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下)
作者:圣者晨雷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65967

第六章时机

更新时间:2003-4-2310:48:00字数:18171

一、

初冬的冷风轻轻吹拂着战士们崩得紧紧的脸,脸上的烟灰与血污还未来得及洗干尽。尸骸相拄的战场之上,他们尚能站立,便已经让他们心满意足。而那躺在地上的战友与敌人,绝大多数都要如此,永远地长眠下去。

方凤仪用铁枪拄着地,大步走了过来,他的战马在远方不安地打着响鼻,似乎对于自己的主人弃自己不顾感到不满。方凤仪摘下自己的头盔,微垂着头,从尸体与尸体间的间隙走了过去。

梦泽郡枫林渡乃是桂河与几条小支流会合之所,从苏国腹地向与陈国边境进发,这里是交通要冲。大约是冲积平原的关系,此地没有什么高山峻岭,除去宽千丈的河面,能够作为防御掩体者,便只有枫林渡镇的城垣。

自奉命来到这枫林渡之后,方凤仪便陷入了与敌军的苦战之中。十余万苏国军队退路被切断,全军上下都是一片哗然,因此豁出性命想攻破方凤仪在这的防线。但方凤仪在到来之前,便派精锐敢死之士百人,偷偷渡过桂河,将河对岸的大小船支烧去了十之七八。因为变故起得极快,所以苏国军队闻讯赶到之时,便只能望河兴叹了。因此,空有兵力上的绝对优势,苏国军队却无法发挥出来。

双方隔河对峙了五日,五日里方凤仪不断调动兵马,让河对岸以为自己有充足的兵力而不敢轻举妄动。但五日时间过去之后,敌人已经弄到了一些船只,而且侦察出方凤仪只有两万人的部队,双方如绞肉般的拉锯战便在枫林渡镇展来。一连数日,汹涌而来的并非桂河的河水,而是比河水更猛烈的苏国官兵。河水涨了又落落了又涨,几日里原本清澈见底的桂河变成了一条红色的河,堆积起来的尸体双方都无暇去清理,日与继夜的战斗,让河水都为之阻塞。若非初冬的天气,只怕方圆百里之内都要闻到尸臭味了。

方凤仪在尸体之间穿行而过,从昨晚子时开始,敌军发动了最为猛烈的攻击,在巨弩车与弓手的掩护之下,约有三千人的敢死队冲上了河岸,河岸上的和平军阵垒几乎被他们冲破,最后是方凤仪亲自领两千人的预备队反冲锋,方才稳住了阵脚。双方在河岸展开拉锯战,最终先后渡河的万余苏国官兵,只有不足千人逃回了船上退了回去。眼前这满目的狼籍,便是这些日子战斗后的遗迹。

“将军……”一群围在一起的士兵见到方凤仪,起身行了军礼,方凤仪毕恭毕敬地回了一个军礼。这些人都是好男儿,都是值得他全心去尊敬的战士,在血刃纷纷之中,他们也胆怯过,也畏缩过,但却没有一人逃跑的。

“他怎么了?”

这群士兵当中,一个年轻的战士怀里抱着个胸部中了数箭已经气绝了的和平军战士尸体,哭得泪眼朦胧。方凤仪浓眉一拧,此时如此痛哭,对于士气是极不利的。

“他兄长战死了。”一阵沉默之后,有人回答道。

方凤仪心中微微突了一下,这一战他以两万人挡住了苏国十万大军,让对方阻于桂河之畔不得前进一步,而且遗尸两万,伤者三倍于此,他的威名定然在短时间内便会传遍神洲。他当年蜗居于余州会昌城,充当一小小偏将,只有在梦中才有名扬天下之日,到如今,他终于同和平军的武威一起举世闻名,但这举世闻名的结果,却是用了两万敌人与五千和平军战士的尸骸换来的,对于已经长眠不醒者而言,那威名又有何用?

在心中暗自叹息了声,方凤仪慢步来到那哭泣的战士身边,他原本不善于舌辩,此时就更不知要说些什么的好。他只能从那战士手中,轻轻拉过他兄长的遗骸。

那战士挣开他的手,将自己兄长抱住,紧紧不放,似乎在与什么无形之物争夺着自己的兄长。方凤仪长长叹了声,将他兄长的头盔摘了下来,这张年轻诚实的脸此时显得极为苍白,脸上那惊悸的表情凝固如石。方凤仪将自己那银光闪闪的头盔给他戴上,然后戴上了他遗下的头盔。他无需再多言,周围的和平军将士中,已经传出了压抑的哽咽声。战斗之中,双方都杀红了眼,已经顾不得恐惧与伤感,如今战在这死人堆中,即便是最坚强的人也难免感叹人生命的卑贱。

“好好安置我们的弟兄,我将提请统领,在这枫林渡为我们的弟兄建一座陵园。”上了一处小坡,方凤仪顶着那尚有血迹的头盔,目光炯炯,这五千余和平军将士的生命,并不是没有代价的,不仅仅敌人的伤亡数倍于己,而且在连继十日得不到来自本土内地的补给,又无法攻破枫林渡之后,苏国的十余万大军,已经开始崩溃。战争便是如此,胜利一方可以在战后痛哭,而败者连痛哭的机会都没有。

方凤仪可以想象得到乱成一团糟的苏国军营,此时定然连哭都哭不出来。归路被断,而且损失惨重,军心此时已经涣散不堪,从这几日捕获的对方逃兵数量不断增长来看,此战自己的胜局基本已定。

“这枫林渡,果真为兵家必争之地,苏国统帅大意,不以重兵扼守于此,给了我军可乘之机。”身旁的副将自语道,“只是明知我精兵扼守此处,苏国统帅尚且倾力来攻,这未免太过愚蠢了吧。”

“他不得不争。”方凤仪目光闪闪,望着被鲜血染红的滔滔河水,“这枫林渡是他们退回去的最快道路,要想另觅他途,至少需多绕十余日路程,唯有此处,便于大军渡河。”

回头看了看双目尽赤的部下,方凤仪向来极得部下爱载,便是因为每每能从细微之处发现部下的内心。他笑了笑道:“李统领令我全力来守此处,绝非冒险之举,他选了在上一战中求功心切而被责难的我,也是有深意的。”

“统领与将军,都非寻常人可比拟,倒是末将见识浅陋了。”

“统领确非寻常人可比拟,以他年纪,便如此精通用兵用人,有朝一日,他定能成就大业。象我这般的人,只有在他帐下效力,才最舒心畅快。”方凤仪盯视着部下良久,心中的话却没有说出来,他并不是个喜爱吹捧自己敬爱者的人,因此他微笑道:“连着搏杀许久,大家都累了,短时间内敌军是不会卷土重来,众将士除去警卫岗哨外,都回去好生休息。”

处于河对岸的苏国大军,原先有十数万的人马如今损失了三分之一,而且每日里都有整队整队的士兵当逃兵。将帅们也无法,原本准备的粮草都囤积在后方,如今都落入和平军之手,自己辛苦准备筹措的粮草成了资敌之物,而自己却没有了物资供应。每日里只有两碗稀粥充饥的士兵,你不能指望他们再拼命。

苏军主帅韦边乃军中宿将,资格极老,身经百战,但如今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在百战之后尚留有余生,实在不是自己如何厉害,而是自己运气一直好得出奇。如今他的好运似乎用尽,无可挽回的崩溃已经在他面前。但这老人倒依旧精神,那顽固的臭脾气也较之平常更为大了。

“想要我投降,那是不可能的。”在接到方凤仪令人送来的书信之后,他一听是劝降的,看也未看便撕得粉碎,“来人,将这使者拉出去先打二十军棍再放进来说话,若不是两军交锋不斩来使,便是有一千个脑袋我也砍了。”

虽然将和平军的使者赶了回去,但他却无法止住谣言在营中的迅速传播。诸如和平军有言道只需扔下武器便可平安回家之类话语,经有心者与无心者共同努力,几在一夜之间便传遍全营。逃兵日渐增多,虽然军官斩杀了捕回来的十余个士兵,并加紧戒备,却也无法阻止。

天气日渐冷胜一日,而韦边的心也是如此。军中积粮便如吃粥,也只够三日之用,如今之际,只有取粮于民了。

“只好如此了。”既是处于战时,那么保证军队供给便是第一位的,虽然此举必然导致抢掠百姓之事,但他也无可奈何。前军要与和平军隔河对峙,因此他只令后军辗转至丹渊就食。但此刻秋粮早已收尽,田间一无所有,要想获取粮,只有自百姓家中收取了。

“开门开门!”不处于主帅视线可及之处的士兵,人性之劣处便暴露无遗,在和平军面前溃不成军,但在百姓面前却耀武扬威。如此“雄壮”的叫喊声,若是他们面对的是和平军战士,只怕就呼不出来了。

“军爷……”百姓怯怯地来开门,门闩只是刚被拉开,官兵便一脚踹开了门,伸手便是一个大耳光,将开门的老者重重击倒在地上。

“拖这么久才开门,你们是不是在私藏什么东西?”批头盖脑便是给百姓扣上顶帽子,在地上挣扎的老者惊道:“天色暗了,小老儿已经上了床,因此起晚了此,军爷请恕罪,请恕罪。”

那官兵手擎火把东张西望了会儿,这土屋分成里外两间,外间灶台边放着些野菜,就是看不到粮食。官兵揪来老人,道:“粮食呢?快将粮食交出来,大爷要保护你们不被余州流寇侵袭,你们可不能让大爷们空着肚子打仗!”

“粮食……哪还有粮食?”老人一脸欲哭无泪,“小老儿夫妻两个都力不从心,耕作之时全赖两个儿子,如今两子都被征调去做了服侍军爷的差役,田中秋收已经被耽搁,差役老爷将家中的余力早就征走,如今剩余的便只有这野草……”

“少给老子装蒜!”

官兵瞪起早如牛卵的眼,他没有耐心听老者的倾诉,在枫林渡之战中几近丧命,让他深切体会到行乐需及时的道理。“拿野草打发老子,是将老子当牛还是当马?”

老人惊慌溢于言表,能在战乱不断的苏国南部边境活到五六十岁,自然是见过不少兵荒马乱的,他深知这些军爷的厉害。他急忙给这比自己儿子尚年轻的士兵跪了下来,叩首道:“军爷,天可怜见,真的没有粮食了,不信军爷可以问村正,我们这黎家村是一粒粮食也没有了……”

“是问他吗?”

一个凶恶的声音响了起来,紧接着卟通一声,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在地上滚了几滚,来到老者面前,那人头惊恐畏惧的表情,不敢相信的目光,让老者头皮一紧,大叫了声险些晕了过去。

“村正黎玉德勾通余州流寇,私藏军粮,图谋不诡,就地正法。”那个凶恶的声音冰冷地道,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老人,根本不能博得他的同情。

“天……天……这是什么法……”老人伸手想去捧起村正的头,却又不敢。这两日来若非村正出面同经过此处的官兵差役打交道,黎家村早已破村了,但如今,村正也无法保护这村子,他自己也身首异处,怎不让老人怒惧加交。

“这是军法,军法,你懂吗,老贼!”那冰冷的声音一脚将老人踹开,喝道:“还愣着做什么,搜,若不能搜出粮食,你们今夜便饿肚子!”

声音冰冷的军官呼喝,让起先的官兵更为粗暴,大步就闯进里屋,里屋传出老媪惊恐的呼声。那军官在黑暗中满意地笑了笑,拾起那颗人头,他并不想杀太多的人,只要有这颗村正的人头,村子里的百姓便不敢不听命于他。

夜的宁静已经被喧哗声打破,家家都是官兵的喝斥声与百姓的哀求声,被惊起的狗的狂吠显然让官兵们想起了什么,于是,狗的吠声很快变成了呜咽。过了约半个时辰,官兵们便大包小包地出来。

见到自己手下人满载而归,那军官哈哈大笑:“我就知这村子在大道之旁,如果没有粮草这些贱民怎能睡得如此安稳。那些先前经过的都是没脑子的货色,只需杀了这村正,便是要这些贱民交出棺材本来,也不敢不答应。”

“那是那是,大人弄到这许多粮食,回去后定然高升,到那时兄弟们还需大人照顾。”部下们拍着马屁,将一些诸如金戒金链之类的小玩意儿塞进那军官手中。军官大大咧咧地收入怀里,语气却是一正:“没动人家闺女吧?”

“大人有令,兄弟们怎敢胡来,别说大闺女,小媳妇的屁股也没摸上一下。”一个官兵嗳昧地道,其余人也都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一下是没摸的,十几下是摸了的,屁股是没摸的,胸脯一定是摸了的。”另一个官兵道,这更让大伙哄笑。

“别鬼叫了,回营去回营去!”那军官笑骂着,稍稍整了会队,便从这倒楣的村子里离去。

行了不过一柱香功夫,这群官兵忽然呆立住了,前方他们的营区处,红通通一片,似乎起火了。

“怎么回事?”一个多嘴的士兵拧眉道:“莫非余州流寇击破了我军在河畔的大营,杀到这来了?”

“不可能,此地距枫林渡足有一百余里,余州流寇便是插翅,也不会如此快便过来,何况若是自那来,定然要经过此地。”军官拔出腰刀,他们此次是来“征收”粮草的,因此携带的兵器都为短兵器,只有十余个士兵持长矛。“要么是军中失火,要么是陈国的柳光打过来了,只有这两种可能性!”

“我们当如何是好?”一个士兵的问话让众人都从猜测中沉默了。

“看看风头再说,大伙儿列阵,把东西全扔下,若是有敌人过来咱们逃得快些。”那军官丝毫不觉得说出这逃字羞耻,这几日的惨战,让众人觉得面对死亡能逃走,便是件非常了不得的事情。

“杀声……是杀声……”一个士兵上下齿打起架来,这让众人本已涣散的心思更为混乱。

“怕个屁,咱们是尸体堆里滚出来的,还有啥可怕的?”那军官给了他的一掌,但火把下他的脸色也如死灰一般,如今他也不知如何是好,若是此刻便逃走,日后上头追察起来定然军法处治,若是回营,等待他的极可能是一场屠戮。

“咱们在这看看风色,如果大营撑得住咱们便回去,若是撑不住,只需一看到咱们的人退下来,咱们便撒腿快跑!”军官无计可施,只得仍旧下了在原地待机的命令。

但他这等机的命令下得太过自以为是了,驻于此处的官兵刚自桂河前线调来,人手原本不过五千余人,倒有两千余人被连夜派出收刮百姓,而来犯之敌数量几乎多出一倍,且来得极为突然。原本就是败军的苏国官兵根本无法有效抵抗,敌军前锋风卷残云般将混乱的官兵驱散,在大营中四处放起火来。原本大营中的官兵还指望出去刮粮的部队回来支援,但这些部队见了火起,无一例外采取了原地观望之策。不到一柱香功夫,营中苏国官兵便被驱杀殆尽。

“快逃!”眼见己方败兵丢盔卸甲地退了过来,那军官当机立断,召呼部下便逃开。但追来的骑兵奔行极快,他们的身影,很快便被突袭者的骑兵铁流赶上,当骑兵继续向前追击之后,地上剩余的便只有不成人形的肉糊了。

“砰砰!”

刚被苏国官兵劫掠过的村子里又响起让百姓胆战心惊的敲门之声。外面的动静他们早就听见,人喊马嘶,证明此次前来的部队比方才的那小股苏国官兵还要多上不知多少倍。

“不用怕,我们不是盗贼!”来人的话并不能让百姓安心多少,但军队要他们开门,他们如何敢不开?方才迟开些门便被痛殴,因此这次开门的速度倒是快上了不少。

“军爷请进,军爷请进……”按住心底深处的愤怒与痛恨,他们开始招呼来者。火把或烛光下,来者的军服杂乱,看起来倒真的不象是苏国的官兵。

“大爷,我们不进去了,打扰您只是想问还有没有草料,人可以饿上一宿,这马可不能怠慢了。”在方才老者门前的军人咧嘴一笑,火光下他白色的牙分外晃眼。

“没了……没了……”老者有些畏缩,生怕等待自己的又是一个耳光。

“啊,那便算了,打扰大爷歇息了。”那军人唱了个喏,施礼便要走开,连大门都未走进老者家中,但片刻之后,他又转身问道:“大爷,那一家人为何哭个不停?”

顺着他手指望去,老者叹息摇头:“那是村正家,村正死了,因此家小在哭……”他忽然发现自己本不该对这军人如此多言,忙闭住了嘴,眼中又射出畏惧的神色。

“原来如此,谢谢大爷了。”那军人看出他神色间的不信任,再次施礼离开。来到村子口,有几个先出来的骑兵已经等在那儿。

“你们也没找到草料么?”

那个年轻的有着一口白牙的军人问道,听口气,他似乎是这队骑兵的首领。

“没有,这村子已经被苏国狗官劫掠过了,原来不只我们陈国如此,天下的官兵都是一般的。”

“天下乌鸦一般黑,掌教早就说过。”那年轻的军人缓缓地道,言语中略带悲凉之意,紧接着他又道:“你们辛苦些,去附近割些草料来,明日里没准有恶战,马儿无论如何也饿不得。左思敬,你去令后军加紧,今夜在这村外凑合一夜,无论如何,我们要找到李均!”在说到“李均”二字之时,这年轻的军人咬牙切齿,似乎有无穷的恨意,又似乎有无穷的希望。

二、

“攻,还是不攻,这是个问题。”

苏国原本用于远征陈国的大军统帅韦边本想扬威异域,却不料落到如今这般下场。整日里盘旋在他脑中的,便是是否要再驱使将士前去攻打河对岸那已经葬送了无数性命的阵地。桂河之内血汹汹,桂河之上尸如山,每日在河这边向那杀气与死气笼罩的河对岸望去,便是他这般身经百战的老将,也不禁觉得心头发颤。士兵们早已士气不振,能装腔作势在河这边与敌军对峙便很不错了,至于进攻,只怕只能迫得他们兵变。

望着河对岸敌军森严的壁垒,韦边摇头叹息,他原本已经屯军于苏陈边境,听说枫林渡已失便急急赶来,却不料遇到方凤仪的顽强阻击,不仅不能打通归路,而且陷入进退两难之境。

正当他感慨自己的威名将葬送在这桂河之畔时,原本就谈不上整齐的后军阵形忽然乱了起来。他眉头一皱,神色间颇为无奈。

几个衣甲不整的官兵一脸晦色,匆匆奔了过来。韦边的侍卫老远便将他们拦住,但韦边摆摆手,示意让他们近前。

“元帅,大……大……大事不好……”

“的确是大事不好……”这个结巴小兵让本已气极的韦边忍无可忍,他沉声道:“军法官,在军阵中扰乱阵形擅自奔走大声喧哗者,该当何罪?”

“斩!”军法官吐出这冰冷的一字,韦边只一个眼色,力士上来便拉着那小兵走开,那小兵声泪俱下,却更无法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当他断续的求饶声变成了惨叫,韦边再转向吓瘫了的其余几个小兵,道:“你们也想被斩么?”

“元帅饶命……小人们有紧急军情禀报,十万火急,故此闯了军阵……”

这几个官兵的求饶声让韦边心中略略舒服了些,他面色缓了缓:“何事大惊小怪?”

“陈国柳光的军队……距此不足百里!”

韦边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脸上做出的威严神色全抛向九霄云外,他已经是必败之局,只不过和平军兵力有限,无法将他全歼,若是那与陆翔齐名的名将柳光率大军出现在他背后,那就意味着他全军尽墨的局面已定。要被葬送在这桂河之畔的,不仅是他从军多年的武名,更要加上他的性命。

“不可能……这不可能……”他喃喃自语,以他的情报,近来陈国局势突变,原本相互配合的莲法军五掌教因为有两人称王而互起争端,柳光乘机将之各个击破。按理说,柳光此时正应挺进余州,借李均远征之机清除这心腹大患,虽然苏国以讨伐他专权为名出兵,但双方毕竟还未真正交手,尚未结下不可化解的怨仇,柳光难道会如此分不清主次?

“你确信是陈国兵吗?”韦边终于回过神来,追问道。

“小人确信,小人听得那些贼人口音尽是陈国口音。”

这官兵无意中泄露自己等人在受到攻击之时装死逃脱,所以才听到对方对话不是苏国口音之事。韦边摇头道:“不可能,定是余州流寇小股部队迂回至我军侧后,他们口音也与陈国口音相似。”

他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无非是想给自己找个不相信的借口罢了。可他却忘了问最后要的一个问题,敌军距此不足百里是何时之事。他还没有从震惊之中清醒,后军又是一阵大乱。

“怎么回事,难道真以为我没有军法了?”眼见这次乱得更凶,阵脚都动了,他怒喝道。但军中已经大哗了。

“敌军!敌军攻过来了!”

早已破胆的苏国官兵眼见后方也出现了大队的敌人,领头的骑兵以锋矢之阵突了过来,那迫人的气势,让他们没有去考虑这支敌军数量,不少人开始胡乱放箭,更多的人是扔下武器逃命去了。

“果然是惊弓之鸟!”那当先的年轻军人大吼道:“将他们赶进河中!”

五六百骑兵构成的箭锋,此刻距离苏国官兵的后军不足五百尺。南风方烈,他们乘风而来,携着滚滚黄尘,一时间,苏国官兵根本无法判断对方人数。

“迎击,迎击!”韦边声嘶力竭地吼叫,却没有几人听他。黄尘让苏国官兵睁不开眼,他们只得到急促的马蹄声一阵紧似一阵,有些惊惶失措的士兵发出凄厉的惨叫,似乎敌人就在身前。而在他身边的同伴连忙挥动武器,去攻击那尚距他们有段距离的敌人,结果反倒同自己人打成一团。

“没用的东西!”那年轻军人将手中大斧轮开,一个苏国官兵脑袋被劈去半边,脑浆混杂着血水洒了周围同伴一脸,周围的苏国官兵尚不及抹去,那大斧旋风般又劈了过来,劈入另一侧一个苏国官兵的胸怀之间,拉出一道长长的口子,被罡气搅碎的内腑与肠子自创口中挤了出来,那士兵狂叫着用手去抓住这些,想将它们塞回去,但他的努力只坚持了一半,一匹战马奔来,撞倒了他,他倒在血泊之中,任那马蹄在身上践踏而过。

那年轻军人突入敌军从中,战马咆哮声里,他挥舞大斧,所到之处敌军尽皆变色。他似乎心中积有怨气,出招都极为狠毒干脆,中斧者皆是一击毙命,片刻之间他连人带马,便都化作血红之色。

“不是柳光,不是柳光!”韦边忽然大叫起来,敌军骑兵虽然勇锐,但衣甲却不是陈国军队的服式,也不是和平军的模样,他脑中急转,猛然想起:“是莲法妖人,大伙不必害怕,不过是莲法妖贼!”

但在乱军之中,有几人能听得他的叫喊,后军根本未能有效的抵抗,便被挠成一团,很快溃丧散。而败兵又将左中右三军冲乱,原本就无心作战的官兵,倾刻间如鸟兽散。

“杀!”韦边知道此时再不用恐怖手段,是无法镇住这些毫无斗志的官兵了,敌人的数量如今可以看出来,不过五六百骑兵,后面尚有数千步兵,比之这边数万苏国官兵,处于绝对劣势,只需扛住对方冲击的锋锐,那么尚有重整旗鼓的可能。

他将大刀连边劈出,一连砍翻几个惊惶失措的部将,双目皆赤地对侍卫吼道:“有怯敌乱阵者,立杀无赦!”

他那百余骑侍卫骑士齐声大喝:“怯敌乱阵者,立杀无赦!”这百余人的声音同时发出,比韦边一人是要响亮得多。

“不过是莲法妖贼罢了,没有什么可怕的,全军将士就地抵抗,不得擅退一步!”

这一回,在他附近的苏国官兵都听到了他的喝声,得知来者并非他们畏之如虎的柳光,而只是老百姓造反后的莲法军,精神不由一振,胆气也壮了许多。

“这才杀得有趣!”那年轻军人眼见敌人由散乱到重整,不惊反而哈哈大笑,他的骑兵此刻突到苏国官兵阵中最厚实处,锐气已经消耗过半,但步卒此刻也跟了上来,又是一阵掩杀。

韦边眼见阵脚渐渐稳住,心中略微安定,只要不被冲散,打起消耗战来这队莲法军绝非自己对手。他抹了抹额头的冷汗,但就在此时,军中又传来惊呼之声。

这次惊呼则是来自河畔的前军,在河对岸的方凤仪终于动了!

数十只大小不一的船,满载着和平军,正迎风强行渡河。虽然逆风使得船不能悬帆全速前进,但那速度,要渡过桂河无需半个时辰!

