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羽打个呵欠醒来，揉了揉有点发涩的双眼，钻出那个只能勉强容身的小小树洞。
头顶已经不再是夜晚的漆黑，而是灰蒙蒙雾沉沉的一片，看东西模模糊糊的，宛如黄昏快天黑的时候，这就是忘归森林的白天了，只不知是什么时辰。
“咕~~咕~~”肚子叫了起来，向他抗议着自己受到的忽视。
昨晚两人进入森林后，继续不停地奔逃，直到周围渐渐能够看清林木的轮廓，才终于停了下来。
西羽困得连坐也坐不稳了，眼睛更加难以睁开，而路上黑漆漆的睁不睁眼对他来说差别并不大。以致于后来的路途，几乎是在天戈半扶半拖的帮助下才走完的。等不及享用进入森林后的第一顿早餐，只匆匆喝了几口水，他就钻进天戈替他整理好的树洞之中，一直睡到现在。
“啪！”一个小包端端正正地落在他的面前。
“你的早餐，迟了一些时候，不过应该更加可口了。好好享用吧。”天戈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西羽抬头瞧向声音的来处，天戈正坐在一根横生的枝条上，背靠着大树主干，那张年轻俊朗的脸庞同以前一样，仍旧挂着懒洋洋的灿烂笑容。昨天晚上曾经的杀意和颓丧，就像晴空中偶尔出现的浮云一般，已经被狂风打扫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
可是，真的没有一丝痕迹么？至少自己就难以做到。或者，浮云只是被巧妙地掩藏了起来，只待积攒到一定的时候，它又会再次出现，填满整个天空。
西羽突然痛恨自己的好奇心，如果不刨根究底追问的话，天戈将仍然是以前的天戈，人生是多么美好！很多时候，知道真相的人未必比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更加幸运。
他不禁呆呆地发起愣来，心中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对于这个一直生活在阳光下、心无渣滓只差两个月就满十四岁的少年来说，这样的经历还是第一次。
天戈脸上的笑容凝固了，扭头瞧向别处。
“快吃吧，吃完了还得加紧赶路。那些背上生翼的家伙们，都是些即使不吃不睡也要完成任务的工作狂，非常敬业，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赶上来，这是一次相当艰苦的比赛呢，考较的是意志和耐力。”天戈看了看周围，表情轻松地说道。
当西羽费力嚼着冷得发硬的“可口早餐”时，天戈跃下地来，迅快将物品收拾了一遍，包括西羽睡过的树洞在内。
“你……为什么不吃呢？”西羽问道。
“放心吧，我已经吃过了。”天戈回答。他将西羽的一大一小两个包裹小心打开，再归并成一个，一面淡然说道：“现在开始，至少一周之内，我们的休息时间将大大减少，甚至可能完全没有，直到彻底将他们甩掉。行李先由我来拿。你必须拿出最快的速度，支持不住了就说一声。有什么问题没有？”
西羽心中一惊，正在饱受摧残的胃口终于失去了对面前“可口食物”的最后一点兴趣，连忙问道：“他们快追上来了？”
天戈点了点头。现实是残忍的，可是尽管知道真相会难受会担心，也比在毫无所知下稀里糊涂送命强。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这个少年必须迅速掌握一些在森林中逃命和求生的本领，以便当自己不在身边时，也能够顺利地活下去。
“你最好把它们全吃下去，否则肯定会顶不住的。路上不会有太多时间给你吃东西。他们正紧咬在后面，离我们应该还有半天到一天的路途，这帮人个个是追踪突击的好手能手，甩掉他们极不容易呢……也许下一刻他们就会出现在我们面前……”
天戈瞧着西羽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心中暗暗好笑，接着又道：“……当然这个可能性比较小，要知道，忘归森林是我的半个家。他们想在林子里追上我们，多半还得再多修炼几年。”
西羽瞪了他一眼，苦着脸勉强吞掉了最后几口食物，环顾一下四周，站起身来，从天戈尚未完全收好的大行囊中取出一些小玩艺儿。看模样是一只只的小夹子，造型颇为特异，有的浑身通红像一团小火焰，也有黄澄澄像一朵不起眼的小野花，有的绿油油似一片树叶，还有几粒黑黝黝的小石头。西羽将它们小心安装在周围的野地上、草丛中，自己刚才睡卧的树洞中也装了一个。
