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者:苏澈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9306

夜阑人静,皓月当空,京城的一条街道之上冷冷清清的。沿街的屋舍亦早已灯火阑珊,几只乌鸦落在房顶之上,不时的发出几声凄厉的鸣啼,啼声惊人心弦,闻者但觉惴惴不安。

得得得……得得得……

忽然,一阵马蹄狂奔之声渐响而来,打破了原先的宁谧。骏马在长街经行处,扬起了半丈高的轻尘。匆匆而过。

这是满清雍正十一年。

骑上者是个约为三十六、七余年纪的大汉。他一袭陈旧青布长袍,身子甚是魁梧,唇边布满了浓密的须根。几根头发凌乱地散了出来,在眼前扬飞。那炯炯的双目,隐隐藏着忧色。脸更是绷得紧紧的,愁眉锁眼之中,透出了一副意乱烦心的神情。

稍时,但见他拉着缰绳,勒住马头,在道旁一家客栈门前停将下来。

那客栈大门左右挂了对红灯笼。右边厢的灯笼旁处,还悬空吊着一块竖匾,那竖匾前后两面,自上而下刻了“福来客栈”四个大字。

他纵身下马,左手拿着从马鞍上取下的包袱和一把单刀,走过客栈大门,举起右掌便是猛拍,立时发出了一阵“砰砰砰”的声响。

须臾,客栈内传出个不耐烦的声音:“来啦,来啦!催命鬼!”但听“呀——”地一声,栈门先开了个缝,一个店小二模样的人探出了半个头来瞧。

店小二探出头儿瞧时,霎时便觉一阵酸臭味儿扑鼻而至,当下忙不迭的捏着鼻子,把门外的那大汉上下打量了一番,嘀咕着:“他妈的!天不长眼,半夜逢鬼,还要是穷鬼!”压低着声音嚷道:“讨饭的明儿再来,都什么时候了!”

那汉并未动怒,只心不在焉地道:“我不是讨饭,是投栈来的。”

那店小二听罢似犹不信,搔搔头儿道:“投栈的?不像!咱福来客栈在京城可是有点儿名头的,让你这模样的人进来,扬了出去,教咱的脸往哪儿搁!呸,呸!”说着忙缩回了头去,快手闭门。

说时迟,那时快,那汉倏地提起右臂,一掌按在门板之上。这么一来,任那店小二使尽吃奶的力气,拼着老命双手齐推,脚也没闲着,一并发了蛮劲,可门就是合不上。

僵持了一阵子,那店小二已是通脸胀红,汗流如注,从门缝里瞥见那汉却始终气定神闲的,只以右手如此轻轻一按,便稳稳当当地顶住了门板。那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似乎十分的力气还未使足一分来。

那店小二看着看着,终于知道自己这趟是白花了力气,嘻笑着脸便欲松手求饶。这手一松,门自是大开,那店小二更立被远远弹开,摔了个四脚朝天。那飞出去的身子,把后面的几张长凳都撞了个东歪西倒。

他又怕又怒,却如何不敢发作,忽地眼珠子转了一轮,慌忙中爬起身来,娴熟地便弄出了一副可怜相来,憨笑道:“客官饶了我罢!我这是有眼不识泰山,好公公,大公公,你就饶了我罢!”

那汉“哼”地一声,知道这小厮的狡狯,说什么“好公公,大公公”的,分明是暗咒自己是太监来着。却也不加理会,只道:“把我的马儿牵到马厩里,好好照料了,给我安排个厢房,还有,烧些水来,我要洗个澡!”

那店小二一个劲地点头,口中连连称是,走出门外,果见有一匹白绒良驹。用手摸了摸摔痛的屁股,心下骂道:“嘿!妈的,早说有这么的一匹好马,我就知道你准穷不了,犯不着浪费那么多的唇舌!”