“糟糕!”一想到在河边腹背受敌的不利之局,而且有一方是让他们损失惨重的和平军,苏国官兵便不禁胆战心惊,韦边费尽力气稳住的阵脚立刻又大乱。那莲法军的年轻军人摆斧示意部下分散,将莲法军阵中的混乱迅速扩展开来。

韦边再也无法控制住局面,他一拍马,这许多年的军旅生涯,让他见机逃命的功夫长了不少。在侍卫簇拥之下,他向西方斜斜败了下去,倾刻间,六七万大军作鸟兽散。

“是和平军,终于找到他们了!”莲法军的那年轻将领看着和平军船只并未登陆,他们在苏国官兵四散奔逃之后便不再前进,而是满怀戒备地止在河中心,他振臂呼道:“是哪位将军的队伍?我要见李均!”

方凤仪怔了怔,他方才见苏国军阵之上烟尘四起一片杀声,推断苏国军队起了兵变,故此不失时机率部过河,当看出对方是莲法军之后,他便下令各船不得再进。向来只在陈国活跃的莲法宗竟然越过国界来到苏国,而且深入苏国境内两百余里,这让方凤仪极为吃惊,这只证明一件事,那便是在这十日之内,陈国发生了巨变。

“这是方凤仪将军的队伍!”副将特意重重念了方凤仪三字,经此一仗,方凤仪也将成为和平军中的名将,他们这些副将也觉得荣耀,“你是何人,为何要见李统领?”

“不是李均自己在此。”那年轻军人颇有些失望,低声对周围的人说。过了片刻他又大声道:“我们是莲法宗程恬掌教帐下,我有紧急军情要见李均!”

对方连接两次提及李均之名,而不是用和平军听惯了统领这一尊称,让方凤仪等心中不快。他沉下脸,不等副将出声,便大声道:“李统领不在此处,要见他你放下武器一个人随我来!”

“我又不是你的俘虏!”那年轻军人怒骂了声,回头道:“你们说如何?”

“我们全凭上师作主。”其余军官相互看了看,眼中射出绝望之色,如今他们已经无路可走,若非如此,也不会来找曾经与程恬为敌的李均了。

“李均究竟在何处?”那年轻将领再次扬声问道。

“不必理他,调转船头回营。”方凤仪冷冷下令,他觉得莲法军来此,定然没有什么好事,虽然可能关系到陈国的变化,但卓天的情报网也应将陈国局势通报过来,无需从他们口中再打听什么消息。

“罢了罢了!”那年轻的莲法军上师见和平军调转船头不再搭理,绝望地呼道:“派只船过来,我随你去便是!”

等方凤仪派出的小舟将他接上大船,一个卫兵故意在他怀中摸索了几下,然后道:“确实没有携兵器!”

那年轻军人盛怒难平,方凤仪可以清楚看到他胸脯起伏,听到他粗重的鼻息声。方凤仪淡淡一笑:“虽说莲法宗与我和平军有协议在前,我和平军依协议并未进入莲法宗地界,似乎贵方也不应到苏国来找李统领。”

“今日我所受之耻,他日定然要你加倍品尝!”虽是单人前来,又没有武器在身,那年轻军人却毫不示弱。

“大话就不必说了,你叫什么名字,找李统领有何事?”

那年轻的莲法军上师略一迟疑,虽然愤怒,他也知道不将事情说明来,方凤仪绝不会让他去见李均。因此他道:“我是莲法宗程恬掌教座下上师甘平,柳光奸贼已经破了我神宗大军,正兵分两路要与你和平军决战。”

他这几句说得极平淡,但言语中给方凤仪带来的震撼,却可以用惊天动地来形容。莲法军五掌教分统几路大军,竟然在这不足一月的时间内烟消云散,而柳光不但做到这一点,甚至还进一步乘胜追击,来征讨在苏国作战的和平军,不用问,那余州定然也面临着柳光的猛烈攻击了。首当其冲者,便应是他的故乡会昌城。

“柳光老贼!”念及此刻正值和平军目标实现之前,柳光象是早算好一般突然发难,和平军不唯打下的战果可能要拱手送人,而且连基业都有危险,方凤仪不由得血往上涌,重重一拍桌几。

听得这个名字,甘平双眸泛红,原本压抑着平静的面容上显出暴虐之色,似乎恨不得食柳光之肉。这让方凤仪微微一惊,念起曾听李均谈及莲法宗掌教程恬,认为也是一代名将而非平庸之辈。他便问道:“那么程恬掌教如今身在何处?”

“柳光老贼令人挑唆孙遵与刘宇各自称王,两者都互派使者令对方撤去尊号,原本手足兄弟,结果却……结果却自相残杀。”甘平略略深呼吸,这是莲法宗的家丑,但他还是有一吐为快的冲动,他静了静,又道:“程掌教起兵去调停,却不料被孙遵刘宇合击,退军路上又为柳光老贼伏击,基业也失去,程掌教伤重不治,令我等来寻李均统领为他报仇!”

甘平所言十之八九是真的,唯独一点,程恬虽然令他来寻李均,却只是让他追随李均,而没有要李均为自己复仇。但方凤仪此时关心的并非这个,而是他所带来的重大情报。

“你说柳光兵分二路?”

“老贼一路攻打会昌,另一路尾随于我,此时只怕已经到了苏国境内!”

方凤仪长长吸了口气,如果甘平所言不差,莲法宗里最厉害的程恬已死,孙遵与刘宇等掌教分崩离析,柳光无需亲自出马便可将之平定。此刻柳光,已经统合了陈国全部兵力,征讨和平军将是举国来犯了。

“来人!”他命道:“立刻腾出船来,过河将莲法军接来,如果我料不差,柳光老贼之所以未曾将他们灭于国内,便是欲驱之入苏,为他开路。”他冷静地道,即便甘平言语之中有诈,数千莲法军,还不放在他眼中。

“我不能离开此处,若是老贼来此,我将让他不能前进一步。”下完命令,方凤仪又转向甘平,越在危机之时,他表面上反而越镇静,但他却可以感觉自己心中怦怦直跳。刚刚与数倍于己的苏国官兵对峙,紧接着便又要面对不知数量的柳光部队,没料到自己初次独当一面,便遇上连番的硬仗。“甘上师,我令人陪你去见李统领,你的部下留在此处助我退敌,如何?”

甘平深知这一要求是无法拒绝的。

“什么,奸贼要我退兵?”神色有些仓皇的鲁原面前,李均勃然大怒,吴恕让鲁原带来的话,让他觉得受到了羞辱。

“咳咳。”魏展咳了两声,李均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色缓了缓,道:“鲁先生辛苦了,此次不怪鲁先生,怪只怪我起先太小看这奸贼。原来这奸贼,并非无能之辈。”说到后来,李均眼中射出奇特的光来,似乎迫不及待要见上一见那老奸巨滑的吴恕。

“那奸贼确实可怕,他太会装,我先后见他十余次,却从来没有察觉他发现了我的身份。”鲁原沮丧地道。

“无妨,鲁兄一路辛苦,先去歇息吧。”魏展替李均将鲁原安置下去,再回营来道:“统领以为呢?”

“虽说我取下清桂之后便不准备进军,但如今若是就此住手,倒有些象是听命于奸贼了。”李均苦笑道。

“大局为重,一时之辱算得什么。我只担心百姓那儿无法交等,若是百姓质疑我军为何不进向柳州,为陆帅复仇,我军当如何?”

李均微微闭上眼,轻轻揪着自己的短须,道:“确实如此,暂时还需作出进攻的声势,待清桂与沧海都安定下来,我军再退不迟。”

“禀统领,帐外有一孤身女子求见。”卫士走进帐来,神色之间有些奇特,向来来求见者,不是欲投靠的士人,便是当地父老,还从未有女子前来求见的。

“有一女子?”李均与孟远对望一眼,他生性不喜与女子交往,但别人以礼求见,他又不得不见。因此勉强道:“请她进来。”

“她说……她说要统领与孟将军出去迎接。”

李均孟远又对视一眼,目光中都充满疑惑,帐内其余人脸上露出古怪的笑意。这两个和平军将领都年纪轻轻,却都不太喜好女色,但外边的女子却点名要二人相迎,莫非二人做了哪种对不起那女子之事?

“我们去见见吧。”李均无奈,此时正是收揽民心之时,这孤身女子求见,若不是有什么困难,便是有什么奇冤,二人若是不见,传出去于和平军声誉不利。

远远望见那一身素妆的常人女子身影,二人只觉得极为陌生,确信并不曾见过其人。近了些发现这女子用长长纱罩斗笠遮住了自己的面容,站立的姿态倒婷婷玉立,纹丝不动,显然是家教极严。

“我便是李均,请问姑娘有何事情?”虽然看不见她们脸,李均仍判断她是个年轻的女子。

那女子轻轻颤了一下,这让李均与孟远警觉起来,她莫非是个刺客?

“小妹见过二位兄长,二位兄长万福。”那女子声音有些激动,盈盈一礼,但这话语让李均与孟远神色大变。

“你是……”二人几乎齐声惊呼出来。

李均与孟远齐然变色,这让随侍他们的将士也大惊。

那女子用玉葱般的手指轻轻掀了下斗笠上的纱巾,但只露出半截白润的下巴便住了手,声音转为冷静,她道:“李均哥哥,领我至议事帐中。“

李均与孟远脸上的神色由大惊变为狂喜,但听得她的声音,这狂喜又变成了愁眉不展。他们神色变化之快,让周围众人都目瞪口呆。

曾亮觉警觉地向前站了几步,李均向他施了个眼色,他立刻会意,便止住了脚步。

那女子微垂着被斗笠遮着的头,随在李均与孟远之后进了中军大帐,微微福了一福,似乎是向众人见礼,下面却老实不客气地坐在了帅椅之上。

帐中的和平军将士都愤然变色,而李均与孟远却是相对苦笑,但苦笑之外的喜悦从二人眼角眉梢音洋溢出来,让众将士诧异不止。

“李均哥哥,为何不理我?“那女子摘下了斗笠,营中将士都觉呼吸一窒,他们多为纵横天下的英雄,并不是没见过美女,但象这女子般秀丽的,却真的少见。便是蓝桥,在心中将自己有着绝色之称的妻子与这女子对比之后,心中也不得不承认,这女子至少不亚于自己妻子。

她的容颜让众人几乎忘记她那句话,但旋即众人便再次吃惊,李均是个孤儿是众所周知之事,李均不长于与女子交往也为大家知道,可这女子却叫他哥哥!

“小妹是你……见到你无恙,我比什么都高兴……“李均垂下头,不敢看她那如朝阳般光彩夺目脸。那女子似乎察觉了什么,目光一撩,眼波流转,众将只觉这营帐之时似乎亮了起来。

但那女子又将眼睛垂下,似乎有无限羞怯,让人顿生怜意。她又道:“孟远哥哥,你好么?“

“我很好……小妹你……你可好么?“孟远有些口吃,神色颇为尴尬,全然没了两军阵前那舍我其谁的气概。

李均干咳了二声,环视帐内,见满帐都是惊诧与嗳昧之色,知道这些粗人只怕又想岔了,他道:“这位是陆帅小姐。“

“陆帅小姐?“满帐之中都惊呆了,陆翔虽然我闻天下,有关他的家人却是默默无闻,除去陆翔的亲信,极少人知道这一代名将也有女儿。

“你们先出去一会,我们同小姐谈谈。“李均不得不解决这让他头痛的问题,他心中一半是愧疚一半是不知所措。

“小妹,对不起。“李均呐呐地道:“我与孟远多次派人找你,但都没有得到你确切的消息。“

“我知道……“被李均与孟远呼为小妹的陆裳轻声道,言语之中没有责怪,只有无限凄楚。但她外表柔弱,内心却极为坚强。“父亲大人早料到会有那一日,他不让世人知道他还有个女儿,便是怕会给我带来危险,我怎能不知他的心意?“

她的声音细细慢慢,言语中几无感情。但李均与孟远,却分明从她声音中听到了内心的哭意,听到她在大喊“父亲“。

但她那同样深深关爱着她的父亲,无法听见这一声音。为了大义,他牺牲了自己,牺牲了正常人的父女之情,最后牺牲了他的部下。

一时之间,帐中的三人都默默无言。两串晶莹剔透的泪珠,缓缓滑过陆裳芙蓉般的面庞,落在地上发出轻轻的声响。李均与孟远尴尬对望一眼,想要去为她抹去泪水,又害怕为她抹去泪水。

陆裳用一块浅绿色的手绢,为自己抹去了泪水,然后向二人嫣然一笑,这一笑,使得春天似乎又来到了帐中,满室皆辉。

“五年来才见一面,我们却哭了……“她很自然的用了我们这个词,似乎方才流泪的并非只有她一人。“两位哥哥,你们的事,我都听说了。“她将脸转向李均,“李均哥哥,你很厉害。“

李均赧然,他实在不知,这五年不见已从十三岁的少女变成十八九岁大姑娘的陆裳心中在想什么,她的称赞,也让李均觉得无法回答。在墨蓉与纪苏面前,他如今还能勉强应付,但对于眼前这与脑海中印象完全不同的“小妹“,他却觉得极为陌生,陌生得难以把她同当年相比较。

“你变了。“陆裳幽幽地道,轻轻叹了口气,当年初见李均时,父亲对于这个加入时间不久的部下似乎极为信任,不但将他带回家中,而且要自己叫他哥哥,那时年幼的自己对这个冷淡的几乎不太说话的“哥哥“极为好奇,拼命捉弄他,父亲也拿自己没办法……父亲其实是很牵挂自己的,以前自己怨他不常陪自己,可是后还才发现,父亲在家里的那些时光,自己记得一清二楚。

“这五年来,你是如何过的?“李均终于开口问道,五年来,他与孟远不只一次秘密派人去寻访陆裳下落,但得到的消息都是一个,陆翔死后不久,他故居便失火化为灰烬。他们也不得不接受陆裳可能在火中遇难这一假设。

“父亲大人……遇难之后,我便毁屋逃走。“陆裳只淡淡一句,便将当年惊心动魄之事轻轻带过。她如父亲一般,并不喜欢将自己所冒的风险告诉别人。但李均与孟远,分明能从她淡淡的口气中,听到一个十三四岁小姑娘面临丧失父亲这唯一亲人的巨变之后,强忍着内心的痛楚,一步步计划自己的逃生之路。

“你受苦了……怪我们无能……“孟远垂下头,半是为了陆裳在这五年来受的苦楚,半是为了自己未能保护好陆翔,对于他与李均而言,陆翔亦师亦父,即便去世了五年,但与陆翔在一起时的一幕幕还时常在脑海中盘旋。

陆裳轻轻喟叹了声,脸上的神色恰到好处,将她的情感变化展示出来。李均也垂下了头,这个女子太美了,她那出色的父亲,生出这般完美的女子,即便是李均这样的人物,在她面前也不得不垂下头,自惭形秽。

“我来,是请你暂且休兵的。“陆裳没有再提起当日之事,而是说此来的目的。“苏国百姓尚未有改朝换代的准备,我不忍见到父亲的弟子用父亲的手段,让父亲用生命保卫的故国百姓受难。“

李均抬起了头,以陆裳性格,他也不相信她是来投靠的。只不过他没有想到,陆裳此来的目的,竟然是劝他退兵。

“小妹之意是……“

“请李均哥哥到此为止,不要再进了。“陆裳明眸如水,脉脉注在李均眼中,“李均哥哥本意也不是想一举灭了我大苏,而是想为自己开辟战略后方,但我恐哥哥收不住手,故此来劝哥哥罢兵。“

李均心中怔了怔,陆裳言语中虽然有个劝字,但她那盈盈的目光,却透露出他熟悉的某种坚定。那种目光,往常曾在陆翔的眼中看到,而今再看到,无限亲切在他心中缓缓升起。

“若是我不听小妹之劝呢?“李均避开陆裳的目光,努力让自己心硬如铁。他,已不再是五年之前那个要从陆翔的目光中寻找如何为人处事的少年了。

“若是哥哥不听小妹之劝。“陆裳细声道,言语中有些无奈,“小妹又能如何?但好教哥哥得知,小妹是不会眼睁睁看着先父为之牺牲的故国化为一片焦土,说不得只有尽力与哥哥周旋。“

李均按捺住内心深处的震憾,默然无语。陆裳说得很婉转,却有着他无法抗拒的力量与无法怀疑的坚定。他现在明白,陆裳为何一来便以一种强者的姿态出现,从一开始,她便在心理上给了自己强大的压力,让自己不得不正视她的意见。

“小妹果然是个大人了。“李均终于出声,勉强笑了一笑:“只是还如当初那般爱与我捣乱。“

陆裳嫣然一笑,挺直的鼻梁上端现出小小的皱纹,那一刹那的风采,让李均与孟远不得不又移开目光。

“李均哥哥也不成了大人了么?如今天的李均哥哥,一点都不象初见时的李均哥哥了,只有孟远哥哥,还是当日那般。“

孟远哈哈笑了起来,爽朗的笑声冲淡了些许两人间的尴尬。他道:“小妹若是信不过我们,那便在此住上一段时日,也好监视我们。“

陆裳垂下眼神,轻声道:“小妹如何敢信不过两位兄长?只是数年不见,大家变得都太多了。孟远哥哥虽然性格没变,可心中……心中是不是没变,小妹就不知道了。“

“一年之内,我将不会再取苏国寸土。“李均缓缓道,言语中露出威严之色,“我言出如山,但若是苏国来攻击我,我也不会客气。小妹,你还是留在我这,或是我送你去余州,让你见见几位朋友,如何?“

“是墨蓉姐姐和纪苏姐姐么?“陆裳轻巧的一笑,笑容中透出俏皮,似乎是一个妹妹正在拿兄长寻开心。“我早听说啦,哥哥在余州的事绩,很早前我便知道,只是不知什么时侯能吃上哥哥的喜酒啊?“

李均脸上浮现出尴尬无比之色,没料到自己之事,竟然也传入了陆裳耳中。陆裳似乎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又取笑了几句,这才肃容道:“小妹倒是很想与两位哥哥在一起,只是有些俗务缠身,两位哥哥请放心,那一点自保之力,小妹还是有的。“

李均与孟远深知她的本领,而且从她方才表现出的气度与心机,也不愧为陆翔之女。依她的性格,既然不肯说自己要去做什么,那就是决不会说的了。

“好了,两位哥哥不送我出去吗?“陆裳此时站起身,将那斗笠又给自己带上,轻轻福了福,“小妹这可就要告退了。“

在大帐之外目前她远去,孟远忽然问道:“若是你非得违背诺言,而小妹真的从中阻挠,你当如何?“

李均沉默无语,他不愿意欺骗孟远。

“无论你如何,你都应记着,她是陆帅的女儿,是我们的小妹。“孟远盯在他毫无表情的脸上,一字一句地道:“有些东西可以放弃,有些东西却不能放弃。“

随着陆裳的突然出现,李均与孟远心中,都升出一种大变将至的感觉,陆裳身影消逝之处,依依雾霭,晚霞万道,淡黄色的光芒笼罩在大地上,一片安祥平和,但李均与孟远,分明看到这淡黄的光中,夕阳如血。

这一夜里,李均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睡。当弯月透过小窗照在他睡觉的毡布之上时,他干脆爬了起来,拔出自己的飞链短剑,在帐前舞起剑来。

正当他将剑舞成一团光,月华下只有那银闪闪的剑芒却看不见他身影之时,急骤的马蹄声在大营之外响起。更鼓声中,这马蹄声显得更为响亮,将许多和平军将士从睡梦中惊醒。

马蹄声在大营之外止住,接下来便是哨兵的喝斥声,李均不为所动,纵身跃起,将一道罡气向虚空之中的月亮发去。

“统领,莲法军上师甘平有紧急军情求见。“片刻之后,他便听到侍卫的话语。

“甘平!“李均在记忆中搜索这个名字,似乎对这个人有印象,应是程恬帐下的吧。

“请他过来。“

片刻之后,几个侍卫陪着一个年纪与他相若的莲法军将领走了过来。李均收住剑,淡淡看了这将领一眼,道:“程掌教已经故去了么?“

“啊!“甘平心情激动地望着眼前的男子,自己尚未开口,他便推测出程恬之死不成?

“昨日才接到余州急报,说陈国柳光有异动,没料到今日你就来了,看来这变化,实在是太快了。“李均还剑入鞘,但手揽住甘平之肩,“甘兄弟,进帐再说,来人,为甘兄弟准备酒菜。“

“统领太客气了……“一路奔波厮杀,又受了方凤仪冷落的甘平,此刻心中一阵温暖,李均的热情让他看到了报仇的希望,虽然程恬只是要他投靠李均,要他将这些兄弟带出莲法宗带出生死场,但在他心中,为程恬复仇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贵教其余掌教中了柳光的连环计,自相残杀起来?“等甘平进完酒食之后,李均也不客套,第一句话便直指要害。

“统领如何知道?莫非余州已经派人将这信送到了?“

“余州到此处,要绕过穹庐草原,再经云阳沧海,才能到此处,估计还有两日消息才能得到。“李均神情肃然,他目光炯炯,道:“我料柳光定是先挑得五掌教中有野心之辈称王,俗语‘天不共日’,只需有两个莲法宗掌教称王那莲法宗分裂便不可避免。程恬掌教风采,虽已有两年不见但我依然记得,他只怕是五掌教中唯一能识破柳光这一计策者,于是柳光便再令人说动那称王的掌教,吞并程掌教部众便可在莲法宗内一枝独秀。程掌教不愿见莲法宗分裂,定会起兵调停,却又将自己身后让给了柳光,我猜的对也不对?“

甘平用不敢置信的目光盯着李均,虽然在具体经过上略有出入,但李均所猜想的,与事实发生的几无二致。他长长吸了口气:“统领早就料到会如此?“

李均直视他的目光,微微笑道:“若是莲法宗与我为难,我便会以此破莲法宗。柳光之智,只在我之上而不在我之下,他岂有不知之理?“

“那统领为何不向程掌教示警?“甘平拍案而起,眼中光芒四射。

李均笑而不答,在李均那目光之下,甘平鼓足的气愤逐渐消散,他懊恼地坐了下来,喃喃道:“你如何会向程掌教示警,你自己不施此计便已不错了……“

“此言差矣。“李均向后轻轻一靠,轻叹道:“我若是能选择,我更希望程掌教为我隔开柳光,如今程掌教故去,柳光大军定然挥师东进,余州危如累卵。只可惜柳光时机抓得正好,我在苏国抽身不得,他突施此计……他也是想将程掌教与我同时灭了,好除去心头之患吧。“

甘平喉咙中哽了一下,李均所言,确实极是。

“掌教中了伏击,身受重伤,临终之际让我来找统领。“甘平再次抬起头,眼中尽是赤色,“只要统领出兵为掌教复仇,我甘平与帐下六千教众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李均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眼中掠过一丝痛苦,甘平此刻的神情,让他想起自己失去陆翔之时,也是如此痛若。这痛苦,自己足足用了五年时光,才将之变成了一种隐忍不发的仇恨。

“便是你不来,我也要去寻柳光晦气,便是我不去找他,他也会来找我。“李均慢慢道:“故此,我希望你是真心为我效力才投入我帐下,而非为了程掌教复仇。“

“除去为掌教复仇,我别无所求!“甘平瞪起双眼。

“好了,我料也不是一日两日便可说服你。“李均哈哈一笑,“请放心就是,我定然会用柳光的首绩来祭奠程掌教。“

甘平闻言,翻身跪倒在地,拜了三拜。当他抬起头时,却发现李均早就避开他的跪拜。

“甘兄弟,请记着,在我和平军中,男儿之膝是不向任何人跪拜的,哪怕那个人是天王老子。“李均正色道,“你先去歇息吧。“

甘平心中百感交集,他爬了起来,默默随着侍卫走出帐外。李均在他走后,脸上才浮出复杂的表情来。

“请魏先生来,我有要事与他相商。“他缓缓道。

事情似乎接踵而来,如果早上三天,他便无计可施,但这几日里,清桂已定,鲁原也将吴恕的底牌带了回来,他可以集中精力与柳光再次对奕。此时他心中,不知该是庆幸还是诅咒。

第七章初会

一、

柳光眯着眼,在马背上轻轻摇晃。不熟悉他的人,甚至会以为他在马背上睡着了。而熟悉他者如柳家军的老部下,则明白他心中有什么计谋即将完成时,便会如此。

这两年为了牢牢把持住陈国朝政,他将大多数时间放在了临郢,坐轿子的机会远比骑马要多,在达官贵人中周旋的时间也远多于同敌人正面相抗的时间。但是,每当他要作重大决定之时,他便会命马夫牵出他的宝马黄云追月,在郊外狠狠跑上几圈,跑得两胁生风,周身热气腾腾之时,他才会回城。

“老了,老了……”他忽然轻轻喟叹息一声,千古以来,多少英雄豪杰,纵横世间没有对手,尝够了高处不胜寒的滋味,却败在时间这无形之刃下。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柳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盔。陈国临郢中有点力量的,要么投入了他的手下,要么便被杀死或放逐,他如今可以放心的外出征讨了。如果再在那个纸醉金迷的都城中呆下去,自己只怕连马都不会骑了。

“主公正值壮岁,为何言老?”韩冲微笑着道,随着柳光权势日重,他们对他的称呼也由大帅变为了主公。

“自二十岁起兵至今,征战三十余年,白骨如山,鲜血成河,看惯了生死别离,如何能不老?”柳光大笑着道,言词虽然苍凉,语气却仍豪迈。

“主公,你看那便是恶风岭了,当日李均便是在此,全歼莲法宗三万大军,这两边石壁之上,至今尤为黑色,据说便是那日恶战之后的血迹。”谋士庞震用马鞭一指眼前的穷山恶水。

“此地乡民传言,夜夜于此都有鬼哭之声,便是那战中阵亡者的冤魂。”另一个谋士刘铮也道,他与庞震都为柳光这数年来收揽的客卿,也都想在柳光的大业之中立下传世之功。

“有此言吗?”柳光哈哈大笑,“那今年我军便在此宿上一夜,我倒要看看是否真的有鬼!”

