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堂 平行线上的两个圆
作者:酷比可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1646

脚踏车,一辆红色、车头带有篮子的淑女脚踏车,后头有座椅,把手部分有个可以发出叮叮警告声的按钮,看起来是带点年纪、有点陈旧的脚踏车,这辆红色古董的脚踏车经常反覆地出现在竹竹的梦里。

脚踏车是一种古老的交通工具,大概是六七十年前的人类会使用的交通工具,是一种用两脚踩在踏板上带动炼带前进的两轮车,通常是设计给个人使用,也有些脚踏车有后座可以多载一人。

二十一世纪初在大街上随处可见脚踏车这种干净无污染的交通工具,然而,基于速度和便利性的要求,二十一世纪末的现代,脚踏车已经不在大街上风尘仆仆地奔走,而是一尘不染地待在博物馆供人参观。

竹竹从来没有看过这辆红色淑女脚踏车,除了在梦里,精确地说,竹竹没有看过任何真正的脚踏车,在梦见这辆红色淑女的脚踏车以前。

对于梦见一个自己从未见过、接触过的东西,竹竹并不特别感到意外,这种事情对于五岁多的她是家常便饭,经常,竹竹提早看到了不该看见的东西,就像有一次,竹爸在书房整理研究报告,小竹竹在一旁玩耍,玩累的小竹竹趴在地板上就呼噜噜地睡着了,竹爸心疼地抱起女儿,依偎在竹爸怀里醒来的小竹竹揉揉眼睛,盯着红木书橱的一角,直嚷着:“八八,破掉了,破掉了。”

小竹竹所指的那个角落是书橱和墙相隔多出来的空间,因为空间不大,所以竹爸并没有什么合适的东西可以摆放,一直让它空着,竹爸很疑惑,摸摸小竹竹的嫩颊,笑问道:“小宝贝,什么破了?那里没东西啊。”

“花瓶,八八,花瓶破掉了,好多碎片。”小竹竹煞有其事地指着。

“呵!八八没看见有花瓶啊!”大胡子的竹爸笑笑地说,胖胖的脸向小竹竹的嫩颊靠了过去,成功完成了一个偷亲。

“扎扎!扎扎!八八!坏坏!”竹竹嘟着小嘴,用小手推开竹爸满脸胡须的下巴。

“呵!呵!”竹爸可得意了,因为女儿讨厌胡须的刺感,要亲到小竹竹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定要趁其不备。

“大大、粉粉花朵的白色漂亮花瓶破了。”小竹竹很认真指着角落说道。

“小宝贝,你什么时候看到花瓶破掉的呀?”看到女儿如此坚持,竹爸只好接着问道。

“刚刚睡觉觉的时候啊!”小竹竹点点头,很担心地回答着:“梦里看见的。”

竹爸哑然失笑,摸摸着小竹竹着头,说道:“那是在作梦,不是真的。”

“是真的啦,是真的啦,八八。”小竹竹开始扯起竹爸的胡子。“八八不相信竹竹。”

“好!好!不要再拉了!八八会痛痛。”竹爸一边闪着小竹竹的攻击,一边笑着。

“瓶子破了就破了,没关系,我们不用理它。”竹爸随口道。

“真的吗?八八不会难过?”小竹竹睁大眼好奇地说。

“没关系,瓶子破了再买就是。”竹爸应着。

“嗯!”小竹竹点点头,这才露出开心的笑容继续玩耍。

※※※

三天后,对古董有收集狂热的哲理院长托人送来一只白色花瓶,据说是古中国清朝的瓷器,雍正年间制作的粉彩蝠桃福寿橄榄瓶,这只瓶子是哲理院长在富士比拍卖会竞标得手的,因为它有独特的粉彩颜色,和清瓷常用的原色有很大差异,艺术价值极高,在拍卖会结束那天的买家晚宴上,院长逢人就说以粉彩蝠桃福寿橄榄瓶的艺术价值,他得标的价格来说实在是太便宜、太便宜了,得意地合不拢嘴。

竹爸当然不会懂得这只粉粉花朵的白色花瓶有什么特别,为什么院长会派专人送来?一时半刻联络不上哲理院长,竹爸只好找个地方放置这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花瓶瓷器,竹爸注意到书房书橱角落的空间似乎是刚刚好,就暂时将花瓶摆在书橱角落。