夜更深了,整个客栈上下,就只有一个厢房内尚亮着昏暗的油灯。这房内之人,正是方才那汉。他浸在大澡盆里洗着身子,一勺一勺的水,正往身上泼去。忽地却停了下来,一个松手,勺子失落,浮于水面。

他皱眉凝神,若有所思。

原来这大汉姓徐,名望春,世居浙江绍兴府。此人有两位结义兄长,一个叫谢敬舆,年长了八岁;一个叫陆世龙,年长了六岁。谢、陆、徐三家都是同乡,这时已为三代世交。

他长兄谢敬舆是一个文士,早年热衷科举,以三甲进士朝考为庶吉士,曾出任江苏兴化县知县。

次兄陆世龙多财善贾,从商日久,家中早已堆金积玉,可是三代以来,未有功名,遂盟了仕进之心。因此十多年前已是举家移居到京城,以方便于奔走疏通,谋取官位。他初入官场,宦况未谙,当过芝麻绿豆般的七品小官。历经多年,大耗了金银财帛,抛尽心力,得以两次晋升,现今正在刑部供职。期间更结交上了当朝重臣李卫。

却说这李卫字又玠,是江苏铜山人,与鄂尔泰、田文镜同为当朝皇帝身边的大宠臣。

此人乃是康熙末年入赀为员外郎,自此而得以跻身官场的。所谓的“入赀”,亦即捐钱买官。其时规定,除八旗户下人,汉人家奴、优伶等不得捐官外,一般的良民只要花钱,便可买到官职。至于官职的高低、实虚,便要看出得起银子多少。

清谚有云:“捐官做,买马骑”,将“捐”与“买”相提并论,便是这个道理。李卫粗通文墨,断不能靠科举正途入仕,但好在他家中财产甚丰,入赀为官,便成了他仕途上的终南捷径。此人聪明机敏,颇具才干,很快便得到了皇帝的赏识,于雍正三年擢浙江巡抚,四年兼理两浙盐政,五年出任浙江总督。年前还召署刑部尚书,实授直隶总督。可谓官运亨通。

徐望春隐居在河南少室山,至今七年有余。其间他以狩猎伐木为业,早生不问世事之念。不想不久前却得山中一位云游老僧捎回了消息,惊悉长兄谢敬舆受了浙人吕毅中府上的文选案牵连而身陷囹圄。

这吕毅中乃明末清初名士吕留良之子。吕留良号晚村,是浙江石门人。明亡之后,心怀故国,不肯出仕,曾有诗曰:“尝谓生逢洪武初,如瞽忽瞳跛可履。山川开霁故璧完,何处登临不狂喜?”又曰:“清风虽细难吹我,明月何尝不照人。”

康熙五年,吕留良归隐故里南村著述授徒,声名甚著,时人尊称其为“东海夫子”。十二年后,清廷为安抚前朝的遗老遗少、招揽天下汉人贤儒,开博学鸿词科。他也得人荐举应试,却不惜以死相拒。过了两年,当地的郡守又欲以“隐逸”举荐,这次为了表明心志,更削发为僧,于吴兴妙山筑“风雨庵”隐居讲学。

吕留良学问渊博,与当世大儒黄梨州、顾亭林等人过从甚密,平素便喜欢作诗为文抨击清廷,怀念前明,尝于文章之中大述其“夷夏大防”之论,斥责满清是“夷狄”,入主中原乃属“盗窃天位”。这等言辞论调,在清廷听来自觉反逆不堪,惹来忌恨。但在一些汉族文人士子闻之,却是字字铿锵,句句有力,与金玉良言一般无异,深为折服钦敬。这谢敬舆便即如是。此人虽才情不俗,早有文名,却不屑贿赂之风,不喜阿谀之气,出仕多年仍官职低微,欲要为民请命,平冤作主,也无不处处受人掣肘。空怀一片赤诚之心,渐而心生厌倦。

其时吕留良逝世已久,诗文著述却流传了下来。谢于偶然之机读到吕诗:“谁教失脚下渔矶,心迹年年处处违;”“八年倦容违心做,九月寒花满意开。”原来吕留良早年亦曾参加科举,中过秀才。此后连年周旋科场,心迹相违,苦闷悔之而写下该诗,从此不再应考。

