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相约
作者:残剑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9532

断魂崖壁立百尺,怪石嶙峋,恍如刀斫斧劈。

大海潮生,崖前有惊涛拍岸,卷起千堆碧雪,一幕如画;大海潮落,崖下有中流砥柱,一堆乱石,千疮百孔,其间又得平台如镜,宛似细心打磨过一般,夺鬼神之工巧。

莫问天站在沙滩上,背对断魂崖,他姿势不改,一身黑衣,孤标傲立,他环抱长剑,目光热切。在他的对面,康柔左手执剑,穿着淡黄衣衫,身形纤弱,她有一剑在手,纤弱中又透出几分坚韧。海风轻吹,长发舞扬,康柔神情专注,任由衫角微摆不息。

康怡、楚无双站在一边,离两人约有三丈的距离。楚无双心神不宁,时不时向崖顶瞥上一眼。昭风盘膝坐在百尺高处,双手大拇指互按,捏一风印之势,聚功双目,盯着下面对峙的两人,一瞬不瞬。此刻日影西沉,霞光万丈,地面上拖出了几条长长的身影,除却阵阵风浪之声,天地间一片静寂。

“铮!”

黑影一闪,康柔缓缓抽剑,一点星芒自剑身处爆出。莫问天又一次化为魅影,剑锋无痕,康柔左移步,右移步,身子圈转,悠悠然如轻歌慢舞,剑身一分一分拔出,同时又随着步法在身周挥动,每拔出一分,莫问天的剑尖就对上她的剑身,响起一声剑鸣,闪现一点星芒,仿佛为这无声的舞蹈伴奏。

剑未拔出,剑招已出!

一连响过十三声剑鸣,康柔的剑终于拔了出来,信手划向空中,演绎出一道奇幻瑰丽的曲线。

如果说康怡的剑法是简简单单的快,那康柔的剑法便是简简单单的慢,内中却有奥妙深邃的规律。如果说康怡的剑法是因敌之招,破敌之隙,那康柔的剑法则是因己之心,遂己之意,她的剑不为敌人施展,她的剑只为自己施展!她的眼中似乎没有敌人,只是按照自己的本意,一剑一剑地展现唯美的风姿,幻动的曲线无边无际,暗合苍穹的极致。

朴素的美,憾人心魄。

昭风双目一亮,在百尺上的高度,更能看清那凄美的轨迹,他又辅以精神密法,感知风中的动荡,捕捉剑息的收放。前两次没看清莫问天的剑法,这一次以康柔之剑为媒,将曲线视作孤舟,将莫问天的剑法视作暗流,暗流之所导,孤舟之所向,暗流如何动,孤舟如何变。

“那是什么!”

一时间天地静了下来,眼中的一切都变得迟滞,莫问天的身法突然慢了短短一拍,在这一拍之中,他看清了莫问天的一招剑法,一招九式,分九个不同的方位刺出,黑影也在瞬间变幻了九次,每一次移形之后,残像遗留在原地,前后连接成线,首尾相接,仿佛有九个人同时刺出一剑。

九剑中有一剑为真,虚幻无形,真剑有风,当日他便是据此反击,然终不能破除剑招。昭风心中一动,他是看清了莫问天的出手,然而破绽又在何处?自东行以来,几近半年,只在和段延命、祁天鼠交手时,是干干脆脆的破招,其余数次出手,或是自顾自出招,或是强行以内力克敌,大违思武之道。

习武者浸淫武学,大抵有两种途径。其一,学习精奥无比的上乘武学,与人对敌时,凭借神妙武功占得先手,令人防不胜防,从而克敌制胜。其二,思考武学之理,各样武学皆有内在的道理,拳招遵循拳理,剑招遵循剑理,有道是万变不离其中,思武者需精研种种武学道理,与人对敌时,凭借眼力识破对方破绽,抓住机会,一击克敌。相比较而言,第二种途径要难得多,不独需要非凡的才智,遍阅天下武学,广增见闻,还需要有过人的耐力,即为后发制人。

