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浮云录
作者:残剑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8976

枝头红叶凋零,在风中轻颤。

地上铺着薄薄的一层,零星有红叶飘离,染红了几点目光。西风吹过,又是一片红叶,仿佛鸟雀鲜艳的尾羽,从枝头落下,踩着奇妙的旋儿,落在一个人的肩膀上。卓奇恍若未觉,一动不动,他的眼中没有红叶,他的眼中只有一个楚轩舒。

飞花神剑,追星逐月。

一百五十年前,影教横生内乱,天残老人出走,教主钟布衣被杀,暗香、镜花、血雨三大宗门互相残杀。经此一役,镜花门元气大伤,折损高手数十人,门主也一命呜呼,不少精妙武功从此失传。西赴梦水后,镜花门苦心经营,日渐有兴旺之兆。到了卓奇这一代,少逢奇遇,又将门中武学补残贯通,在三十二岁时剑法大成,以一套“追星剑法”和一套“逐月剑法”连败各路高手,跃居战魂榜第四位,博得“飞花神剑”的美誉,镜花门声威大振,名噪大陆。

方今世上,武学分为两大派系,其一为皇室武学,设有天阙榜,收录各国皇室高手;其二为江湖武学,流派繁杂,设有战魂榜,品定当世高手。两榜互不交涉,名列前者的或是皇亲贵族,或是身居官职之人,名列后者的必是一介布衣。楚轩舒高居战魂榜第一位,又是暗香门本代门主,卓奇不甘屈居人下,兼且和他有教内旧怨,五年前东来挑战,大败而归,引为生平大耻。

潜心闭关四年,重又东来。

这一刻,他静静地看着楚轩舒,心中充满了兴奋,当日一败,虽耻不恨,反而有一丝喜悦,因为他找到了一个真正的敌手,面对这样的敌手,纵然败了,也是愉快的。

耻辱带来痛恨,愉悦带来敬佩。

到底是哪一种感情占了上风,他分不清楚。几年来,他无时无刻忘记过雪耻,武功终于更进一层,领悟了镜花门武学的最高奥义,这是仇恨的驱策,这是仇恨的力量,但在这一刻,他又感到由衷的欣喜,他忘掉了恨,忘掉了痛,热切地想与对手一战!

红叶林中一派肃杀,叶红似血。

卓奇的气势渐次增强,脚边的红叶向外散去,一尺,三尺,五尺,空地愈来愈大。昭风身在林外,也感到了那一股凌厉的杀气。楚轩舒泰然受之,笑道:“卓老头,一别五年,功夫精进了不少嘛!”卓奇冷声道:“那是自然,老夫青凤剑一出,必要你血溅五步。”楚轩舒道:“一把年纪了,火气只增不减,你当年败于我手,现在来复仇,难道不怕重蹈前辙?”卓奇面色自若,道:“承蒙指点,若非受你一掌之惠,我怎会闭关四年,苦思剑法?”

昭风心叫厉害,两人言语争锋,分毫不让,只要有一方露出破绽,气势稍减,另一方便会乘隙而入,不弃不舍,直到敌手落败为止。楚轩舒故意提起往事,卓奇则坦然处之,几句话下来,谁也没讨到好处。心灵之防,无懈可击。

楚轩舒道:“卓老头,你剑法精强,但守旧有余,创新不足。‘追星剑法’和‘逐月剑法’大部是前人所创,你不过是小作完善罢了,依你的才具,闭关四年,想也思索不出什么新招来。”卓奇道:“有没有新招,一试便知。你东拉西扯,是害怕了呢,还是另有所图?”楚轩舒突然一声长啸,只震得枝头落叶簌簌飘落,身周的红叶纷纷旋起,一股脑向外卷去。