“此地为六反之地,不宜驻扎。”韩冲进言道:“况且如今天色尚早,将士精神体力都充沛,还赶上一赶吧。”

柳光捋须颔首:“韩冲言之有理,既是如此,我便在这恶风岭登高一望,也算是凭吊李均当日的壮举。”

众人下马簇拥着他自小道向山岭上攀行,攀到一半之时,只觉山岩如鬼怪般狰狞可怕,山上北风劲吹,让人身上不由自主起了寒意。居高临下,向峡谷望去,则峡下人如蝼蚁,暗黑色的岩石如巨怪般张嘴欲食人。又向上攀了一段,路已经在杂草灌木之中消失不见,只看见风吹树动,几只不知是什么鸟儿发出惊悸的鸣叫。淡白的太阳照在这朝露未干的山岭之上,隐隐升起森然的雾气。

柳光回头望去,山绵延相连,相失在天际。他长长吸了口气,只觉满胸豪情,宛若回到少年之时。

“叮!”一声,他拔出佩剑,凝力刺入脚下岩石之中,那剑锐利坚韧,毫发无伤。

“壮岁登绝壁,举手探星辰。老松惊恶鬼,阴云乱天神。枯骨满沟壑,黑崖余血痕。至今闻鬼泣,夜夜愁煞人。”

“好诗,慷慨悲壮,风骨嶙峋。”庞震击节赞叹,“主公文治武功,天下无双,便是陆翔复生,也比不上主公这般全才。”

“信口胡诌,庞公谬赞,愧不敢当。”柳光眯起双眼,微微一笑。

“主公何不命石匠于此凿石立碑,也为后人留下凭吊追思之迹?”刘铮道。

“此事待我回军之际再来吧。”柳光转过脸向他新任命的怀恩城主王仁渊,“王大人,如今怀恩便交给你了,数载以来这峡中枯骨尚无人收敛,请大人命人将之好好安葬。”

王仁渊躬身一礼:“大人仁德之心,泽及枯骨,下官怎敢不誓死效命?”

听到他言语中隐隐有投靠之意,柳光只是一笑置之。若是无能之辈,几千几万也可随意得到,若是有才之人,便是他不愿投靠自己也会设法招徕。

“下山,进军!”柳光转眼向那东方望去,视线被群峰所阻,他拔出剑,当先走了下去。

“时间紧迫,昨夜里我与魏展先生商议了,必需即刻回军。”

李均环视众将,听了甘平带来的消息,和平军的主要将领谋士尽皆变色。在他们起兵之时,莲法宗尚与柳光维持僵持之势,却不料仅仅一月,陈国便被柳光以罕气的霸气席卷,如今再也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止柳光统合陈国全国之力,甚至于身登大宝。

那么柳光下一个目标,定然是余州了。他选择这一时间作为发起攻势之时,也便是要避开李均的干预,同时乘李均主力在苏国之际,杀李均一个措手不及。或者李均策动诸国联合讨伐柳光之初,柳光便意识到李均之意不在陈国,而在苏吧。

李均昨夜接见甘平之时,虽然言行表现得似乎成竹在胸,但唯有他自己明白,柳光对于时机的把握之佳,是远超过他想象的。他原因在余州留下的应对之策,能否真正抵挡住柳光那锐如利剑的锋芒,他心中也没有把握。

沉默持续了足有一柱香时分,众人都明白柳光之可怕,也都知道一招不慎,唯此次苏国之征劳师无功,而且便是生存下去都有危险。

李均略略有些失望,但旋即释然,便是他与魏展这两个精于谋划者,昨晚半宿无眠也没有一个万全之策出来,何况其他文武。

他目光移开,发现端坐于他左手的黄选轻轻颤抖了一下嘴唇,便问道:“黄先生,陆帅在时多次用先生之计,如今事危矣,先生有何教我?”

第02小节

“会昌城?”

柳光青衣小帽,骑在一头与他名将身份绝不相称的小驴上,他那脸上堆起的皱纹与鬓角露出的点点白发,让他象个在乡居之中过着闲适生活的隐者,而非咤叱风云纵横天下的英雄。唯有盯着会昌城时那眼中冒出的一缕精光,才让人察觉,他绝非普通之人。

远远望去,会昌城静静耸立于暮霭之中,宛若一只隐藏于草丛中的猛兽,随时准备扑向经过的猎物。城头炊烟袅袅,看起似乎安祥平和,但柳光分明自那城上,看到了森森杀气。

“并非毫无准备啊。”柳光微微一笑,看来对手欲将这会昌变为捕捉自己的野兽,那么,究竟是自己这猎人高明,还是这野兽厉害,就得视双方斗智斗勇的结果而言了。

“细作说李均倚为智囊的凤九天与他那个戎人女人都来了此处,同行者尚有五万大军。”身旁同样百姓装饰的谋士庞震道,“不过以五万对主公二十万之众,无亚于以卵击石。”

“庞君过于托大了,李均三五年间便崛起,绝非偶然。”柳光捋须道,“你看,我大军前来此处,凤九天必然早已知晓,否则不会在这时突然领兵出现在会昌城。他先我一步到达,便是在张网,想让我一世英名毁于这会昌城下。”

“小人不是托大,而是以为这普天之下,论及用兵之道无人是主公对手。”庞震呵呵笑了。

“唔。”柳光轻轻应了声,对此似乎是默认,又看了半晌,他召呼道:“你看城门处,明知我大军压境,却依旧行人往来,仅这镇静一点,凤九天也是名不虚传。”

“主公之意……”

“其中有诈。当初彭远程席卷余州,李均仅余银虎城与狂澜城两城,银虎城不是彭远程主攻目标,而拥有十五万之众的彭远程,在仅仅数万人的狂澜城下大败,便是为凤九天拖延之计所害。彭远程仍旧是目光浅了些,换了我,决不去攻坚城,狂澜城中数万人只需遣一将牵制住他,自己再于半路劫击自陈国匆匆退回的李均,那如今余州便是彭远程的天下了。”

庞震默默点头,知道柳光意犹未尽。

“李均经营余州数年,精锐之师便有十五万之众,再加凤九天行藏兵于民之策,余州百万青壮百姓,十之八九可上阵战习于行武。可是凤九天只带来五万军马,你不以为这其中有诈么?”

“李均出征苏国,带走了十万大军,境内只余五万人马,凤九天悉数带来,何诈之有?”庞震颇为不解。

“为何不将百姓动员起来,此刻为生死存亡之时,凤九天不动员百姓岂非不智?”柳光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有人来了,大帅!”随侍的樵夫装扮的卫士低声警告道。

只见城中走出一支百余人的骑兵队,当先两人一个全身在盔甲之中看不出模样,另一人则是个穿着儒者服饰的人,年龄约有近五十,须发有些发盔,神态也极为平常。但庞震咦了声,道:“这两人就是凤九天与纪苏。”

“哦?”柳光眼光昏花,似乎只是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乡下老汉,他笨拙地下了驴,让到路的一旁。

庞震掏出个水壶,借饮水的姿势隐住自己脸上的紧张,那卫士警惕地向柳光靠来,但柳光给了他一个严厉的眼神,他便将柴放在地上,坐在柴上歇息。外表看来这是一群准备进城的乡民,见了军队出来为他们让开道路。

“凤先生为何要出来?”

柳光耳尖,听得那全身盔甲的人用怪异的声音道,他心中一动,这套盔甲原为战神破天侍者的服饰,头盔之中有专门的变间装置,那么这人真是李均的戎族女人了。

“只是来看看地形,估计柳光会从哪儿进攻罢了。”那被称作凤九天之人神态安然,声音清朗,与他的外表并不相称。

“在城头看看也是一样。”纪苏四处观望,觉得没有什么可以看的,不禁问道。

“纪姑娘之言差矣,在城头我只能看到如何防守,只有在城下我才可以看出如何进攻。”

“可是我们只需防守便可,守上些时日,柳光老贼得知后方变故,定然会不战自溃。”

此刻他们已经是越走越近,声音便是庞震也听得一清二楚,柳光听得这戎人女子无礼地称自己老贼,心中颇觉有趣,侧过头看了看她。那戎人女子似乎发觉了什么异样,也紧紧盯着柳光。

“哦,一则来此便可以知道柳光可能会采取何种攻城之策,二则我也得为日后追击柳光作些准备。”凤九天仔细察看周围地形,还不时回头看看会昌城。

“喂。”纪苏没有再问凤九天什么,只是驱马上前,笔直来到柳光面前,那遮住面容的狰狞头盔之下,寒如冷电的眼眸盯着柳光的眼神,柳光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她身上流动着的武艺高绝的猛将的灵力。

“以董成为清桂留守,将清桂军务尽皆托付于他,似乎还是太冒险了些。”

前往狂澜城的大海船之上,魏展迎着海风,望着在船上空飞舞盘旋的海鸟,对李均道。“那一夜我们不是商定让孟远将军为清桂留守吗?”

“以孟远兄为清桂留守,我军主力南下之时,若是多留兵马则恐不足以与柳光对抗,若少留兵马则恐当地百姓不服生事。孟远兄再加上吕无病辅佐,攻取清桂有余,而欲守则易有变故。非二人才智不及,是因为人各有所长。”李均微笑道,“董成不同,一则他长期为郡守,处理政务有经验,二则他较得苏国百姓之心,比之孟远兄易为百姓接纳,三则他自己提出,我也不好拒绝。”

“他终究是新近投诚,只怕……”

李均摆摆手,悠然道:“我知道他这般人物,他并非投诚于我,而是投诚于苏国百姓的百年祸福。非以百姓之名,不足以动他之心,黄选先生当初在溪州便是如此说服他的。因此,他绝不会一再倒戈,为天下所笑。况且,我将黄选先生留在他身边,时时劝导,足以稳住他了。此乃临时变化,未同先生召呼,还请先生见谅。”

“统领既有把握,我便不多说了。”魏展想起自己也是一投入李均帐下便被重用,确知在用人这一方面上,李均绝非常人所能及。

那一日在军事会议之上,李均作出了让部分和平军领导者担忧的决定,合清桂四郡为一州,州名便称清桂,以董成为清桂留守领州牧事,黄选则为其主簿。更让和平军部分将领意外的是,这项措施,李均甚至让黄选以董成名义写成奏折,派人送往苏都柳州。似乎辛辛苦苦打下的清桂,又还给了苏国昏君一般。

“这只不过是暂且得到一个名份,以安清桂百姓之心,证明统领无意侵夺苏国之地。等到清桂百姓尝到统领新政的好处,这个名份便可有可无了。”魏展如是解释,虽然如杨振飞者仍不明白,却也知在此事上不宜横生枝节。

接着李均综合众人建议,令孟远与吕无病领和平军一万骑兵连夜赶往枫林渡支援方凤仪,留下一万和平军给董成作机动之用,其余尽数赶到溪州,搭乘早已等侯在那里的大海船回到狂澜城。

“统领心中,究竟有几成把握对付柳光?”终于忍不住,魏展还是问了这个明知没有任何答案的问题。

但李均却回答了:“老实说,一成把握都没有。”

看着李均说出这极无志气的话语,脸上却是甚为轻松的神情,魏展迷惑了。他虽然渐渐了解李均,对于李均的一些心思颇能揣测得出,但李均此时却让他无法看透。

“哈哈哈哈……”两人都大笑了起来,笑得随在两人身边的卫士莫名其妙。过了会儿,李均方才道:“先生为何而笑?”

“统领又是为何而笑?”

“看来先生终究是不肯让我,哈哈哈哈。”李均眺望远方,海天一线之间,一片茫茫,若不是船队连绵而行,而只是一只船在海里漂泊,那样天海之间,便只有一个自己了。

他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种厌倦,有一冲想将自封闭起来的冲动,抛开那战争,抛开那野心,抛开那贼老天,泛舟于海上,既无平时的喧闹杂乱,又无战时的流血伤亡。

“统领,统领!”

魏展的呼唤将他从封闭中拉了回来,他自嘲的一笑,自己终究不能离开战场,因为自己是十余万军人的统领,是数百万百姓的事实统治者。若是放在千年战争最激烈的年代里,自己目前的力量已经可以算是强大的势力了。但到了这几百年,各国间兼并日重,小国所余无几,而恒国、苏国与岚国这样的巨大国家,已经巍立百年了。

“没有什么,我只是在想,我方才究竟为何发笑。”李均略有疲意的道,但魏展询问的目光并未收回,李均长长吸了口气,指着东方天际道:“有朝一日,我欲使这大海成为神洲之内湖,先生以为如何?”

“统领虽然豪情万丈,但也请解决了柳光再言此事。”魏展没有因为李均的情绪低落而顺着他的意思。在他看来,一个人烦躁不安的时侯,最能体现出这人的自制能力,而身为一军统帅,自制能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

“我回舱去歇息会儿。”

李均脸色果然有些不愉,他转身回船舱,魏展担忧地望了他一眼。虽说每个人情绪都有高潮低潮之分,但李均自他见面起,便如一个不知疲倦的铁人般,从来没有看到他情绪低落之时,这一次不知为何却低落起来。而且,此时李均要去面对或许是他见过的最可怕的对手,情绪低落,对他而言是致命的错误。

“果然如此。”

吴恕在他那被书架子占去大半地方的书房之中,淡淡地道。

恭恭敬敬侯在他面前的,是一个身着紫色朝服的官员,以他的服饰而言,在朝中当数三品大员,但在吴恕面前,他却如一个仆役般恭谨,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辛苦了,你可以下去。这事情我自然会转禀圣上,你的功劳我也会一并呈报给圣上的。”吴恕端起茶,淡淡地道。

“多谢恩相,下官哪有什么功劳,全是仰仗恩相提携。”那朝官语气中透出一股打内心里出来的喜色。

“唔。”吴恕不再多言,只是轻轻唔了声,那官员会议,躬身行礼道:“下官这便告辞了,呃,此次来得匆忙,未能替恩相注意各地的奇物,只略备土特产,稍后下官便令人送来。”

“你不留下来陪我吃顿晚饭么?”或许是提到礼物的关系,吴恕态度变得有些热情,但那朝官深知进退,再次施礼道:“不必,不必,下官已经打扰了恩相许久,还是告退的好。”

待那朝官走后,吴府的管家大声呦喝道:“沧海郡守代喜求见。”

吴恕轻轻一拧眉,闭起了眼,只从他鼻腔里发出轻轻的哼声,亲随明白他的意思,呼道:“让他进来!”

代喜提着官服,战战兢兢跨入大门,还未来到吴恕近前,便扑通跪倒在地拼命磕头:“恩相大人饶命,恩相大人饶命!”

“我饶你命?可是李均不见得会饶我命。”吴恕慢吞吞地道,“你与李逆勾结,至使沧海失守溪州沦陷,从而为逆贼打开了进入我大苏的门户。你蒙受国恩却贪赃枉法,你在溪州三年不曾检过兵不曾缉过盗,如今我想倒是想饶你,可你要我以何理由饶你?”

“恩相……恩相……”代喜涕泪俱下,叩头流血:“恩相明察秋毫,实非门生与李逆勾通,而是董成与李逆暗通款曲。如今董成就任李逆清桂留守便可证明门生确属无辜!”

代喜之所以在吴恕面前自称门生,是因为当年他考取仕途的主考官,便是吴恕。他当然不会幻想这“门生”二字能给自己带来多大的转机,只不过如今能抓着一根稻草便是一根稻草了。

“唔,你说得也有道理。”吴恕微微颔首,似乎听进了代喜之言。

但代喜深知吴恕其人,若是喜怒不动于颜色,那尚有生之希望,若是大发雷霆,那还有辩解的余地,若是和颜悦色如现在,那便意味着有人死路一条。

“恩相,再过数月便是恩相大寿之时,门生自知此次死罪难免,到时不能为恩相祝寿,故此提前准备好了礼物,门生此去与恩相人鬼殊途,再也无法于恩相面前听侯教诲……”说着说着,念及自己可能遇到的悲惨下场,代喜禁不住嚎淘痛哭起来。

身后屏风里传来唯有吴恕能够理会的异动,对于自己那个贪婪的妻子,吴恕也有些厌烦,但到底还是畏惧多了些。他略略挪动了身体,道:“念你尚有功于朝庭,我会奏明圣上,让你将功折罪。至于能否留下你一条性命,还是要看你自己。”

当终于捡回一条性命的代喜在吴恕大门之外抹着冷汗之时,吴恕的妻子熊氏正在询问吴恕:“那李均小儿竟然夺去了清桂,老爷当如何是好?”

“那小儿果然颇有眼光,知道清桂是立业之地。”吴恕眯着的眼在他妻子面前睁开,黄幽幽的冷光,即便是熊氏也难以琢磨透彻他内心中想的是什么。

“余州、清桂,若是用能吏治之,都是富庶之地。”吴恕心中盘算,“如今朝中反对我者大多为我除去,皇上左右无人可用,不倚仗于我便不足以行事。皇上皇上,你有意杀陆翔,我却担上了这千古骂名,既是如此,我也不得不为自己考虑了。”

这些话,即便是对着妻子,他也是不敢说出口的。他能说的,只有他的布置:“如今柳光大举攻伐李均小儿,清桂只余叛将董成,我正好乘机发兵,夺回清桂。”

“朝中诸将,谁人会是董成对手,况且将兵权托付于他,怎知不会成为第二个董成?”熊氏的疑虑,不能不说是对吴恕的提醒。

“无妨,我心中早有一人,他军略便是不及董成,也不会相差太远,令他统十万禁军,再自各地调集十万兵马,对付区区董成应是没有问题。”吴恕森然一笑,脸上的皱纹如老树皮剥落般扭动,眼中那阴森森的光芒便是熊氏也胆寒:“至于成为第二个董成,那是不可能的,我料李均恨他决不在恨我之下,谁有都可降李均,他是万万不敢降的。”

二日后,朝庭传出,以原无敌军中重将、手刃陆翔的功臣、骠骑将军王贵为兵马大元帅,都督二十万大军南征。

“怎么了?“

纪苏盯了柳光半日,仍旧一语末发,倒是凤九天有些不解,诧异地问道。

“这些人是奸细!“

纪苏一语惊人,便是深沉如柳光者,也不禁错愕。传闻里这戎人女子不过武艺高强,却没有听说她智慧也如此,莫非她是一直深藏不入,是李均留在余州的杀着?

“哈哈哈哈,纪苏姑娘何时变得如此多疑了,是不是太久没有见着统领了?“凤九天哈哈大笑,一面开着纪苏的玩笑一面摇头,“这些人都是附近乡民,你看你将他们吓得那样子,若是奸细,怎能如此神色大变?“

“他!“纪苏一指柳光,神态间杀意盎然,“看他骑驴的姿势,不象骑驴而象是骑马。你们常人看不出来,我们生在马背上的戎人可是一眼就看出了!“

未等柳光辩解,纪苏又用手一指柳光之侍卫:“再看他,额角有道肤痕,你们男子不注意,却逃不脱我们女子的眼睛,那肤痕戴头盔时间长了的痕迹,这二人都是军人,却装作百姓打扮,不是奸细是谁?“

凤九天张开嘴呆了半晌,眼中也露出狐疑的神色,柳光脸上的惊慌之色却未改变,他慌忙下了驴,拱手行礼道:“将军好眼光,小老儿曾当过三十年骑兵,如今老病在家,但这多年的习惯却无法改变。那年轻人是小老儿侄子,这两年误投了莲法乱军,最近才回得家来。“

他言语之中并无一字说自己并非奸细,但却将纪苏指证的理由推得一干二净,纪苏怔了怔,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责问。

凤九天冷冷盯着柳光,似乎并未被他说动,柳光坦然地迎着他的目光,脸上神色恢复了镇静。二人对视了足有一盏茶功夫,凤九天方移开了目光。

“老先生习于行伍,可有兴趣在我军中效力?“凤九天微笑着道,似乎已经没有了猜疑。

“小老儿不过一士卒,怎敢说习于行伍?“柳光再次拱手逊谢:“和平军兵多将广,我一老卒,于和平军大业无甚补益,而且战乱久了,小老儿也厌倦了。“

“确实如此。“凤九天深深叹息道:“战乱久了,任何人都会厌倦,便是百战百胜的名将,也终有厌倦的那一日。老先生以为,那不败名将柳光元帅,是否也有厌倦之日?“

“不败名将柳光元帅“八个字如惊雷般响起,柳光的部下神情都是大变,甚至开始向这边聚拢过来。唯有柳光脸上浮出沉吟之色,半晌道:“每一个人都并非天生好杀者,每一个人都有他不得不去做一件事的理由,每一个人夜深后都会有扪心自问之时。“

凤九天再次与柳光目光相对,柳光脸上露出有些勉强的笑容:“柳光是个老兵,小老儿也是个老兵,小老儿不过是瞎猜罢了。“

“老先生所言极是。“凤九天慢慢道:“柳光元帅有柳光元帅不得不作战的理由,我们也有我们不得不作战的理由。纪苏姑娘,我们是否该回城了?“

望着凤九天与纪苏一行又回到城中,柳光微微笑了笑。庞震凑上来道:“主公镇定自若,非常人所能及,只是这亲身涉险之事,以后请不要再做了。“

庞震的谏言让柳光再次微笑起来,他将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线,轻轻道:“若非亲自来此,又怎能见到凤九天与纪苏这两个妙人?耳闻不如目见,这两个人倒值得我亲自来此……“

侧目见到庞震颇不以为然,柳光轻轻一摇手中的鞭子:“那纪苏能从我姿势中发现我习于骑马,用从侍卫头上的痕迹推出是军人出身,决不只是一蛮女。凤九天能推测出我的身份,以言语挑我之后又能隐而不发让我们离开,是个善于捉住时机之人。“

“什么!“原以为凤九天与纪苏是不能确定众人身份才放过众人,因此庞震听了柳光的话倒吸了口冷气,他们方才距会昌城不足千尺,城内大军出来不过片刻功夫,若是凤九天一声令下,他们只怕一个都逃不走。

“凤九天以为此时抓我并无把握,他身边不过百余人,却不知路人中有多少我们的人。而那戎女纪苏不见得是我对手,若是一击不中,只怕他们这百余人反会为我掳获,因此他装作未察出我身份而回。我料片刻之后他必有大军出来,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不到一柱香功夫之后,数千和平军蜂拥而出,将道路两旁几乎踏遍,却只在地上见到“我去也“三字。

“真不愧是柳光……“这是凤九天接到报告后不由自主发出的赞叹。

孟远抹去额间的汗水,有些出神的望向河对岸。

桂河在枫林渡尚不算宽阔,不过千丈罢了。但河水却极深,最深处足有十丈,便是羌人,也需有五个那么高才能不被河水淹没。河中心处水流湍急,最长于游泳的夷人只怕也会被水流在一瞬间冲下数十丈。除非凭借舟船之便,或是如飞鸟般有翅膀,柳光的部下绝难过河。

初冬之晨,河水中冒出腾腾的雾气,让整个河面成为一片乳白。远眺对岸,茫茫然如仙境一般安宁。

“柳光派来的是谁?“

他问方凤仪。他领着一万骑兵赶来支援,对于先经过苏国官兵冲击,紧接着又迎来柳光控制的陈国官兵进攻的方凤仪而言,李均在这危机之时将倚为臂助的孟远派来支援,让他深为感动。余州此时,也同样要用人得紧啊。

“细作来报,敌将是陈国前将军霍匡。“方凤仪道。谈到霍匡这个名字,他颇有些不解。

“方兄有此人的资料么?“孟远也同样觉得奇怪。柳光敢于将独当一面的重任交与这个霍匡,那此人就不应是泛泛之辈。虽然他的官职“前将军“在武将中是比较高的了,可从来就未曾听人说起过此人。

“据说此人本是一县令,不懂武学。“方凤仪皱着眉道,“以往也只不过在他那县里治治匪,未曾指挥过大战。“

“甚至连马都不会骑。“旁边一将插言道,“他上阵打仗,从来都不骑马,是坐在一顶八抬大轿之上。“

孟远看了那将一眼,见那将服饰是莲法军的样式,知道是随甘平来投的莲法宗将领。他们在陈国与柳光大战败走,对于敌情自然要了解得多,因此孟远问道:“那此人指挥作战如何?“

那名叫左思敬的莲法宗将领脸上露出颇为忌惮的神色,道:“这霍匡指挥作战,倒也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但每次只要他出现,我军便会败北。“

孟远怔了怔,颇觉得好笑地道:“也就是说此人运气特好啦?“

左思敬有些难为情地挠挠头。在不足一月的激战之中,莲法宗程恬部下的众多文武将领一一阵亡,他也是甘平自低级军官中提拔而起的年轻人,如若硬要他将对方用兵之道说出所以然来,确实是难为他。

“唔。“孟远沉吟了一会,他自然不会真以为霍匡仅凭运气好便可以被柳光提拔出来,战场之中,只凭运气是无法活得长久的。身为将才,他深知“善战者无赫赫之名“的道理,这霍匡虽然既无名气又无特点,但更有可能是深藏不露的将才。

“这几日霍匡并无异动,似乎是给桂河难住了。“方凤仪道。经过和平军与苏国官兵的大战,桂河两岸能够用来渡河的大小船只尽数落入和平军之手,对岸的十万陈国大军想要渡河,几乎是不可能。

“河对岸有多少我方的细作?“孟远沉吟了一会儿,忽然问起这个问题。

“有十六人。“

“十六人……“孟远心中稍宽,如此应该不会漏了霍匡的行踪才是。那霍匡在河对岸静止不动,究竟是何意?

