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作者:苏澈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0538

徐望春“嘿嘿”地冷笑,说道:“也罢,只要你二人下得马来,给老子叩几个响头,认个灰孙子,一切也便算揭过了罢!”那司马通眉头一皱,只道:“我好话说在前头,阁下又何必咄咄逼人?”

李穆从旁看着焦急,直叫:“司马兄,说这么多干什么!这厮自来送死,活得不耐烦了,怕他作甚?不给他点颜色瞧瞧,咱还教他给小觑了!”

徐望春把二人看在眼里,这李穆只会逞匹夫之勇,倒不足惧。这姓司马的的矮子倒似城府颇深,可得当心他。

这时但见那李穆跳下马来,磨拳擦掌。司马通忙叫:“不可节外生枝!”话刚一半,那李穆已快步抢攻去了。

徐望春自幼习武,本就是悍勇好斗之人,兼之连日来心中抑郁甚苦,无处可泄,这时见有架打,不由意气风发,寻思:“事已至此,倒不如来把这二人擒住,尝试逼问谢氏姊妹的下落,聊胜于再如此偷偷摸摸地尾随跟踪。”想着把心一横,也跳将下马来。

那李穆的腿上功夫颇是了得,接连踢出了三十余脚,均凌厉无伦,霸气十足。徐望春心下冷笑:“你想速战速决,我就偏偏与你耗上个把时辰。”于是一味闪避,只守不攻。果然很快,那李穆便体力不继,骤然慢了下来。但见他最后一脚踢出时,忽然借势后跃,立了个门户,住了手,指着徐望春骂道:“兀那厮!有种的就跟老子来真功夫,一味的闪躲,耗人气力,充什么英雄好汉!”

徐望春淡然一笑,道:“好!”一个箭步便迎上攻去。

李穆见他倏地欺身上前,心下一惊,暗骂这人好生狡猾,如此近身相搏,连环快攻,自己腿上功夫的威力,便得大打节扣。当下不住退后,试图拉开距离去。徐望春哪容他得逞,步步进逼,一时使着瓦楞拳,一时化作螺壳拳,不住价地往他身上招呼,一拳快似一拳。

李穆眼看着不觉眼花缭乱,逼得一阵滑步退后,渐将招架不住。他为避开流星般的快拳攻击,须得稳立马步来,左移右闪,因而屡屡提腿欲踢,也被迫收回。无奈之下,且以双手拆着招。

他空留着看家本领使不出来,早气得火冒三丈。如此这般受人钳制,哪里甘心?激斗之间,总在暗中觅寻机会,好施展出自己的得意腿法,好转守为攻。

如此厮斗一阵,那李穆再耐不住了,为求早脱窘境,不惜行以险着,蓦然跃腾而起,横身翻转起来,待那身子“啪”的一声,跌倒在地之际,趁势竟便滚离了徐望春三丈之外。

他候准了徐望春寸步近来之时,将自己浑身的力量尽数凝于右腿之上,大叱了一声,疾扫而出。

徐望春见这狂风扫落叶般之势,大是一惊,当下不敢小看,急急奋力蹬足上跳,总算及时避了过去。

他腾空跃起,低头看时,但见那李穆大腿这么一扫,在地上划过之处,留了一个半圆的凹痕。背脊不禁渗出冷汗。

李穆气势如虹,奇招迭起,就趁其人犹半空之际,双掌撑地,左腿借力弹跃,右腿随即往上踢出。

徐望春这时离地悬空,无从躲闪,心下只来得及叫上一声:“不好!”左脚腘窝处即被踢个正中,立时生出一阵麻痹剧痛,身子不由地直往前倾,覆跌倒地,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李穆那一腿起踢之后,顺势便打个后空翻。他双足着地稳立,回身见状,大感快意,指着徐望春便捧腹哈哈大笑,道:“痛快,痛快!这厮扑了个‘狗吃屎’呢!”

徐望春哪甘示弱,只摸了摸痛处,即又爬起身来,迎面飞步冲上再斗。李穆大笑之中发了一愣,见他这般难缠,心底不禁微觉后悔,早知便强忍了那一时之气,不与此人动手。但这念头,也只一掠即过。他的性情刚愎桀骜,罕受人言,遇事又岂肯忍气吞声?