忽见青芒一闪,卓奇拔剑飞身,横掠两丈,幻出几道剑影。楚轩舒抢上几步,一向上,一向下,分别拍出一掌。剑影掌锋交错,无声无息,两人复又相向站立,仍是隔了两丈之远。

卓奇剑锋外展,斜指地面,一步步向前迈出,他的步子越来越大,留下的脚印却越来越淡了,每跨出一步,身体内外便向颠峰状态靠近了一分,等到出剑的时刻,精神、内力、肉体,都将和他的剑融为一体,他的剑不再是无意识的精铁,而是一柄有灵性的剑,青凤剑。

昭风感应到剑中的灵性,心神波荡,忙暗捏风印之势,心想:“这一剑杀意何其之重,一旦使出,必将无坚不摧,势不可挡!”楚轩舒神色凝重,左掌在身前连划了几个圈子,右掌从圈心穿出,一轮急拍,上拍下拍,左拍右拍,拍的几拍,地面红叶应掌飞舞,树上红叶不停落下,环绕身前。昭风不由想起“生死”二字,地面红叶已死,灼香掌使它们复活,树上红叶仍有生机,灼香掌使它们入死,生死之间,一线之隔,无形无相。

卓奇一剑挥出,杀气漫空,席卷了三丈方圆,空中有一半红叶坠地,昭风顿时明白:“这一剑杀意过重,仅有死气,并无生气,威力虽大,却破不了楚轩舒的掌法。”卓奇一剑无功,后着迭出,青芒霍霍,剑气纵横。四面红叶碎裂,血雨般洒落。树木坚实,只消一缕剑风带过,立时截为两段。

楚轩舒身形飘忽,双掌圈动,时而至繁至杂,时而至简至纯,繁杂为生气,简纯为死气,生中含死,死中含生,生死合一。昭风心静无波,任一招一式在心湖上投下倒影,或清晰,或模糊,他不时看出两人招式中的破绽,两人自己也能看出,每每一发即收,绝不多费半分力气。

高手相决,半分力气也是重要的。

昭风心里清楚,他的眼力又精进了一层,但人力有时而穷,他能看出两人的破绽所在,却无力破解,以他目前的功力,手底下还没来得及反应,破绽已经不见,你破不了它,破绽便不成其为破绽,寻思:“任一套武功有多完美,必然存在破绽,魅影剑法也是如此,十六天前我还瞧不出它的缺陷,不知现在能不能办到。莫问天速度快捷,功力却不及我,若被我发现破绽,必可出招化解。”

卓、楚二人越打越快,在林间倏忽来去,化成了一青一白两条缎带,一会儿前后追逐,一会儿缠绕不休。掌影在青芒中穿插,掌风到处,红叶漫空洒落,剑风到处,树木一棵一棵倒下。在他们的眼中,有的只是对方的剑,有的只是对方的掌,偌大一片树林,和一方平地无异,楚轩舒的掌要到哪里,就到哪里,卓奇的剑要到哪里,就到哪里,除此之外,一切皆为虚影,一切皆成空像,已没有任何实质的事物能阻止他们。

红叶红,红如血。

“噗”的一声,掌剑交击,两道身形错开,回复对峙之态,不同的是,这一次中间隔了四丈。

楚轩舒意态悠闲,笑道:“卓老头,你要是再没有什么新招,继续打下去也是枉然。”卓奇平举青凤剑,挡在胸前,一字字道:“小心了!”蓦地一剑横挥,剑气激射而出,直取楚轩舒咽喉,所有的落叶一扫而空,空气也被这一剑抽得干干净净,无生无死。楚轩舒脸色微变,喝了声:“好!”脚步一溜,退后十尺,背脊贴上了一棵树干。

卓奇身形幻动,一下子越过了四丈多的距离,剑招陡变,又取楚轩舒下盘。楚轩舒退无可退,身形拔起,沿树干滑了上去,眨眼已到树颠。卓奇厉啸一声,冲天飞起,青凤剑剑芒暴涨,化作了一道青虹。楚轩舒当空平躺,斜斜飞了出去,简直神乎其技,不似凡人所为。卓奇啸声不绝,凌空转身,洒出千万道青芒,紧追不舍。楚轩舒双臂一振,身子立起,依然如飞鸟般疾退。