天戈轻声问道：“这些东西有什么作用？”
“是一些触发式的小火炮，我做的。原本是在围猎中惊吓野兽，不让它们逃逸到圈子之外。”
“可是，那些家伙们与野兽不同，这种程度的惊吓并不足以吓阻他们，反而暴露了我们的行踪。”天戈并不阻拦，只是微微叹息道。
西羽微微一笑，又取出一团细如发丝的透明丝线，继续布置陷阱，一面道：“我知道，我也不是要吓唬他们。我只是想看一看，他们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够追到这里。”
天戈双眼一亮：“倘若能够测出他们距离我们的路途，行踪什么的，反倒不那么要紧了。真是不错的主意！”
他取过几只小夹子，细细观看，赞道：“做工相当精致，用的什么材料？咦，这上面竟还刻着一些花纹，颇有古色古香的味道，只是为何刻得这么小？不注意的话根本看不出来。”
“材料是气元素与火元素的综合，否则怎么能够炸得热闹？上面刻的不是花纹，是符咒，用来封印元素之力的……别掰，那是开启封印的封口！小心别炸伤了手指。”
天戈吓了一跳，连忙将这几只夹子放了下来，说道：“原来是个小法师啊！这个专业倒是不错，很受人尊重的。这一大包行囊中，都是你做的东西？你平日里专门学习做这个？”
西羽耸了耸肩：“哪里，业余爱好而已！娘亲很不喜欢，说这个爱好太危险，容易发生意料之外的灾害，常常没收我的实验材料，否则还可以多做一些好玩的东西。不过这次带着它们，却也出自她的提议，那些以前被没收的东西，也大多还给我了。现在看来，真的应该感谢她呢。”
“嘿嘿，你娘亲的提议，只是让你带上它们中的一小部份吧！”天戈说道。
难得西羽乐意谈论这些奇怪的物品，倒不妨趁机多了解一下。天戈回想起最初见到西羽时，他身旁那堆小山一样的行李，心中就忍不住好笑，这孩子似乎想把家搬到忘归森林，而且长期居住下去呢。
好在小家伙对自己的超级行囊也并非没有自觉，当时就以一种极诚恳极认真的态度说，他将带上两匹马来驮它们，当然如果需要的话，他自己也能够分担其中的一部份。
利用马匹的提议当场就被天戈残忍地否决了，且不论森林边缘山道的难行，林子里那无处不在阴暗森冷的气氛，也足以令这些胆子极小的普通四足动物难以迈步。所以，行李必须控制在两人能够背负得动的范围内。
之后，对于这个“能够背负得动的范围”的确定，又花费了足有小半天的功夫。小家伙从行囊中几乎每取出一小件希奇古怪的东西，就要抬头看一眼天戈，一脸热切期盼的样子，弄得天戈的心都有些软了。
他爹他娘呢，只是一脸好笑地在旁边瞧热闹，一点都没有出手帮忙替天戈解围的意思。眼前，天戈将要背负的那件仍然相当夸张的大行囊，正是那时一阵心软之后的结果。
对于天戈一针见血的指出，西羽脸上毫无愧色地点头承认，说道：“那些东西做起来虽不太难，花费的材料却极昂贵，而且好多有钱也难以买到，若不趁机把它们全要回来，我就真是笨了。唉，可惜了那些留在家里的好东西，下次想再要回它们，不知又要到什么时候！”
原来如此！天戈心里略微有些上当的感觉，咳嗽一声，转移话题说：“那么，这个大包裹里的所有东西，全都只是你的业余爱好？”
“是啊，这有什么问题吗？”
“你太谦虚了，这些东西我都已经看过，造型虽不复杂，但是生动传神，栩栩如生，单以做工论，我看即便是专业的高明匠人，也不一定都有这样的手艺。当时我还以为它们是一些功能特殊的艺术品呢。”
“是么？多谢夸奖！嘿，雕刻也正是我比较喜欢的业余爱好，这样说来，水平应该还过得去吧。”说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西羽渐渐振作起来，两眼终于再次流露出往昔的神彩。
“又是业余爱好！你究竟有多少业余爱好？只不知道你的正经学业又是什么？”
“嗯，所谓业余爱好，当然是平日里我感到兴趣的各类玩艺啦，令我感到兴趣的东西有多少，业余爱好自然有多少。至于我的正经学业，嘿嘿，抱歉，目前为止暂时没有，不过应该很快就能够确定了。”西羽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道。
天戈失笑道：“你感到兴趣的所有东西！根据我这段时间的了解，你对所有曾经接触过的东西，似乎都有浓厚的兴趣哩，难道你能把它们全部学完？野心还真不小哇！说句老实话，这样的事情据我所知，只有万能的主神才能办得到。你的爹娘居然容许你如此胡闹？”