“莫非霍匡本意便是将我们牵制在此处?“吕无病道。

“正是!“孟远猛然省悟,“霍匡本意只怕就是将我军牵制于此,以便柳光对余州的攻掠。若是我军露出空隙,他也会毫不客气见机行事!“

“那我军便在此与之对峙不成?“左思敬很自然地用上了“我军“一词,自与方凤仪相识之后,他便发现方凤仪原来不是那么难相处的人。

“他不来攻,我便攻过去!“孟远吐出这几个字,用力一挥手道:“方兄,将船只准备好,今夜我要渡河!“

“孟将军,这不太好吧?“方凤仪略有些迟疑,李均之令,是他们能守住枫林渡,让清桂有个安全的后方便可,而出击之事,似乎不在李均授权范围之内。

孟远坚定地道:“无妨,我先过河为前锋,突入敌阵中后你为我后应,若是我战不利,你便来救我,若是顺利攻破敌阵,你乘势掩杀!“

“请以我为前锋!“吕无病从孟远脸上看出了不容更改之色,他只得婉转提议道:“将军身负李统领厚望,全军上下皆唯将军马首是瞻,不可轻身涉险。“

听了他的话孟远哈哈笑了起来:“无病,你几时见过我躲在后方了?这次我要固执一回了,你们且放宽心,我自然会谨慎从事!“

拗不过孟远,无病与方凤仪只得悬起颗心,为孟远的连夜突袭作准备了。

这一夜乌云蔽月,桂河之上夜风如刀。孟远令人以粼粉涂于船后,以为后面的船只指路,五千精兵乘风破浪,悄无声息地接近对岸。

河岸边静静的没有人声,河水拍击河岸的响声遮住了船行之声,孟远凝神向岸上瞧去,只觉树木在黑暗中如一群怪兽,森然欲舞,

“且慢。“身旁战士意欲上岸之时,孟远伸手止住了他们。他侧耳倾听,树林之后隐隐有军中更鼓之声,一切都极正常,看来那霍匡并未察觉和平军的攻来。

“太安静了,太正常了。“孟远在心中默默想。他之所以要强渡夜袭,并非他贪功,而是他深知若是自己能攻破霍匡,进入陈国,出现在柳光身后,对于正处在柳光无与伦比的压力之下的余州,将有多大帮助。但若是在此败阵,不唯对李均毫无臂助,只怕还会连带将这新夺来的苏国清桂丢去。若是如此,只怕自己便是自尽谢罪也于事无补。

“不可能,左思敬说这霍匡指挥作战虽然不是奇计叠出,却也能抓住时机,他如何会这般大意?“

在心中自问了一句,孟远颇觉踌躇,若是就此回军,只怕要为无病及方凤仪等嘲笑,不战自退也不利于军心士气,若是上岸,若是中了埋伏,这五千精兵只怕尽要化为灰烬。

“将军,何时上岸?“已经有些不耐烦的战士跃跃欲试,副将见了他们在黑暗中仍闪亮的眼睛,便催促地问道。

“且再等一等。“孟远用力握住大刀刀柄,冰冷的刀柄传来了夜的寒意,他深深呼吸了一下,努力使自己从犹疑不安中镇静下来,此刻最需要的便是冷静地判断了。

远处传来的更鼓声在深幽的夜色里更显响亮,便是哗哗的流水声也无法遮住。孟远忽然一甩手,船行来虽然无声无息,人不能察觉得到,但岸上树林中的寒鸦归鸟,却应发觉和平军的来袭,这些寒鸦归鸟悄然无声,便只证明一件事情。

“传令给后船,立即返回!“

他决然道。身旁副将诧异地望着他,而做出这个决定后的孟远却长长出了口气,似乎在心中与一个强大的对手对决过。

命令借着粼光被传了回去,和平军的船只纷纷启锚回航,正这时,岸上传来惊雷般的战鼓声!

“杀!“

一瞬间火把齐举,将整个河岸照成白昼,跳跃的火光下,是陈国官兵兵刃上的闪闪寒光。孟远只不过倒吸了口冷气,火箭便如骤雨般扑天盖地而来。

“盾牌!“孟远大喝道,在一片杀声中,他的命令无法传到其他船上,但其余船上的和平军都自然地树起了盾牌。人虽然并未给箭射中,船却难以躲闪,熏了油的火箭落入木船之上,片刻间便在船头也燃起了烈焰。

“灭火!“除去用盾牌拨挡敌人火箭的将士,其余人大多都开始救火,正这时,岸上的陈国官兵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

“霍将军!霍将军!“

孟远在船头举目望去,只见在火把之中,一顶八抬大轿如鹤立鸡群,轿四周没有帘幕,轿中之人看不真切,但可以察觉他并没有着盔甲,而是一袭长衫。他应就是霍匡了。

那霍匡在轿中挥了挥手,陈军上下竟然一瞬间静了下来。

“敌将听了!“轿中传来一个略有些沙哑的声音,虽然清楚,但中气却并非很强。孟远心中一动,知道这霍匡果真是文官出身,并不长于搏杀之道。

“你且向上游方向看看!“霍匡声音中略带自负之意。

孟远依言向河上游望去,不由勃然色变!

第八章玄机

第01小节

身为溪州留守的罗毅,当属和平军诸将中最为轻松者。孟远等在枫林渡与霍匡对峙,董成面对苏国二十万大军的压力,而李均则正在急急赶往会昌的途中。但不知为何,罗毅心中仍有些不踏实,他总觉得自己这边也不会安静许久。

见他双眉紧锁,似乎有些心事,已经颇为习惯于他轻松自在的侍女小玉小心翼翼抬眼瞄了他一下,微微蠕动了下樱唇,欲语还休。

罗毅敏锐地发觉了这一点,微笑着道:“小玉姑娘,你有何话说?”

小玉将眼眉深深垂下,不敢正视他,轻轻道:“没什么。”

罗毅佯怒道:“明明见你要说什么,让你说你却不说,是不是瞧不起我?”

“奴婢不敢!”小玉直直跪了下来,俏目再也不敢抬起,罗毅怔了一会,没料到近来已经不太回避自己的小玉,只因自己一句戏言便会如此。省悟之后他忙伸手去扶起小玉,道:“快起快起,我不过是一句戏言,小玉姑娘你怎会如此?”

小玉垂首不语,罗毅只得强扶起她,但只是一松手,她便又跪了下来。罗毅长长叹息一声,自知这些日来的努力,便因自己一句戏言而付诸流水。

“报!”

卫兵飞快闯进来,让罗毅从尴尬之中略微解脱,见那卫兵气喘吁吁,罗毅灵机一动,道:“小玉姑娘,为这位兄弟端杯水来。”

小玉应声而去,那卫兵只是摆手还未来得及拒绝,便被罗毅严厉的目光所止。

“报罗将军,有商船船长求见!”等小玉去后,那卫兵这才缓过气来,“似乎有紧急军情要见罗将军!”

“紧急军情!”罗毅心登地一下,自己的不祥预感似乎要应验了。“快去请进来!”

进来的是位夷人船长,瘦长的脸上有双精悍的眼睛,见了罗毅只是拱拱手道:“和平商号亚堂号船长姜若见过罗将军。”

“原来是自己人!”罗毅面露喜色,和平商号是李均创业之初接受姜堂建议组成的一个大商号,一面与狂澜城诸富商合作向非和平军统辖地方走私,另一方面却又公开与各国贸易,虽然在一些世家旺族之中有和平军“与民争利”之讥,却是支起和平军军饷战资大半边天的组织,罗毅虽然出身于看不起夷人也看不起商人的世家,但他自己作为那古老家族的叛逆者,对于这些为和平军作出默默贡献者,不敢有丝毫傲慢。

“客套话便不提了。”那姜若坐了下来开门见山地道:“三日前我自狂澜城来这溪州途中,自海里救起一个人,他说是自倭国来的商人,途中遇上大队倭奴海盗,他跳水逃生,据他说这群倭贼正在某个小岛上集结,准备大举来掳掠沧海郡!”

“该死的倭狗!”罗毅愤然道,和平军的水师随李均回狂澜城去了,留在溪州的只有几艘小战船,罗毅手中兵马不过两千余人,加上被唐朋带去地方巡察的军士也不足五千,倭贼要是来攻,定是有备而来,区区五千人马,如何能抵挡得住他们?

片刻之后,他又奇道:“那商人是神洲人还是倭人?”

“是倒是倭人。”

“这倒奇了,倭人也掳掠倭人?”罗毅一皱眉,道:“这其中只怕有诈,倭人嘴中岂有真话?”

“倭人向来如此,见利必趋,不会管是否是自己人。”姜若冷笑着道,“那倭族商人心中痛恨他们抢了自己财货,这才肯合盘托出,料想其中不会有错。我将这消息传给将军,信不信在于将军。”

罗毅苦笑了,不知为何,今日自己说话总是得罪人,先是让小玉误会,如今又惹恼了这夷人船长,全然不似平时能言善辩的自己。他起身行了一礼,道:“姜船长不要误会,我没有信不过船长之意,只是怕这倭人诡计多端。”

“我知道,我不是怪罗将军。”姜若还礼道:“我此趟带着货物极贵重,无论如何不可落入倭贼手中,溪州不久将有大战,我必需先行离开。”

姜若的理由让罗毅无法再挽留,而且罗毅自身也无暇再与他多做纠缠。如若他带来的消息不差,那么倭贼到来便是几日内之事了。

“诸位与倭贼打过交道么?”在军事会议上,他问帐下将官与溪州城的谋士。这近两个月来,他虽然在养伤,却也未闲着,颇提拔了些溪州本地的将官与谋士,因此在收揽沧海郡民心方面,还是卓有成效的。

“以往倭贼也来沧海郡骚扰过,但一般不敢到这溪州。”一个幕僚道,“溪州是大城,通常有重兵防守,倭贼欺软怕硬,在沿海骚扰多是对小城。”

“那往常若是倭贼来犯,沿海各城又是如何抵挡?”

“倭贼以掳掠为其目的,实行是以战养战之策,因此以往我们都是坚壁清野闭城不出,倭贼无法破城,自然转向他处。”

“自然转向他处?”敏锐地发觉到幕僚言语中的问题,罗毅剑眉一锁,瞪向他道:“也即祸水他引之策?”

那幕僚脸上颇有惭愧之色,但旋即又道:“两权其害取其轻,若是大城被破,以倭贼凶残心性,必然血洒长街尸填沟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倭贼……”罗毅沉吟了片刻,看来迟早是需要与倭贼喊捉贼做个彻底了断的了。

“大人,溪州兵少,加上和平军也不过五千余人,若是真有大队倭贼来犯,我恐难以抵挡,还请大人下令坚壁清野。”

“只怕坚壁清野尚不足以退敌。”另一幕僚道,“此次倭贼有备而来,不破大城只怕不肯罢休。溪州兵少不足以守城,若是倭贼大举进犯,我只恐守都无法守住。”

“唔……”幕僚与将官们争执了许久,也没有争出一个结果,罗毅有些厌倦了,他振了振精神,道:“倭人对我神洲,除去掳掠之外还有什么正常交往么?”

“那自然有了。”一幕僚摇头晃脑地道:“相传倭人原本是夷人渡海后与倭国土著通婚之遗种,我神洲出现强大国家之时,他们畏于天威,便会遣使通好,若是神洲陷入纷争战乱,他们便乘火打劫,妄图夺取神洲。倭人自身并无文字,其文字全由神洲文字演化,倭人头领酋长多爱我神洲文彩风流,谙通神洲历史。”

“另外,倭人对于我神洲军事极有兴趣,视四海汗之谋主孙楼为天人,孙楼兵法战阵为其必读之物。”

“孙楼……”罗毅忽然眼前一亮,孙楼的兵书战阵之法,也是神洲将帅们必需熟读的典籍。孙楼一生虽然不长,却战无不胜,与他极善于布阵有关。“那倭贼对孙楼的十大阵法定是很熟悉?”

“正是,倭贼内战之时,往往排兵布阵皆依孙楼之法。”

“若是如此,我倒有一计可退倭贼,只恐倭贼离了溪州还去别处烧杀掳掠。”罗毅沉吟了片刻道,“如今也只好如此。来人,传令沿海各县府,要他们坚壁清野,不得让倭贼有可乘之机,另请城中石工木匠为我连夜赶制器械,以备不测!”

※※※

来自穹庐草原的罡风将两军战旗吹得猎猎飞扬,不时有冰冷的雨丝自灰色的空中飞落,打在铁甲之上却无声无息,号角呜咽,战鼓隐隐,会昌城下,剑拔弩张。

“纪姑娘,一切就全靠你了。统领的大业全在你手中,还请你莫要逞强。”凤九天向纪苏施礼道,言语切切。

“哼,便是不依你之计,我也能于万军之中斩下柳光的首绩!”纪苏似乎对他的安排有些不愉快,半是赌气半是认真的道。

“那是自然,但若纪姑娘斩下柳光首绩却失去了余州,等统领回来之日,姑娘便难以向他交待了。便是未失余州,和平军其余将士却没有姑娘武勇,损伤难以避免,统领回来之时见我们将他精心训练出的将士折损了大半,怪罪我还是小事,要是因此令姑娘与统领有隙,那事情便大了。”

纪苏恨恨地瞪了凤九天一眼,道:“你别总是拿李均来压我,我又不怕他!”

凤九天捻须微笑,眼里露出顽皮之色。在他这年近半百的人眼中出现这神色,着实有些不伦不类,但纪苏不知为何,觉得他这目光似乎看透自己内心,似乎在笑问自己“真的不怕他么”,不由得脸上一红。怕她自然不会怕李均,虽说李均击败她后摘下她的头盔,按破天门的门规便是战神为她挑选的夫婿,但若是她自己不乐意,大可以杀了李均重获自由。甚么三纲五常从一而终那是常人中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读书之人弄出的东西,她这般草原上的儿女,自由与随意比生命都要重要。但是,这几年来与李均相处久了,李均那因“恐女”而戴上的面具已经被她摘下,这个男子虽是不解风情,但也并非毫无可取之处。

每每念及李均似在不经意中流露的那缕柔情,纪苏心底便升起丝丝甜意。她也明白李均与墨蓉情那减不断理还乱的情愫,她甚至还知道李均之所以会对她好,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的戎人公主的身份。李均需要她来稳定她的父汗,让戎人逐渐适应与常人和平共处的生活,并且从中取得当初掳掠常人都得不到的好处,这样,李均纵横天下的大业便会有坚实的盟友。正是因为她深知自己对李均大业的重要性,她方能体会到李均的痛苦:心中深深挂恋着墨蓉,却又不得不同自己相好,与自己相好原本是出于政治需要,却假戏真作生出了真情。这个满肚子算计别人的男子,内心深处还是有着几许赤子之心存在。李均既然不曾为了大业而抛弃墨蓉,那么在与自己产生亲密之情后,无论什么也无法让他舍弃自己,古人云:“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更何况这有情郎又是如此英雄了得的人物……

但横在二人之间的不唯有墨蓉。如果不是有李均,自己与墨蓉定会是好友,但正是有了李均,自己与墨蓉间便只能维持某种不冷不热的关系。没有人愿意将自己最心爱的与别人共享,自己如此,那待人真挚诚恳的墨蓉心中也是如此。其实……其实自己倒无所谓,父汗有妻妾十七人,自己早就习惯了,墨蓉对于此似乎也并没有太多顾忌,关键还是在李均那傻瓜身上。为何他偏生要执著于男女平等便只能一夫一妻?难道他不知,为了这一夫一妻的形式而要将相爱的人硬生生分开,实际上是最大的不平等么?

纪苏忡忡叹了口气,这些小儿女的心事,怎能对外人说起,怎能让那个傻瓜知道?那个傻瓜对敌之时那样聪明,却为何总是不能体会出自己的暗示来?

“啊?”猛然想起,自己是在两军阵中数十万敌我将士面前发呆,纪苏脸上不由得一阵烧红,她掩饰道:“凤先生说什么?”

虽然她戴了头盔,但凤九天似乎仍看到了她脸上的酡红,一连串尖酸的话语几乎脱口而出,但他终于隐住未让自己的习惯得逞。嘲笑一个为爱情而苦恼的年轻人,这本身才是最值得嘲笑之事,若非自己未曾尝过真心爱一个人的滋味,便是自己老了,老得要靠嫉妒年轻人的恋情才能让自己想起当年的往事……

“我是说,纪姑娘要多加小心,你是万金之躯,让你冒险实是不得已。”凤九天叹息了声,他忽然觉得自己有必要改变主意了。这个在爱河中沉浮而不能自拔的女子,自己怎能如此?

纪苏却不知道,凤九天初计,本意是要她战死于此,好激那忽雷汗倾巢而出寻柳光决战。若是穹庐草原上的戎人大举攻入陈国,余州之围自然便会被解,而忽雷若与柳光结下不解之仇,那也与和平军的同盟就不得不延续并加强。此计必需设计得非常巧妙,既不能让忽雷汗怀疑纪苏之死是出于自己设计,又不能让纪苏活着落入柳光手中。为了李均天下大计,在凤九天心中原本就是任何人都可以牺牲,但在这片刻间,他的决心反复动摇起来。

“那么我去了?”纪苏问道。

“你且等等,容我再想一会儿。”两种心意在凤九天心中反复激荡,这令他觉得头隐隐作痛,他深吸了口气,用手指揉了揉自己额角。

“凤先生不舒服么?”纪苏全然不知自己的生死便在凤九天一念之间,她目光虽然敏锐,心思虽然也算缜密,但她却绝对相信自己人,更何况眼前这人是那个自己欲托付一生者倚为臂膀之人。

她的问话让凤九天心中如刀割般,凤九天睁开双目,反问道:“为了李统领大业,此次前去极为冒险,纪姑娘也不妨再想想,究竟是否要去。”

“我已经决定了。”纪苏决然道,“不唯为李均,也为我戎人。这两年来我眼见狂澜城中百姓丰衣足食,我做梦也想我戎人也能过上这般日子。如今和平军许戎人在余州自由行动公平通商,戎人无需掳掠流血便能得到食盐茶叶与药物,父汗来信说草原之上歌声遍野,皆是李均之力。为此,无论如何危险我也在所不惜。”

凤九天心中狂突了几下,然后缓缓道:“既是如此,你且去吧。”

正当纪苏欲催马之际,忽然有人道:“且慢!”

凤九天与纪苏都是一怔,在这主军之中,怎么有人会阻止他们行事?

一阵金芒闪了闪,声音来处出现了一个身材瘦长的人影。

“雷先生……你如何会到此?”掩饰不住内心的惊诧,凤九天问道。纪苏也好奇地望着这个曾与李均一同屠龙的男子,虽然二人见过几面,但雷魂一直都很冷淡,似乎眼中根本没有别人存在,这样的人能同李均走到一起,也让纪苏觉得惊异。

雷魂用严厉的目光盯着凤九天,那目光如闪电般,让凤九天也不得不微垂下头。片刻后雷魂道:“我刚刚赶到城中,听说你们已经出城迎敌,便用土遁之术来此,凤先生,我总算未曾迟来!”

凤九天双目中光芒一闪,他的布置,他的心意,瞒得过旁人,有一个人却是无论如何瞒不过的,自己原本想在他回来之前将一切结束,如今看来自己还是慢了一步。

“李均要我来传四个字。”雷魂看了好奇地盯着二人的纪苏一眼,冷冷道:“不得妄动!”

“不得妄动……”

凤九天脸色转为灰白,喃喃重复了这四个字,李均请雷魂带来的只怕不仅仅是这四字,否则雷魂便不会用如此严厉的眼光看自己。雷魂没有在众人面前,特别是在纪苏面前将此说出来,其实是出于好意,他的声音虽然冷漠,但他的目光与心思,只怕不在自己之下,当年彭远程围狂澜城,便是用了他的火油之计才破了彭远程的玄机楼。

“是墨蓉姑娘托你赶来的吧?”凤九天抬头问雷魂。雷魂并不在狂澜城之中,而是居于雷鸣城魔法太学,和平军上下,便是李均也很难请动他,能请动他为信使者的,只有墨蓉一人而已。自己来这会昌城时曾去调请魔法太学师生相助,而雷魂根本不理会自己。墨蓉请他为信使同时意味着,墨蓉也知道了自己的安排,她让雷魂赶来,一则是怕旁人不可信赖,二则是怕时间上来不及,三则是在必要时让雷魂以他强大的力量来阻止自己,这些年轻人的心事,确实不是自己这般老人所能干涉的了。

“纪姑娘,请出发吧!”

凤九天脸色的变化仅仅是片刻间的事,他又转向纪苏,目光中坚决异常:“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若不能暂时击退柳光,不待李统领赶到余州便会易手,只有让柳光吃些苦头,才能拖延时间。因此,我们不得不去做了!”

第02小节

孟远依那霍匡之言,向河上游看去,不禁勃然色变。

随着河水,一条火的长带正以极快的速度顺流而下,孟远只是一怔便知这是燃了黑油的木排,若是给这木排撞上,小些的船只怕立刻会沉,而大些的也定然会被这火点燃,再加上对岸火焰如蝗,和平军这大小百余只船倾刻间便将成为一片火海。

“全速回退!”孟远大吼道,劈手自身旁一夷人战士手中夺过一只强弓,弯弓搭箭,瞄准正在那大轿之上冷笑的霍匡。他心中明白,此刻便是后退也退不及了,这一战自己将败得极惨,从军以来前所未有的败局正在接近,而导致这败局的,一是自己大意,二则是那轿中人的算计。

他虎目欲喷出烈火,一声“去死”,箭如流星破空而出,虽然距河岸已有百步之遥,但这箭不过是一瞬间便到了霍匡面前。

“叭”一声响,眼见这一箭便可了去这心腹之患,一只巨盾举了起来,挡住了飞矢。箭钉入铁盾之中深达一寸,箭尾在空中嗡嗡作响,霍匡也禁不住冷汗如雨,若不是副将救援及时,自己便要胜利到来之时莫明其妙的死去了。

孟远恨恨将那弓一折两断,目光凝结在救了霍匡的敌将身上,不由吃了一惊,那人身高足有丈八,原本站在轿后自己未曾注意,此刻执盾站到霍匡身前护卫。从他体形来看,应当是一羌人勇士。

“那羌人壮士是谁?”孟远振声道,虽然和平军在火海之中发出惊恐的叫喊,风助火势的声响也如鬼哭狼嚎般,但他的声音仍旧刺破暗夜,传到了敌我双方耳中。

“我是萧广!”那羌人用沉闷的声音吐出这四字。

“我孟远定然要取你性命!”孟远扬声道,“你且等着吧!”他声音中有着不容怀疑的压迫之力,听在敌人耳中,便觉得此人并非口出狂言,而听在正混乱的自己人耳中,则极大的振作了士气。

“孟将军无恙,大伙冷静下来听他指挥!”军官们制止士兵的乱动,开始有序地在上游冲下的木排中穿行。

“用长槁撑开木排!”孟远的声音传了过来,火海之中最怕混乱,冷静下来便可将损失降到最低处。紧接着他又下令:“放弃已经无法扑救的船只,尚完好者注意救援!”