又几个回合下来,只见徐望春蓦地捏了个四平拳,向右打出,直往那李穆的脑门猛击。

他这一拳的去势极其猛厉,李穆却也应变不俗,出掌接住拳头,左脚即曲膝上提,起出一个前顶膝来。

徐望春更是眼明手快,倏地提起一脚踩落,先行压住他起踢的左腿。紧接着左拳蓦然变掌,反手牢牢抓那住李穆右臂,猛然背转,右手的大小两臂紧夹,来个冲心肘,一下一下地后撞,狠狠砸在他胸膛之上。

那李穆如此地挨了好一阵子的打,胸口剧痛难当,待要借势抡起右臂的拳头,往徐望春的天灵盖打落。未及得手,却已又被徐望春着了先机,右肘猛地给他来了一个迎额痛击!

李穆的额头中击,骤觉眼前一黑,头上金星乱冒。慌乱起来,拼了命挣扎,好容易才挣脱得了,退开立个门户。他一站稳了下来,迫不及待地边搓揉着胸口,边左右轻轻晃着头。待他稍定过了神,瞥见那司马通独坐于马背之上,只是凝神观战,恍如置身事外一般,禁不住一股恼怒在心头渐生。却不敢直斥其非,只想:“司马兄这是怎么了?这厮可明摆着耍咱们来了啦!”

他退开喘息片刻,眩晕是稍退了,胸口处却越觉疼痛。“嗤——”地一声,撕开大片衣衫,但见黑黝黝的胸膛上红肿了一块,一摸之下,几根肋骨还移了位去!盛怒之下,发狠便是大叫道:“你这厮好大的胆子,可知老子乃何许人也!……”

司马通闻言脸色一变,喝道:“住口!”李穆一下怔住,不敢再多说,只大开了喉咙,嚷道:“司马兄,一块上罢,这厮是耍咱们来啦!”

司马通这时用不着他来多说,心中拿定主意:这活口不留也罢了!

司马通当下自腰间拔出柄长剑来,掷给了李穆,随后更将包袱里头的一条粗长绳索偷偷摸出,收于身后。李穆会意,单手接过,抖剑斜指,摆了个架势,咬着牙,纵步又攻上前来。

这李穆的剑术也甚是精妙,徐望春赤手空拳,难以应付,避不了几下,左右臂便已被划出了几道的血口子。他虽正处下风,却也心不惧,意不乱,辨明了位置,且避且退。快将退到白绒马附近,忽然来了一个翻体转身,长臂递出,倏地将那把挂于马鞍上的单刀,拉出鞘来,右手捏了个刀诀,不退反进,一刀接一刀的,以排山倒海之势横砍斜劈而出。

李穆乍吃大惊,不想此人单刀在手,立时如有神助,了得更甚。当下未敢怠慢,纵身后跃,跳出了圈子,退开几步调息。调过气息,只见他双目稍闭又张,手上的长剑一振,青光闪动,大吼着又再猱身上前相斗。

这刀剑交锋,火星四迸,一时倒杀得难分难解。那司马通手执绳索,坐于马上,似在凝神等待什么。徐望春瞥眼见着,一刹心头雪亮,心下冷笑:“哼,竟要把老子当作烈马来套。”

李穆剑术虽妙,却始终奈何不了他去,忽灵机一动,剑锋一转,指向白绒马。徐望春心下怒骂此人卑鄙,但护马心切,一时顾不得太多,只得拼命挡剑,无暇作攻。

李穆心下暗喜,心知自己所料不错,此人是个爱马之人,舍不得伤它分毫。一旁观战的司马通立时看准良机,厉声喝叱,但见他浑臂肌肉虬结,倏地把手里的绳索瞄准抛出。

“嗖——”地一声,那麻绳圈套不偏不倚,正好落到了徐望春身上。

徐望春心不二用,惊觉之时,已是太迟。司马通纵声长笑,右手扣着绳环,勒转了马头便策马驰奔。徐望春被绳索紧套,身子动弹不得,哪里再站立得住?整个身躯被拉拽着,便要往前扑倒。

他三分惊时七分怒,却也应变神速,未及倒地之前,反手把单刀深深插入泥土,五指紧紧抓住了刀柄不放。奈何马儿力气甚大,不多时,便支撑不住松了手。

他这手一松开,立时即被拽倒,身子背贴在地上,随马儿奔腾,拖动着前行。拖经之处,擦得“沙沙”作响。这么一来,衣衫固被磨个破烂,一身的肌肉更是剧痛不已,黑一块紫一块,出了血来。

司马通骑着马奔出甚远,终于停将下来。他回头看时,只见徐望春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似乎早已奄奄一息。

李穆见状大喜,扔下剑,拔出那把单刀,直奔上来叫道:“司马兄,这厮死了么?”