这四个字说来简单,要做到却极为不易,昭风韧性天生,一开始就由思武入手,但总嫌阅历不足,除非遇上实力差他几筹的武者,例如祁天鼠、段延命,或可一眼看出破绽,不多费一分气力,也不少费一分气力,在和镜花门弟子交手时,情形特殊,不得不借指气克敌;又甚之,遇上实力胜他几筹的绝顶高手,例如欧阳流水、白玄璧,他也能被动反击,还能在关键时刻找到至弱点,寻求微妙的平衡;可惜的是,当他遇上灰衣人、萧悲风、丁慕林、黑衣人、莫问天、影教黑暗使等实力相若的武者,却无心辩明对方的破绽所在,往往沉迷于招式的抢先和奇巧,忘记了后发制人的要义。

这一念头在心湖上飘过,激起圈圈波纹。

如何后发制人?韧性为第一要义。做不到这一点,非是他韧性不足,非是他耐力不够,而是他用意不纯,每每失于心灵的波动,动了争强好胜的妄念,妄念一起,魔魅顿生,对具有精神异力的人来说,实是致命的诱惑。

昭风刹那间明白了这一点,风印变幻为宝瓶印,又回复为风印,心湖上一片安宁,有如一潭古水,幽深灵动,风的气息在身周旋转,朝四面无限延展,神思达至悠然无波的空旷境地。他暗暗感激秋御风,若非她授以精神密法,恐怕自己会一步步走近崩溃的边缘,可怕的是,自己竟浑然不觉。

如何后发制人?平息心灵的妄念,置之死地而后生!

又向崖下看去,康柔的剑法美的纤弱,美的坚韧,它不要人怜,也不自怜,全心全意地展现主人的内在美,每一线轨迹闪出,自左向右,从下到上,一剑一个循环,呈斜环状外放,莫问天九剑一个循环,呈一扁平圆状内收,两人均是一沾即止。昭风全神关注,将一套魅影剑法从头看到尾,仍是无法找到破绽,心知自己的眼力尚待磨练,魅影剑法不只可怕,而且完美,以他目前的阅历,实难窥视剑法中的缺陷。

楚无双一脸震惊的神色,她早知康柔剑法高明,不过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具体有多高明,她茫然不觉。今日一战,看了莫问天的剑法,她才重新估量康柔,莫问天剑法有多可怕,是可以感觉出来的,在这般无影无形的攻击下,她自问走不了几招,康柔却和他不相上下,如何不让她心惊?

黑线聚为一点,莫问天收剑退后,康柔也不追击,还剑归鞘。康怡拍手笑道:“喂,莫问天,我柔姐姐的剑法如何?”莫问天道:“好。”康怡道:“那我呢?”莫问天道:“好。”康怡道:“谁的剑法更好一些?”莫问天迟疑片刻,道:“你是剑客,她不是。”康怡道:“为什么?”莫问天道:“你的剑法有杀气,她没有。”康怡道:“你自己又如何?”莫问天身子一挺,道:“我是一个剑客!”

昭风鼓掌道:“莫兄之语,深合我意。”莫问天抬头向他看来,眼中忽地精光一闪,涌起狂热的战意,道:“请!”他感觉得出来,短短的时间内,昭风身上多了一股内敛的奔放气势,使得他热血沸腾,渴求一战。昭风笑道:“今日莫兄累了,康柔的剑法不蕴杀气,连带莫兄的杀气也消减不少,不如择日再战。”莫问天一言不发,转身离开,康柔的剑法别创生面,让他获益良多,他需要一段时间去消化,去体悟,昭风这是在为他着想吗?莫问天心中升起一丝暖意,慢慢远去。

楚无双见昭风坐着不动,道:“赵二,剑已比完了,你还坐在那儿干什么?”昭风道:“你们回去吧,我想在这里静一静。”康怡笑道:“少主,你这一次要待多少天?”昭风笑了笑,心中浮起一丝苦涩,是啊,上一次没找到冷怀,他在断魂崖上坐了五天,这一次会坐多少天呢?他摇了摇头,心中只想静一静。康柔知他情绪不稳,道:“无双姑娘,怡儿,我们走吧。”又对昭风道:“少主,你小心保重自己。”昭风点了点头。楚无双临走时又看了他一眼,和康柔姐妹一同去了。

昭风站起身子,走到崖边,跌坐下去。他面临大海,看着夕阳落在海平线之后,辽阔的海面展现了短暂的炫目辉煌,然后沉入无尽的黑暗,他看着新月升起,远处的水面缀着粼粼波光,形似一个个淡雅的光球,珍珠似的串成一串,延伸到天涯,延伸到海角。

何处是天涯?