“原来是孟远,难怪处变不惊。”岸上霍匡捋着自己长髯,静静听了会儿,接着又道:“他便是从火海之中脱身,今日也是败定了!传令下去,准备渡河!”

望着河中烈焰腾天,吕无病几乎要惊叫起来。这些时日来,他每每与孟远在一起,在他心中对这豪爽如兄长的勇将产生了强烈的情感,因此他不假思索地道:“随我来!”

眼见他冲向战船,方凤仪伸手拉住他,面色如铅般凝重:“不可,如今孟将军一片混乱,你再前去反而乱上加乱!”

“孟将军出阵前曾要我们接应于他,难道我们就在这坐视不成?”

“最好的接应,便是保持镇静。”方凤仪虎目中威芒四射,然后道:“令小船出水寨,将河中浮木撑开,为孟将军后退开出一条道路!”

正这时,岸上的和平军也大哗起来,那从上游漂来的木排,也将和平军水寨点燃,泊于水寨之中的战船纷纷落帆避让,但火助火势火借风威,冲天的烈焰仅仅是片刻间就将整个水寨吞噬。南风劲吹,将腾起十余丈的火焰卷上岸来,烧着了岸边枝叶已干枯的树木。仅仅一盏茶功夫,那火便从水中燃到岸边,又从岸边蔓延至河畔的枫林渡镇。便是高达三丈的城垣也无法阻止炎神之怒,镇中百姓若不是因为战争而逃走,定然会哭嚎成一片。

浓烟与烈火之中,方凤仪与吕无病也不由惊惶失措。二人收拢队伍想要离开,却又担心孟远后路为火所断,正慌乱之时,最近一艘战船砰地在河滩上搁浅,船上也被火焰所席卷,和平军将士纷纷跳入冬日的河水之中,但大多数将士都身披战甲,落入水中便难以浮起。

“不要救火了!”眼见救火已是无望,方凤仪大喝道:“救人要紧,无病,你在此救人,来人,随我来!”

对于方凤仪在这危机之时却领着数千将士沿江而上,无病虽然不解,却也无暇理会。那战船搁浅之处与河岸相距不远,他一命令残余的小船赶去打捞救援,一面就近砍下旗竿长篙,探入水中让在波涛中翻滚的己军将士抓着。

正当前进夜袭的和平军战船纷纷退回靠岸之时,上游方向又是一阵大喊声,无病抽空望去,火光中看不见什么,但兵刃交击声与叫骂声不绝于耳,在火焰的毕剥声里更让他心中添了几分乱意。那里正是方凤仪领兵前往的所在,现在无病也明白方凤仪为何要过去了。霍匡布置今日之战定非一日,一面避开和平军的耳目,一面在上游伐木造木排。木排虽然不能象战船那般将大队人马同时送过河,却足以将拆成小队的精锐送过河,而且木排也无搁浅之忧,对于河岸要求没有战船那么严格。

“孟将军,孟将军!”无病一连问了数艘战船上的将士,都说并未见到孟远,他心中更是焦急,仿佛这战场上的火是烧在他心中一般。他跃上一艘小船喝道:“快走,去接孟将军去!”

那小船上军士迟疑道:“河中尽是火,大船尚且无法支撑,何况是小船?”

“快去!”无病拔出腰刀架在军士脖子之上,军士见他原本清秀的脸上尽是杀气,想起此人在战场上之勇悍,再也不敢说一个字便摇橹出行。

此时河中到处都是火焰,既有那燃烧的木排,也有被点着后放弃的和平军战船,无病收回腰刀,挺枪立在船头,一面四顾一面大喊:“孟将军!孟将军!”

“将军尚在帅船之上!”一艘退回的小舟上有人回应,“他令我们乘船退回,他自己仍在帅船之上!”

无病听了心中一沉,只恨不得自己当时也在孟远的船上,便是击晕他带走也非让他先离开不可,但如今,他却只有在这火海之中继续寻觅了。

河水激荡,烈焰腾空,桂河上下殷红如血。无病瞠目四顾,只觉得这茫茫火海之中,只有自己一艘小舟尚有生意,他只觉周身血液似乎都被火焰所烤干,心头那一点希望之光也越来越渺茫。

“咯咯……”他紧咬钢牙,伸出长枪挑开一只烧得差不多了的木排,木排撞在一艘正在沉没的和平军战船之上,又一起被河水卷走。

“孟将军!”在那沉船之后,无病看到了孟远的战船,船已经被烧了大半,火光中焦黑一片,看不到任何活人的迹象,无病只觉双腿发软,不由得右膝一弯,单腿跪倒在船上,口中发出了几近呻吟的悲鸣。

“我在这里!”那熟悉的孟远之声忽然传来,无病大喜,循声望去,只见一片在水中飘浮的船板之上隐隐伏着一人,无病心中大喜,夺过军士手中船浆狠命拨水,接近之后伸手将孟远拉了上来。

孟远脸色有些苍白,这一次败北比他预想得还要惨上几分,渡河战船大多为火焰吞噬,河岸上的水寨与枫林渡镇也被殃及。他看了无病一眼,用力握了握无病之手,低声道:“对不起,多谢。”

无病怔了怔,立刻明白他所说对不起是指未听他与方凤仪劝谏而出兵过河之事。此时此刻实在不是纠缠这些事之时,岸上方凤仪正领着残破之军抵挡乘火偷袭的敌军精锐,而身后的响声证明敌人大部队也在开始准备渡河,现在能做的便是回到岸上重整旗鼓。

方凤仪于危急之中,只收揽了不过千余将士,而且将士都为这战况所惊,虽然尚未崩溃,但士气确实不振。方凤仪摸了摸自己的头盔,这原本是战死的一位和平军战士之盔。方凤仪一手捋起自己须髯,一手握着大刀,暴喝道:“随我来!”

这“随我来”三字听在和平军耳中都是一振,众人想起跟随的这将军正是在瓦口关之战中闯下“方三随”之称的智勇之将,原本忐忑不安的心都稍稍有些平静。方凤仪原本就颇有威仪,在火光中他身手矫健,神情凛然有如天神一般。一路上不时有惊惶失措的和平军加入这队伍之中,待到他过了枫林渡镇,来得那上游方向的大片枫林之前时,千余将士已变成了三千余人。

霍匡预先派来的精锐依霍匡之计,等到枫林渡火起之后再过片刻,和平军丧胆溃逃之时再杀将出来。他们却不曾想方凤仪能在危难之际整顿出一队人马,迎头赶来迎击。双方正在枫林之前相遇,方凤仪此时已经上了马,大刀如风,连接斩杀几名敌兵,原本来偷袭者反倒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枫林渡是一片火光,但枫林附近却暂时未被火烧着,黑暗之中陈国官兵也不知有多少和平军前来迎战,双方大战了一阵,陈国将领唯恐是中了和平军之计,开始向后退却。

方凤仪长舒口气,敌军胆怯之时,若是能乘胜追击,便可一举让这支敌人精锐溃退,如此便有如斩断霍匡一臂,使之无法取得全胜,甚至可以再回过头去乘霍匡渡河之际击破敌阵,这样此战尚有反败为胜之望。他在战马上一扬刀,吼道:“方凤仪在此,众将士随我来!”

但声音未落,他只觉右肩刺痛有如针锥,一支雕翎箭透肩而过。他在马上摇了摇,制住自己下跌之势,却再也无法抓住大刀,刀“当”一声落在地上。

“糟!”他心中暗叫,正这时,林中又是数枝流矢飞来,方凤仪伏在马背之上,只觉自己右脚上一阵刺痛,看来又中了一箭。而那战马也发出悲鸣,在原地挣扎了几下想站稳,却终于摔倒在地。方凤仪在马倒地的一瞬间忍痛甩开马蹬,滚落在地。

“方将军!”左右急忙来救,方凤仪挣开他们,伸左手拧断那肩头的箭竿,又拔出脚上的箭,努力站住道:“我没事,随我来!”

远处隐隐见他落地的和平军将士闻言士气大振,齐声喝道:“方三随!方三随!”

自方凤仪伤口中涌出的血被黑夜所遮掩,而隐约中他的声音依旧坚定,身形也如同毫无损伤般矫捷。隐伏在林中的敌军弓箭手虽欲再施冷箭,却被和平军一个突袭斩杀殆尽。其余陈国军队退了回去,而此时方凤仪再也无法支撑,坐倒在地上,片刻后失去了知觉。

“暂且后撤二十里!”

看着被士兵抬回的方凤仪伤势,虽然严重却不致命,孟远心中一宽,紧接着命令道。

“后撤二十里?将枫林渡拱手让出不成?”无病吃惊地问。

“我也不想,只是再战下去,我们不过徒损兵将,却也难保住枫林渡。”孟远举目向河中望去,霍匡的大队人马已经开始登岸,而烈火余烬中,只有零星的和平军尚在抵抗。他咬紧牙,一挥手道:“先后撤二十里整顿兵马,等士气稍振再战不迟!”

※※※

“王显么?”董成横槊于阵前,铁槊遥指那连绵不绝的敌军营寨,这无边无际的敌寨在他眼中,都不过是茅屋草舍,而那二十万苏国官兵,都不过是土鸡瓦狗一般。

王显冷冷看着董成,日光下董成那身盔甲亮得晃眼,披了链甲的战马在不安地移动,而董成手中的槊便在移动之中将太阳的光芒反射向苏国大军。

王显收住了目光,仰首望天,若有所思。六年前自己追随陆翔,对于陆翔的身影是再熟悉不过,而今似乎又在眼前对手身上,看到了当年陆翔的雄姿。

“陆帅……”不知为何,明明是自己亲自领人刺杀陆翔于峡谷之中,每一念及陆翔之时,自己却仍会尊称为陆帅。陆帅在天之灵定然是不会谅解自己的,自己追随他也不是一年两年,但却背叛了他杀害了他。举世之人,闻得王显之名,莫不切齿痛恨,便是自己,这六年来有哪一夜是安稳度过?

六年一弹指。当年之事距今近六年了,如今终于到了了断之时。王显竖起手中长枪,董成其人他也很了解,对这样的对手用计是没有什么作用的,自己兵力既是占绝对优势,便要在对手找到应付办法之前充分利用这优势,“兵贵神速”便在于此!

“杀!”

随着他一声怒喝,苏国二十万军中鼓声震天,左右两支轻骑当先突出,象是奔牛的两支犄角直刺董成军。

董成军中仅有万余和平军,其余多为这段时间招募而来的苏国官兵及各路佣军,总数不足五万人。清桂原本是苏国腹地,无甚险关危城可守,因此这次迎击,董成选择了野战之法。

突击极为成功,两支轻骑迅速切入董成军中,将董成军分割开来。董成脸色有些苍白,忽然下令道:“退!”

“退?”他周围的将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两军甫一交锋,虽然敌军轻骑突入己阵,但胜负尚未定论,董成自己甚至还未有与敌人交手,便要言退!

“李均统领走时,许下我全权,不退者斩!”董成冷冷迎着四周充满怀疑的目光,当先拨转了马头。

“禀大帅,敌军抵挡不住我军突击,已经开始溃退!”

探马将王显已经看到了的战况回报而来,王显只是微一点头,敌军一触即溃,这让他想起当年在无敌军之事,无敌军中不就也有一支极善败逃的诱敌部队么?李均深得陆翔兵法真传,他一手训练出的和平军中有这样一支溃逃得如真的一样的部队,那也是不足为奇。

“传我令去,不得贪功追击,只要夺得贼军营寨便可,小心检查营寨中的水与土下。”王显道,只要自己保持住这兵力上的优势,便是让敌军逃走也无妨,反正自己的目的并非多杀伤敌人,而只是夺回失去的土地。

溃逃的董成军在奔逃了三十里后的另一处营寨中终于重整,全军上下无一不垂头丧气。和平军自建军以来,便从未打过如此窝囊的败仗,偶尔受挫也是在力战不能之后才退却,象这样自己几乎没受多少损失便退军,对于习惯于用敌人的鲜血来庆祝自己的胜利的和平军而言,是一种他们难以承受的滋味。

“整军再战!”董成此刻脸色已经恢复正常,见苏国官兵并未追击,他下令道。

听得要再战,将士们精神略略一振,原以为董成是想拱手将和平军夺来的土地还给苏国,既是要再战,那看来是错怪他了。

“敌军重整了?”王显怔了一怔,若是董成此来是诱自己入圈套,那么便应一溃千里,但敌军略一溃退便重整旗鼓,这让他觉得不解。

“进逼!”他下令道,决意以不变应万变,无论董成有何诡计,只需步步为营,不给他可乘之机,迟早会将他赶出苏国领土。

然而,双方又是一触即分,董成在苏国官兵突入阵中之时再次下令退走。此次王显仍旧不肯追击,直至听说董成又重整部队前来挑战。

如此三番五次,董成部下除去和平军万人外,其余几乎逃散殆尽,不少人干脆带着武器投到王显处。

“你们说董成确实没有任何埋伏?”

听了这些投诚者的话语,王显禁不住再次问道,没有任何准备,这般胡扰蛮缠,一点都不向董成的作战风格。

“确实没有准备,大帅不信可以问其余人。那董成自李均走后便一直忙于兴修水利,有人说官兵会来进剿他便搪塞说已经上表朝庭请罪,全然没有将精力用于备战之上,哪有什么埋伏!”投诚者显然面色气愤,似乎对于董成这般作战仍觉无法理解。

“莫非董成根本就是无计可施而在此施缓兵之计?不可能,他便是施缓兵之计,也无人能来援他。”王显拧着眉,在肚子里盘算半日,终于道:“再看看吧。”

“果然不再出战了。”

在连接挑战数次王显都不再出战后,董成脸上终于露出笑容。他确实施的是缓兵之计,他等的并非援军,而是自己的安排全部到位罢了。

“众位定然奇怪我为何两日里未发一箭便退了一百五十里。”他环视周围的将士,几乎都是和平军,便是他自云阳带来的亲信,也只余莫子都一人尚在身侧了。

“还请将军明示。”回应他的也唯有莫子都一人,其余和平军将领都冷冷看着他,似乎要看他如何为自己辩解。

“李均统领以我为清桂留守,诸位心中定是不服,因此我对敌大患,不在于敌军众多,而在于我军人心不齐。”董成淡淡地道,“如今还请诸位无论如何与我同心一次的好,我要水淹王显!”

第03小节

“这个婆娘真是凶悍!”一员副将几乎是目瞪口呆地望着山坡之下交战的双方,他几乎不敢相信,世间竟有如此勇悍的女子。

纪苏出阵向柳光挑战,如今已经连斩了三员陈国大将,甚至领着她那五百戎人轻骑突入柳光大军左翼,在阵中左冲右突,迫得柳光不得不令左翼稍退,以避其锋。她回军不久,便又出来挑战,而陈国那些有名的骁将却个个面色如土。

“果然是员勇将,只可惜是个女子,天生便有缺憾。”柳光捋须微笑,在己方中能保持镇静的,唯有他一人了。

“怎么?诸位竟然都怕了一位女子么?”他似乎是才发现周围将领面如死灰,笑容里略带嘲意:“我尚不知诸位原来个个惧内,这倒是件稀罕事。”众将都颇觉羞愧,无论那戎人女子如何勇猛,再强也不过是个女子罢了。庞震也笑道:“这戎人女子凶蛮无比,虽然有一付好身材,但我料那面具之下容貌定然狰狞可怖。”刘铮却道:“不然,我倒听说此女国色天香,是一绝代尤物。想那李均所见也不少,若此女容貌寻常,怎能入李均之眼?”

柳光脸上笑意更深,这时刻两个谋士深知其心,让他颇觉快慰。军阵之上原本不应提及女子,以防怠慢了士气军心,但此时敌军一女将所向无敌,谈一谈女子反倒有利于己军了。

“如此凶蛮的女子,想来于闺房之中别有情趣。”他微眯上眼,似乎陷入暇想之中,捻须道:“若是此女容貌出众,我倒颇有意将之收入金屋,以娱晚年,诸位以为如何?”

“哈哈哈哈……”众将哄然而笑,先前的沮丧瞬间便无影无踪,一将道:“不可,此女如此凶蛮,怎能令其近主公万金之躯,还是赐给小将吧。”“还未擒住她,你便与我争起来了。”柳光侧眼瞧他,见是自己部下中叫崔绍林的勇将,不由微微一笑:“好,若是你能擒住她,老夫便忍痛割爱,将她赐与你了!”他言语之中气势逼人,正在两军阵前耀武扬威的纪苏,似乎已经是他囊中之物一般。

“得令!”那将一拱手,驱马便要出战,柳光笑道:“绍林,你可小心,莫要偷鸡不着蚀把米啊。”崔绍林眼中精光四射,哈哈大笑道:“主公放心,方才我还有些惧她,如今想到擒回来后便可以好好摆布她,嘿嘿,主公就请看吧!”众将都是一阵大笑,这崔绍林好色心之大在柳光部下是人尽皆知的,柳光宠爱的歌姬倒有三个被他要走,只要许下他美女,他似乎便能厉害一倍。

崔绍林驱马下了山坡,手中双锏交击一下,发出刺耳的声音,似乎是在提醒纪苏来者非同一般。但纪苏不等他发话,马刀激起罡气劈头便斩了过来。

柳光见纪苏刀法凌厉,崔绍林在一片白芒芒的刀光之中只有招架之力而无还手之功。不由哑然失笑:“绍林无力对付这戎女,若是强抢回去,只怕闺中有难了。”“主公,绍林为主公帐下勇将,向来忠心不二,不可使之有失,还请主公设计救之。”刘铮皱起眉头道。

“唔,这倒简单。”柳光回头道,“凤九天不守坚城而来迎战,定是畏我围城之后断他粮道,他为人谨慎,若是见我军一支骑兵斜里离开,必怀疑我有奇谋而召回戎女。如此既可救绍林,又不失他颜面。”“主公请让末将前去!”知道他有意分兵惑敌,韩冲拱手道。

“好,我准你见机行事,若是凤九天不动,你便绕自他背后突击他后阵,若是他动,你可自行判断对策。”柳光道,“不过,切记要与我中军保持一致。”韩冲去了不久,和平军阵中果然传来鸣金之声,纪苏冷冷一哼,迫开崔绍林后道:“下次再杀你!”“冲!”见和平军在纪苏退回本阵之前便已现溃势,柳光先是一怔,心念电转间便明白了凤九天的心意,他唇角边漾起一丝奇异的笑意,将手中黄旗展了两展。

“既是你有意送个大礼,我也却之不恭了!”柳光将目光投向正在迅速回退的和平军中军,凤字大旗虽然仍在空中狂舞,但却已没有了两军初接时那般气势迫人了。

分统九军的九路将领看到中军树起的旗号,如九道激流般自阵营中激荡而出。若是凤九天此刻能定下心来观看,定然会为这完美的九龙出水之势而惊叹。这九龙由奔行冲锋的轻骑为先导,以重骑为两翼,以轻甲步兵为心腹,冲得极为迅捷,但阵形却较长时间保持了不变,即便是骑兵纵马奔腾之下,仍不会轻易拉开前后军间的距离,让敌人抓住间隙。

九支部队并非齐头并进,而是三先六后,最快的三支迅速插入正在拔阵撤退的和平军背后,毫不犹豫地突了进去,突入之后他们不似其他部队那般两侧散开将和平军分割,而是一直向前穿插,目标直指和平军中军。

稍后于这三支较快者的另三支陈国官兵利用前锋突击后的混乱,也迅速插入到和平军之中,刚经过第一轮突击已经被分开的和平军惊魂未定,这三支部队便接踵而来,让正在结阵自保的和平军又不得不再次散开。

最后三支部队则以手持短刀的轻甲步兵主,在双方混作一团相互拥挤之际,他们手中的短刀恰恰能展其所长,给予落后的和平军毁灭性打击的,也正是他们如蚕食桑叶般的攻势。

乱军之中,纪苏与她那五百戎人骑兵反而被陈国官兵超过,他们的归路被已经撕开了和平军战阵的敌军切断。纪苏踩蹬而起放眼望去,只不过是片刻之间,四周便尽是如蚁如蝗的陈国官兵。经过这三年的休整训练,数载之前尚不堪一击的陈国官兵竟精锐如此!虽然这早在凤九天意料之中,但纪苏见了也不由得心中一阵狂跳,强烈的恐惧感也如冷水淋头般浸过她。

“杀!”耳边已听不见除去喊杀声之外的声音,虽然和平军勉强结成赤龙阵分散御敌,但柳光这九龙出水之阵似乎是针对善于局部作战的赤龙阵而来,将和平军挤在一起,再利用自己的速度与数量上的优势迫得和平军赤龙阵不断收缩,最终缩到无法发挥威力之时,和平军便只有任敌宰割了。

“如若纪苏有个三长两短,只怕李均不会放过你。”凤九天所乘战马急速奔走,败军乱哄哄之声里,他仍听到雷魂那阴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苦笑了下,原本是诈败,却不料假戏真做,变成真败了。

“不愧是柳光,用兵疾疾如风。”他于百忙中回首望去,原为前军的和平军如今已经淹没在陈国官兵的海洋之中,而且有三支敌军如利矢般尾随着自己冲杀过来,护卫着自己的和平军眼看便要被他们追及了。

“五百步……”凤九天又向前望去,心中默默算着。急奔之中五百步距离不过是一瞬间之事,但凤九天却觉得这一瞬间足有百年那么长。身后喊杀声越来越接近,他甚至不敢再回头去看。

迅速挺进的陈国官兵一瞬间便冲入了和平军营帐之中,而营帐的主人和平军一部份被截住包围,另一部份则被赶出了营帐。陈国军队仍不再休,尾随着溃退出了营帐的凤九天便追了过来。

在高地之上看着自己的部下轻易便将敌军分开,柳光脸上却失去了笑容。

以和平军之能,凤九天之智,纪苏之勇,为何会败得如此迅速?柳光心念电转,又是一挥手中黄旗。

刺耳的鸣金之声在他手尚未落便响了起来,正追击凤九天的陈国官兵几乎在鸣金声传到的同时便止住脚步,这让倾力狂奔中的凤九天悄悄松了口气,柳光用兵果然令行禁止,军纪肃然。

“最厉害之处便是你的弱点。”凤九天心中刚缓了过来,便浮起一丝冷笑。如今战场之上和平军已经被分割成两块,纪苏及少数部队为陈国官兵所围,而凤九天与和平军主力则在溃退之中,将原先的战场直至和平军营寨处若大的空间,全部让与了陈国官兵。那九支依次突击的陈国官兵闻得鸣金之声后便开始收拢。

柳光放眼望去,忽然神情大变,自己的部队并未能纠缠住和平军,双方除去围着纪苏缠斗之外,主力却泾渭分明。鸣金声响后自己的部队便停止追击,而和平军在向前继续奔了百余步后也停了下来!

“不好!”虽然无法说清楚到底不好在何处,但柳光仍旧大喝道:“快收兵!”他左右的传令兵闻言又开始敲击金锣,但出他们意料的,他们竟然没有听见金锣之声!

他们听见的是一声惊天动地的炸响,紧接着便觉天晕地暗,整个战场之中似乎是掀起了一阵狂飙,原本晴朗的天空倾刻间被烟尘所笼罩,十步之内飞沙走石让人睁不开眼,军中的旗帜都给吹得东倒西歪。

紧接着天空中下起沙石之雨,碎石沙尘夹着狂风披头盖脑砸了过来,中间还带着大滴大滴的水珠。但这水珠却是殷红色的,甚至可以感觉到其中温度。柳光禁不住以手护住眼睛,身旁侍卫慌忙为他撑开华盖,但在狂风之下华盖却被掀翻。

第一声巨响之后,又是连绵不绝的一连串爆炸声。原来和平军阵营的所在,现在柳光九支精锐集中的地方,有如四处开花般爆个不停,似乎大地之神震怒了,要在此显示一下她的力量,又象漫天的冰雹击在平静的湖水时激起的浪花,黑色或暗黄色的烟雾随着爆炸腾空而起,直上九霄。

“叭”一声,一块软绵绵的东西落在柳光手上,柳光将手一抖,脸上神情惨然,这是一块人的内脏。那九支突击之军是他这数年来精心训练出的精锐,而今看来,已经全部毁于自己的大意了。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琉璜硝石之味,柳光已经了然凤九天的诡计了,他在平军立阵之处事先埋下大量炸药,然后以纪苏之勇诱自己全军突击,待己军夺了他营阵之后便引发炸药。虽然自己出于慎重并未将所有兵力都投入进去,但方才那一炸,数以万计的精锐便化为这满天的血肉,己军士气在这一刹那之后便降至极点。

“心思果然深沉,而且还极为胆大。”心中虽然如刀割一般,但柳光却不得不佩服凤九天的大胆。炸药点燃不是一时半时之功,他必是在自己军队突击之后才点然引信,若是他跑得慢一些,那么和平军也必然在暴炸中化为齑粉。但他偏偏算准了时机,大爆炸中即便有和平军也同样粉身碎骨,那也是极零星的个别。

巨大的声响与随之而来的异变,让陈国官兵都惊恐地放下了武器,甚至有不少人吓得跌坐在地上。原本是和平军立阵之处,如今只余一个仍在冒着青烟巨大土坑,这土坑之大,足以让一支部队在其中操练。而原本应在这里的数万陈国精锐,却只余少数在边缘处者尚可看到尸体,其他的连尸体都看不见,化作了方才空中的血雨。

战场之中混作一团,双方都被大爆炸所惊,人人皆哑然,但战马却吓得嘶鸣狂奔,难以控制。

纪苏也震愕地立于战阵之中,虽然她心中有所准备,这炸药原本是越人开山炸石所用之物,墨蓉对此极为熟悉,纪苏来时也曾听她说起此物威力,但那巨大的爆炸仍让她惊骇。战场上所有人都停住手,愕然望着那爆炸的遗迹,忘了厮杀,忘了敌人。

“呜……”突然有人捂住嘴痛哭失声起来。那大爆炸让人真正意识到何为残酷,即便是他们这般在战场上生死悬于一瞬的战士,也觉禁受不住。靠近爆炸处的陈国官兵甚至不现,自己的耳朵里渗出血丝,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

“生擒那戎人女子!”唯有柳光在激变之后最快恢复,他以不容抗拒的威严下令,凤九天的全部设计,如今他以了然于胸。那戎人女子恐怕自己尚不知自己也成了凤九天大爆炸的牺牲品,他将那戎人女子留在自己哀军之中,无非是借自己之手除去她,好让戎人与自己誓不两立。虽然此时才完全看穿那人的阴谋,但既是看破了,就不能让他如意!