司马通跳下马来,嘴里吐出一口浓沫道:“死不了,多半只昏了过去。你快快取下他的首级,咱赶着上路,不等了!”

李穆道:“好!”走近来举起了单刀作势斩落,口中叫着:“你这厮自来找死,可也怨不得别人,哼哼,不过能死在老子的手里,算不得冤枉了!”

司马通面露不悦之色,大不耐烦道:“李兄,你又来了,别尽说废话,快快杀了他罢。”

李穆闻言一凛,应了声:“是!”应罢阴恻恻的一笑,将单刀举得更高,叱喝便劈。

刀下半路,便在电光火石之间,只见那徐望春双目忽猛地一睁,翻着身子滚避了开去。旋即借势一脚,横扫而出。

这一脚可谓来得出其不意,那李穆吃了大惊,这下任他腿力的再佳,竟也被扫得个站立不住,“啪”的一响,整个人应声而倒。

徐望春当下更不打话,一提气,运劲把身上的麻绳崩断,弹跳而起,一跃一扑,打了个地滚,便从他手里抢回单刀,又退开了几步来。

却说李穆被那一扫而倒,整个人趴倒地上,手上失了刀,更吃了满口子的尘沙。

他自艺成以来,每逢打斗,无论大小,均与那姓司马的并肩照应,同进同退,一直罕逢敌手,却哪曾受过这般屈辱?但觉多年辛苦攒积而来的威名堕了不少,羞怒交集之下,蛮劲发作,双手各抓了把沙子,跳将起来扬手撒出。

徐望春未料此人老羞成怒,突施此等卑鄙偷袭,眼见着碎沙纷飞而至,只来得及合闭起双目,却免不得应了一脸,颊边生出一阵刺痛。

好个李穆!这招抓沙乱撒,原来实为幌子,继而竟尔欺身飞扑,通躯聚力,豁命似的狂撞过去。徐望春先前的伤势非轻,马步本就不大稳当,李穆那一撞的冲击又是极大,如此之下,便见二人一并来个翻仰直跌,着地之处,尘沙四起。

徐望春这是正面受撞,非同小可,心口被击处尤为剧痛无比,狠摔在地上,单刀也再抓不紧,离了掌去,口中轻轻的咳嗽,竟喷出了些血花来。耐着剧痛,一手按在地上,方欲撑起身子来时,瞥眼只见倒在身畔不远的李穆正青筋暴现、目露凶光。

那咬牙狠毒的模样,便有如一头久困出笼野兽!

忽听他仰天一声长啸,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声,倏地伸手入右足长靴里,拔出了一把闪烁着乌黑亮泽的匕首,发了狂般,便要翻身扑来。

徐望春惊睹此状,呆了一呆,忙下意识般地,一边横着身躯挪移相避,一边伸手摸着了单刀手柄,也再不及多想,闭了双目,提刀便朝着他扑来的方向,胡乱地一下斜劈,说时迟,那时快,但听李穆“哇!”地一声惨呼过后,鲜血四溅,一条左足的小腿竟便被卸了下来!

这一下仓猝变故,饶是司马通遇事镇静,也是愕然。

徐望春闻声开目看时,也自一怔。他的恋战之心顿失,当下便撮唇作哨,唤了白绒马过来,手执单刀翻身骑上,双腿一夹,大喝着一声“驾!”,顾不得身上、嘴角的鲜血淌流,策马飞驰,绝尘而去。

急驰间心下思及方才之事,未料这二人武艺竟如此之高,只因一时的意气,险些命丧于此。想着想着,不禁摇头不已。

司马通呆立原地,更是茫然。不明何以半路杀出一个莽汉匹夫,与之剧斗。李穆还因此痛失一腿,实在好没来由……

徐望春骑着马越奔越远,回头早不见了那二人的影子。

他下得马来,从包袱取出药物疗伤,拭去了各处的血迹。心中想道:“砍下了那姓李的一条腿,实非本意,这二人只是奉命办事,其实也不能尽怪于他们……”如此一闹,那原定暗地里尾随救人一事,也不得不就此而罢。