昭风注视着下方的镜台,一俟潮水退去,它便洁光流转,淡雅出尘,似乎是另一轮明月,人间的明月。

海角明月,孤崖断魂。

在潮落的一刻,昭风平平飞出,向崖下落去,落在镜台之上,盘膝枯坐,双手捏一雨印之势,合目入定。

一阵潮起,一阵潮落。海水的流动声如此的壮丽,如此的浑厚,每当海水湮没他时,他便凝气守中,闭住气息,奋力和般若大冲击能力相抗,当潮水退去,他便轻呼出气,却不一口吐尽,反复在丹田至胸口处升降数次,方才排去浊息,此时潮水又涨,他再运力相争。

这般循环往复,渐渐入定,泯然不知身外之事。

又是一晚明月,潮水退去,昭风吐尽最后一点浊气,从入定中醒来,他微一提身,也不见腾挪之势,飘然上了断魂崖。潮水涌来,轰的一响,激起万点水花。他听着潮汐的涨落,抬头看向明月,世上有几人知道,潮汐之力,乃系明月吸引而生,雨印密法契合潮汐之律,证求水之大般若力量,天下莫柔弱于水,然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千创百孔的孤崖不正是一个明例?

他在入定之时,忽然想通了一个道理,乾元心法也在证求自然之道,实则并无常理,但需符合自然之道,万法皆为修行之法。以自然之力,为我之力,内阴之气耗损,何不挪借外阴之气?潮汐流中,水阴之气无有穷竭,应有尽有,昭风一改通常呼吸之法,和着潮汐的涨落,时呼时吸,内阳之力融和外阴之力,借着大般若能力的冲击,不但精通了雨印之法,和气也精进甚多,浩然充沛,达到了第二重小境界。

昭风催动阳火真气,烘干一身湿衣,从怀中取出冷怀的画像,已成一张糙纸,故人容颜不再。他淡淡一笑,松开右手,糙纸被风吹起,打了一个旋儿,落入脚下的大海,踪迹杳杳。

哦,随风去吧!

……

心中忽有所觉,他侧跨一步,立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向左看去,只见一个肥胖的老人站在崖边,三缕长须,双目微合,精华内敛。他身高不足五尺,头戴高冠,一柄淡青色长剑斜挂在腰际,这副打扮甚是古怪,昭风却不觉滑稽,反觉胖老俨然有高士风范,气派极大,不由暗暗吃惊,他适才稍有分神,灵觉依然敏锐,这人何时来到身边,他竟一点不知,好像是凭空冒出来似的。

胖老者眯缝眼睛,盯着昭风,道:“你就是赵二?”昭风道:“正是晚辈。”胖老者一指崖下,道:“你什么时候坐在那里的?”昭风道:“本月初三。”胖老者微微一怔,道:“你果然不简单,在海潮中不吃不喝十二天,嘿嘿,这份功力当真帅得紧哪!我那几个不争气的徒儿先后栽在你手上,倒也不冤。”昭风心念电转,道:“前辈是飞花神剑,卓先生?”他在潮中凭借的是精神密法,不全是依赖内力修为,本想略为言明,一听此人居然是飞花神剑卓奇,那是找自己算帐的,不说也罢。

卓奇哈哈一笑,道:“老夫等了你三天,为了什么事,你心里清楚。”昭风肃容道:“卓先生光明磊落,晚辈十分佩服。”他说得不是场面上的客气话,卓奇等他三天,这三天之中,但教有一指加身,昭风非死即伤,卓奇放过了机会,一面是自恃武功绝顶,不屑乘人之危,一面也可见得他心胸磊落。