他沉重的声音不惟惊醒了陈国官兵,也让纪苏意识到,虽然那突击的陈国官兵大多灰飞烟灭,但自己却也陷入到数以万计的敌军围困之中,与自己在一起的,只有不足千人的和平军与戎人骑兵。

“向东南方向突!”她扬声高喊,手中马刀又挥舞了起来。但无论是和平军还是陈国官兵,在这突如其来的震憾之后,却都提不起杀意。其中和平军犹为沮丧,陈国官兵尚有为战友复仇之念支撑,他们却有一种被人遗弃之感。

纪苏纵马前突,马刀轻捷如风,顺着一敌将枪杆而下,切下他的五指,那敌将弃了兵器拨马便走,但纪苏马刀又就势而上,自他颈后砍入。马刀弯且薄,宜于突击而不宜于对抗,因此纪苏总是尽量避免与敌兵刃相击,她动作极为迅猛,往往在敌人横起兵刃招架之前便一刀斩下敌人首绩。

旁边两枝长矛突刺过来,纪苏一伏身,那二敌矛刺了个空,她马刀紧接着便劈了出。两个敌人一个咽喉处开出一道红线,不时有白色气泡自破了的咽喉挤出,他捂着喉咙向后退去,退了没几步便栽倒在地。另一个则就地一滚,避开纪苏的刀锋,但当他站起来时,却觉肩膀一沉,半截身体折了过去,只余腰间尚有皮肉相连。

纪苏以刀罡杀了这一敌,还未缓过气来,又是数个敌人冲了上来。她深知如此下去便是累也将自己累死,再看自己左右,虽然那五百戎人骑兵尚未尽数阵亡,但在敌人如蚁如蝗之下,戎人骑兵的骑术优势难以发挥,因此所余者也已不多。

“大神佑我!”在心中纪苏忍不住向战神破天祈祷,此时她也明白了雷魂传来李均之令,严禁凤九天轻举妄动背后之意了。既是如此,凤九天便会弃自己而不顾,便会让自己在这万军之中力尽身亡。自己再也无法回到那天高地阔的大草原之上,再也不能喝那浸了酥油的奶茶,也再也不能在已经日渐苍老的父汗面前撒娇承欢了。

“李均,李均!”她在心中大喊着这个名字,这个战神挑出的人,这个摘下了自己头盔的人,自己难道再也无法见到他了么?他此次出征苏国之前那欲语还休的话儿,自己岂不永远也无法弄明白了?

她那头盔之中,泪汗如雨,混在一起交织而下,身上已经受了数处伤,虽然都不算重,但也血染战袍。她只觉眼前的敌人如山如林,无论如何突击也难以突破,马蹄下尸体已经成堆,她的战马也先后换了两乘,却仍无法冲开陈国官兵的封锁。

柳光见纪苏在己军之中冲突不止,杀了半晌仍无疲惫之态,营中大将折于她手中者又添了数人,心中不由动了真怒,下令道:“尽量活擒那戎女,实在不行死的也成!”正当陈国弓手开始寻找施放冷箭机会之时,东南方向却传来奇异的隆隆之声,这让柳光心中一动,莫非自己所料有误,凤九天便无意将这戎女舍弃于此?

纪苏听了这声音大喜过望,她知道自己最终未被舍弃。只见那声音来处,自树林之后拐出两个黑乎乎的怪物来。

柳光怔了一怔,旋即判断出这其实是两辆铁车,只是这车前无牲口牵引,后无军士推搡,似乎仅凭自己前行。这铁车高约有一层楼,宽有六尺,长有三丈,铁车之上伸出数张机弩,铁车两翼是锋利的刀刃,车前端有一突出如铲。车轮与大地磨擦,发出隆隆沉闷之声。

铁车尚在三百步之外,那车上的机弩便激射而出,车上射出的弩箭并不长,但射程极远,力能透铁甲,而且可同时射出数十枝来。本已被这铁车惊住了的陈国官兵纷纷倒地,一辆这样的铁车足以抵上一小队精锐的夷人弓手!

当铁车与陈国官兵接近到五十步内之时,铁车前端忽然开出一窗,在那窗中端坐一人,手持宝剑。剑指之处,红光一闪,迎着红光的陈国官兵只觉一阵炽热扑面而来变化作一团火球。柳光倒吸了口冷气,那窗里坐着的是一个法师!

三教的法师固然拥有了不起的战斗力,但由于他们之间难以配合,法术的杀伤力过大且不分敌我,法术攻击范围较之投石机与弩箭弓手相差甚远,法师本人不能着重甲等原因,只在千年战争之前还作为强有力的兵种在战争中出现。千年战争中名将倍出,法师便成了这些名将们首要对付的目标,无数次激战让神洲灵力高深的众多法师都化作枯骨,留传下来的法术都是较为浅显的入门功夫,余州虽然古时留下的魔法太学,但一直凋敝,无法形成规模,更无法成为一支举足轻重的战力。因此柳光在考虑余州之敌时,根本未将魔法太学的法师们考虑进去。而今三教法师不但参战,且是在这奇怪的战车之中参战,原本对法师极具杀伤力的弓箭手便对他毫无办法!

“壕坑!”柳光心中明白,唯有壕坑才能阻住这些铁甲前进,战士们血肉之躯在这全副武装而且移动不慢的铁车之前,只能徒增伤亡。但此战场之上,敌人如何会给他挖壕沟之时?幸好敌军只有两辆这怪车出现,否则自己真不知如何是好。

但很快他的侥幸便告终结,那两辆怪车之后又是两辆怪车迅速移了过来。柳光不知这怪车是墨蓉见了彭远程攻城所用玄机楼之后突发奇想设计出的,每辆里面有五个羌人蹬踏一个齿轮,才能带动铁车四轮以常人小跑之速前进,除去五个羌人之外,尚有一个夷人透过车前端的一道长缝来操纵方向,并且负责调整车顶的机弩。夷人之侧便是一个来自魔法太学的法师,当他完成咒语之际便打开身前铁窗放出法术,不等敌人乘机攻击他他便又关上了铁窗。墨蓉偷懒,仍以玄机之名命名这铁车,因为打造起来颇费功夫,两年以来和平军也不过造了五十余辆,这一次柳光前来迎击便运来了其中四十辆!

当四十辆玄机车接踵而出,将本已心惊胆战的陈国官兵最后抵抗之意尽皆打消之后,车后出现了大队的和平军骑兵。柳光长叹一声,这一战,自己在中了爆炸之计后仍能收拾部队重整旗鼓,但在见了这铁车之后却只得退却,在想出对付铁车之法以前,唯有暂且不战了。

他心中还隐隐升起一种异样感觉,法师这一古老兵种,在这奇怪的铁车出现之后,看来又将重新投到神洲的战场之中,成为众所瞩目的难缠对象。

“为将者,通其国政,练其士卒,修其器械,知天时,明地利,晓人和。”柳光脸色凝重,若是李均要求制出这铁车,那李均便不仅仅善于领兵之道了。这样的对手,一定要尽早除去!

第九章月落

一、

红通通的日头悬在空中,却并未给孟远心头带来多少暖意。遥岑远目,数日前尚在他手中的枫林渡镇在一片薄薄雾气之中。被大火烧得只余断壁残垣的镇子,在这远方望去却依然宁静,似乎并没有大战的痕迹。

孟远每每向枫林渡镇望去,心中都隐隐作痛。这个方凤仪以五千和平军性命为代价保住的战略要地,这个沟通陈国与苏国内地的军事要冲,被自己一夜之间便丢失了。而且在那夜的大火之中,足足又有五千和平军战士或溺水而亡,或被烈焰吞噬,真正于兵刃之下象个战士一样死去者反倒是少数。这些都让孟远深深自责不已。

更令孟远难以释怀者,是失去枫林渡之后,也就意味着和平军新近打下的清桂平原完全暴露在陈国官兵的利箭之下。霍匡夺取枫林渡之后,并未乘胜追击,而是在桂河之上搭起了浮桥。兵马粮草源源输入枫林镇之中,看来他是准备以此为据点,准备下一次攻击了。若不能在他准备完成之前将之击退,后果实难料想。

无病微觉放心的是,在吃了偷袭不成的亏之后,孟远总算不再冲动,没有将剩余的和平军孤注一掷,去强攻枫林渡镇,而是在外不断向霍匡挑战。

但无论孟远如何骂阵,霍匡依旧闭城不出,相反,利用这时间里霍匡督促部下将原本低矮的枫林渡镇城墙加高加厚,在城外还树起了护栏。日渐一日,枫林渡镇防卫迅速完善,只看得孟远心急如焚。

更严重的是,和平军屯于野外,补给逐渐困难,天气越来越冷,长此下去,即便霍匡不攻,和平军也将不战自溃了。

“这个霍匡,为何以往从来未听过陈国有如此智将?”孟远忍不住咒骂道。

他身旁左思敬一脸苦笑,当初被陈国官兵围剿,最让程恬头痛者便是这霍匡,如影随身般缠着不放,让程恬数度用计想冲出陈国官兵包围都失利。

“正面攻击没有漏洞,不如以地道掘入城内。”无病熟视良久,慢慢道。他自己也知这一计策即便行得通,也绝非一日两日可完成,更何况霍匡绝不会坐困于这枫林渡小镇之中,无论是兵力上还是士气上,他的陈国官兵都要胜过和平军一筹,此时他不出战,无非是等有必胜把握罢了。兵法中云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便是指此。

“若是能除去霍匡,则大事定矣。”左思敬犹豫了会儿,终于说出自己的意见。“官兵上下之心,全在霍匡一人身上,若能斩杀霍匡,那么官兵便会不战自溃!”孟远苦笑道:“偏生这霍匡是个文官,他若是上阵也定然防备森严,我如何能于阵中斩杀他?”

想起那日为霍匡格开自己必杀之箭的萧广,孟远长长叹了声。原来神洲之中,能得羌人勇士倾心辅佐的并非只有和平军。

“暗杀如何?”左思敬脸上出现羞赧之色,对于正规军出身的孟远与跟随孟远李均有几年的吕无病而言,暗杀绝非为将者的招数。当年李均虽然突袭余江城斩杀朱家家主,但那次也是在正面交手中将对方杀死。

“我料这一计策你们先前用过吧。”孟远侧目看了他一眼。

“正是,在陈国之时,程掌教为官兵所困,其中最难缠者便是霍匡,因此有人献计暗杀霍匡以乱敌军。”“结果自然是失败了。”孟远轻声道,仿佛自言自语。

“霍匡其人有何喜好?”无病又问道,眼中闪出一丝奇异的光来,“若是能得知他喜好,或者可以将他收为我用。”“绝无可能。”左思敬断然道,“他原本是一小县令,为柳光一手提拔而起,对柳光知遇之恩他感激之至。”孟远抚摸着自己大刀的刀柄,左思敬之话让他心中更为沮丧。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除去这霍匡么?

身后的将士们都露出了疲色,军中粮草仅够三日之用,若是三日内不能破敌夺回枫林渡镇里烧剩下的物资,自己便只有退至清桂平原上与敌决一生死。那是最下的结局,也是孟远难以容忍的。

孟远再次向那枫林渡镇望去,这不过是一个小镇,在方凤仪手中借桂河天险可以阻住十万苏国军队,而在自己手中却无法阻住霍匡不足十万的队伍!

左思敬所言原本没错,霍匡并非无弱点,弱点便是他自己。他虽然深沉多智,却不过是一书生,又不是精于法术的儒士,只需要能抓住一个机会,甚至和平军中任何一个战士,也可以轻易将他击杀,但何处才有这个机会?

不知不觉中,他的战马缓缓向前行走。左思敬与吕无病只道他要近些思忖,也不发一言随在他身后。三人渐渐脱离了和平军大队,行到通往枫林渡的驿道旁。

“咦?”左思敬忽然惊咦了声,指着路旁一村妇道:“为何现在还有人?”

“不过是一介村妇罢了,有何好奇怪?”无病顺着他指望去,前方百余步外,一村妇背着个篓子,以头巾蒙面遮挡风寒,缓缓行在田间。

“此时正是农闲之时,这稻田间没有什么农活可做,而且枫林渡镇附近成为战场,大多数百姓理应已逃散,她一介女子,安敢在两军之前如此?”

“和平军与民秋毫无犯,我军在枫林渡屯了不少时日,百姓知道我们是来护民而非扰民后便纷纷回来。据说霍匡那边也严禁侵犯百姓,因此百姓敢于在战场边出现也不足为奇,你看那边不就有百姓在放牛么?”无病道。

左思敬听了也释然,自语道:“我是不是被这霍匡弄得头都晕了起来?”

孟远心不在焉地听着二人言语,马逐渐来到那村妇身边,那村妇忽然一抬头,掀起脸上的头巾,浅浅一笑:“孟远哥哥有何烦恼,怎么不说出来让小妹也分分忧?”

孟远惊得几乎坠马,陆裳怎么出现在这里,又怎么作这村妇打扮!左思敬提及之时,他也瞄了一眼,分明看到的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农家妇人,甚至头发都有些黄,全然不似陆裳那般青丝如瀑。

从孟远那惊容中看出了他的疑问,陆裳秋波流转,望向枫林渡镇,细声道:“陈国官兵大举来犯,我怎能不来看看?李均哥哥与孟远哥哥为苏国人,夺了清桂我尚且前去看,若是让这陈国霍匡夺了土地,我却不来,只怕两位哥哥不会放过我。”孟远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这个小妹轻声细语,有如春燕呢喃,但听在他耳中却字字千钧。他在心底呻吟一声,只希望李均在此。当年他们二人偶尔去陆翔家中,陆裳便喜欢与李均抬杠,李均初时一语不发,后来性情渐渐有了改变,才与陆裳斗嘴。至于自己,只有在旁干听的份,实在是不敢插言。

“呵呵!”见他手足无措,陆裳忍俊不禁:“哥哥输了一阵便连话都不会说了么?”

“小妹……小妹你怎么这身打扮,你别挖苦我了……”孟远勉强道。

“哦,小妹这五六载流落江湖,若不会些乔妆改扮的功夫,只怕已经死了十余回了。”陆裳眼神微微垂向地面,这几年的经历,对她的影响之大是李均与孟远无法想象的。

“其实我何只学会用假脸对人,何只学会用假话骗人。”她心中暗自想,“我更学会了不相信任何人,包括不能相信孟远哥哥你们……除了父亲,谁也不可信任,而父亲,他已经死了……”她不出声,孟远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两人默默相对了一会儿,终于孟远又道:“对不起,小妹,这几年你受苦了。”陆裳低垂着眉眼,孟远无法看到她眼中有莹莹的亮光闪了会儿。当他看到陆裳抬起头来时,依旧是那秋水如波笑容如花的绝色面庞。孟远仔细地看着这张脸,想在这张脸上寻找当年那熟悉的感觉,但除去脸上轮廓还能让他依稀想起五六年前那纯稚少女,无论是神情还是目光,都让他觉得陌生,陌生得有如从未见过。

陆裳将目光从与孟远的对视中移开,望着前方的枫林渡镇,她微微一笑:“孟远哥哥可是在为这枫林渡镇着恼?”

孟远这才收回神来,此时迫切需要他集中精力者,还是那枫林渡镇里的霍匡。

“孟远哥哥,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陆裳不待孟远再说什么,飞快地道:“孟远哥哥以为霍匡的弱点在何处?”

“自然在他自己。若是给我一线机会,仅派一普通战士便可取他性命。他全军都倚他为柱石,只需除去他,这十万陈国大军便会弃甲而走。”“孟远哥哥印象之中,当年与我父亲是否也遇上过如此强敌?”

孟远微微沉默起来,当年在陆翔帐下之时,有伤脑筋之事都由陆翔解决,陆翔若不在则李均黄选等便会商议,自己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沉默者。

“陆帅的对手,也有强于这霍匡者,至少不在霍匡之下。”孟远慢慢道,“只是在陆帅面前,他们的伎俩都不足为道,陆帅也不会犯我这般大意之误。”“孟远哥哥,我可没有责怪于你。”陆裳似笑非笑,“失了这枫林渡,要怪你的是李均哥哥,小妹可是来帮你的。”孟远目光如剑般凝在她脸上,顿了顿,然后道:“那日你走之后,我与李均兄弟曾谈过你。”陆裳脸上一丝异样的神色闪过,然后又绽开娇艳的笑容:“两位哥哥在背后说人家坏话啦,下次见了李均哥哥,我可要好好责怪他。”“李均兄弟与我一样认为,无论事情如何发展,无论我们如何变化。”孟远没有理会她打岔,坚定地将自己的话说了下去:“你都是我们小妹。”陆裳又垂下头去,她知道孟远言之所指。自己方才言语之中隐隐有挑拨孟远与李均之意,孟远没有直接揭穿,但却坚决地进行了反击。

“哥哥一见面就责怪人家,小妹知错啦。”片刻之后,陆裳轻轻一叹道,“两位哥哥还当我是小妹,我又如何敢不认两位哥哥?”

孟远看了她会儿,虽然布衣荆裙,全身村妇打扮,但只要看到她的脸,那种天生丽质便足以让任何人相信她,疼爱她,不忍伤害她。但孟远却不知为何,只觉得如果用花比作眼前的小妹,那么这朵花美则美矣,可惜不仅有刺,而且有毒。

这种感觉只有自己与李均才能体会得到,因为二人对当年的小妹极熟悉。旁人是感觉不到的,自己身后的吕无病与左思敬便绝对不会相信自己的感觉,他们看到的,只是一个楚楚可怜,被严厉的兄长斥责的小妹罢了。

“唉!”孟远胸中郁闷如山,他忍不住仰天长长一啸,声音穿云破空,惊得田间的飞鸟扑楞楞飞起,也惊得无病与左思敬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他。

“其实当年父亲与两位哥哥乘雪袭吴阴,便和今日之局相似。”唯有陆裳似乎没有听到这一声长叹,她细语喃喃,神色安定。

孟远心中一动,当年之事确实与今日有几分相似,都是己方兵力攻城不足,而敌将为敌军柱石,却又在要塞之中按兵不动。最后陆翔不得已只能冒险,乘雪击杀了敌将,从而夺取吴阴城。

但这霍匡与当年被斩杀的岚国之柱不同,霍匡无拳无勇,防卫必定森严,他身旁的羌人壮士萧广绝非普通人物,而枫林渡镇城垣低矮戎备却远胜于当年吴阴,袭杀霍匡谈何容易。

“不成,不成。”他摇首轻轻道。

陆裳忽然展颜一笑,对孟远道:“孟远哥哥方才说还当我是小妹,对不对?”

孟远被她突如其来的问题窒了一下,然后点头道:“那是自然。”“那小妹有件事要拜托孟远哥哥,不知孟远哥哥能不能帮我?”

孟远脸上浮现出迟疑之色,这个小妹的心思之缜密,智谋之狡猾,唯有李均方能与之较短长,自己无论如何也是想不过她的。她此时要拜托自己的,会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情?

“请哥哥放心,我绝不会要哥哥去做那些有碍李均哥哥大业或有违孟远哥哥大义之事。”陆裳语调中满怀幽怨,对于孟远没有爽然答应似乎觉得委屈。孟远身后的左思敬忍不住插嘴道:“孟将军尽管答应,若是有事孟将军不方便去做,小人倒愿意效力。”陆裳眼波盈盈一转,无限风姿如水,脉脉注在左思敬脸上,她道:“多谢这位大将军了,还是这位将军好。”孟远冷冷哼了声,目光又变得严厉起来,瞪着陆裳道:“小妹!”陆裳一吐舌,神态娇俏无比,道:“小妹不敢了,小妹错了,小妹求求孟远哥哥啦。”左思敬混然不知就在那片刻之间,陆裳已经在他心中留下了永生难灭的印象,从今以后,只需陆裳一声轻叹,他便愿赴汤蹈火而不辞。他此刻,仍旧在回味陆裳脉脉注意时那风情万种,仍旧在神魂颠倒之中。

“你说吧,只要不是去害旁人,我一定为你做到。”孟远苦恼地摇了摇头,自己已经够烦恼了,但还不得不面对这个比所有烦恼都麻烦的小妹,在无病与左思敬眼中,自己或者是值得艳羡者,但唯有自己才知道其中苦处。

“李均兄弟啊李均兄弟,你为何不在此处?”他心暗想。

“请哥哥顺着这驿道继续前行,前方便是枫林,枫林之外会有一人迎面与哥哥走过,哥哥不要理他,继续进林,他会随着哥哥进入林中,请哥哥与他在林中说一小会儿话。”陆裳眼中光芒轻轻一闪,鼻子微微皱起,上面浮起小巧的纹理,神情顽皮无比,一如六年前孟远所见。

“你又要捉弄人了?”想起当年陆裳每浮现出这神情,便是有人要被她捉弄得哭笑不得,孟远不由地微微一笑,当年觉得烦恼之事,如今想来,竟然是值得无比珍惜的经历。

“反正不管啦,孟远哥哥答应了的。”陆裳吃吃笑道:“小妹保证不是坏事,对了,为了谢谢孟远哥哥相助,一日之后我便将霍匡弄死给哥哥瞧,如何?”

她言语之间轻描淡写,似乎杀死霍匡不过是举手之劳,孟远怔了一怔,然后笑道:“不必了,只不过是替你捉弄一回人罢了,以前又不是没做过这事,小妹小心自己,不要去冒险。”“那么小妹就先告辞了。”陆裳嫣然一笑,飘然而去。

孟远依她之言前行了约有三里,在枫林之外果然有一农家少年模样者手拄竹杖迎面而过。孟远没有理他,与无病、左思敬进了枫林。

驿道自枫林之中穿过,孟远等行了不久便停住下马。又等了片刻,只见那少年飞快地赶了过来,见了孟远恭敬地施了一礼:“有劳将军久等了。”孟远怔了一怔,这少年模样质朴,口音也确实为这附近口音,只是神色间让他觉得有些怪异。他道:“也没有等多久,你认得我么?”

那少年奇道:“不是将军令人将小人叫来的么?”

孟远一愕,心中隐约觉得自己似乎上了一个当,于是问道:“那叫你来之人对你说了什么?”

“那人说将军有话问我,只需答了将军几个问题,便可以得到将军的赏钱。”孟远哈哈笑了起来,自己以为陆裳要捉弄这个少年,没料到最终被捉弄的还是自己。他道:“罢了罢了,你可以走了。”“可是将军赏钱尚未赐于小人……”孟远苦笑着回头道:“无病,给钱给他吧。”无病也禁不住微笑,陆裳故作神密,将孟远骗来不过要他出些钱而已。这确实算不得什么大坏事,而且在孟远郁闷之时,倒颇能让孟远放松一回。因此他从怀里摸出个小袋,递给了那少年。

少年千恩万谢地离开,孟远也笑着出了枫林向营帐处回去。片刻之后,几个农人荷锄而来,追上那少年,将他围了起来。

“你方才说了什么?”