谢敬舆诵诗沉吟,良久不得释卷,心生感触,渐有弃官返乡之念。以致后来虽亦得人举荐,有了晋升之机,却以年老不用,执意归田。

其妻杨氏因病早逝,他爱妻情深,未再续娶,遗有女儿二人相伴。辞了官回到老家,以著书作诗自娱,尽享天伦,意欲如此安度残年。好在他家底本就不薄,加之为官多年,俸禄虽微,却也少有积蓄,戢影家园的日子,倒也过得充裕。

回乡经年,一次他到杭州谢家别院短住,认识了该地的一些落拓文人。偶然又从那里读到吕留良的《吕子文集》,大有相逢恨晚之感。于是废寝忘餐在坊间搜寻其余的书籍,遍观吕氏著述,屡屡拍案叫绝。后来更亲自寻往吕府,见过吕留良子吕毅中、吕黄中一面,言谈甚欢。还借了些书稿整理编印,收藏起来供闲时翻阅赏鉴。

不想后来吕府因故获罪,究查之下,株连甚广,谢敬舆也不能幸免,落了个私藏禁书的罪名,锒铛入狱。

原来其时文字冤狱案例也早非罕物,远至康熙初年,浙西湖州府庄家的《明书》案,便以株连广远而震惊朝野;康熙皇帝晚年的戴名世《南山集》案亦轰动一时。近至当朝的,短短数年之间,便先后有汪景祺《西征随笔》案、钱名世诗狱、查嗣庭试题案、谢济世注释《大学》案、陆生楠的《通鉴论》等案,不一而足……

有谓“上有好者,下必甚焉”,清廷官员多以科甲出身,他们固不欲自触文网,落得个身败名裂,家破人亡。也不愿有违皇帝谕旨,因不能严究文字之责,办事不力而获罪。高压之下,难免人人自危。正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君子遭遇横祸、无辜枉受牵连。只因失言失慎之故,以成血雨腥风的惨酷之戮,也无足为奇。

徐望春的生性豪犷慷慨,自幼喜欢习武,读书不多,对官场之事更是一窍不通。

这时得悉长兄身陷牢狱之中,生死殊料,难禁忧心忡忡。竭力静下心来,反复思量,一心筹划着如何救人。可惜任他饱经了二十年的风霜涛浪,这种奇事却是未曾遇过,挖空了心思,也不知该当从何入手才是。猛省起次兄在京中谋官多年,有谓近水楼台,他必是知情在先,说不准此刻已有了解救之策!

念及此处,立时转忧为喜。但他久居山林,消息闭塞,只要一日尚未闻佳音,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当下更无暇多想,一路快马,披星戴月,疾驰北上寻那陆世龙去了。

自从陆家迁居京城,他十多年来一直未曾过访,因此抵京数日,经了一番周折,直至此日傍晚之时,方寻到了陆府去。通报过后,徐望春被带入偏厅坐下等候。他多日来一直忙于奔跑,少进茶水,此刻其实早觉唇喉燥干,仆人奉上的一壶上等龙井,却也滴水未沾,只是坐立不定,在偏厅大门内外进进出出的,窥探了不知多少回。

苦候了几个时辰,夜已渐深,方见次兄一身的官服,缓行而来。他的心中一阵激动,疾步上前,来不及说上寒暄之言,匆匆便表过来意,满怀着希望,相询可是已有了救兄良策。

陆世龙也不答话,只是摇头叹气。徐望春脸色急变,惊问此事关乎人命,何还不速筹良策,助长兄度厄脱难。不料那陆世龙却一直支吾其词,以事关重大,心余力绌为由加以推搪。

徐望春如何甘心,不住多番相劝,以兄弟之谊固请,说得舌敝唇焦。情急之下,甚而下跪相逼,陆世龙均不为所动。再谈不了几句,便以公务事忙,婉言逐客。

徐望春到了这时幡然醒悟,料知他是怕受牵连,不肯相救,一腔的希望顿化为乌有,失望之极。当下起得身来,愤然出走。

出了大门,上马欲离之际,陆世龙命家仆拿着银票追出相赠,转述了什么“切勿多生事端,以免速祸,日后盼好自珍重”云云。

徐望春闻之怒气更甚,这次千里迢迢的造访,岂为贪图钱财而来?他一身傲骨,自激起了满腔的愤慨,正欲严词拒绝,转念却想,这陆世龙不顾兄弟之义,那么救人的重担,便落于自己一人肩上,有银两在身,日后行事始终方便得多。当下二话不说,照收不礼让。