此后没有了那二人在前头带路,要访寻谢氏姊妹的下落,可就得另再想个计较。有念及此,心底生了一阵愁苦,便即头痛不已。

想来想去,无法之下,只好趁此碰碰运气,先那二人一步赶赴杭州,四下打探。

他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向天三拜,祈求亡兄在天有灵,多加庇佑,好教谢家两姊妹得以安然避过此劫。拜罢,生怕有所耽搁,当下重行跃上马背,辨明了方向,向南而去。

徐望春骑着白绒马,一路上风尘仆仆,匆匆南下。疲累乏力,也不过稍事休息,又即上路。不一日,终于到了杭州。

时当正午,他牵着马儿在市集信步而行,心下不住琢磨下一步该当如何是好。百般思量,愁肠千结,却是无计,心底甚是郁闷。忽然想起亡兄在杭州府有一别院,多年前自己路经此地,曾登门拜访一次。虽事隔已久,路径还依稀记得。

他想既一时无计,不如到那里转悠,或能在那儿找得点蛛丝马迹。心念一决,便欲往行。这时回过神来,方觉往来之人见到自己俱掩鼻退避。

心下甚奇,低头看时,方恍然大悟,原来多日来不暇洗澡,衣衫褴褛,身上还发出一股汗臭,又再弄得活像乞丐一名!不禁哑然失笑。转过头来,见白绒马亦满目疲态,早失昔日之神采,怜惜之情油然而生。

当下随便找到一家绸缎庄,换过一身长袍,再牵着马儿回到北郊溪前吃草饮水。

他坐在溪边石上,环顾四周,但见水流潺潺,一片青葱草地,花香鸟语,美不胜收。不禁想起孩儿时,与长兄、次兄三人在乡下田野间玩耍,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可惜过往的一切,已远逝如烟,人事全非了。缅怀昔日,回想今朝,徒增千丝万缕的愁思苦绪,萦绕心头,驱之不去。最后,也只付诸了一声长叹。

这时,忽然听到了一阵马蹄声,从南面而来。众骑来得甚快,不一会儿,便见得三匹灰马打树林中窜出,在徐望春的跟前停了下来。骑上者都是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子。

三人纵身下马,行的是江湖之礼。

当先一人说道:“在下赵子堂,是陈大哥的人。”指着身后二人又道:“他们都是跟随陈大哥的兄弟,敢问阁下是否徐三爷?”徐望春跳起身来,说道:“在下是姓徐,不知几位是什么人,所说的‘陈大哥’又指谁人?”

那自称赵子堂的人闻言大喜,急道:“阁下真就是徐望春徐三爷?”徐望春听他叫出自己的名字,甚感惊讶,奇道:“在下与三位素未谋面,又何以会得知敝名来了?”赵子堂一听,与其余二人相对大笑,又喃喃自语:“好啊,神明庇佑!方才在市集里,我便隐觉打绸缎庄出来的是徐三爷了,果然便没有看错,咱今日这一趟总算没有白赶啦!”说着忙向徐望春抱拳说道:“咱兄弟三人受陈大哥之托,前往河南少室山访寻徐三爷,摸了门钉,却碰到了一个老和尚,与他问起,那老和尚甚是爽快,坦承识得三爷你,看着咱们着急的样子,还挥毫绘了幅画像,好让咱们早日寻得人呢!你瞧!”说着从马上抽出画卷展开,画内之像与他果有八分相似。

徐望春知道这人所说的老和尚,是指两年前到少室山挂单的云游僧智晦大师。此人雅擅丹青,尤喜对弈。自己便是一次机缘与他碰上,因下棋之故,渐成忘年之交。当日徐望春获悉长兄下狱一事,便是他捎回的消息。

他听赵子堂这么一说,却是平添了疑惑,因道:“敢问几位急寻徐某所为何事?”赵子堂道:“此刻尚且不便明言,请徐三爷移驾,见到陈大哥,一切便有分晓。”

徐望春未知眼前之人是敌是友,颇感踌躇之际,心念一动,蓦有所悟:这人口口声声叫自己“徐三爷”,而自己在义兄弟中的确排行第三,“难道是与亡兄的事有关?”想及此,心中一凛,便决意一行。他天生神勇,艺高胆大,便是龙潭虎穴却也不惧。