昭风侨舌不下,睁大了眼睛,只见半空中无数青芒电射,一道青色人影御风滑翔,青芒前飞,人影后退。

剑快,人也快。

刹那间人与剑顿住,有如静止在虚无之中。

动,又不动。

这时,楚轩舒动了,双手幻出千万道掌影,轻飘飘的,不带半分力气,一掌一掌按在剑芒上。千万掌一瞬使过,青芒散去,两人同时落在地上。楚轩舒仰天长笑,脸色晕红,便似痛饮了一坛美酒佳酿,舒服之极,畅快之极。

卓奇脸色漠然,过了半晌,叹道:“我输了。”楚轩舒道:“传闻追星、逐月两套剑法各有两式杀招,贯通使出,威力无伦,可惜失传多年,你刚才所使的,莫非是这四招剑法?”卓奇道:“那又怎样,还不是奈何不了你。”楚轩舒深深一揖,正色道:“非是我破了四招剑法,只要卓兄再快上一分,那最后一式我决计躲不过,今日得见如斯神技,此生无悔,多谢卓兄赐教。”卓奇一语不发,转身离去,过了一会儿,声音远远传来:“楚轩舒,老夫不会就此罢手的,异日再战。”楚轩舒恢复了原样,走出林子,笑道:“卓老头火气大得很,又拉不下面子,暂时不会去找你的麻烦,不过你仍需小心他的得意弟子。”

昭风道:“我会小心在意的。”

楚轩舒道:“方才你可看明白了?”昭风道:“只要速度相当,即使两者都在动,也等如没动。卓先生的最后一剑虽然厉害,却与前辈的速度相当,好似停在身前一样,威力全无,随手可破。”

楚轩舒道:“他为何不超过我的速度?”昭风笑道:“人力有时而穷,心中想到的,不一定能做得到。”楚轩舒笑道:“说得好,只凭这一句话,便知你的武学修为远高于你的武功强弱。须知眼力越高,武学修为越高,就修为而言,你已与我相差无几,缺的只是阅历而已;就武功强弱而言,你算得上是一流高手,也只是一流高手而已。修为和武功相差巨大,太过不成比例,实是异象,我阅人无数,唯独见过你一人如此。”

昭风道:“这一异象是好是坏?”楚轩舒道:“自然是好了,而且是大大得好。一个人可以先通过苦练武功,慢慢培养修为,也可以先培养修为,再修练武功,世间习武者多是走前一条路,连康雷这等不世奇才也未能免俗,等到武功大成,这才感到武学修为不足,他也算是一个异象,武功太强,修为则相应太低,差点走火入魔,于是归隐山林,体悟武学真谛。你却不同,走得是后一条路,他日当无康雷之患。”

两人一路走,一路交谈,楚轩舒无心藏私,纵论武学道理,昭风一直苦于无人指点,得此机会,诚意向他请教种种疑难,心中积聚的问题开解不少,胸中大畅。有关和气,楚轩舒又是稀奇,又是惊讶,却说不出个所以然,至于阴阳调和、刚柔相济之道,他的说法与欧阳流水如出一辙,诸般凶险,莫之为胜。昭风彻底死心,看来只有寄希望于乾元心法,靠自己摸索门路了。

他忽然想到:“我既遭遇如许多不合常理之事,是好是坏,一时难明,便连腐骨丸被我吃了,也会产生异象,苍天若要绝我,何需这般费事?秋姐姐说的对,不到最后关头,焉可轻言放弃?”心中涌起豪情,挥挥手,直到了这一刻,连日阴霾才真正散去。

回到雷家村,楚轩舒就住在雷二家中。影教教主在人前常以黑纱蒙面,声音也有所改变,楚无双只当他是一个和善爱笑的老人,并不知他是影教的幕后教主。在村中又休息了几天,昭风和楚轩舒几乎一刻不离,众人对他们的投缘大感讶异,却也看不出什么。