徐望春离开陆府之际,已是入夜。他多日奔走,如今更徒劳而返,实在身心俱疲。策马急驰间路过这福来客栈,便先行投栈,容后再作打算……

想到这里,忽然耳边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旋即又听到有人说话声音。其中一人辨得出是那店小二,其余似乎尚有二人。那二人中的一人,似乎正喋喋不休地追问着什么,另一人语声冷淡,久久才回上一句。

这二人自顾说自己的,丝毫不理会那店小二从旁唯唯诺诺。

徐望春心道:“又有人像我这般深夜投栈来了。”

那二人是压低着声音说话,徐望春听不清晰,只隐约闻得的说话较多的一人说着“先下杭州去……留不得一个活口……”什么的几句。

三人朝着这边而来,越走越近,蓦听其一人低喝:“噤声!”先前说话之人果便住了口。

徐望春心道:“那人定是见到此房内亮了灯火,顿生了惊觉之心。”他心情早是烦躁不安透了,听了二人这几句断断续续的话,郁闷陡增,只想:“大丈夫事无不可对人言,什么‘留不得一个活口’的,哼哼,只不知这伙人将要干些什么见不得人的鼠辈勾当了!”

正此时,三个人影在门纸上一掠而过,向着长廊尽处的厢房去了。

徐望春低首沉吟片刻,心想自己经已多年未涉江湖,这么多年来江湖上发生了什么大事,出了哪号人物,已鲜有所闻。时移世易,今非昔比,不明底细而贸然行事,怕只会招祸上身。更何况如今自己有要事在身,可不能赶这趟浑水。这些人就是真去干些什么坏事,却也无暇理会。于是把心一横,不去多想。抓起勺子来舀水,继续洗着身子。

夜寂无声,徐望春更是思潮起伏,心绪不宁。忽见他叹气一声,跳起身来,抹干水换上洁净袍子,放轻着步子推门出去。

他沿着长廊而行,拐个小弯,便见到前面不远的一间厢房内透出油灯火光。

正踌躇着,那厢房房门忽然开了,徐望春当即闪身藏于转角处,偷偷察看,但见一汉探出脑袋左右顾盼了一番,不见异动,便缩回头去闭上门。

徐望春略一沉思,当下转回房中,推开窗户,跃上窗台,一个翻身爬上了房顶。他轻轻移步到了那亮有灯火那厢房的瓦顶之上,小心翼翼地搬离一块瓦片,弄出一条小缝来,屏息敛气着伏耳探听。果便听得方才那二人正在低声窃语。

徐望春凝神听着其一人道:“司马兄,这案子一耗多时,如今终于有了着落,吕留良那厮开棺戮尸,余下的家眷及涉案一干人等,要不是发配就是抓起来杀了头。本也就得了!何又要劳师动众的,让咱哥俩千里迢迢地赶这一趟?”那姓司马的听了这话,心里似大不以为然,淡然说道:“李兄,你也先别嚷嚷着,这一份可是不折不扣的优差呢。你尽发牢骚,如何不想想,凭咱俩的身手,区区两个女子,还不手到拿来?”

姓李的闻言嘻笑着脸道:“对,对!说得也是啊!如此便宜立功之机,咱们又怎可错失了?”想想却晦气又道:“只是,咱们才从江西办完差事回来,以为回到京城复命,明儿便可逛窑子去。谁知刚进城门,便接到速往杭州的密函。嘿,半夜三更的,这样没命的赶!咱们又不是金刚不坏之身,怎能不歇?就连咱那两匹马儿,都累得直吐白沫啦!”