当下由那三人领路,四骑出了林子南行,奔往了市集。徐望春认得,这里便是方才添置新衣的地方。四人穿过闹市,来到一条大街之上,忽尔转向西去,直出了杭州城郊。

四骑西出杭州,良久到了远郊一个镇上,几经周折,终于在一座陈旧大宅前停下。那大宅门顶横匾上书有“邹府”二字。赵子堂走到门前敲打暗号,稍时,门便打开,一人探出头来四下张望,招了众人入内。

各人牵着马儿进去。赵子堂入了大院,把缰绳交给开门之人,道:“徐三爷请这边来。”徐望春微一迟疑,只得也把缰绳交与那人,取下包袱、单刀,跟着进了内堂。

进了内堂,里面只有一人,那人见到赵子堂,迎上欢喜道:“赵兄弟你可回来了!”赵子堂笑道:“不错,陈大哥呢?”那人道:“陈大哥一个时辰前带人外出购粮,怕要后天才能回来。”赵子堂“啊”地叫了一声,道:“这么的不巧!我还带徐三爷回来了。”

那人瞧了后面的徐望春,道:“这就是陈大哥要找的人?”赵子堂点点头,忙回过头来说道:“徐三爷,陈大哥不巧外出了去,我先来给你安排个房间住下,如无意外,后日便会见到陈大哥。可好?”徐望春抱拳道:“有劳!”

当下赵子堂带着徐望春到了一个厢房歇息去了。那里环境清幽,窗明几净,徐望春却如何安不下心来。这一晚也没能睡得安稳,无论他怎样回想,都不记得何曾认识过一个姓陈的人来。但抱着“既来之,则安之”之心,也不再费神多想。那赵子堂既说那“陈大哥”后日即归,到时一切的疑团,当自会有所解答。

如此平静又度去一日,终于到了第三日的午后,那赵子堂忽然兴冲冲地赶来拍门,叫道:“徐三爷,好消息!陈大哥他们已到门口啦!众兄弟现下都聚在内堂,请速随子堂来!”徐望春听了当下从床上弹起,推门出去,跟那赵子堂直到了内堂。

这次内堂早有十数名汉子在那里等候。徐望春进内打量众人,见这伙人大多不过三十岁上下,个个虎背熊腰,英气勃勃。他们见了徐望春,都只好奇瞄上一眼,也不上前招呼。

稍时,左边偏门走出了一个三十出头的大汉。此人国字脸,丹凤眼,气度不凡,却是脸有忧色,愁眉未展。一众人见了他,纷纷拥上前叫他“陈大哥”,言语间颇有敬意。

那陈大哥抱拳行礼,说道:“各位如何了?郑兄弟与范兄弟可回来了?”言毕便见大门外有两人押着一个年过五旬的老者进来。

这老者唇边留了长须,模样甚是斯文,不似在江湖中厮混的人。只是上身赤裸,遍体鳞伤,走起路来更是东歪西倒。待押送那二人松开手来,“啪”的一声,便应声扑倒在地。

那陈大哥微笑点头,向着押送那二人道:“辛苦两位了!郑元祥兄弟自动请缨,出外守候多日,方拿得这厮回来,应记一功!”一人拱手笑道:“小事一桩!元祥没什功劳,范青范兄弟,才是劳苦功高。”

身边另一被称作范青的,这时朗声道:“捉拿这厮实是一大快事,哪里辛苦不辛苦的!不用说,定是谢大人在上面庇佑。也不枉伏了多日,终教这厮落在咱手里啦!陈大哥,你说,这厮要如何处治才好?”那陈大哥一笑道:“先不急,今晚再说。”

这时,其他兄弟纷纷询问拿人的经过。那范青便把这老者如何鬼祟钻了狗洞进屋,如何被拿住,如何被痛打了一大顿诸事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通。说罢狠狠往他腹处一脚踢去。痛得那老者边抽搐边打滚,可动不了几下,便疯瘫在地上,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徐望春心想这人一把年纪,哪里经得起这般毒打,心中不忍,当下越众而出道:“这位陈大哥,此人究竟犯了何事,竟受如此虐待?”

那陈大哥一愣,瞧了徐望春一眼,尚未说话,赵子堂便即上前拱手道:“陈大哥,子堂幸不辱命,把徐三爷带回来了!”