卓奇道:“我不是来听恭维话的,你一再坏我大事,这笔帐怎么算?”昭风道:“晚辈恪于形势,无意冒犯贵门,愿担当一切后果,卓先生只管划下道来,晚辈接着便是。”卓奇朗声笑道:“你倒爽快,让我掂掂你有几斤几量重,敢对老夫说出这种话来。”话音刚落,一股强绝的气劲直压过来,凌厉锋锐,宛如出鞘的长剑,他手足不动,光凭意念便将气势化为剑锋,这一手神功就无愧于“神剑”的称号。昭风双手合抱,大拇指外翻,和气沛然涌动,在身前构成一个半弧形的气罩,一撞上卓奇的气劲,立时脸色一红,衣袂猎猎狂舞,紧压在身上,长发四散飞扬,一轮明月当空,孤崖之上,情景说不出的诡异。

卓奇双眉一竖,喝道:“灼香掌法,你和楚轩舒那老东西是什么关系?”昭风几乎透不过气来,勉力说道:“一面之缘,谈不上什么关系。”卓奇道:“你怎么会这一招‘百花灼尽寻落红’?”昭风道:“见过一次,不知使得对不对。”卓奇面色一缓,道:“的确有点不对,你小子倒是个武学奇才,见过一次,便学得有七八分相似,连老夫都差点给你骗了。”昭风道:“天下武学原无门户之分,什么武技,什么招式,无不可为我所用,卓先生太执着了。”卓奇道:“小子好狂妄的口气……”一句话没说完,远处传来一声长笑,声动十数里。卓奇面色一变,沉吟道:“这老东西怎么来得这么快?”

远处大浪涌来,他气势陡涨,低喝道:“你看这一招怎样?”袍袖贯风,掌锋斜斜外削,一道无形气劲向崖外激射而去,迎往高起的浪头,这一下要是斩实了,浪头必然从中断开。昭风心知他急着要走,又有点不甘心,自己稍有示弱,只怕他会速战速决,先对自己下手,当下双手环扣,食指内圈,捏成雨印之势,清喝一声:“雨!”

轰的一声大响,无形气劲斩中浪头,后面浪谷蓦地高起,扑在浪头之上,两下合力,无形气劲竟斩它们不断,又是轰的一响,撞在崖壁上,四下激散。卓奇面色二变,道:“好小子,我有一个约会,下次再找你算帐。”身形一动,飞落崖下,眨眼没入黑暗,向笑声处奔去。昭风恢复原状,出了一口大气,心道:“好厉害,若非用雨印密法吓住他,今晚断魂崖便是我丧身之地。”他负手立在石上,对着卓奇所站的地方出神,海风拂面,额前发丝轻扬,忽然眼前一花,面前产生虚像之形,一人出现在视野中,苍颜白发,身材高瘦,穿着青布长袍,他脸带微笑,上下打量昭风。

昭风又吃了一惊,暗叫邪门,今夜到底是什么日子,怎么一而再、再而三地遇见怪事?高老者只凭这一手虚像之形,轻功已可说是天下无双,臻至颠峰之境。他不动声色,盯着高瘦老者,凝神戒备。高老者道:“你就是赵二?”昭风哭笑不得,道:“正是晚辈。”高老者道:“你吓住卓老头那一手,是怎么做到的?”昭风道:“恕晚辈无可奉告。”高老者笑道:“你很好,不说便不说,尚不至于胡吹大气。以你的功力,绝无可能做到那一手,个中原因,当真颇费思量。”昭风泛起全身被人看个通透的感觉,不寒而栗,道:“请问前辈高姓大名?”

高老者道:“姓楚,名轩舒。”昭风讶道:“前辈如此身手,当非一般人物,为何要冒认他人之名?”高老者故作不解,笑道:“是啊,我为何要冒认他人之名?冒得又是谁的名?”昭风道:“影教教主楚轩舒,晚辈曾见过一面,他当时虽然蒙面,但晚辈敢肯定,前辈和他绝不是同一人。”高老者道:“影教教主叫楚轩舒,我也叫楚轩舒,有何不可?天下这么大,谁规定两个人不能用同一个名字?你叫赵二,这天下又有多少个赵二?难道我一个个去找出来,说是冒认了你的名字,逼他们重新改名不成?”昭风道:“是晚辈多心了,前辈说自己是楚轩舒,那便是楚轩舒。”高老者神秘一笑,道:“你不问个究竟?”

