社会地位的升高,意味着他在行动方面的自由度相应增加,位于金字塔顶端的人,自然可以为所欲为,逞心适意。其实这是一种误解。

“不错,的确有一些身居高位者因为才德不足,做出种种损人利已甚至草菅人命的可耻事情,这种杀鸡取蛋的做法必定不会长久。事实上,一个人随着社会地位的升高,行动过程中需要考量与平衡的东西就越多,以至于几乎每次需要做出某种决策的时候,可以说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但如此,很多时候甚至身不由己,须得昧着良心去做一些根本不情愿的事情。眼下这桩倒霉事情正是如此。

“年轻人,既然你一直在旁边护送他们,那么对于他们眼下此刻的真实处境,想必甚是清楚明白?”

天戈点点头,叹道:“我知道的,这件事跟你们其实并没有太大关系,你们只是适逢其会罢了。前辈的选择也不是自私,也只有如此这般,才能维护尽可能多的生命和权益……眼下的他们,能够拥有这样的结局,已经是喜出望外;倘若想要维护自身的自由,必须以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只不知道他们当中有几个人,愿意付出这样沉重的代价……”

他想到自己目前的尴尬处境,跟这个竟然如此惊人地相似,声音在不知不觉中小了下去。

斯克莱一身经历的惊涛骇浪早已不计其数,自然注意到这一点,却只以为他在为千余老幼的前途命运担忧,没有想到那么多,当下也在一旁点点头,平静的道:“可是眼下我们已经赶上了,自然不可能置身事外。我知道,要让你在举手投足之间,立即决定千余老幼的命运前途,实在太过为难一些;包括我自己,也没有这样的权力。不过这件事并非没有办法解决,能够决定一个人命运前途的,最好的选择就是当事人自己……”

在天戈讶异的目光注视下,斯克莱若无其事地接着道:“只要你暂且忘记眼下在这里的使命,只需要七八天十来天的时间,应该就差不多了。我会尽量创造机会,让他们自己作出最明智的选择。”.

客人已经告辞离去,又过了好久,屋子里依然安静一片。

“我承认,这个年轻人身手的确相当不错,可是我们也没有必要如此再三再四的低声下气,还将皇家园林所在的那片肥沃土地无偿划给他们,从中却得不到丝毫好处……说到底,我们根本没有理由害怕这样的一群人。您说是不是,詹姆士陛下?”半晌,余从泽尖锐的声音忽然响起。

西面贴墙而立的一个大柜子缓缓移动,露出隐藏着的一扇小门,头戴金色皇冠的詹姆士一世从里面迈步出来。他三十左右年纪,中等偏上的个头,苍白瘦长的脸颊,鹰钩鼻子又尖又长,脸色颇为严肃。

“表面看来,事情的确如此。可是我相信斯先生,他必定察觉到我们未曾发现的东西,所以才做出这样的决定。是不是这样的,宰相阁下?”詹姆士一世道。

斯克莱相当了解这位皇帝陛下,他胆量甚小,疑心病又相当重,眼下这番说话,表现上相当客气,其实是在要求一个强有力的解释。倘若自己的说话不能令他满意,这一次的事情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变数。

“陛下明见,事实的确如此。”斯克莱答道,“虽然眼下暂时看不出来有什么好处,可是我有一个感觉,这位年轻人和他所保护的那一千多人的到来,将给我们国家带来彻底转变的契机。在这个贫瘠多山的土地上,我们所遭受的种种局限和困扰,很快就将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