“胡闹？为什么这么说？这是我的真心话啊！”西羽感到很委屈，“我觉得我的正经学业，应该是令我最感到兴趣的东西，我一直努力想要找到它，可惜目前为止也没有找到。再过两个月我就满十四岁了，按规定，届时我必须确定自己的专业和方向。爹娘为此也都感到着急呢。我这次来到忘归森林，就是想弄清楚这个问题。”
天戈讶然说道：“大贤塔！你竟相信那个传说，相信它能够解决你的问题？就跟那些不顾性命闯进森林中的冒险者一样？”
“那不是传说，那是真的！虽然到目前为止，仍然没有人在森林里找到它，可它真的存在！”西羽认真地说。
“当年，我那著名的先祖、西林大贤者就找到过它，自然，一直困惑着他的那些难题，也统统得到了解答。我读过他留下来的笔记，上面清清楚楚记载着这件事。而且……”西羽顿了一顿，可怜巴巴地接着说，“而且这是我寻求答案的最后希望了。”
“最后希望？！”
西羽点点头：“为了说服爹娘同意我来这里，我已经答应他们，无论这次寻找结果怎样，回家后我会立即确定自己的专业，否则就要接受他们的安排。”
原来如此！
天戈恍然大悟，心里忽然有些上了贼船的感觉。倘若两个月后，仍然找不到那个传说中智慧神奇的大贤塔——自然，这种情况的可能性太大了，大得人人不用细想就知道结果——你将怎么办？会彻底认输并乖乖回家么？倔强任性的小家伙！
难怪，当初自己询问说，西羽到忘归森林的具体目的是什么，他老爹西山含含糊糊地答道：“没什么没什么，小孩子嘛，怎会有什么要紧事？你就当散散心好了，外加友情客串一次导游，反正最近你也闲着没什么事吧？小家伙很有趣的哦，不会给你添太多麻烦的，也许你们还会成为好友。你带着他，在森林里四处走走，好好逛逛，最多一两个月后，再把他带回来交给我就行。有你在他身边我很放心！再说了，忘归森林就数你最熟悉，除你之外，我还找得到更合适的人选么？”西山一边说，一边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肩膀。
老狐狸啊！忘归森林是闲逛散心的地方么？自己也真容易上当，怎么也没问清楚就稀里糊涂地答应了这个荒唐的请求！看这小家伙的倔脾气，会是轻易放弃的人么？自己将在这里陪他“闲逛”多久呢？
终于弄明白了自己在这一段时间内的处境和责任。天戈咬着牙想了又想，然后慢慢点头道：“原来是这样！可是如果漫无目的的去找，希望终究太过渺茫。我认识一个很有智慧的朋友，他就住在这森林里，或者能够对你有帮助。我们可以去请教一下他，不过在此之前，要先将后面那些苍蝇彻底甩掉。”
“苍蝇？哈，这个词语用在这里倒很合适。”
冒险之旅才刚刚开始，就遇上这样的倒霉事情，西羽和天戈并没有因此害怕或者退却。他们丝毫不知，早在最初从帝都燕支城启程的时候，就有人对他们的这次森林之行表示担忧。
送别桥上，看着两人的身影越来越远，尤其是当中那个朝夕相处常令自己头痛的小家伙，母亲的心中竟然有几分恋恋不舍，就像忍痛让出了最可宝贵一直珍藏着的东西，当然想要了解一下这个带走了令自己头痛的东西，却更加令自己心痛的人。
“真是一个好人呢！你只这么拍了几下肩膀，他就居然不再细细追问，一口答应下来，要替咱们料理这个越来越令人头痛的小家伙！”西羽的母亲卓立亚说道。
“当然啦，我跟他是什么样的交情，怎会到那些俗人一般斤斤计较的地步！对他来说，我还是一个非常值得尊重信任的长者呢，对长者的说话，只须完全相信就行了。”身为父亲的“老狐狸”西山得意洋洋地回答。
“所以，你就充分利用长者的尊严和脸面，将这个纯真善良的可爱青年就这么摆了一道？你还希望他下次继续尊重信任你么？”
“纯真？善良！嘿嘿，你对这位可爱青年的看法，似乎有些走眼了啊！”
“我知道！他的经历颇丰，也许还有什么惊人的秘密在其中，他的表情是如此地坦诚纯真，却又饱含着深重的忧愁与哀伤。对我来说，他的那些惊人秘密和曲折经历并不重要，它们不能够改变他坦诚真挚的本性。坦白地说，这个可怜的年轻人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他不适合这座城市……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只是一次意料之外的偶然相遇而已。我同他也有将近十年未曾见面，当年那个比小羽大不了几岁的毛头小子，现在竟这般高大成熟了，一时间我愣没认出来。倒是他居然牢牢记着我，前辈长前辈短的叫得恭恭敬敬，还同我谈起分手以来的经历。真是难得啊！哪像现在的年轻人，浮躁的心中早已不把长者的意见当作一回事了，听的时候是一套，实际行动的时候又成了另一套，常常自以为是心里却总爱犹疑不决，听到别人不负责任的三言两语就轻易改变早已拿定的主意……”