姓司马的微微一笑,右手食指伸出,指向他道:“还说呢!你呀,要不是嚷着什么又饿又累,咱现在便得星夜赶路呢。还好,明儿差人新买两匹良马,日夜兼程,时辰还追得回来。待此事办妥了,你再回京逛窑子不迟。”

姓李的笑道:“司马兄你急什么?信函上不是说那边大人已有人看得紧了么!何况劫走人犯的那伙人不过乌合之众,谅他们也跑不掉的。”姓司马的道:“虽是有个通风报信的,但迟了要有何变故,大人怪罪下来,是不是你来担当?”

姓李的摸着脑袋,傻傻一笑道:“司马兄别拿我开玩笑!我李穆只有一颗人头,哪担当得起。”又道:“哼,这事容易,可不是我夸口,只要咱兄弟俩一到啊,就不怕他们飞到天上去!只是我心里总纳闷,俗话说‘杀鸡焉用牛刀’,照我看来,这等小事交给下面去办也就是了,压根儿就不用咱兄弟俩亲自出马!”

姓司马的道:“在要紧关头,外人始终是外人。大人这番不再让杭州官府插手此事,只教他们遣人严密监视去,便是这个道理。几个时辰之前,大人已派亲信一行数十人,赶在咱们前头往赴杭州接手,如今只待咱们随后到步会合,便即可入屋拿人。”

顿了顿又道:“大人素来谨慎,如今把如此着紧之事都交给咱来办,嘿嘿,可见大人对咱们兄弟俩已是推心置腹、信任有加,这是咱们的福气!”言语间甚是自得。姓李的经他这么一说,顿生受宠若惊之感,点头连连称是。

徐望春听此心想:“这二人原来并非江湖中人,听其口吻,倒像是京城里头的官差呢。”江湖人素不理官家之事,一时不知是否应当再听下去。

犹豫间,却听那姓司马的又道:“如今涉案一干人等斩首的、发配的都定了,只是听说吕家那边还跑了几个小角色,谢敬舆早前在狱中畏罪自尽,他的两个女儿也没了影儿。李卫李大人是缉拿犯人出了名,对吕家余孽已加紧追捕,却还不见消息。如今这姓谢的女儿也好容易才有了下落,总之,这事须做得好好看看,回去对大人才好有个交待。”

这话不听还罢了,一听之下,那一惊非同小可。徐望春顿觉凉入脊骨,身子霎时一动也不能动。只能失魂落魄地呆了下来,继续任由二人的对话传入耳中。

那姓李的听了姓司马的话,嘴里说是,却仍道:“话虽如此,我看大人这番也什么……什么个鸟人忧天了罢!堂堂男儿还要惧怕两个弱小女子不成?”

姓司马的瞪了他一眼道:“忧天不忧天,不是咱份内事,大人信函上说得明白,那两个小娘儿活要见人,就是死了也要把尸体带回去。替大人做事,咱们做小的照着办就是了,还能问长问短么?”缓缓踱了几步,低声又道:“有道是‘量少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也不是咱们狠,只是得赶尽杀绝了,才谈得上高枕无忧!当今圣上是出了名办事辣手,这回竟放掉了那姓曾、姓张的两个首犯,也真够……哼哼!”说着轻轻摇头。

那姓李的也不敢接口,只道:“那些书呆子读书可真读坏了脑子,胆敢胡说圣上的不是。还私下不平,说什么当官的为图升迁,捏造冤案。其实都是他们自找的。那些案子哪个是无中生有?怪就怪他们不识相,把大逆不道的话写得满纸都是,一下被抓住把柄,不就全完了!嘿!所以我不常说,当今时势,咱学武可比学文的胜多啦。”

徐望春闻言到此,早听出个所以然来:原来长兄谢敬舆早已死在狱中,自己还糊里糊涂地蒙在鼓里,指望相救,实痛心欲绝,又复愧疚不已。只想:天教怜悯!也亏得自己多管闲事,怕这二人作些什么害人的勾当,前来察看,不然哪能知悉二人口口声声要办的案子,竟便是南下捉拿谢氏姊妹!