昭风道:“前辈如果想说,晚辈何须相问?前辈如果不想说,晚辈问了又有何用?”高老者哈哈大笑,道:“你很有趣。”昭风心神一震,道:“前辈便是方才发笑之人?卓先生去找前辈了。”高老者道:“让他等着吧,卓老头胜负之心太重,五年前一败,至今怀恨在心,和我定下约会,明日晨时再决胜负。你出了那一手虚招,他以为在百招内杀不得你,于生死相搏之际难保不受伤,到时再有一败,若非为此,他刚才怎也不会放过你。”昭风纵有再深的涵养,此刻也忍耐不住,惊问道:“传闻卓奇五年前败于影教教主之手,前辈说话自相矛盾,岂不可笑?”高老者道:“我活生生站在你面前,难道比不上子虚乌有的传闻?”

昭风默然不语。

高老者道:“你倒傲得可以,不问便不问。听雷二说,你来东海是为了见我,不知有何见教?”昭风头都大了,道:“前辈,前辈是雷兄的大哥?”高老者道:“正是。”昭风道:“前辈不是姓楚?”高老者道:“他是我徒弟,只消是我说的话,他焉敢不从?我让他叫我大哥,他便得叫我大哥。”昭风忽道:“我明白了。”高老者道:“你明白了什么?”昭风道:“说句得罪的话,我在无名谷中见过一位影教教主,他武功似乎比卓先生稍有不如,轻功也不及前辈,但卓先生确曾败给影教教主,雷兄确是师从影教教主,而前辈又不像胡言乱语之人,那只有一个解释,影教有两个教主,两个楚轩舒。”高老者先是一怔,继而鼓掌大笑,道:“好,好,只为相信一个初次见面的人,这般大胆的话也敢说出来,你果然迥异流俗,与众不同。你相信我,我岂能不以诚相待?你说的不假,这是影教的一个大秘密,连你在内,共有四人知晓。”

昭风道:“听人传言,影教教主楚轩舒神功无敌,当年大闹都城,在十万军中来去自如,重创皇室八大高手,一定是前辈的豪举了?”高老者略一点头,道:“你武功已是不弱,眼力尤为高明。无名谷一战中,你救我二弟一命,他告诉我了,此事雷二也知晓,光凭这件事,便值得我见你一见。对了,二弟本名楚天舒,接任教主之位后,改同我名楚轩舒,你既救过他性命,这点不该瞒你。”昭风道:“雷兄数月前夜探邓密府邸,晚辈恰巧碰上,一路尾随其后,不料险些被一句话诓出来,事后得知是他大哥所授,所谓见微知著,晚辈心想,这位大哥该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楚轩舒道:“你来东海虽是别有原因,但确曾为一句话动了见我的念头,行事出人意表,大合我心。”昭风道:“晚辈随心行事,任性妄为,有时自己也不知做了些什么,前辈过誉了。”楚轩舒淡然道:“你多番助我影教,又襄助白玄璧,若非我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定然以为你是一个愚蠢之徒,或是狂妄无知之辈,是吗?昭风殿下。”

声音不大,却如万里晴空之上,一连响了四个炸雷,昭风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杀气一放即收,叹了口气,道:“你如何得知?”楚轩舒露出赞赏的神色,看着昭风,道:“康雷小我十五岁,却是不世出的高手,我和他交过一次手,从此结为知己。他生性淡泊,世上少有事能让他挂怀,这次我命雷二去托他办一点私事,他竟让康柔姐妹俩随雷二同赴东海,寻找故人,康柔姐妹又尊你为少主,除了他和昭炎帝的兄弟交情外,何能如此?我影教弟子遍布天下,梦火国四年前一场宫变,昭享篡位登基,昭康薨亡,二皇子昭风逃出明火城,潜入梦金国,下落不明,此事我如何不知?”