有一晚两人独处,楚轩舒有意无意提及昭享,说他在登基一年半后,兵围梦天城,三国起兵讨伐,国内又素有心怀不服者,此时乘机生乱,昭享迅速退兵,一战而定内乱,尽诛叛变之人,再一一击溃三国兵马,传檄天下,言道:“朕本无意攻伐梦天,出兵一事,原为引出包藏祸心之辈,奈何诸君兴兵助纣,违背梦天盟约,令朕实感心痛,然内乱既除,朕亦不欲过分追究,各方就此罢兵,如何?”由是四国一齐息兵,这两年来,昭享果然无甚异动,除了和梦水国几次三番兵戎相见,倒也相安无事。

昭风若有所思,道:“昭享率兵离开明火,一是为了消除内患,一是为了给三国套上一个罪名,最终仍是为了拿下梦天城。”楚轩舒道:“此话怎讲?”昭风道:“篡位的那一年,南部四城叛变,昭享以雷霆手段压服,又击溃梦水国大军,声威一时无两。国内纵有不服者,一日见他坐镇都城,一日不敢生乱,要想引出他们,昭享唯有离开明火城,假装攻打梦天。根据四国盟约,梦金、梦水、梦木无法坐视,仅余出兵一途,得此大好机会,内乱焉能不生?这时昭享退兵镇压,又反击一手,指责三国背弃梦天盟约,待他兵足将广,一旦发难,必可轻易攻占梦天,到了那个时候,三国犯过一次先例,底气不足,难以成事。”

楚轩舒道:“纵然底气不足,但厉害攸关,各国都不愿梦天城落入人手,终将全力合围,昭享触犯众怒,试问他如何抵挡得住?”昭风:“昭享拿下梦天城,东借擎天峰之险,西有饯春城唇齿相依,可一举挡住梦金、梦木两路兵马,梦水国又无良将,只消独领一军,先行击溃梦水国大军,之后一力坚守梦天,假以时日,梦金、梦木两国自会退兵,昭享霸业可期。”楚轩舒想了一想,面色大变,道:“表面看来,梦天城对四国都有利,实则对梦火国最有利处,它和擎天峰、潇湘河、饯春城联成一方区域,成三角互倚之势,地理条件堪称佳构,若是西南边境不能产生威胁,昭享只需在饯春、梦天二城各安五万大军,便可高枕无忧,可叹梦水国无人,白白便宜了他。昭风殿下,你是怎么想到的?”昭风淡淡一笑,道:“换作我是昭享,所作所为也一般无二。”

算算时日无多,都城会试之期将近,昭风向楚轩舒等辞别,准备南行。莫问天见他休息够了,又提出要和他一战,昭风一口答应,地点定在雷家村东面的海滩上。楚轩舒、雷二、楚无双、康柔、康怡同往观战。

莫问天剑法明显大有精进,杀气更胜,昭风强迫自己睁开双眼,暗施风印密法,稳慑心神,他一连出了十七指,弹开了十七剑,想起“置之死地而后生”,一咬牙,眼耳并用,分辨剑招的来路,一开始迭遇险招,勉力封住了五剑,在第二十三招上,终于看清了莫问天形似鬼魅的出手,心神大定,一边拆招,一边窥视剑法中的破绽。莫问天一套剑法使完,又从头演绎,再度施展到第三十七招时,身法突然慢了一拍,剑法微滞,露出了一点破绽。昭风期待已久,挥手而出,中指疾刺莫问天的脖子。

只听得“嗤”的一声轻响,长剑刺进昭风的左肩,入肉半分,昭风中指停在莫问天的颌下,蓄势不发。两人互视一眼,各自抽身后退。莫问天面无表情,黯然道:“我败了。”昭风道:“谁说你败了?”莫问天道:“我确实败了。”昭风摇了摇头,道:“切磋武技,并非生死相博。我慢了半拍,招式上是我输了。”顿了顿,又道:“莫兄对剑法力求完美,令人钦佩,只是招数原是为人所用,有时略作变通,也无不可。”