徐望春怒在心头,想着想着,一时难以自抑,便欲下去把这二人擒住,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逼问个清楚明白。心中却蓦然叫止:“慢着!听二人言语之间,对口中的‘大人’都甚是忠顺,就怕严刑逼供,也扳不开他们的嘴来。”心中暗暗自警:“徐望春啊徐望春,你须忍一时之气,此事实不宜莽撞。”待他回过了神,顿觉四下一片悄然,原来下面二人不知何时竟停了说话!心下一怔:“不好,莫是他们发现了自己!”

不一会儿,又听那姓李的道:“对了,司马兄,你……你可有听到过么……”徐望春这才嘘了口气,不作多想,便欲退去。但听姓李的续道:“……听闻大人当日对谢敬舆获罪抄家一事,曾心有……”趁姓李的续话之际,徐望春已渐移身子,轻手蹑脚要退开。待听了姓李的后面的话,霎时又是怔住,即欲回过身去再听,终还是忍住。

他回到房中,和衣就寝。睡前闭目寻思,回想起姓李的最后一番话,颇觉耐人寻味。倘若多听上一会,怕就会有了端倪。颇感后悔。

转念却想:“既决定明早暗中尾随二人,便不能贸然打草惊蛇,真相总有大白那一日的。现下最要紧的,是跟着这二人找到谢氏姊妹,再伺机把她俩救出。大哥这最后一点血脉,如何也得保住!”

吕留良之案谁是谁非,他实在不欲多理,如今在其心下,救出谢氏姊妹,以慰亡兄在天之灵,方为切切之事。他乍闻长兄已亡,本极悲痛,但得知其遗裔尚存,血脉未断,又深感欣慰。思前想后,一时却不知是喜是忧。

明日一早,徐望春便听得门外那店小二在外头叫门。其时徐望春早已醒转,却故意不答应。那店小二见久唤不应,心一急,生怕他不付房钱,大清早溜了去。当下连连拍门,越拍越响。徐望春开了门嗔道:“你作死!”

那店小二还欲再拍,这时见他出来,换上新裳,梳理了乱发,昨晚的一股寒酸臭汗味儿已然尽去,吓得他连忙住了手,赔笑道:“大爷早!大爷要不要吃早点,小的下去替您老人家备好。”

徐望春听在耳里只有厌烦,没个好声气道:“得了,得了,给我来几个大馒头罢。”扬着手赶他去。那店小二赖着脸皮笑道:“是的,是的,嘻嘻,那大爷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徐望春“哼”的一声,板起了脸来道:“没你的事了!我待会儿就要下来,你快快滚蛋罢!”说着“啪”地一声,回身把门闭上。那店小二好生晦气,咬了牙低着声喃喃说道:“这厮报复,这厮报复!”悻悻离去。

约摸过了半盏茶时分,徐望春下了楼来,把包袱和单刀放在靠楼梯的一张台上,又坐了下来吃着馒头喝着茶,双目四下顾盼。

不久,上面传来了“托托托”的几下踏梯声响。

徐望春抬头看时,但见楼上下来的是一高一矮的年近四旬的壮汉,貌恶言粗,身材较矮的,腰间还斜挂一把长剑。二人边下着楼,边说着些不干不净的闲话。听其口音,那矮子正是姓司马的,身旁同走的高个子,自然便是姓李的了。当下留上心。

二汉下了楼来,拣了张干净的台子坐下。一名小二见了,忙放下手上的活,直走过去招呼。那姓李的高个子嫌他啰嗦,厉声骂了几句,叫着快快来一盘烤羊肉顶肚子。待那小二哈着腰走开,又自顾跟那姓司马的矮子大声说放声笑,旁若无人,好不快活。

徐望春看在眼里,无名火顿起,拳头狠狠一捏,指骨间剌剌作响。

稍时,那名小二从厨房出来,捧了一盘喷香的烤羊肉过去。徐望春忽然拍案而起,厉声叫道:“小二哥,这羊肉是我先叫,何以先给这两个贼眉鼠眼的,快快端回来!”姓李的闻言脸上肌肉抽搐,暴跳而起喝道:“你这厮骂谁!羊肉是我要的,就是你真个先叫,也得先让让!呸,哪来的劳什子,敢跟老子争来了!”