昭风道:“你识破我的身份,要待怎样?”楚轩舒道:“昭风殿下放心,我影教中人恩怨分明,你有恩于影教,影教却亏欠你不少,无双骗你服食腐骨丸在先,祁天豹等误伤在后,你想如何处置他们,只消一句话,我定会给你一个交待。”目光紧紧盯着昭风,似在期待他的答案。昭风道:“罢了,说起来也不知到底该怨谁,这些日子我想通了,你不必为难他们。”

楚轩舒眼中闪过一丝异彩,道:“衍月的医术天下无匹,她无法解的毒,我也莫可奈何。你说放过无双他们,我便不予追究,只是影教终究欠了你的,你有什么心愿难了,影教愿意代劳。”言下之意,是要击杀昭享,替昭风报仇。昭风断然道:“这是昭家内部的事,也是我和昭享之间的事,不劳他人插手,教主的好意,我心领了。”

楚轩舒察言观色,道:“昭风殿下,我听你的口气,不见心灰意冷,却有一股决然的意味。若我所猜不错,你是否打算尽快一了恩仇呢?说句不中听的话,以你刻下的武学修为,一旦和昭享交手,绝无侥幸之理。”昭风双目精光闪现,道:“昭享和我的仇不是那么简单,事关昭家皇统的延续,我不会和他同归于尽,要么我死,要么他死,我们两人当中必须有一人活下去,一日毒性不除,我一日不去找他复仇!”楚轩舒不悦道:“嘿嘿,你说要延续昭家皇统,试问二百年前,何来昭家皇统?二百年后,你又何必为它放弃恩仇一了的快意呢?”

昭风道:“我不能为了复仇,丢掉昭家祖辈的功业,甚至拿梦火国来陪葬,这样的复仇太可怕了,也太不可理解了,我宁可不要。”楚轩舒道:“古往今来,哪个皇朝能千秋百代,永享盛世……”昭风挥手道:“我从没想过昭家皇朝能千秋百代,只不愿让它因我而亡!如果要在我手中变更,也只能是辉煌,不能是毁灭。”楚轩舒目射奇光,道:“如何辉煌?”昭风低头看海中的一轮明月,轻声道:“我昭家皇朝有一个代代相传的愿望,那就是一统大陆。”

楚轩舒道:“好大的口气!”昭风道:“是大是小,也得等我有了命再谈。”楚轩舒沉思良久,道:“若你大难不死,影教愿全力助你。”昭风道:“影教人才济济,实力庞大,大可自己建功立业,为什么要来助我?”楚轩舒道:“我相信自己的眼光,影教不乏霸才,若论独当一面,五大黑暗使者、二弟和我,均可胜任有余,但教中一直缺乏帅才,你恰是一个百数年不出的帅才,宽容,气度,才智,韧性,你无一或缺,若得大难不死,你还拥有了运气。当然,你须得证明自己的能力,我相信没用,要让其他人也相信才成。”

昭风道:“可是让我为影教效力?”楚轩舒道:“你太小看我了,以你的身份、才智,纵然没有影教相助,亦可创立一番局面,又怎会屈居人下?我的意思是,影教一心助你建立不世之功业,你得影教之力,必可如虎添翼,胜算倍增。”昭风道:“不要告诉我是为了报恩,你有什么条件?”楚轩舒道:“影教绵延数百年,怎会为了几个人的恩怨搭上全教的命运?便是教主也没这个权利。我要你功成之后,立影教为国教,国存一日,国教延续一日!”

