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戈展开脚步，在最短的时间内，急匆匆赶回了忘归之野。

原本以为这个时候，镇上依然是车水马龙，行人如织，不料当他踏足长街，只见整个街道空荡荡的，家家关门，户户禁足，只有掠过街道的长风懒洋洋地翻卷着地上几片垃圾，一个人也不见。

怎么回事？莫非，就在这短短一会儿的功夫，那支帝国军队已经杀进来了？可是，倘若事实如此，这个时候应该是墙倒屋倾、满地狼籍、死尸遍野、哭声震天的景象才对啊。

他沿着街角拐了个弯，转到宽阔的主街，站在街道中央。这里依然是空荡荡的，道路两旁一家接一家的店铺也全都紧闭铺门，停止营业。

就在他刚刚转到主街上时，眼角瞥处，只见街道尽头有个人影飞快地一闪，旋即消失不见。

天戈眼尖，从那人一身花花绿绿的衣衫，已经认出是善水家的人。他不露声色，顺着街道中间缓步往前行走，并不刻意掩饰脚步声。一路上，拖得老长的身影陪伴着孤零零的他，咚咚咚鞋底踏着石板的声音，回荡在整条街道，更像是敲打在周围的人心上。

他的右手一直握住了冰魄短刀。明净澄彻的心之眼下，他早已清楚地知道，街道两旁的门缝及窗户后面，不少人正在暗中觑视，有人警觉有人猜疑，有人激动有人欢喜，也有人正在好奇地观望，此外还有窃窃的议论声，不一而足。

他将注意力集中到这些人的说话上，很快地，便得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谢天谢地，他终于回来了！”

“切，这有什么用？他又不在这里长住，很快就会再次离开的。到时候那几个人又将继续……”

“喂，你们说，这一次的争斗还会不会继续下去？究竟谁输谁赢？我看好善水家，我们来赌一把，怎么样……”

“唉，讨论那么多干什么？咱们专专心心的过好自己的小日子，比什么都强……”

“真可惜啊，原本以为可以安静几天了，不料……”

天戈脚步不停，似若漫不经意地一抬右手，一股凌厉的劲气突然发出，朝街边屋檐下射了过去。“哎哟！”随着一声惊呼，一名背负长剑的武者砰的一声摔到了地上。两旁屋子里隐隐约约的说话声顿时止歇。

那名武者狼狈地抬起头来，脸上带着几分惊讶和惶惑，原来是一个肤色较黑的粗壮少年。他站起身，朝天戈恭敬行了个礼：“天大哥好！”

天戈仔细一看，却是端木家的少年阿奇，自己和西羽刚刚返回忘归之野时，他曾经赶到首元山迎接他们。天戈两眼紧盯着他，说道：“阿奇，这是怎么一回事？告诉我！”

端木奇喘了一口气，答道：“不关我们端木家的事，我们并不住在这里。据说几天前的一个晚上，延铁家和镇上新近搬进来的九家联盟起了冲突，当场有人死伤。五大长老劝解不住，双方已经在大街上公开打过好几次群架，互有死伤。现在整个街镇风声鹤唳，谁都不敢出门。我只是悄悄过来看看，这一次的争端什么时候才能止歇。”

几天前的一个晚上？是否正是自己和西羽驾着翼车到森林的那一晚呢？

天戈又问：“听你话中之意，街镇上的冲突争端早就已经不止一次了。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端木奇点点头，正要说话，忽然又摇摇头，说道：“大哥你直接去问长老会吧，他们对此最清楚不过的。阿奇告辞了。”

他又向天戈恭恭敬敬行了个礼，翻身跃上屋顶，拔剑出鞘，斜指前方。剑尖上透出淡淡的绿光，将他全身笼罩在光晕之中，然后，在毫无征兆下，他的身子忽然飞起，掠过重重屋脊，迅快地向远处飘去。这正是端木家的独门技能——萍踪绿影，这项技能展开之后，只要稍许在地上借点力，就能够一口气掠出三五米甚至十多米远，如同浮萍在水面漂行一般。

端木奇现身之后不久，长街彼端同时出现了好几个人，有老有少，静静站在路中间，一言不发地看着两人之间的这一幕。

天戈并不阻拦端木奇。他站在原地，目送他从屋顶上消失，又过了好一会儿，这才回转身来，继续缓缓往前行，对那几个突然出现的人视若无睹。

主街并不太长，途中也再没有出现什么意外，不久之后，天戈便抵达长街彼端，立定脚步，与那几人脸脸相对。他们正是五大长老，最后面站着年轻英俊的高级法师阿修斯。

首座司礼长老的脸上掠过几分愧疚，开口说道：“阿天，你总算回来了！”