哲理院长在傍晚时来到竹竹家,一进门就问说花瓶到了吗?原来院长在标到花瓶后隔天将送货地址改成竹竹家的住址,想第一时间和竹竹大师和竹爸一起欣赏这难得的古董奇珍。竹爸抱着小竹竹,领着哲理院长来到书房,竹爸弯腰要将花瓶自包装盒内拿出,只听见小竹竹担忧直嚷着:“小心!小心!”听见女儿这没来由的担心,竹爸一边拿着花瓶一边笑着:“乖!不会有事的。”才说完话,整个房间忽然天摇地动起来,天花板的灯强烈地地晃动,所有架上的书本因晃动掉落一地,小竹竹失声尖叫,一听到女儿尖叫,竹爸本能地手上一抛,将竹竹抱进怀中,用肥胖的身躯保护着,摇动没有持续很久就停了,“没事,没事,只是地震,地震。”竹爸安抚着小竹竹,女儿惊慌失措的样子也是超级可爱,竹爸忍不住又成功地完成一个偷亲。

偷亲完,心情愉快的竹爸站起身,一张气急败坏、面如死灰的脸摆在竹爸面前,是哲理院长。

“怎么了?院长。”竹爸还吹着口哨。

哲理院长似乎是气到说不出来,气抖的手指著书橱的角落散了一地的白色碎片。

“啊!花瓶。”竹爸这时才意识到自己闯了祸。“对…对不起。”

小竹竹抱着布娃娃站在一旁,露出的眼神相当难过,一触及这样的目光,竹爸想起之前与女儿的对话,竹爸将女儿搂了过来,小声在小竹竹耳边说道:“小宝贝,花瓶破了没什么好难过的,再买就好,八八会赔钱给院长,笑一个。”

竹爸起身,毅然而然对哲理院长说道:“院长,我愿意负担起所有的损失。”

“你…你知道这个粉彩蝠桃福寿橄榄瓶是多稀有的东西吗?”哲理院长气到话都说不顺。

“院长,不管多少钱,我余高兴都愿意赔偿。”竹爸弯腰道歉。

“这不是钱的问题,这古董就这样没了,世界上又这样少了一件古玩,唉。”

“对不起!”竹爸还是弯着腰,很诚意地道歉。

“罢了!罢了!”哲理挥着手。“东西会在你家被打破,我自己也有错,罢了!”

“院长,请让我赔偿损失。”竹爸强调。

“不用了,我原本打算如果竹竹大师喜欢这花瓶就直接送给大师的。”

“至少让我负担你损失的金钱,请告诉我院长你购买的价格。”

“我买的时候很便宜的,我一直认为赚到了。”哲理叹道:“世事难料。”

“院长请说。”

哲理比出了两根手指头。

“两百万吗?”竹爸脸色微变,但这个价钱还可以负担得起。

哲理摇头。

“二…千万?”竹爸感觉不妙,这么有名的古董果然不便宜。

“不。”哲理摇头,“两亿。”

两亿!竹爸的脸垮了下来,小竹竹默不作声,在心里头暗暗盘算,如果依照以前一个两百块的便当来看,两亿圆要卖一…百万个便当,小竹竹的脸也垮了下来。

(不,不行再卖便当了。)小竹竹用力摇头,想将这个主意逐出脑海外。(况且卖便当也赚不到足够的钱。)

“大师,你喜欢这个花瓶吗?”哲理问小竹竹。

小竹竹点头。

“那就是大师的,这是证书。”哲理掏出一张卡片递给小竹竹。

“可惜大师来不及好好欣赏就打破了,唉。”哲理起身告别,没有再多说什么,临走时的头垂得很低,不时叹气,和刚进门的意气风发有着天壤之别。

小竹竹看到哲理的背影,心里头很难过,小竹竹明白哲理背背不是心疼钱,而是古董,自己是不是可以买一个同样的花瓶送给背背呢?让哲理背背开心一下,那是不是表示自己需要两亿元去买古董?可是,去哪里生出两亿?

小竹竹望向了竹爸,竹爸呆呆地伫立着,头也是很低,一直喃喃自言自语:“两亿,两亿,去哪里生两亿呢?唉!”竹爸似乎也不好过,一直叹气。东借西贷,好不容易才还清了女儿连线“深蓝”的庞大网路费用,如今又冒出两亿圆的负债,这叫竹爸怎么办好呢?