他方才抓住破绽,一击出手,奈何速度不够快,待长剑刺到自己,指尖才触及莫问天颌下。若是两人一招使完,结果会是莫问天毙命指下,昭风左肩被刺穿,所以他说自己在招式上输了。昭风这一次已是第五遍观察魅影剑法,见莫问天一招一式,力求合度无暇,虽然精湛完美,总有墨守之嫌,忍不住出言提点。

在天命谷中,秋御风曾自承不善武学,莫问天只凭心法剑诀,几乎是独力练到这等地步,由此可见他资质上佳,却也因为这一点,往往误入歧途。昭风说出“变通”二字,对旁人而言,无异是废话,知道变通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但对莫问天而言,无异于一声当头棒喝,为他打开了一道门,柳暗花明又一村。莫问天一时怔在当地,目光痴迷。

康柔移步过来,为昭风止住流血,细心包扎伤口。楚无双盯着他们,闷哼一声,扭过头去,不消片刻,又转了过来,看着昭风。楚轩舒面露笑意,心想:“魅影剑法确是不凡,赵二能窥出破绽所在,更加难得,可惜手底下慢了一些,美中不足。”雷二却想:“我瞧不清莫小子的身法招式,要是换作我,只好先行抢攻,迫他回守,再以内力相拼。”

伫立许久,莫问天目光转为清明,破天荒地笑了一下,略显干涩生硬,对昭风道:“云风,我要独自走一走,日后再见。”他第一次叫昭风的名字,却是自然而然。昭风微微一笑,道:“江湖风波险恶,请自珍重。”他让康柔取出一包碎银子,莫问天伸手接过,孤身离去,竟是看也不看其他人一眼。

楚轩舒笑道:“赵二,他骨子里和你一个脾气,难怪你们合得来。”

望着莫问天的背影,昭风不禁想起了荒原上的独狼,孤傲,落寞,形单影只,两者岂非给人一样的感觉?他收回目光,向楚轩舒、雷二、楚无双逐一抱拳示意,道:“多谢款待之情,我们也该动身了。”楚无双垂下眼睑,脸色冷漠。雷二抱拳回礼,道:“赵二,一路顺风,你叔叔的事,影教会继续寻访的。”昭风道:“大恩不言谢,告辞了!”他又看了楚无双一眼,招呼康柔、康怡上马,向南驰去。楚无双睁开眼睛,目光闪烁,复杂难明。

……

四天之后,三人渡过流金河,又向南行,一路渐见繁华气象。

这一晚途径大城锐金,在一家客栈投宿,所幸运气不差,左院尚余两间厢房。穿过前堂,只见右院正门紧闭,戒备森严,墙头插着一杆红色镖旗,两面各绣了一只展翅的黑鹰。康怡心中好奇,多看了两眼。门前的黑衣大汉拉长了脸,目光不善,若非见她貌美娇憨,早就大声喝骂了。康怡嘻嘻一笑,心想:“今夜月黑风急,是劫镖的好天色,那时强人一到,看你还凶不凶。”

睡到半夜,右面响起一阵厮杀声,康怡一跃而起,叫道:“哎呀,果然料中了。”康柔也醒了过来,问道:“什么料中了?”康怡道:“有人劫镖,我们快去看看。”二人走出门外,一眼看见昭风,正在墙头观战,当下掠身过去,站在他左右。对面门户大开,风灯高挂,院中央停着十几辆镖车,油篷铁轮,大马长驷,车辕上插着一只绣有黑鹰的三角旗,边上站着几名镖师和一众趟子手,团团围住了镖车。屋顶上有六人捉对儿厮杀,双方都身着黑衣,不同的是,一方有黑巾蒙面。

另有一蒙面黑衣人负手站立,冷眼旁观,并不急着插手,倒似在等着什么人。昭风目光落在最左边的战团上,两人鏖战方酣,蒙面黑衣人使的是剑,招式阴损,刁钻毒辣,剑锋多是指向下三路要害,和他交手的黑衣大汉体形魁伟,单手使一柄百炼精钢长刀,线条流畅,修长晶莹,一路刀法施展开来,势道迅猛,声势赫赫。蒙面人慑于他的气势,剑法慢慢运转不灵,落在下风,又过了几招,黑衣大汉当头一刀,力劈而下,蒙面人挥剑挡格,“叮”的一声,长剑一断为二,刀锋去势不缓,直奔门面。