那小二好生为难,呆站在原地,一时瞧瞧姓李的,一时瞧瞧徐望春,双方都是凶神恶煞的,不禁大汗淋漓,没了主意。徐望春此前并未叫过肉食,他是清楚记得,但是眼看着这等情势,心知两面均不可开罪得,又哪敢多说一句。掌柜的见闹成僵局,忙上前打圆场。

姓李的粗言不绝,越骂越凶。姓司马的这时站起来,向着徐望春一笑道:“不相干,不相干。李兄,既是这位大爷先叫的,咱就先让他一让,何必为了些许小事,伤了和气。”

姓李的还道自己听错了,心深不忿,却不敢拂那姓司马的矮个子之意。只得板着脸,咕哝几句,又坐将下来。

徐望春心下暗暗纳罕,这矮子形貌虽恶,倒沉得住气。

那二人吃过东西,走到掌柜的跟前道:“结账了!”掌柜的道:“两位大爷住一晚就走了?”那姓李的骂道:“他奶奶的,有些事还是不知为妙!”掌柜的吓得唯唯诺诺称是。姓司马的却微笑着脸说道:“掌柜的,咱兄弟俩这次其实是下江南做买卖的。”说着掏出了银子,轻轻地一抛,落到台面上,又道:“去替咱买两匹好马来,剩下的便是打赏。”言罢二人就近拉了条长凳,一边坐下,又自顾闲聊开来。

掌柜的不敢怠慢,忙叫那店小二过来交待得清清楚楚。那店小二捧着银子一边点算,一边便直奔大门。徐望春一把叫住,招了他过来,往他手心塞了几个铜板作赏钱,低声问道:“方才那二人是什么来头?”那店小二一愕,斜瞥那二人一眼,小声道:“他们?他二人一个叫司马通,一个叫李穆,也是咱福来客栈的常客了。呸!粗言之极,多半是那些当官的爪牙鹰犬,仗着主人势头,作威作福的!”

徐望春闻言点了点头,心想:“这二人果然是奉命杀害大哥遗孤的朝廷走狗!这些人行事狠辣,不辨善恶,以往都不知道诬陷了多少忠良,杀害了多少无辜!”

过了些时候,那店小二终于重返栈内,过去对那二人道:“大爷们,马是我胡三亲自挑的,两匹都是上上之马。”那矮子司马通点了头,道:“牵到门口来,咱这就上路。”那店小二胡三应了。少时,那二人便回房收拾起细软下来,其中那姓司马的矮子左手里,还见握了把青钢长剑。二人径出了大门,骑马欲离。徐望春也结过帐,牵出白绒马,尾随而去。

大白天京城街道熙来攘往,徐望春虽不擅跟踪,可跟了甚久,也未被发觉。

待到了京郊的一条荒芜大道之时,那二人终于也隐隐察觉不妥。二人忽然彼此打了一个眼色,鞭马便是飞驰。徐望春见状,冷笑一声,咬了牙,驱马便要急追。

如此三骑两前一后,策马扬尘,追逐了好一段路。那高个子李穆终忍不过了,忽见他勒转了马头叫骂道:“妈的!你是何人?老跟着咱们,是何目的?”

徐望春坐在白绒马上,骑速甚快。李穆这么一停,便立时被徐望春赶上了去。

司马通这时也停下马来,回过头对李穆道:“李兄,不要多事,这路又不是咱们的,别人要走,咱也管不着。对么?”他最后一句是向徐望春说的,顿了一顿,笑吟吟地拱手又道:“我这位兄弟是直率之人,方才出言得罪,实非存心,在下在此代他赔个不是,望大爷海量汪涵。”

他心下想,多年来自己与李穆二人奉命办理案子,杀过不少的人,仇家不免很多,却记不得眼前之人是谁,更不知此前是否有过节在先。倘若只为客栈内那鸡毛蒜皮的小事纠缠起来,而延误了正事,也大不值得。这时颇不愿横生枝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