眼看他的说话就要像决堤的洪水一般泛滥成灾，卓立亚轻咳一声，不露声色地转移了话题：“所以，你就把常佩在身边的冰魄短刀传给他了？”
“不错！当年我最初遇到他的时候，就有这个心，这柄刀真的很适合他呢。可惜他却死活不肯接受，说什么无功不受禄，不可贪得别人的好处。其实这又哪里是什么好处了？对我而言，更多的还是一份责任和束缚。现在好了，心愿已了，束缚解除，还顺带着将家里这个小麻烦解决掉至少好几个月，真是要多轻松有多轻松！”
“你真的对他放心？那可是有魔鬼森林之称的忘归森林哪！”
“哈，你不知道，忘归森林是他的至少半个家，这么多年来，他大多数时间都住在那里，相当熟悉那个地方！所以我才灵机一动，想到把羽儿暂时托付给他。现在的书院也真是！小小年纪的孩子竟然就要确定什么专业，以致于小家伙总闹着要去那里，弄得我的头都大了好几倍。”
“是啊！偏偏小家伙极其认真，一定要选择自己真正喜好的专业。这么多年来，我愣没看出他对哪个专业特别喜好，或者特别不喜好，他自己就更加弄不清楚了。去一趟忘归森林，真的能解决掉这个存在多年的问题么？说到底，这些专业什么的东西，真的就有这么要紧？”
“是啊是啊，我也是这么认为的。这世上哪有什么终身职业，一旦选定就永不改变。据我所知，改来改去的例子太多了，我自己就是其中之一。嘿嘿，想当初，我的志向是当一名渔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闲时驾着小船去礁岛，偷听鲛美人（注：一种海洋生物，能变化成人形，状若姣妍女子，在潮汐中爬上礁石唱歌，声音优美动听）的迷人歌声，运气好的话，还能欣赏到美人出浴……唉~~唉！谁知道现在的倒霉工作，跟我最初的专业意向实在大相径庭……”
听到这番老不正经的说话，卓立亚横了他一眼：“这是你的真心话么？我还以为你相当满意目前的这个工作，成天忙忙碌碌，乐此不疲，高兴起来还累年累月的不回家一趟。”
西山连忙陪笑道：“相当满意！怎么可能？况且这几年我不是一直在家陪着你么！好啦，现在头痛暂时解除，咱们肯定可以轻松好几个月呢，对于这段难得的宝贵时间，你有什么好的计划或者想法没有？”
“轻松？你对孩子的离家就这么放心？要知道，他们将要去的，可是有着魔鬼称号的可怕地方呢。”做母亲的幽幽说道。
“你很担心他么？你不希望他进行这次冒险？那么，先前你为什么不说出来？要知道，我……”
“不必介意我的想法，这只是身为母亲的正常心态而已……”卓立亚将眼光移向远方的道路，经过这么一段时间，熟悉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视线之外。
“孩子终归会长大的，我只是一下子难以适应这种角色的变换。只要想一想，接下来，他将会独立进行关于自己的各类思考，决定或规划自己的未来，他的生命中，将陆续出现各类各样的人，他们当中的一部份将在他的人生中占据重要位置，影响他生命的轨迹，分享他的秘密，而我们将不再是他最首要最优先的选择，甚至对他来说再也不像当初那样重要了……”
“亲爱的，看你说的，似乎小家伙即将一去不返似的！他不过暂时离家几个月而已，很快就会回来的，他的人生长着呢，成长起来也不会有你说的那样快！你还有慢慢调整适应的时间。嘿，当年龙儿与汶儿离家的时候，也不见你这样感慨！难道因为他是我们最小的一个孩子，所以你才感觉分外难以割舍？再说了，即使他们全都离开家不再回来，还有我在你身边呢！我会一直陪伴着你的，当初，我们不也只是两个人么？”
“嗨，是的，也许是我多虑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的背影，我心中突然有一种小家伙即将长大成人的感觉，他即将离开家，独自展开自己的生活了！可他事实上仍然这么小，离真正成年还有足足两年的时间呢……说实话，你认为他们的这次忘归森林之行，真的不需要担心什么？”
“我的眼光你还不相信么？别的不说，单以咱家那小子的机灵，肯定少有应付不来的事情，为了这次森林之行，他做了多少准备工作，这你不会不知道吧？再加上天戈的经验和本领，在一旁照顾着，我想像不出还有什么难得倒他们的东西……呃，我们还是好好计划一下，怎么享受这几个月宝贵的休闲时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