天戈淡淡的道：“我离开这里不过几天时间，怎么你的说话之中，像是已经过去了好几年？”

司戎长老环顾了一下四周，说道：“此事说来话长，咱们到静室之中再具体详谈吧。”

静室是厚德堂大厅后面的小会议室，天戈此次回来之后立即参加的长老会议，正是在那里举行的。

一行人纷纷就座。与几天前的长老会议相比，这次会议四大家族的家主全都没有参加。

“其实，几天前的冲突只是一个导火索罢了。最近几年，随着这里外来人口的迅速增长，整个局面一天比一天复杂，大家彼此之间互相猜忌，争执不休，一双双眼睛全都只盯着自己眼前的那点蝇头小利，多年来形成的亲密互助关系荡然无存……”

司礼长老的开场白激起了在场诸人的共鸣。大家纷纷你一言我一语地，将最近一年来越酿越急的诸番矛盾冲突描述了一个大概。

在忘归之野短短十多年的发展历史中，一直没有什么高高在上的权威和领袖。五大长老年高德韶，靠着自己的热情和威望，接受广大居民的委托，管理忘归之野的日常事务；在工作之外，他们与其他忘归之野的居民是平等的，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权利和地位。

在最初居民很少的情况下，自然没有什么问题；随着外来人口的增多，水平素质良莠不齐，总是有人挑战长老们的权威，给他们的工作带来很多不便。长老们聚会一致通过，吸收当时忘归之野实力最强的四大家族参与进来，果然方便了日常管理，保持了自身权威，基本稳定了局面。

四大家族在参与忘归之野日常事务的过程中，也颇得到一些好处，大大提高了家族的威望和地位。这种情形自然令其他没有参与进来的家族眼红。只是他们的实力与四大家族相比有较大差距，因此在较长的一段时间内，大家一直相安无事。

最近一两年，随着外来人口的急剧增加，住房财货等物质顿时吃紧，各种矛盾磨擦愈演愈烈，大家对五大长老的不满之声渐渐多了起来。新近加入的成员当中，颇有实力不菲的大家族，他们自然渴望为家族争得一些地位和好处，于是趁机在暗中推波助澜，呼吁进行改革，甚至组成了九家联盟，在镇上有相当的影响；四大家族为了保持自己的优势地位，也在不断培植属于自己的力量，这当中，善水家发展最快，远远超过了其他三家。

司戎长老虽然负责忘归之野的攻防戎事，手底下其实只有几名副手和辅助人员，他们的日常工作，是将整个忘归之野的居民组织集中起来，平时进行训练，有事的时候保卫整个集镇的安全。人多力量大，善水作为忘归之野人口最多的大家族，在这方面自然大占便宜；并且，善水家族还拥有好几名法师，虽然大法师善水启在半年多前出了事，实力仍然不容小觑。

相反，最初的忘归之野第一大家族离火在最近几年一直发展缓慢。离火瑞大叔为人谦和德高望重，在原先的居民当中影响极大，只是随着外来人口以数倍的惊人速度增加，这一优势渐渐不在，并且大叔年事渐高，精力大不如前，近年来族中事务大多由次子离火煌承担，他的威望才干与乃父相比差距甚远。

忘归之野早在两三年前，就一直有人呼吁，要求各大家族重新衡量实力，排定座次，同时增加参政的家族数量。

镇上的局势日渐紧张，尤其最近一年来，由于人口增加太快，各种各样的矛盾冲突不时产生，偶尔也会有流血事件在大街上发生。幸好有四大家族的支持，没有出现什么大乱子。

这一次冲突，果然发生在几天前善水家在东区广场举办的聚会上。早在聚会举办前的好几个月，便有各类各样的传言说道，忘归之野第一美女真珠小姐将在会上挑选一位杰出的年轻人作她未来的夫君。消息出来之后，镇上但凡自我感觉有点希望和资格的少年们全都摩拳擦掌，兴奋不已，因此那一次虽然只是善水的家族聚会，前来捧场或凑热闹的人数竟然远远超过了忘归之野历年任何一次聚会。

包括离火与延铁家族，九家联盟当中有点头脸的少年们全体到场，不少人家更是由家主亲自带队过来。人人渴望自己成为那个拥得美人归的幸运儿。

这当中，真珠的美貌固然是重要原因，她那忘归之野事实上第一大家家主爱女的身份地位，更加令诸多家主们动心。

可是聚会时天戈突然出现，而且真珠选择坐在他的身旁，大家固然大失所望，慑于他的身手和威名，倒不敢有什么异常之举；等到天戈为救翼车上的西羽离开之后，少年们确定他暂时不再回来，为了争夺真珠小姐身旁的座位，争先恐后的涌上前来，争端由此而起。