小竹竹很难过很难过,她低下了头,陷入沉默,当小竹竹再度抬头的时候,眼神似乎改变了,不再是天真无邪的目光,在那黑白分明,圆滚滚的大眼睛中多了一种深沉,如一泓深潭,幽深不可测,只听见这个小竹竹轻轻地说:“八八,你不会难过的,不会的…。”

※※※

现在陌生、不知道的东西不表示未来还是一样陌生、不了解,这需要一点时间的等待,等待时间将未来带到眼前,然后陌生的变熟悉,不知道的变了解,至少小竹竹是这么认为的。

藉由梦境,遥不可及的未来影像在小竹竹的梦里变得如此清晰,就像是一层薄得不能再薄的轻纱,小竹竹掀开薄纱,窥视了未来的一角,一个她无从选择的一角,一个逼得她不得不去窥视的,充满灾难与困厄的未来角落。

小竹竹看得见不幸,那双天真的大眼睛可以看见人类最苦痛的未来,绝大部分是和死亡有关的不幸,一张张陌生的脸孔,各式各样的死状,各种的不甘心。

这样的梦魇开始在恶魔岛事件后,小竹竹到恶魔岛救回竹爸,第一个夜里。

小竹竹抱着头凄厉地尖叫,自梦里醒来,竹爸竹妈被小竹竹的叫声吓得魂不附体,一整夜都守在小竹竹的床边,接二连三来的,连续好多天夜里都是同样的状况,竹妈认为小竹竹年纪跑这么小就跑到恶魔岛这么远的地方,一定是受到惊吓,决定带小竹竹去收收惊,顺便让神明妈祖当义女。夫妻俩养育小竹竹的过程中尝试了各种科学、文明的方法,如今也只好依靠古老神秘的宗教力量,希望神明妈祖可以保佑这个与祂名字有缘的小竹竹。

竹爸竹妈的辛苦,小竹竹都看在眼里,去过妈祖庙,拜过神明后,夜半余家安静了下来,竹妈很高兴神明的力量发挥了效果,心底感到欣慰,跟竹爸表示应该早几天去见神明的,小竹竹也可以少吃点苦,竹爸点头称是,夫妻都安心地笑着入眠。

午夜清冷时分,在竹竹宽大温暖安静的被窝,小竹竹整个人瑟缩成一团,用棉被掩盖着自己因惊恐不断颤抖的背影,大眼睛吓得泪汪汪地,小小的手捂着嘴,不断喃喃地低声对自己说着:“不可以,不可以叫,麻麻八八会担心的,不可以,不可以叫,偶不可以再让八八麻麻担心了,不可以…。”清脆微颤的嗓音在捂嘴下变得模糊,寂静冷清的大屋子里,小小的身影就这么瑟缩在大床的一角喃喃覆颂直到天明。

这样的日子一久,小竹竹开始学会了“遗忘”。

小竹竹的记性一向是一等一的呱呱叫,只要看过的东西,想过的事情,从来不会忘掉,任何时刻只要需要什么资料,脑海中马上浮现出来,迅速分析解读,遗忘这种事一向是和小竹竹无缘的。

不知怎么回事,小竹竹总想不起恶梦里的情节,也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不记得了,只要往前回想,就会发现恶梦是每天会做的,可是恶梦到底有什么内容却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唯一例外的是那辆红色的淑女脚踏车。

那辆真实生活中不曾看见的红色脚踏车。

小竹竹始终认为那不是恶梦,那是预知未来的众多梦魇中,唯一的甜美。

一轮红色的夕阳,霞光万照,靠海宽阔的田径场,海岸边是一颗颗巨大的防波石,火红的太阳在海平线上慢慢没入大海中,空气里有碱湿的海风味,堤防边没有什么人,就只有一辆脚踏车,慢慢摇摇晃晃地行驶地堤岸上,是辆红色的脚踏车,竹竹侧坐在车子的后座,搂着前面骑车人的腰,竹竹的脸贴着这个腰,这个腰有一丁点胖,摸起来软软肉肉地,那是一个男生的腰,这个腰让竹竹有一种安全感,有一种类似家的平静,仿佛所有的不安和寂寞都可以在这个胖胖的腰上获着安慰,叮叮的车声响起,车子变得更加摇摇晃晃,前面的男生似乎有点局促不安,竹竹在心底偷偷地笑着,铃声那是这个男生无言的抗议,因为此刻她正在对这个腰哈痒,哈得连脚踏车都痒得东摇西晃,天地间是这么地静,只有海涛声和叮叮地铃声,那个男生伸手握住了竹竹的手,轻轻地说了一句:“坐好。”那声音的音调是如此温和平静,竹竹看不清那个男生的脸,可是竹竹记得这个“坐好。”、这个男生胖胖肉肉的腰和碱湿的海风味。