旁观的蒙面人凌空劈出一掌,震开长刀,朗声道:“久闻‘雷霆刀’大名,今日一见,幸何如之。齐总镖头,在下上官玉有礼了。”一拍双手,另外两人虚晃一式,跃出战圈。使刀大汉姓齐名临川,是飞鹰镖局总镖头,人称“雷霆刀”,为人豪爽重义,接管镖局以来,行镖大小数百次,从无失手。

齐临川长刀横胸,道:“原来是上官公子,你上官世家势大财厚,区区一趟镖银,想也不会放在眼里,为何有此劫镖的念头?”上官玉道:“在下深夜造访,非是为了镖银,只想请托镖之人出面一会。”齐临川道:“明人不说暗话,上官公子也是为‘浮云录’而来的吧?”上官玉道:“正是。”齐临川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是镖行的规矩。上官公子要见我的雇主,抢夺浮云录,先得问问我手中长刀。”上官云取下腰间佩剑,通体漆黑,他右手握住剑柄,也不拔剑,道:“既是如此,在下只好得罪了。”齐临川长刀一挥,道:“自古英雄出少年,上官公子胆气惊人。为了一本浮云录,我已先后会过南宫情,慕容城,不过尔尔,今日且会一会‘碎玉剑法’,希望像上官公子的胆气一样惊人。”

康柔低声道:“少主,南宫世家僻处梦木国,慕容世家在梦水国,这上官家族世居瑞金城,都是一等一的武学世家,浮云录不知是什么宝物,居然同时引来他们抢夺。”昭风道:“不是为财,必是为名,此事与我们不相干,静观其变即可。”康怡笑道:“或许是一本武学秘笈,少主,我去夺来看看。”昭风道:“胡闹,上官玉是一个可怕的对手,如果齐临川小心应付,或可挡到二十招左右,现下他心存轻视,怕是五招都撑不过。你要抢夺浮云录,上官玉也不答应。”康怡吐了吐舌头,嘀咕道:“我不怕他。”

对面上官玉笑了笑,道:“请赐招。”齐临川大喝一声,长刀横斩上官玉前胸,以“秋风扫落叶”之式击出。上官玉剑鞘一点刀身,侧滑两步。长刀不由自主向下沉去,齐临川翻转刀柄,弓步跨腿,长刀在身边划了大半个圆弧,又奋力斩出。上官玉反手刺出剑鞘,末端射出一道锋锐的劲气。齐临川大惊失色,回刀封挡,又左右削出一刀。上官玉毫不理会,剑鞘倏然斜指,由下向上,奇迹般穿过炫目的刀光,停在齐临川的左胸上。

“啪,啪……”

夜空里响起清脆的鼓掌声,两个人自暗影里走出,来到院子中央。前面的一人面带微笑,兀自拍着手掌,说道:“好,好剑法,上官公子确有真材实料,没让我失望。”昭风三人面面相觑,眼中闪过讶色,原来那人竟是见过一面的黑公子,后面的人正是嘲情。齐临川心神略定,收刀归鞘,道:“上官公子剑法神妙,齐某佩服。”上官玉道:“总镖头过奖了。”齐临川一招手,和另两名镖头跃下屋顶,对黑面公子道:“白公子,齐某护镖不力,实在惭愧。”白公子轻轻摆手,道:“即使你尽了力,也是打他不过,无须自责。”齐临川退到一旁,神色甚是恭谨。昭风看在眼里,心想:“镖局接镖,和雇主不过是客户关系,齐临川倒似他下属一般,这白公子想必来头不小。”

白公子抬起头来,道:“上官公子乃青年才俊,人中龙凤,无怪乎会对浮云录感兴趣。我姓白,负责保护此录,上官公子是想强抢呢,还是照规矩行事?”上官玉道:“在下并无强抢之心,只想借书一阅,阅毕立即归还。”白公子道:“那好,凡欲阅书者,必须照规矩行事,试一试有没有这个资格。”上官玉道:“怎样试法?愿闻其详。”白公子道:“嘲情,你去领教上官公子的高招。”