在争抢位子的过程中，性子急躁的延铁明慢了一步，眼看好位子就要被前面的少年占据，心中一急，竟然刷的一声拔出剑来拦路。那少年浑不防备，左胳膊顿时中剑，血如泉涌。

喜庆聚会上发生这样的流血事件，受伤少年身旁的家人气急败坏，也拔剑出鞘，刷的一声刺向延铁明。延铁明别的本领不行，打架方面由于二哥延铁成的指点，倒是颇有几分水准，几个回合之后，便打得那人手忙脚乱，几无还击之力。可是那人生性倔强，居然屡败屡战，毫不退却，将延铁明牢牢缠住了。

这么一耽搁，旁边另一位少年蹿了出来，占据了这个好座位。

延铁明眼见好端端的座位又被别人占据，两眼圆睁，怒气勃发，下手再不容情，刷刷刷几剑之后，那人身上也被鲜血染红了。

这情景顿时激起公愤，不少颇具正义感的少年们纷纷站出来打抱不平，向延铁明发起攻击。延铁明双手难敌四拳，一时之间险象环生。旁边，他的大哥延铁晋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三弟吃亏受伤，于是拔剑相助。好端端的一场聚会一变而成流血冲突的惨剧。

因为突如其来的翼车事件，各大家族的长辈们早已纷纷告辞离开，会场上只剩下一干少年们自在玩乐。等到善水斓等人闻讯急匆匆赶来的时候，已经有人因伤势过重而死亡，那个死亡的少年却是九家联盟当中的一员。局面发展到了难以收拾的地步。

长老们手中向来没有掌握军队之类的武装力量，冲突起来之后，也曾努力做过几次调停，可惜毫无成效。而其他三大家族在这件事情上，竟然也是毫无作为。

“眼下九家联盟跟延铁家族势不两立，双方在短短几天，已经发生了多起冲突。离火家族向来跟延铁家交好，这时并不方便站出来说话；善水斓表面上两方都不得罪，心里面其实恨不得他们大打出手，暗中说不定正在推波助澜；至于端木家，自从搬出忘归之野，居住在森林边缘之后，向来置身于镇上各类争端之外，这一次也不例外。”司戎长老最后总结道.

五大长老你一言我一语地讲述完本次忘归之野冲突的前因后果，一双双眼睛最后集中到了天戈身上。

自始自终，天戈静静坐在一旁，一语不发地听着，也不发问，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似乎，刚才令人惊心动魄的冲突争斗在他心中根本没有激起什么波澜。

静室之中，当最后一个人的最后一句说话声完全彻底消失在空气中，整个屋子里一片岑寂，静得大家连自己的呼吸之声也觉得多余，恨不得将它完全屏闭掉。

五大长老彼此互瞧了一眼，脸上都带着几分惊疑，几分不解。

隔了好半晌，天戈终于开口说话了，在空气都已经凝固的一片寂静中，乍然听到他的声音，大家心里面忍不住咚的一跳，脸上略微有些变色；当大家听清楚了他说话的内容之后，更加脸脸相觑，不知所措。

“我知道了！接下来，你们想要我做些什么？”

“呃，那个，阿天，以你看来，这件事该当如何解决呢？”隔了好一阵，满脸皱纹的司农长老陪着笑脸说道。

天戈答道：“长老们向来德高望重，经验丰富，对此也都没有办法，我又能够有什么好主意？嗯，除非……”诸位长老心中一喜，凝神细听，却听他冷冷地接着说道：“我手持钢刀找上门去，将那些参与冲突争斗的人一刀一个统统杀掉，干干净净，看他们以后还有谁再敢这样做？嘿，这倒是一个好办法。”

听到这番杀气腾腾的说话，在场诸人全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司农长老再次陪笑道：“阿天真会开玩笑，大家在一起生活了不少时间，相互之间纵然感情不深，还不到斩尽杀绝的地步；他们所做的事情，也并非十恶不赦。以杀止杀，怎会是一个好办法？”

天戈不动声色的道：“既然这个办法行不通，那么咱们只能进行说服劝解。可是诸位长老早就试过多次，已经证实是没有效果的了。杀也不是，劝也不行，请问大家还有什么好办法？”

“这个，我们想，阿天你跟他们的关系向来不错，也许更加好说话一些。所以，倘若由你出面进行劝解的话，说不定能够有比较好的效果。”

司礼长老此话一说，其余诸位长老纷纷点头同意。

天戈想了一想，说道：“也好，我就尽力试上一次。将他们全都叫过来吧，两个小时之后，大家一起在外面的大厅见面说话。其他不相干的人想进来瞧瞧，也请不要拦着他们，倘若想看的人数太多，就尽量多放一些年轻力壮的进来。我在这里休息，暂时谁都不见，等人员到齐之后，过来叫我就行。”