昭风道:“这是否是一个约定?”楚轩舒道:“是。”昭风抬头看天上的那轮明月,月满如盘,淡淡道:“好,我答应你。”

楚轩舒也抬头看向明月,两人负手站立,直到月影西沉,涛声震撼,惊破晨露晓梦。海面蒙上憔悴的灰色,遥望东天,水平线上泛出了浅浅的树皮色。明月洒下一轮一轮光圈,凛凛的晓风掠过漆黑的海面,夜幕悄悄裂开一线,熹微的晨光踏波走来,拍打着沙滩的白浪渐次清晰可见。

过了片刻,混沌的东天变得澄明,很快就系起了一条锦带,浩森的海面上翻动着白色的浪花和黑色的波谷。突然,曙光似蓓蕾初绽,如涟漪四泛,视野豁然开朗,海面愈白,东天愈黄。明月的光圈逐渐暗淡,最后消失在茫茫之中,天际放射出金光,大海的尽头浮现出一点猩红,那么迅疾,竟令人无暇想及日出。

屏息定睛,红点露出水面,化作金剑、金枪,又化作金色的马蹄,旋即一跃,脱离了水面。在离水的一刻,朝阳喷薄出万点金滴,一瞬千里,犹如长蛇飞腾在海面上空,由远而近,哗的一响,沙滩上溅起两丈多高的金色雪花。

“日出浪花红似火!”

昭风低声赞叹,楚轩舒道:“我看了许多次日出,每一次都有不同,它是东海人的依托。”昭风道:“天亮了,现在我还是赵二,抑或是狄云风。”楚轩舒会心一笑。昭风又道:“卓先生仍在相候,前辈忍心让他久等吗?”楚轩舒道:“他在等我的同时,我一样在等他,其实我也有点心急,想看看他的剑法精进几何,你可有意去旁观?”昭风道:“固所愿也。”

楚轩舒微微一笑,身子忽然化为虚像,转眼不见。昭风背负双手,迈步跨出,数十步一过,已在里许地之外,楚轩舒正在等他。两人相视一笑,并肩西行,楚轩舒不急不徐,道:“轻功一道,在材与不材之间,似是而非,故未免乎累,如乘风浮游,无誉无毁。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不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力量。浮游乎万物之间,物物而不物于物,胡可得累耶!”

昭风人在空灵之境,听得心领神会,笑道:“受教了。”

所谓材与不材,指的是有用无用,正合轻功一道的要义,唯求有法无法,无法有法,在千变万化中寻其恒常不变,时而龙飞九天,时而蛇潜深渊,无誉无毁,不滞于物,可与天地寿量相齐,物我两忘,逍遥自在。

楚轩舒又道:“你见过灼香掌法,其精义在于‘虚’之一字,虚能生气,故虚无穷,清净致虚,虚又能生实,一虚一实之间,态虽百殊,无非自然之道,玄之又玄,无大无小。”

昭风道:“在前辈看来,自然之道是为何道?”

楚轩舒道:“哲人有云:‘后天地而生,而知天地之始;先天地而亡,而知天地之终。故有生者必有死,有始者必有终。死者生之效,生者死之验,此自然之道也。’天行有常,物极必反。福兮祸所寄,祸兮福之倚。道之一物,有体有用,体者元气之不动,用者元气行于天地间。”

昭风恍然大悟,道:“香为生气,灼为死息,灼香掌法生死相倚,虚实相生。”楚轩舒赞道:“说得好!”

两人奔行奇速,楚轩舒有心指点武学精义,这一番话字字珠玑,包含了他一身轻功武技的精华所在,昭风获益巨深,一边随意跨步,一边思索个中奥义,只觉和乾元心法有若干合节之地,他心意到处,步法更见逍遥,每跨一步,心中便多了一分体会。楚轩舒以“浮香掠影”身法称绝宇内,这时并不全力施展,他对轻功流派见识广博,早看出昭风的身法不属于任何一派,应是自创,一番指点后,又见昭风步法渐变,于飘逸中多了几分洒脱,愈加显得神采奕奕,心中大惊,寻思:“此子天份卓绝,简直骇人听闻,他日必成大器。”

正想间,前面出现一片红叶林,身子再度化为虚像,从昭风身边消失。昭风跨上几步,在林子的外缘停下,他不想任何一人受自己牵扰,以致影响战局,探眼望去,卓奇剑在左手,双目眯合,楚轩舒从容自若,踏足红叶,直抵他身前两丈许处。卓奇双目陡睁,一线精芒闪过,沉声道:“你来了。”

楚轩舒淡淡道:“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