那陈大哥闻言身子微颤,面上动容,三步上前,上下打量了个仔细,大喜道:“果然是徐三爷!果然是徐三爷!三爷,多年不见,你还记得我么?”

徐望春也对他细看一番,却不认得,说道:“请恕在下眼拙,不认得你是谁。”

那陈大哥连道:“不怪,不怪!事隔多年,小的也一眼认不出三爷来啦!”说着拉着徐望春的手,请他坐下,然后退开几步,立了个门户,手脚比划着,口中念道:“‘拳经’云:‘打法先上法,手足齐至方为真’。又曰:‘手打三分足打七,五营四梢要合全,心随心意任吾用,硬打硬进无遮拦’。”

徐望春看罢呆了一阵,忆及前事,幡然醒悟,不禁“啊”的失声惊呼,重行打量一番,欢喜道:“是你?哈哈,好啊!多年未见,你可长大了!”那人甚是高兴,笑道:“多年不见,小的还真怕三爷不记得我啦!”

原来此人姓陈,名洵之,是当年谢敬舆在江苏兴化县任上时手下当差的。十年前,徐望春途经兴化,曾上门拜访长兄,其时这陈洵之也在场。

谢敬舆对他甚为赏识,还曾力邀徐望春下场与其比武切磋,以作点拨。徐望春一时兴起,随便教了他几招。此人天资甚佳,一点便透,他也甚是喜欢。

那时候,这陈洵之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子。

后来谢敬舆弃官返乡,他也没有留下来。几经辗转,跟了扬州漕帮曹世轩谋生,一直至今。他人甚能干,爽朗豁达,喜讲义气,早得帮中之人敬重。曹世轩膝下无儿,只有养女一人,便将他收为义子,更曾笑称,日后归天,漕帮便由这义子接管。

徐望春得以与其相认,也甚感欣喜,问道:“陈兄弟急欲寻访徐某,可是为了我谢大哥的事?”陈洵之不答,只道:“三爷随小的来便知。”

徐望春这时忽然记起在福来客栈,那李穆曾有“救走谢家遗孤的是一群乌合之众”之言。其所指的,难道便是这伙人?

那陈洵之吩咐三人留下把风,领着徐望春余人由右偏门出了内堂,过了一座小院,经长廊东转西拐,最后来到了僻静处的一间毫不起眼的柴房之外。

陈洵之当先推门进去,又再留下二人在这柴房门外把风。如此一来,进得了柴房之内的,也就仅余七、八人了。

徐望春进了柴房,见里面地方还不小,只是堆满了干木柴,密不透风。

陈洵之当下命二人上前去,搬那摆在正中位置捆扎起来的干木柴,搬起的便往两旁堆积上去。不一会儿,约共搬开了十来捆,地上便露出了一块平铺的大铁板来。陈洵之二话没说,上前掀起铁板便往下跳落。

原来这板下盖着的,是一个如井大小的洞口。

徐望春也随一众人跳了下去,着地之际,已有火把点燃起来,看清了面前是一条石洞长廊。众人沿着廊洞前行,很快便来到一间石厅里。这厅内甚是简陋,中间只有一张圆形石桌,围着石桌的共有八张石椅。

徐望春作梦也不曾想到,这邹府大宅地底,竟有偌大的一个石室。

陈洵之请他坐下来,吩咐后面道:“奉茶!”徐望春道:“陈兄弟不必客气!陈兄弟找徐某前来,当不会是请茶叙旧,有话不妨直说。”陈洵之叹了口气,站了起来道:“三爷,谢大人的事情,您是知道了?”徐望春道:“知道了!”陈洵之又道:“谢大人为奸人所害,受了吕家冤案的牵连,惨遭抄家,如今只剩下女儿二人……”徐望春不待他完话,忙问道:“陈兄弟,大哥的遗孤果是被你救去了?如今可在此间?”陈洵之点了点头。

徐望春大喜,站起来躬身抱拳一揖,以示感激之意。陈洵之一惊,忙站起相扶,说道:“三爷快起,这可折煞了小的!”待徐望春重行坐定,续道:“事情是这样的,三爷现下所见的,都是咱扬州漕帮的人,也是小的一帮出生入死的好兄弟。说来也多亏我帮耳目众多,三个月前谢大人在杭州别院被捕,很快便传到小的耳中。小的得闻此事,只有着急的份儿,猛醒悟谢大人老家尚有幼女二人,于是带着几个兄弟便日以继夜赶赴绍兴谢府。待小的赶到之时,谢府大门已被鞑子官兵贴上封条。据说里面两个老仆闻讯受了惊吓,官差未入门口,便怕得先上吊自尽了,而谢家两个姑娘却是不知去向。