静室外面，正是那个高大宽阔可容纳上千人的大厅。

司礼长老犹豫了一下，说道：“能否考虑先跟他们私下里单独谈谈呢？此前我们试过几次调停，在公开的场合下，他们一见面就吵，根本静不下来听什么劝告。”

天戈两眼寒光一闪，说道：“不必了。公共场所发生的事情，也应该在公开的地方化解。私下面谈只会惹人猜疑，将事情越办越糟。”

众长老见到他的眼光，心中又是一凛，将诸番劝解的说话勉强吞进了肚子里面。转而一想，这样做其实很有道理，而且此时也别无其他好办法，当下纷纷点头答应，出门进行安排。

年轻英俊的高级法师阿修斯走在最后，脚步极其缓慢。等到好不容易抵达门口，他又停了下来，看着前面五大长老的背影。他们已经快要走到大厅门口了。忽然，他轻轻说道：“你要当心善水斓，这一次的事情，正是他躲在暗中一手策划的。他是惟恐天下不乱。”

天戈心中，早就有几分料想到这一点，听罢阿修斯的说话，点了点头，说道：“多谢提醒！请问你怎样判断是他？”

阿修斯也不转身，答道：“这件事并不难猜，且不论最初之时就是他一手挑起，事后他并不努力调解，反而在一旁充作好人、两面都不得罪；而且这件事情再往后发展，延铁与九家联盟的力量削减了，离火家的威望也受到大大的损害，端木家又置身事外，最终自然以他得到的好处最多。说起来，这个人也算相当有心计了，可惜太过急于求成，沉不住气，否则他倒真有可能成功。”

“在先生心目中，他想得到的究竟是哪方面的成功？”天戈又问。

这个问题已经有点超出当前正在谈论的话题了。阿修斯仍然答道：“一个野心勃勃的人，最大的愿望不外是获得权势与金钱。尤其前者更加重要。这一点不少人想必早就已经看了出来……”天戈想起先前返回的时候，在大街上听到的说话，点了点头。

阿修斯续道：“大家心中多半以为，他想为善水争得第一大家族的位置，其实他的野心绝不仅此。忘归之野这种贤人当家的平等政治，正是野心家们的天堂，尤其是如今外来人口越来越多，局面愈趋复杂的情况下，能够支撑到现在，已经相当不错了。长老们也很不容易的。说到底，这里的居民比起外面来说，实在单纯善良得很。”

天戈明白他的这番说话是在开解自己。刚才，听罢长老们述说这场毫没来由的冲突之后，他心中曾经难以遏止地涌起浓重的杀机。他朝阿修斯点头微笑，脑子里却禁不住回想起总座曾经说过的一句话：“这样的一帮蠢材，若不干净利落宰他个几百上千的，他们又怎能知道须得尊重你的意见？”当初听到耳里，觉得极不舒服，可是眼前形势如此紧急，倘若两个小时之后调解无效，这倒不失为一个迅速控制局面的好办法。

天戈又问道：“不知先生又从哪里判断出，他这一次定然得不到成功呢？”

阿修斯终于缓缓转过身来，两眼看着天戈说道：“所以我说他急于求成沉不住气。他如真想获得成功，就不应该挑拣你在的时候进行这件事情，这一次机会固然很好，失败的可能性更加大得多；倘若他以为，凭着美貌的真珠小姐或其它什么东西，就能将你收买或拉拢过去，只是更加证实他没有知人之明。”

最后这句说话大大出乎天戈的意料，不禁又向他多看了几眼。说出这些话的时候，阿修斯语气平和，斯斯文文的仿佛只是在说着一些不经意的闲话，脸上也一直平静无波。这位年轻人平日里并不喜欢说话，天戈跟他见面以来，记忆中只听他说过两次话。第一次是向自己作介绍，第二次，当大家正猜测西羽的父亲究竟是谁，他用特异的口音说出了西山这个名字，令天戈印象颇深。

天戈站起身来，朝他深深施了一礼，说道：“多谢先生详加指点。先生高才，不知以前是哪里人氏？”

阿修斯脸上蓦然闪过一丝微仅可察的痛苦之色，随即平静下来，淡淡地说道：“我是一个流浪的人，没有国籍，也没有故乡。”他朝天戈回了一礼，不待他再说什么，转身朝外行去。

天戈追到门口，看着他的背影又道：“还有一个问题，先生为什么不将刚才的说话直接告诉五大长老？”

阿修斯脚步不停，答道：“告诉他们又有什么用？他们不可能阻止得了他的。以大长老刚直的脾气，倘若一时冲动之下做出什么，只能打草惊蛇，令局面对我们更加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