那个让竹竹感到心安的男生,一个竹竹可以分享所有心事的男生。也许,这个男生就是竹竹心目中的另一半,竹竹坐在后座漾开甜甜的微笑。

小竹竹感觉这个梦里有太多她不知道的东西,那是属于未来竹竹才会有的感觉,为什么要另一半?骑三轮的车车不是比较稳,不会晃来晃去吗?小竹竹实在是不明白这些感觉,可是小竹竹知道这是未来的竹竹藉由梦境穿越了时空想要告诉小竹竹一些讯息,尽管小竹竹不清楚,不了解那个男生是谁,那个堤岸在哪里?时间的洪流终究会有天把她带到那一片刻。

小竹竹在这个梦里感到平静,她知道这是一个很好很好的梦。

小竹竹在她的涂鸦本里写着:“白雪公主有她的白马王子,小竹也有,小竹的王子骑着一辆红色的淑女脚踏车,踏着夕阳来,来接小竹一起回家。”

这个梦不断反覆地穿插在众多的梦魇里,成为小竹竹的避风港、唯一的安慰,小竹竹在记忆深处里刻下脚踏车王子的微胖腰身、温和平静的嗓音和那辆红色淑女脚踏车的样貌。

而这平静一刻的来临,究竟还要多久?

※※※

爱奇华森林的树叶已经微湿带露,天空阴霾霾地,似乎是要转大雷雨的模样了,在森林中央高耸的墨菲钟塔,一个鸡皮鹤发、浓妆艳抹的老女人阴阴地笑着,她穿着黑色的长袍,戴着一顶三角锥圆的大黑帽,宽宽的圆边遮去她部分容貌。

屋子里头有着各式各样古怪的仪器,那仪器的感觉挺复古的,就像是中世纪练金术士的房间,房间内的照明是靠十多根巨大蜡烛提供,老女人的打扮也像是个女巫婆,尤其是她房间正中央还有一颗盥洗盘大小的透明水晶球,透明的水晶球里有一些影像,是三个黑斗蓬的少年,两男一女在森林内走着。

老女巫从这三个少年人踏进爱奇华森林就开始了注视,那鹰勾鼻,锐利的三角眼,一口黄烂的牙齿不停发出咭咭地阴笑,似乎是很有兴趣地注视着水晶球内的影像。

“咭咭咭!从踏进森林到现在只掉下过一本日记本,也没有因此恶斗起来,每个小鬼好像若有所思地陷入回忆,可是还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这真是太诡异了,咭咭咭!”老女巫在水晶球旁踱来踱去。“正常人早就因意见不合互殴致死。”

“咭咭咭!难不成这几个小鬼是那种纯洁心地、善良勇敢的少年人,拥有那种我最讨厌的好宝宝体质,爱奇华森林阴暗面的邪恶力量发挥不了作用。”老女巫猛摇头。

“如果是的话…咭咭!”老女巫反倒阴阴笑了起来。

“很久没有实验品了,咭咭!嗯,就这么办。”

老女巫手上拿着一根镶着红色水晶的巫杖,高举双臂,望着钟塔外圆拱形的高窗,红色水晶发出暗红光芒,老女巫慢慢地念着咒语:“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春怨,落雷电,狂风雨。”霎时一道雷电劈过墨菲钟塔,风雨整个猛烈起来,伴随老女巫阴阴的笑声。

“就让我这世纪末可爱又邪恶的天才女巫玛丹娜看看你们的好宝宝体质是多么头好壮壮吧!多么经得起考验吧!咭咭咭!”

老女巫的阴笑声伴随雷雨,惊动了所有森林里的飞禽,传遍了阴暗的爱奇华森林。

记忆在时间洪流中慢慢褪色,然而在爱奇华森林神秘力量的引导下,一点一滴又鲜明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