一个农夫问道。

“没说什么啊。”少年满脸诧异。

“先带回去吧,那孟远进林子之时愁容满面,出林子时却喜笑颜开,我不信这小子没说什么。”另一个农夫道。

少年神色大变,一手伸入怀里,一手握紧那竹杖,道:“你们别想抢我的钱,不许过来!”农夫狞笑道:“小子,若是识相,就别自讨苦吃,只要你老实随我们去,我们不但不抢你的钱,还会打赏钱给你。”少年判断了会,似乎认命地泄了气,任由农夫搜他的身。农夫搜出他怀里的钱时他嚷道:“那是我的!”那农夫笑道:“先放在我这,呆会便还你。”片刻之后,少年便被这几个农夫夹在中间带走,方向正是枫林渡镇。二、

“怎么!”大海船上,倭酋惊讶地问着回来的细作,细作那脸的惶然,让他意识到此次侦察带回的是个不妙的消息。

“溪州城港边,不知何时泊下了许多船。”那细作惊魂未定地道,“这些船乍看起来与普通船只无异,但小人仔细瞧了,这些船布是按孙楼八极之阵摆的。”倭酋倒吸了口冷气,神洲千载之前的名将孙楼,在倭国被称为军神,他所录缉的兵法阵图,更是倭国武人必读之物。

“没料到神洲还有人能通八极阵图,难怪几年之前伊达枫雪斋殿会在那狂澜城全军尽墨。”倭酋喃喃自语,若是溪州守将精于八极阵图,必定是用兵高手,自己此次虽然率近两万倭人前来掳掠,只怕也难以在这溪州城中讨到便宜。

“定是有人走漏了风声!”身旁一倭愤然道,三角眼怒视周围,似乎那泄露消息者就在身边。

“不要看别人了,就是你自己!”另一倭道,“来是都说好了,要小心掩藏不得抢掠过往船只,大伙都照做了,唯独你一路上唯恐旁人不知,你说说,你抢了多少船?”

先前那倭贼为之语塞。倭酋不满地道:“如今争什么,我们五家联手做这大事,大伙该齐心协力才是。溪州既是有了防备,我们便去他处,若大神洲,你们还怕没有防备不严之处吗?”

闻知倭贼果然在溪州之外略一踟躇便改向北而行,罗毅抹去额头冷汗,但心却无法放下。

“再派人去告知唐朋,让他迅速回城!”他吩咐道,倭贼沿海北去,途中必定骚扰抢掠,唐朋领着千余和平军在沧海郡下属各县巡检,极可能与倭贼交手。

他的急信在一日后便送到唐朋手中,唐朋见了一笑,若是他有意退回,早在两日前收到罗毅第一封信时便退了回去。

“回去告诉罗留守,我既是在这沧海各县巡检,有贼寇来犯,我怎能不战而退?”他语调平静,但在他内心深处,却对李均将自己留在这沧海郡深为不解,只不过偶然败给了董成罢了,便被弃置于此,难得有倭贼来犯,这正是自己展示才华之机,如何能轻易错过?

“禀将军,前任珲县县令任迁求见。”正当唐朋与所在珲县大小官员商议有关防倭事宜之时,忽然门卫来报。

“任迁?”唐朋扬眉思忖了会儿,自从和平军完全控制沧海郡之后,原先苏国任命的大小官吏一律暂时停职,这些官吏整日里向和平军留守将领递送名刺,只求能早日复职,但这珲县县令任迁却一直未见到过。

“请他进来吧。”片刻之后,一个有些瘦俏,皮肤也远较其他官吏黑得多的四十左负的男子走了进来,周围的珲县官吏见了他忙站了起来,恭敬地向他施礼。

“诸位果然都在此。”任迁一一还礼。众人都起身施礼,让唐朋也忍不住站起身来,他原本坐在那县令的大堂之上,这一站起便让了开来。

那任迁极自然地行了过来,向唐朋略一颔首,便坐了下去。这使唐朋起身倒不象是要同他见礼,而是将那县令之位还于他一般。

唐朋先是怔了怔,紧接着胸中一阵怒火上涌,这个苏国狗官竟然如此无礼!他向前跨了一大步,但任迁一句话便让他那步子又收了回来。

“闻说倭贼北犯,我珲县城小民富,必然为其所垂涎,诸位可有退敌良策?”

临时代理县令的官员起身道:“正与唐将军商议此事,县里和平军与丁壮百姓有万余,各乡团练也可凑起两万余人,只是除去和平军外大多没有兵刃,难以与敌交锋。”“兵刃之事我已有计在胸,唯独百姓与凶悍成性的倭贼交锋,便是数量上十倍多于他们,只怕也难以取胜。”任迁道。

“我等都想守城,将百姓聚入这县城之中,实行坚壁清野。”“珲县本非战略要地,城垣低矮,难以守住。”任迁摇头道,“必需连夜督促百姓加高城垣,令百姓将家中门板取下用于加固城防。”“小人早已下令,但无论如何督促,加固城防的进度仍旧赶不上计划。”代理的县令道。

任迁一皱眉,道:“与倭奴战,怎能如此大意?倭奴来此与和平军来此不同,和平军不唯要地,而且也要人,故此不会对百姓屠戮,倭贼只要财物,他们却不会有半点善心。”听得他言语中隐约有讥诮和平军之意,本想静观其变的唐朋皱眉道:“任先生有何良策?”

“哦,要让百姓加快筑城,我倒有一策。”任迁微微一笑,道:“问题在于筑城之后也不能痛击倭贼,倭贼定会去他处掠夺,依我之意,定要倭贼在此只个大大苦头,从此不敢随意进出我神洲!”“若是先生真有这计策,那这珲县县令之职,我可以保证。”唐朋冷冷一笑,“但若是先生口出狂言,误了珲县百姓性命,那也别怪我剑下无情。”“哈哈,这珲县县令之职,本来就是我的,你等武夫恃武力夺之,只能夺去这印,去夺不走这心。”任迁一指周围的官吏,那些官吏神情间都颇不自然,但竟然无一人反驳。

唐朋看了看周围之人,心中暗想:“莫非这任迁真有某种过人之处,否则为何他刚来时众人真起身行礼,这种再自然不过的起身行礼,只有对自己真心实意服从的人才会如此。”“唔,此城北方两里处,有一叫七里坡的山坡。”任迁没有理会在那思忖的唐朋,对那些官吏道:“珲县地处海畔,泉水稀少,井水多有咸味,唯有此处淡水上佳。七里坡的羊角泉实为我县第一名泉,以其泉水泡茶,颇有清目明心功效。诸位谁愿意领着各乡团练埋伏于此,等倭贼来此时一举杀出?”

巡检头领奋然道:“小人愿意,任大人有令,莫说在此埋伏,就是到海边去迎战倭贼,小人也万死不辞。”他说话之时看都没有看唐朋一眼,但唐朋听出他最后的言语分明是对自己说的。

“好,你去最佳。记住,百姓没有兵刃,可令其砍下木棍,在木棍一端钉上数十个长铁钉,这木棒便可如狼牙棒般施用。”“倭贼登陆,唯有白沙滩最适合,倭贼必会在此乘小船上岸,小船会系在海边,谁愿意埋伏在白沙滩,等县城之上浓烟升起,便将倭贼的小船缆绳割断?此事最为危险,时机需要把握得好,如若诸位觉得不行,那我便亲自去了。”任迁又道。

“如何能让大人你去!”那代理县令原本是一夫子,在当地颇有声望,因此被唐朋举为县令。听了任迁之语他起身道:“小人去再适合不过了。”“如此甚好,你及即刻到城中招募五十名敢死勇士,在白沙滩处寻一极隐蔽的所在躲起来,千万千万不可让倭贼发现,放走倭贼小船之时,不要尽数放走,给他们留下四分之一吧。”那代理县令拱手道:“不敢误大人之事。”便昂然出了门,全然没有问唐朋的意见。

“谁去城外,将城外村落百姓全数招入城中,再将各处水井全洒上剧毒?”

如此一一安排下去,满座官吏几乎人人都有了任务,那任迁此时才转向唐朋,道:“现在有一事要麻烦唐将军了。”唐朋见他处理事情井井有条知人善用,而这些官吏也甘为其所用,心中原本就由惊怒变为惊讶,由惊讶又变为惊喜,见他问了,忙道:“大人请说。”对于他将“先生”改为“大人”,任迁混然未觉,微笑道:“请将军赐我麻绳一根,令一小卒将我缚在城中。”“什么!”唐朋的惊喜又变成惊疑,这任迁竟然主动求缚,莫非糊涂了不成?

“我在这珲县任县令十载,两次调迁都为县中吏民所止。”任迁淡淡地道,“十载以来颇有惠于民,因此百姓都愿为我效力,如今事急,将军缚我于市,扬言城池修缮不成皆因我之故,若是三日内城池再不完工,便治我之罪。百姓念我些微恩惠,定会想法筑起城来。”“两日起城!”唐朋倒吸了口气,倭贼海船自溪州过来,顺风顺水只需两日,加上侦察准备,少则三日多则五日便会来攻,他原本想能修多少算多少,却没料任迁竟敢说只需两日便可起城。

“我县之中有树越聚居,常人十日也未必可完成的工程,他们两日便足矣。”任迁揭开了迷底,然后笑道:“男子上城,妇人小孩也不可闲着,将军可严令在城门附近的百姓人家都必需给自己家筑起高过屋檐的土墙,墙上只余让一人侧身进出的空隙,倭贼来时可让妇人或少年执柴刀于墙后,倭贼进去一个便斩杀一个!”听到他如此安排,唐朋已经心悦诚服,道:“大人屈身于此为一小小县令,实在是埋没明珠。退倭之后,我定向李均统领举荐大人,以大人之智,足以助李统领纵横天下!”如任迁所料,倭贼是在第四日里于白沙滩以小船登陆。登陆之后将附近搜索了一遍,并未发现可疑人物,便只留下少许人在大船之上,其余倭贼都急于掠得财物,纷纷赶往县城。

自白沙滩到珲县县城足有二十余里路,倭贼一路上逢村便入,遇门即砸,但百姓早有准备,除去村口埋着的大粪、门后落下的石头,倭贼几乎没有抢得任何东西。一路行来又饥又渴,他们便打井水喝,却不料那井水中下了毒,死了数十人之后倭贼便再也不敢喝一口水。

“城外水尽有毒,城里水想来不会有毒了!”倭酋下令道:“攻城,攻城后大家愿意如何那便如何!”原本有些泄怠的士气,被他简单一句话勾勒出的血腥场面又挑了起来。倭贼哇哇怪叫,冲向珲县县城。到了县城前又是大怔,众人都向向导望去,那向导分明说珲县士民殷富,城垣却不甚坚固,但此时珲县县城却已经在树越指导之下,迅猛加高加厚起来!

最让倭贼胆战心惊者,是珲县城门大开,全城之中没有半点声息。

“怎么回事?”倭贼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倭酋却冷冷一笑:“溪州城有人摆八极阵法,这里便有人设空城之计,孙楼留给这些劣等人的东西,千载之后也仍有用啊。”“殿下,不可轻举妄动,谨慎为妙。”一倭道。

“我自然知道,先去一队人马探知虚实再说。”倭酋派出五百余人的一小队人马,令他们先进城查看。

这五百人战战兢兢进了城门,却一切无恙。他们来到城中街道之上,发现两边都不见房屋,只见高遍的土墙。

眼见无人阻拦,倭贼掠掳奸淫之心便起。他们也不派人回报,便纷纷冲向那土墙之中。倭贼大多也只不过是倭国的普通百姓,虽然生性残忍好斗,其首领外表也往往文雅,但这些普通士兵则大多都是只见得到眼前的蠢夫。

但土墙缝后却站着要命之人。倭贼侧着身躯挤进土墙缝中,还没看清楚便是一刀或一棒过来,顷刻之间,城门附近到处是倭贼的惨呼声。

“有这等奇事?”终于等到回报的倭酋听了将信将疑,但城中抵抗都在那土墙之后是无庸置疑的了。他下令入城,万余倭贼尽数进了珲县县城。

倭贼为这连绵不绝的土墙所惑,不知再往里走还会遇上什么奇事,也怕土墙之中的神洲军民杀出来断他们后路,因此不敢继续深入。倭酋亲自来到一处土墙边,侧耳听了听,墙那面有呼吸之声,他拔出倭刀,琢磨着那呼吸声的方位,悄悄将倭刀刺入。墙那边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听入倭贼耳中倭贼几乎眼都红了起来。倭酋拔回倭刀,刀尖已经被血沾红,倭酋沾上了点鲜血,用舌尖舔了舔,眼中现出残忍之色。

“杀吧,翻过墙去杀,不要从那缝隙中走!”他一声令下,倭贼们便开始叠起罗汉,但几乎在这同时,城中一声巨响,无数火把从土墙之后扔了过来,倭酋神色一变,这街道之上,到处是零星散落的柴草,虽然他早觉有异,但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土墙之上,因此并没有想到火计才是这珲县军民的真正目的。

柴草堆积不高,因此火势也不高但,无法烧过土墙,但到处都是火焰之下,倭人也在烟熏火燎之中焦头烂额。倭酋正想下令向城中冲去,城墙上又是一阵齐声呐喊,原本隐伏在墙上的战士百姓都挥舞兵刃现出身来。

本来就乱作一团的倭贼更是大惊失色,倭酋也叫道:“不好,中了埋伏!”急切中他无法判断这里究竟有多少军队,只得下令退出城外。

在城中军民箭石如雨般的打击之下,这万余倭贼弃尸两千具以上才出了城。出了城他们不敢停留,倭酋问向导道:“井水静止可以投毒,这哪儿有活水么,活水这些劣等人便无法投毒了!”向导便领着倭贼向七里坡行来,到了七里坡羊角泉,本来就又饥又渴,而且被火大烧了一阵的倭贼纷纷来抢水喝,正喝得满肚子水时,又是一声巨响,七里坡周围林子里人影踵踵,无数神洲之人手舞着奇特木棒冲了过来。

已经闻风丧胆的倭贼除去少部分在抵抗外,大多数撒腿便走。此次攻打珲县城,他们便如入了迷魂阵一般,处处晕头转向,再加上这由乡民组成的团练虽然不是什么正规军,但人多势众之下也让倭人不也交锋。士气已竭的倭人再次败退,这一次他们干脆退向白沙滩,想逃回船上。

来到白沙滩倭贼们纷纷抢着上船,原本就是分几批上岸,小船就不用,如今更显拥紧。怆惶中他们竟然没有发现小船少了许多,跑得慢的倭贼发现所余船只不多,而身后追兵又杀声大作,虽然尚见不到人影,却仿佛就在背后一般。因此倭贼不等倭酋按排,便自己抢起船来。

船少人多,倭贼又分属几股,抢着抢着便有人先出了手。这倭贼原本就暴躁自私,一起了头便无法收拾,任倭酋如何斥骂也无效,抢到后来倭酋眼见船已经开始离开海岸,便下令护卫为自己也抢艘船。整个白沙滩上乱成一片,倭刀交击之中不绝,不时有人发出临死前的惨叫,而从珲县传来的追杀声也一阵紧似一阵,让倭贼们恨不得立刻逃回大船之上。

“带我走,带我走!”一个倭贼死死抓住正在驶开的小船船舷,小船慢慢向海中移动,上面挤满了倭贼,吃水已经很深,周围的倭贼也纷纷扳住船舷,船上倭贼见船行得慢,本来就心急如焚,便拔刀斩下扳着船舷者的手臂,海水中冒起一阵红雾,断了臂的倭贼在海面上浮了几浮,便不动弹了。

不少倭贼干脆游向大海,对于与夷人一样善水的倭人来说,从海岸游到大船上去虽然有些困难,但也并不是件不可能之事。但血腥味却引来了海中的不速之客,一个倭贼游着游着,见前面有个同伴浮在水面不动,一推他才发现他只余半截身体,那倭贼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觉腿上一麻,似乎被大钳子钳住一般,他惊恐地大叫:“鲨鱼!”各股倭酋终于上了大船,再清点人数时,那近两万倭贼只有一万上了船。其余或死于珲县城中,或丧于羊角泉下,更多的是在方才的自相残杀与鲨鱼袭击中丧命。

“我定要报此深仇!”倭酋一掌击去,将船舷都打飞一块,他脸上神色狰狞,眼中恨意如火。

“我定要报此仇!”与此同时,珲县城中,慰问有家人战殁者归来的任迁也道,唐朋微微一笑:“神洲各国彼此混战,自顾尚且无暇,哪有时间去寻倭人复仇?”

“若是和平军能远征倭国,我必尽我所能为和平军效力!”任迁侧目看向唐朋,几乎是一字一句地道。三、

王显驻马九曲原,放目四顾,天地悠悠,山河莽莽。王显仰天喟了一声,周围将士都不解地望着他,为何在大胜在即之时作如此悲凄之状。

只有王显自己心里明白。当年他为傅敛说动,被高官厚禄所诱,亲自带兵伏击大战之后的陆翔,虽然这换取了骠骑将军之位,但这几年夜夜他都会从恶梦之中惊醒,没有一天不在等待,等待陆翔来索命的那一时刻。

李均的崛起让他看到了自己的末日,但李均以董成为清桂留守,自己极速退回余州应付柳光,这又给了他可乘之机。可他心中明白,便是胜一时,也不能胜一世。

“陆帅啊陆帅,世人只怕永远不会知道,我杀了你却也成就了你永世无敌的威名,否则终有一日,你也难免会一败……”“贼寇便囤于此处,此地地处要冲,是董成在这数百里内的最后一个营寨,贼寇在此筑寨,挖通深沟,看来是想长期抵抗了。”幕僚指着远处正掀起烟尘的所在,示意给王显看。王显轻轻唔了声,董成绝非无能之辈,他在挑战不利不能速决的情形下,作出如此战术变化倒是在情理之中。

“如今他不过只剩万余人马,不可待他营寨建成再攻击。”一将道,“我军仰将军之威,上承天子之命,下应百姓之心,如能雷霆一击,必可将贼寇作为齑粉。”“你们之意呢?”王显又看其余之人。

“南方冬季与北方不同。”先前那幕僚道,“北方虽然冷过南方,但北方为干冷之天,而南方则为阴冷,我军多自北方临时调来,对南方气侯不甚适应,时日一长,我恐军中生疫。况且我大军虽然深入清桂百余里,一不敢夺城分兵,二不能久居旷野,如果不能速战速决,只怕会遭陛下与丞相大人怪罪。”王显微微噗笑,道:“还有么?”

“年关将近,军心思归,如今乘我军有绝对优势,一举而灭贼,将士上下必然誓死效命,将军不可不察。”另一将道。

“嗯,你们所言极是。”王显颔首,目光却空洞无比,年关将至,也就意味着距离他伏杀陆翔七年之际又近了一步。他吸了口野外的冷气,目光一凝,厉声道:“传我之令,即刻进兵,夺取敌军营寨,我们只需在贼寇营寨将成之际去夺取,这样我军就无需露宿于野,而贼寇却要尝冻馁之苦了!”众将听出他之意仍不赞成一举将和平军彻底消灭,而仍是步步紧逼,不由得面面相觑。先前的幕僚还要现说,王显摆手道:“你们有所不知,董成岂有那么容易被打破?兵法中云先为不胜而等敌之可胜,若是我军进攻过于迅速,就难免不会出现漏洞。多言无益,我意已决,快去准备去吧!”“来了!”得知王显大军来袭,董成脸色微微一变,环视周围,众将都沉默不语。莫子都脸上浮出忧色,显然即便是他,也对于自己的计划不解。

“我们已经别无退路,此战只可胜而不可负。”董成沉声道,“即便诸位以前不信任我,如今也请信任我一回。我家小都在军中,若是我军战败,诸位可先斩我家小以复仇。”“请将军放心,即便是将军不说,我们也会拼死一战。”一将道,“为了李均统领大业,为了我和平军能名符其实,这清桂我们是要定了的。怕只怕将军战意不坚,还象前几次那般一触即走。”“我正有意如此,再一次一触即走。”董成面带微笑,终于可将心中安排说出来,他也不觉得一阵畅快。“我连退七阵,丢了七座营寨,这第八处营寨为我军最后一处营寨。王显曾在陆帅帐下多年,对于陆帅及李均统领累出奇兵之事必然畏惧,因此我料他会步步为营,但年关将近,战士都思决战一场后便回家过年,因此此时他不得不再攻入我军营寨,想让我军暴于冰霜之中。”“那将军为何还准备弃这营寨?”

“你们看,这原本是清河故道,我们这营寨便立于清河故道之上,数百年前因为河道淤积而成了道路。”董成指着那地图,“我早就令人于此掘开清河河堤,引水入这雁湖,对外只称是要疏浚河道。那时你们都怪我不理军事却去关心这些水利之事,却不知我早已料定会有今日,我连日诈败,一则以骄敌军,二则也让我军中异己离开,以免误我之计!兵法云‘弱则示敌以强,强则示敌以弱’,我今日偏反其道行之,弱示敌以更弱以骄敌。现在王显来袭,我们略战便退,因为前几次都没有埋伏,王显必不防备,他想让我军不战自溃于荒野,我便让他全军溃于泽国!”众将这才明白过来,精神都是大振,但董成又道:“此事先不能对军士说出,以免军中仍有敌军细作。莫子都,你领五百人乘我军兵败之时去雁湖,连夜掘开此处湖堤,不得有误。其余诸将与我迎战王显,兵败之时各领本部抢占四周高地,切切不可让敌军占去了!”王显大军接近了董成之寨,和平军这回的抵抗比之前几回都要猛烈些,但不过万余人马,如何能挡住二十万大军的轮番攻击,不过支撑了会儿,和平军便四散奔逃,因为此去再无营寨可以集中,故此和平军这次并未逃向一个方向,而是夺取附近小山之后便隐伏起来。苏国官兵也因王显严令,不曾紧逼追击。

当夜月明星稀,寒风透骨,霜角如咽。王显在中军大帐之中升火取暖,为防和平军乘夜偷袭,他还特意加了两倍的巡察。他召了两个亲信对火温酒,正浅酌之际,一亲信赞道:“王将军用兵谨慎,非一般莽夫所能理解,若不是如将军般步步为营,如何能将贼寇逼入荒野之中?”

另一亲信也笑道:“古人形容行旅艰难,往往用‘风餐露宿’这一词,今夜贼寇倒真的是风餐露宿了。这清桂之冬,虽然没有北国寒冷,但因潮湿多霜,对于野外之人而言比北国还要难过十倍,他们知道我等在此对火饮酒,心中定然痛恨董成无比吧。”“或者他们会斩董成之首献与将军,如此则将军大功告成,此次回京之后少不得进位封爵,哈哈哈哈……”惟有当事者王显本人双眉不展,此次进军,也太顺利些了。顺利得让他觉得可怕,觉得董成一定留有后手。

“将军有何心事?”一亲信问道。

“此地地势虽然平阔,但比较低洼,若是暴雨连绵之际,这里积水足以过膝。”王显道,“按理说董成不应在此地立营,莫非这营寨根本就是陷阱?”