“小的找不到两位小姐,如何甘心!又在谢府附近打听,终教我在一个打更汉口中获知,前晚曾有人见到谢府的一个老妈子出现过。其时谢府已被查封,她在门前转了几圈,终于徘徊不敢进屋,背上包袱鬼鬼祟祟地向南行走。小的疑心此人或许与两位小姐失踪有关,便找到那老妈子的乡下去,不怎么费力,便揪出她来。

“果不其然,按她所说,出事前一日,她曾雇了轿夫陪着大小姐、二小姐到了城东附近的庵堂颂佛祈福。之后下了场大雨,遇上山泥,滞留了两日一夜,却避过了官府的查抄。其时她虽身在庙中,也很快收到风声,知道大祸临门,绍兴及杭州谢府上下被捕的被捕,自尽的自尽,失踪的失踪,心底害怕,便不顾两位小姐安危,借口脱了身,自去逃命。小的怜她一把年纪,便不与她计较,速速径往庵堂去。那庵中的尼姑倒是好心之人,见她俩下不了山,那段日子安排了她俩在距庵堂一里外的精舍暂住。

“多得上苍庇佑,小的顺利接回两位小姐,暗里带到了天目山附近的一个小村庄暂住。小的又在杭州吩咐了几个兄弟顺道暗中访寻,看还能不能找到杭州谢府逃过一劫的人。本想救得一个是一个,千辛万苦,结果找到了别院的一个名叫霍寄中的管家。”

徐望春听及此处,略知了事情经过,不免嗟叹唏嘘,问道:“那管家就是方才所见的老者么?”陈洵之点头道:“不错!”又道:“小的见他受了惊吓,蓬头诟脸的混在乞丐中度日,于心不忍,便把他也一并带到天目山小村庄安置下来。在那小村庄一耗便是几个月,倒也无事。谁知那霍姓管家却是个不安分之人,老嚷着杭州别院地下埋有一个宝箱,是他什么一生积蓄,放心不下,要咱兄弟替他回去掘来。须知那时风声正紧,这么一来,咱们的行藏便大有败露之忧。试问有谁愿意替他犯这个险?”

徐望春道:“这个自然,哪能为他一人之事,妄顾多人性命。何况钱财乃是身外之物!”

陈洵之道:“三爷说得是。其时为求心安,没我准许,就连这自家的兄弟们,都不得擅离。偶然出外购粮添衣,都是小的亲自去督办。可是这厮不明事理,老在怨天尤人,呶呶不休,吵得人心意烦躁,终于一个兄弟忍他不过,狠打了他一顿,倒也老实了阵子。岂料这厮心里早生怨恨,不问是非,也不知如何的,竟让他逃脱了,偷偷溜回杭州府,向那狗官告密报复去啦!咱们不见了他,也知是处再非久留之地,便决心拼上一拼,离开天目山,来到这杭州西郊外的邹府,暂作落脚之所。算来,咱们从天目山迁匿于此,也有十五日之久了。”

徐望春闻言更是恍然。他早于京城福来客栈,听司马通、李穆二人说过之所以能知谢氏姊妹下落,便全仗有人为他们通风报信。这时心下想:“那二人口中所谓的告密之人,莫非就是指这杭州别院的霍姓管家?”听到这里,心中总算是解了些疑团。

他这时抬起头来,环顾了石室四周,不禁奇道:“这邹府究是何人府第,何以有此密室?”

陈洵之一句“实不相瞒”,把原委简略说出。

原来这曹世轩本姓邹氏,早年曾经作过海贼,后痛悟前非,建立了漕帮,改事船运的行当。而今邹府之所在,本为邹家祖地。

曹世轩出身知者寥寥,当年建此大宅,还于本姓命名,反而可掩人耳目,以作收藏赃物之用。这时却废置已久。

陈洵之说罢了此所来由便道:“三爷,不如这就去见见两位小姐?”

徐望春早有此意,扶案霍地而起,欣然说道:“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