嘲情应了一声,大步跨出,提身上了屋顶,他在白公子身后尚不引人注目,这一站在屋顶,和上官玉相对而立,登时显出一派高手风范。上官玉见他身法凝重,知是劲敌,剑交左手,道:“请!”嘲情稳稳踏出一步,呼的一拳,击向上官玉胸口,这一招神速如电,拳到中途,左手拳更加迅疾地抢上,后发先至,撞向上官玉面门,招术诡异莫测。

“铮”的一声,上官玉拔剑出鞘,剑身也是漆黑如墨,只见一道黑色电光飙射而出,及至中途,又裂为两道剑光,分刺嘲情左右手腕。嘲情再踏上一步,快拳连攻,臂影晃动,一拳变为两拳,两拳变为四拳,到得后来,便如一个千手千臂的巨人,抡动千百双拳头,疯狂攻击,漫漫拳影扑面飞来,拳风刚劲猛烈,不知该从何挡起。众人见了这般狂风骤雨的攻势,无不骇然。

昭风认出是破金真气,心中闪过一丝疑惑,他手捏宝瓶印,凝神察看,只见上官玉手臂控剑,手腕抡动,长剑有如转盘一样,激射出一轮一轮的黑色电光,永无止息,时时有剑气横溢,与破金真气不相上下。

忽然喀喇一声大响,两人踩破屋顶,同时落下,又是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想是里面的东西被拳风震烂了。俄顷,两人又一齐跃上屋顶,上官玉一剑挥出,嘲情侧拳反击,嗤的一声,衣袖被黑剑割断小半截。嘲情怒从心起,纵身扑上,左手拳掌并施,忽拳忽掌,右手变幻不定,纯是手指的工夫,拿抓点戳,勾挖拂挑。昭风本以指剑见长,看得心领神会,暗暗叫好。

上官玉处变不惊,将一柄黑剑使得发了,指左打右,指东打西,剑势忽地一转,内方外圆,有如行云流水。嘲情只觉拳劲指力被卷入一个漩涡之内,无影无踪,他真气已然送出,脚下收势不住,向外一个踉跄,上官玉乘隙挥剑,指在他肋下三分处。

“啪,啪……”

清脆的掌声再度响起,白公子笑容满面,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说道:“不愧是五大绝功之一的碎玉剑法,上官公子已得真传,可喜可贺。”上官玉还剑归鞘,道:“多谢容让,不知在下有没有一阅浮云录的资格?”白公子道:“有,其实上官公子名列浮云录,本就有资格一阅。所谓的规矩,是我定下来的,目的在于试一试诸位,看看是否浪得虚名。”上官玉道:“白公子说在下忝列浮云录,是真是假?”声音微颤,大有喜悦之意。

白公子道:“自然是真的,上官公子亲自一阅,便知分晓。”上官玉道:“上一次浮云录问世是在九年前,按说这一次应在一年后问世,为何愚痴先生会提前写成此录?”白公子道:“上官公子有所不知,今年适逢本国七年一届的都城大试,届时风云际会,愚痴先生应我所请,欲行锦上添花之举,特地提早一年,评品当世青年才俊,故而成此浮云录。”

上官玉道:“原来如此,请白公子出示浮云录,让在下一阅。”白公子道:“不忙,按愚痴先生的意思,浮云录当在都城会试之日公布于世,但消息传出,不少人想先睹为快,一路上不胜其扰,上官公子名列录中,看一看无妨,却需答应我两个条件。”上官玉道:“哪两个条件?”白公子道:“其一,不得泄漏录中内容;其二,陪我进都,沿途保护浮云录。”上官玉沉吟片刻,道:“可以。”白公子笑道:“有劳上官公子了,这就请下来一会。”说着走出院门,向昭风三人道:“三位观看许久,也请下来一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