“将军多虑了。”那亲信哈哈一笑,“此地虽然较低,但冬日里清桂暴雨连绵之时并不多。况且此地处于清河故道,这数百年来成为军事要冲,夺取清桂便得取此处。董成在此立寨,正是因为他看到此地的重要。”“若是董成掘开清河故道,引水来攻又当如何?”王显道。

“决无可能,董成要掘开清河故道,河水便会流入雁湖,他得再掘开雁湖之堤,才能淹及此处……”那亲信说着说着,脸色却渐渐变了。

“董成一直没有做军备,而是在兴修水利!”王显猛然站起,吼道:“传令全军,即刻拔营,什么也不要带,连夜抢占周围山岭高地!”就在这时,他耳畔传来风刮树叶般的沙沙声,这沙沙声迅速变成,终于汇成波涛澎湃之声。月光下波涛如雪,巨浪翻腾,几乎就在转眼间,便吞噬了营寨。刚刚惊醒的苏国官兵哭喊着浸泡在冰冷的水中,慌乱中寻找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因为那水仍在不停地上涨,无需多久便足以淹没一个羌人。

王显混身透深,在陆地之上并无舟船,他在慌乱中抱住一根浮木,被水片刻间冲出了老远。好在身上并未披甲,他看见一棵大树被水淹了半截,那枯黄的树枝垂入水中,便拼命向那大树游去,终于爬上了大树。

“怎么这里会有如此多的水?”眼见水势仍在上涨,他禁不住哀叹,虽然方才他料到董成可能用水,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董成的水为何如此汹涌。他自然不知董成这一下便将方圆百余里的雁湖放了个精干,而这附近又正是周围地势最低之处,数百年来百姓围湖造田,致使湖面越来越高,董成掘开清河故道又使得雁湖有了源源不断的水源,水势积于此处而一时寻不着突破口,自然是越涨越高了。

王显爬在树上,混身是水,夜风一吹,只觉遍体生寒。而比这更冷的是他的心,自己比董成慢了那半步,便是半步便决定了胜负易手。

无数将士正在他眼前这片汪洋中挣扎,猝然之下,他们便是捞着根稻草也会死抓不放,因此大水声里,处处都有抱着一根浮木或爬在大树之上的将士。王显在的这棵树,仅仅片刻功夫便上来了五六个兵士。

“冷……冷死了……”惊魂未定的士兵打着寒战,开始嘀咕起来,王显冷冷望着他们,当树上人越来越多,不少人开始想办法挤在一起取暖时,王显仍旧孤零零在树梢之上。

“不能再上人了。”他忽然道,“这棵树再上人便要倒了!”下面的士兵都怔了一下,这棵树是他们立命之所在,若是倒了下来,谁也没有把握自己能再从水中活着出来。到了危机关头,人之自私便展露无疑了。

“不许靠近!”当一个抱着块木板的士兵挣扎着游了过来之时,不待王显吩咐,底下的士兵便厉声喝道:“靠近大家都得死了!”那士兵在危难之中挣扎,哪里想得到那么多,仍继续向树游了过来。就在他要接近之时,树上的士兵们便觉得这棵树颤了一颤,似乎已经不稳,树上的兵士更是大恐。

那抱着木板的士兵满怀希望地向树上的士兵伸手道:“救我,救我!”但迎接他的却是当面一脚,他被踹得手一松,那块木板便自他手中溜走,他双手在水面上挥舞,人随波浮沉了片刻,便消失在远处。惟有他那偶尔浮出水面时呼出的惨叫声,在树上众人耳前环绕不绝,让每个人都想到等待自己的将是何等的命运。

“将军,你说我们当如何?”士兵绝望地看着王显,他们早已认出了王显,虽然此刻王显已远没有平时那般威仪凛然,却让他们生出一线希望,作为将军,他应能想到办法才是。

“等,贼寇会派人来的。”王显艰难地吐出这几字,此时此刻,他只恨不得仍躲在京城之中那温暖的将军府中,仍以醇酒美人打发时光。

当这轮冷月终于在天际摇摇欲坠时,东方已经泛白,和平军战士撑着木排,开始搜索被水所困的苏国官兵和百姓。连日里这附近战事不绝,董成早以可能遭受兵燹为由将百姓迁走,但少数顽固者也陪同苏国官兵一起遭了这大水之灾。这一战苏国二十万大军大多成了鱼鳖之食,被俘者不过三千余人,生还者不过两万人,十折其九,主帅王显更是为董成擒获。

败讯传至柳州,满朝大哗,便是已连继数年未曾上朝的天子李构也破例上朝,一时之间群议沸沸,矛头所指尽是王显,却没有一人敢论及选用王显的吴恕。最终以李构接受董成上表,任命董成为清桂都司,从而默认了李均对清桂这鱼米之乡的控制而告终。王显全家尽被系官,男为奴女为娼,王显本人的首绩,也传送至狂澜城。

影响更为深远的,是李均用凤九天之计,将十余万具苏国将士遗体打捞归还给苏国。这不仅让和平军得了“敬重死者”的“仁义”之名,也让苏国朝野大为伤神,十余万具尸体的安葬,十余万家庭的抚慰,再加上失去了重要财政支柱的清桂与良港溪州,本来充盈的府库为之一空,两三载内是无力再发动大规模的军事攻击了。

“他可曾招供了?”

霍匡斜倚着书箱,颇为不满地问道。

“因为大人吩咐不得用刑,小人确实无法让那小鬼招供。”军法官躬身立于霍匡身前,言语间又是敬畏又是爱戴。

“对那样的小鬼用刑,非智者所为。”霍匡微微一笑,“将他带到我这来,我要亲自审问他。”“这……”那军法官面有难色,道:“大人身系全军重望,这等小事还是不必大人躬亲吧?”

“放心,放心,你不是说过那小鬼不会任何功夫么。况且你们将他全身上下都剥得精光仔细搜过,也没有发现什么名堂,嗯,这样吧,你再请萧广来,有他护着我,你总该放心了吧。”“如此,小人这就去安排了。”军法官再次行礼出去,霍匡在灯光下露出温和的笑容,随手自书箱中拿出本书翻了会儿。

过了一阵子,萧广先打着哈欠走了进来,他丈八的身高一进屋子便使得这屋子徒然显得矮了些。见了霍匡,他施了个大礼,道:“大人有何吩咐?”

“今日细作抓了个小鬼,据说与孟远有交往,孟远见过他之后便愁眉尽展了。”霍匡慢慢道,“我倒要看看这小鬼说了什么能让孟远高兴起来。”“哦。”萧广哦了声,迟疑了会儿他又道:“不会打他吧,他只不过是个小鬼。”“哈哈,你们羌人,白长这么大的个子,心眼倒是善得很!”霍匡大笑起来,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的萧广挠了挠头,自言自语地道:“在大人手中,怎么会受刑,我也太糊涂了。”“若是十恶不赦之徒,或者是为了个人野心而置百姓于不顾者,我会毫不迟疑给他上大刑的。”霍匡慢慢地道,“比如那李均和孟远,乱了余州还不罢休,先入我陈国,如今又入苏国,若不尽早除去,迟早是天下人的祸害!”“可是我听说他们到了余州,余州百姓过得挺开心,那里的羌人也不象在陈国一般受人歧视。”萧广又挠着头,困惑地道:“他们同大人为敌,当然是坏人,但为什么坏人对我们羌人也不错?”

霍匡怔怔看了萧广片刻,无论如何他也没料想到这羌人脑子里也有如此的念头。自己要杀李均与孟远,真的是为了替天下人除害么?若仅仅是为了二人的野心,那么陈国便没有野心家么?一手将自己提拔起来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柳帅……

想到这他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不再想下去,无论柳帅如何去做,自己都只有替他尽心尽力才是。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有些事情,不是用理由可以解释得清的,要想解释,便只有看结果。”“大人越说我越糊涂了。”萧广不满地道。

“那就算了,哈哈……”霍匡禁不住又笑了起来,正这时,军法官与几个刀手押着那少年进了屋子。

“你叫什么名字?”眼见少年看到萧广那粗壮的身躯时吓一大跳,霍匡心中的疑窦越来越浓,少年的反应,分明是一个从未见过羌人的乡下常人少年的正常反应,莫非他真不是什么奸细?

“小人陆七。”那少年道,言语中也甚为恭敬。

“他们没打你吧。”少年的名字是再普通不过的了,家中子女多的常人家庭,常常以排行为子女之名,因此霍匡越发奇怪了。

“这些大叔虽然吓唬我,但倒没打我。”少年显然比较聪明,说到此处甚至向军法官啮了啮牙,似乎嘴里在咬什么似的。军法官脸色一红,霍匡不允他们用刑,却没有不允他们用吓唬。

“你坐吧,不要怕,我们只是问你几件事,问完你便可以回去了。”霍匡笑吟吟地道。

“大人只管问,小人不敢隐瞒。”“你今日是不是去了枫林?”霍匡问道。

“去了,就是在那被几位大爷抓来的,小人还不知犯了什么错。”“你有没有见到孟远,哦,就是那个年轻的,个儿不算高但很结实的将军。”“见了,小人还同他说了会话,他还给了小人一袋钱,钱给他们收走了,大人,我走时能不能还我?”

“你同他说了什么他才给你钱?”

少年陆七皱眉似乎在回忆什么,接着恍然道:“我想起了,我给那位孟将军一样东西,好象是一副图什么的。”那军法官听了腾地站起,吼道:“我问了你半天你为何不说?”

少年似乎满脸委屈,道:“你只问我是不是替那孟远做事,不是这位大人告诉我那个将军就叫孟远,我认都不认识,如何回答啊?”

“别嚷,别嚷。”霍匡摆手令军法官坐下,接着问道:“那副图画得什么样?”

“好象是地道什么的。”少年努力想了想,摇头道:“上面是些字,我可看不懂。对了,我的竹子呢?”

“在这呢。”军法官从一个刀手身旁拿过少年的那根竹子,却没有给少年,道:“你的东西都在这,你要这根竹子做什么?”

“我可以画给你们看,那副图上的字我不认识,但图我却还记得一些。”少年伸手欲接过那竹子,军法官嘿嘿笑了声,忽然一出力,将竹子折为两断,他仔细看了看竹子,发现尽是空心绝无异处后,才将细的一段给了少年。

少年蹲在地上,用竹子画了几笔,然后又将竹子含在嘴中似乎在想什么,萧广侧目看了会儿,觉得少年画的东西他根本看不明白。但霍匡却看出这应是枫林渡镇的地图。

“莫非枫林渡镇有什么地道,细作探明之后让这少年报以孟远?”霍匡心中一动,“那细作定然还在镇中,他自己不便进出,便寻着这小鬼帮他,那他究竟是谁?”

“这个大个子叔叔,你挡着我光了。”少年一边闷声说话,一边低下头去,继续在地上开始画,萧广闻言向一侧挪了一挪。少年画了几笔,似乎又遇上麻烦,将竹管含在嘴中,抬起头来向霍匡一笑。

霍匡见他一笑,也不由微微一笑,便是这一笑间,那少年猛然吸了口气,将在嘴中含着许久的毒针吹了出来,那毒针细如牛毛,若非在这屋中威力便微不足道,但在这屋里,毒针迅捷而出,没入霍匡腮部。

“啊呀!”霍匡捂腮便退,那少年长身而起,但他那未训练过的动作无法同萧广相比,相广足有他腰粗的腿已经撞了过来,“喀”一声响,少年胸腹间骨骼寸裂,但那少年脸上浮出奇诡的笑意,紫色的血顺着他嘴角鼻孔丝丝外冒,原本纯朴的面容有如苍鬼一般凄厉!

“我做到了!”少年咬牙道,身躯挺了挺,便栽倒在地,抽了一抽便不再动弹。霍匡捂着腮,旁人未见他身上伤痕血迹,正疑惑间,霍匡缓缓坐了下来,道:“请军医来。”萧广抢到他身前,霍匡将手移开,只见他腮上露出一根短短的针尾,军法官扑通跪了下来,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该死的不是你,而是指使这孩子舍命刺杀之人。”霍匡闭上眼,他可以感觉一丝麻意从自己腮处向脑部蔓延,无需多久,自己的智力便会丧失吧。他长叹息了声,自己满腹韬略,却做了十余年的小县令,只在柳光手中才得以施展才华,没料到却会如此下场。古人语“出师未捷身先死”啊……

“替我磨墨。”霍匡道,脸上的麻意越来越浓,他知道这针上定有慢性这毒,虽然不至见血封喉,但迟早自己也逃不脱一死了。毒针应在少年的假牙之中,他方才对军法官做鬼脸,其实是咬破了假牙,此后他便说话不多,直到骗萧广让开来,然后再猝然发作,这个计划,定是那心思极为缜密,能在千里之外揣测人心意者策划的吧,柳帅应需提防,李均军中有这等不择手段之人啊。

脑子里一面想,手中一面写着,自己时间不多,当为柳帅尽那最后一丝力才是……

此时枫林渡镇外,一个人影悄悄站着,纤细的身体在夜风中轻轻颤了颤,然后消失在枫林之中。她停留之处,有谁也无法留意的用脚磨出的四个字:“陆门死士”。

“李均哥哥,孟远哥哥,我能帮你们的便是这个了,若是你们也要来让这苏国的百姓不得安生,那么,我能给你们的也只有这个了。”迎着落月,她悄悄行去,在她的眼中,也闪闪如两轮落月。夜风将一声“小七”的轻叹带走,消失无痕,宛如这满地上的枫叶,随着时光,消失在泥土之中,再也无人记得。

第十章时光

一、

凤九天神色虽然镇定,但不时瞥向远方的眼神,证明他仍在担忧着什么。

远处的喊杀声渐息渐止,在玄机车正面强攻之下,再加上和平军主力相互配合协同攻击,本已经被惊天爆炸毁去了无数精锐的陈国官兵,不得不开始后退。

“传令下去,不得追赶,只要逼得柳光退后,我们便是胜利了。“柳光吩咐道。他身旁的雷魂袖着手,冷冷站在一旁,凤九天瞄了他一眼,又加上一句道:“迅速让纪苏小姐退回中军。“

军令传下不久,先是鸣金之声,再过了片刻,混身浴血的纪苏奔了过来,雷魂见她双目中杀意盎然,似乎仍未厮杀够,嘴角边微微抽动了一下,但终究什么也未说出来。

“刷!“

凤九天只觉眼前一花,纪苏的马刀已经贴上了他咽喉,而她那比刀锋更犀利的目光盯在凤九天双目之上。

“你是不是要将我也一起炸死?“纪苏几乎一字一句的质问道。

“我已经同你说过,那些地方埋有炸药,只需你不接近那些地方便不会有事。“凤九天脸色有些发白,勉强笑道。

“那么,你是不是本意要将我置于敌军哀兵之中?“

凤九天沉默了会儿,然后缓缓道:“确实如此,我本意是让你战死在柳光哀兵之中。“

纪苏缓缓收顺了那马刀,凤九天在她手下根本没有任何躲闪的机会,若是要杀,一百个也早已杀死了。她摘下了自己的头盔,因为失血,她的脸色极为苍白,她微微闭上明眸,似乎有一些晕眩,紧接着便奋力瞪着凤九天:“你真的能如此不择手段?“

凤九天垂下头,没有与她对视,道:“那一日我们在会昌城外遇见了柳光,他说的话你还记得么?“

“每一个人都并非天生好杀者,每一个人都有他不得不去做一件事的理由,每一个人夜深后都会有扪心自问之时?“纪苏几乎一字不差地将那日柳光的话语重复了一遍,接着便大吼道:“就为这个,你便要我与我五百族人尽皆死在此处?“

“我确实应让你和你的五百族人都战死于此的。“凤九天在心中暗道,但他脸上浮现的却是一丝苦笑,事到临头的那一刹那,自己终究改变了心意,派出原本作为对付柳光的最后杀招的玄机车前去接应。但此时解释这些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纪苏脸色越来越白,全身的力气也似乎都使尽了,她喃喃道:“为了目的,甚至不惜将自己人也派去送死,你们如此行事,与柳光之流还有什么差别?“

凤九天长长叹了声:“错了,此事与他人无关,全是我一人策划的。我之所以选此时行事,便是要乘李统领不在之时便于施行,没料到他虽然远隔千里,仍旧查觉到了我的布置。若非雷先生及时赶到,我便不会改变心意。“

“为何你脸上毫无羞愧?“纪苏盯着这老人,她的声音虽然低,但语句却尖刻,“你让自己人去牺牲,将自己人作为你的棋子,你难道就不羞愧么?“

“你累了,先去休息吧。“凤九天避而不答。

“我可以去休息,但那些同我一起作了诱饵的和平军将士,那些我的族人,他们大多都永远去休息了。现在,我要你告诉我,你心中有没有羞愧?“

“够了。“雷魂终于冷冷地插了进来,他脸色似乎比失血过多的纪苏更为苍白,他低低一喝:“此时谈这些有何意义?“

纪苏恨恨瞪了二人一眼,道:“等李均来了,我就要回穹庐草原去,我再也不愿与你们这些常人在一起了!“一言即毕,她头也不回地驱马奔回会昌城。

“虽然为成大事,不择手段是不可避免之事。“雷魂看着她的背影,低低地道,“但也要有个限度,若是让众将都觉得身为主上者是可以牺牲一切来夺取目的者,恐怕会心寒离散。“

凤九天看向他,雷魂缓步也离开。他离开半晌,凤九天唇边才掠过似讥似嘲的笑容:“我知道,所以这些不择手段之事,都由我来完成。“

退了十里的陈国官兵,见和平军并未追赶,便又聚拢了过来。柳光下令就地扎营,手下清点将士,颇为惊恐地来报:“全军有三万人不所下落,估计凶多吉少。军中将领也有二十一个寻找不到,恐怕都毁于那戎人婆娘之手。“

“韩冲伤势如何了?“柳光心腹之将韩冲替他领军突击,结果冲入爆炸圈中,虽然未被炸着,但也被乱石击伤,幸好为军士所救,因此柳光问道。

“韩将军只怕要歇息十日才能骑马。“

“我知道了,那戎人婆娘并没有斩杀我如此多将领,主要还是爆炸。“谈及爆炸,柳光心中便是一阵痛苦,他倚为前锋的精锐在连串的爆炸中化为齑粉,三万不知下落者绝大多数都是死于此,至于后来那铁车的冲锋,自己见势不妙便立即收兵,因此倒没有造成太大损失。那铁车看似厉害,却有着数量限制,而且必需辅以步骑兵配合方能发挥更大作用。若是在决战中突然出现,倒不失为一支奇兵,但此次暴露之后,自己必然会寻到应付之法。李均的底牌,看来已经全部揭穿了。

“主公,我有计可应付那铁车。“庞震见他若有所思,以为他正在为那铁车犯愁,便献计道:“那铁车我仔细见了,全靠车下铁轮移动,只需在战场之中挖些深两尺宽三尺的壕沟,铁车一移动便会陷入壕沟之中不能出来,此时那车中贼兵就如翻过的乌龟动弹不得,只有任我宰割了。“

“此计大好,只是我料贼军不会再轻易动用这铁车了。“刘铮颇为忧虑地道,“用与不用,主动在于敌军,况且此次做战,战场的决定权并非全部在我军之手,特别是野战之中,我军不可能次次能准备好壕沟。“

“这又何妨,我看那铁车移动速度不过与人奔跑相当,只需抵挡住它一时半会,我军便可在它必经之路上挖出壕沟来。“

“其实此车倒不难对付。“柳光摆了摆手,道:“让我疑惑的是凤九天。他明明有意让那戎人女子死于我军之手,却为何要将这决战兵器暴露出来救走那戎人女子。这其中,必有又有奸计。“

庞震与刘铮相顾失色,庞震道:“凤九天有意让那戎人女子死于我军之中?“

“正是,旁人或者看不出来,我却看得一清二楚。“柳光淡淡一笑,“虽然贼军中大将都为李均带去苏国,但我料凤九天还未到要将戎人女子放上战场冒险之时。对于贼军而言,那戎人女子实为维系他们与戎人关系的关键,将她派上战场,也即意味着贼军有把握即便她战死仍旧能让戎人与之合作,甚至比起如今的合作更为亲密。“

庞震点了点头,叹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若是那戎人女子死于我军之手,戎人岂有不大举来犯之理,那时我军便不得不面对如狼似虎的戎人骑兵,况且自穹庐草原突入我陈国腹地,只需破宝山城便可入恶风岭,进而断我军退路。“

“如此看来,贼军确实兵力不足。“刘铮也接口道,“否则他们大可以另派一军自穹庐草原向戎人借道,夺取宝山城。“

“我早顾及于此,派重兵驻守宝山,便是为防万一。“柳光道,“对于贼军而言,战线过长为其致命弱点,故此我令霍匡去攻苏国南部,迫李均既不能自那里攻入我内腹,同时又要分兵于枫林渡阻挡我军。那凤九天算计戎人女子,原本是一妙计,若是全民皆兵的戎人真的全力与我为敌,那我也不得不拉长战线。“

“难怪主公多次下令要活捉那戎人女子。“刘铮笑道,“我还只道主公真的想尝尝这蛮妇滋味,原来主公有此深谋。“

“天下女子,多如繁星,若是我想要,什么样的我会要不到?“柳光哼了声,站起身来行到帐幕口,紧紧皱着双眉向帐外望去,帐外彤云密布,看来这几日便有风雪,若不能及早攻破会昌城,那全军只有宿于野外了。

“今夜进军会昌城。“他忽然道,眼睛眯成一丝缝隙,“我军受得小挫,贼兵必然以为我会想到破解那铁车之计后再设计作战,我军乘夜攻城,贼军便是防备也不会那么严密。“

“这……主公何不等等细作来报再作决断?“

“等细作来报那便要坐失战机了,传令三军,立即埋锅造饭,大家饱餐之后便小憩片刻,今晚乘夜行动。“

全军刚吃好饭,前去探听消息的细作果然回报,和平军在逼退陈国官兵之后,便退入会昌城中。细作还带来了一个让柳光眼前一亮的消息。

“一个叫雷魂的法师突然出现,据说传来了李均的口讯,那口讯是什么小人未探听到。另外纪苏回军之后,曾以刀逼凤九天。“

“哦?“柳光闻言挑了挑眉,原本微眯的眼在一瞬间瞪了起来,但又旋即眯了回去。他挥手令细作下去。

“原来如此!“庞震一击手,刘铮也恍然大悟,道:“难怪那凤九天会中途住手。“

“看来那李均小儿,倒是对这戎人女子动了真情。“庞震抚颔片刻之后慢慢道:“刘兄意下如何?“

“与庞兄一般啊。“刘铮嘿然道,转首向柳光:“大帅,今夜无论如何不可再让那戎人女子溜走,没料到这小小戎人女子,也这般奇货可居,哈哈哈哈……“

“唔,此事定要做得小心,那蛮女凶恶,要生擒她并不容易。“柳光眯着的眼缝中瞳也急缩,片刻后道:“我亲自出马,定要将这戎女擒下,擒得了他,不怕李均不由情生乱,也不怕那戎人蛮酋忽雷不听命于我。“

这一夜,来自穹庐草原之上的朔风呼啸不止,疲倦了一日的会昌城内,灯火稀落。虽然陈国大军在城外数十里处屯扎,但对于百姓而言,战争似乎自凤九天用炸药炸毁陈国精锐那一刻起片结束了。和平军上下尚且累得筋疲力尽,何况被击败了的陈国官兵。

会昌城上的哨兵却丝毫不敢怠慢,李均善于偷袭惯了的,自然也会小心提防别人的偷袭。因此和平军岗哨倒还尽职尽守,在城头之上小心提防。但天气阴暗,原本应悬于碧空之中的圆月,早已不知躲向何处,天空中暗云低压,直逼会昌城头。

“估计今夜要下雪啊。“一个哨兵搓着手道。

“唔,看来是要下雪了,今年下雪天来得倒不晚,往年都要等年关才有雪,今年提前了十余日。“军官也看了看天,回答道。与神洲其余部队不同,和平军中站岗值勤,不仅仅是普通战士之责,便是军官也要定期轮流,也正是因此,和平军将士无论多恶劣的天气,始终能保持较强的警惕。

“该死的柳光老儿,偏偏挑这快过年之时来攻。“那士兵颇为恼怒地咒骂道,朔风刮得两耳象掉下了一样,他用两只手捂住耳朵,但手在夜风中又如刀割般疼痛。

“什么声音?“军官忽然猫下腰,伸手扯住那士兵,俯着城垛向外望去,城外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见。两人侧耳听了会儿,听到风吹折枯枝的叭叭之声,除此之外,便只有夜鸟号寒的悲啼。

“小心些,我觉得不对劲。“过了片刻,军官举起一枝火把,将之扔下城墙,城墙之下亮起一团昏暗的光,光照的范围内,什么也没有。

“那边是怎么回事?“远处另一哨位上有人问道。

“没事,扔个火把下去看看下面是否有人。“军官回应了一声,从那城垛处站了起来,正这时,劲弩破空之声如烈风袭来,一枝自弩机上发射出的长弩箭透胸而过,将军官带得向后连退了十余步,才仰面朝天倒在地上。

“示……示警!“军官挣扎着道,他只觉胸口处也不疼痛,只是全身越来越冷,越来越冷,渐渐便纹丝不能动,但他口唇翕合了几下,目光斜斜向吓呆了的士兵处望去。

“当当当当当当!“报警的铜锣之声与战鼓声几乎同时敲响,借着夜色与风声掩护,摸索到了会昌城下的陈国官兵杀声震天,一枝枝火箭与燃烧着的火弩被射上城头,城头凡是木制的,几乎都被火点燃开来,整个城头成了一片火海。

“为何城为的巡哨不曾示警?“被陈国官兵乱箭压制住的城头哨兵愤怒地喊,但旋即他们明白,派出去巡游的哨兵只怕早已冰冷地倒在地上了。整个城西都是一会呐喊之声,但陈国官兵却隐身于黑暗之中,相反,城头的火光为他们指明了城上的目标,只要有和平军将士自城垛后露出头来,迎接的便是密如骤雨的箭矢。

紧跟着便是抛石车掷来的炮石。斗大的石头在城上翻滚,将和平军城头脆弱些的防御工事尽皆催毁,这会昌城因为地处余州与陈国本土交界之处,原本也有不少防御措施,这两年更是加高加厚了城垣,但在陈国官兵压倒性的远程攻击之下,和平军将士躲藏已是不及,更何况去将那些防御措施启动?而闻讯一队队赶来支援的和平军,也尚在路上便遇着从天而降的箭石,一时半会无法冲上城头。

“我还是大意了!“刚刚披衣而起的凤九天一面跺着脚,一面愤怒地吼着。自己整个算盘似乎都押在了如何让纪苏折于两军阵前了,却没有料到小挫之后的陈国官兵未失元气,柳光不等自己从胜利的喜悦中清醒过来,便发动了雷霆般的反击。

“如今那玄机车在守城战中派不上用场,这会昌城难以守住,千万不可让玄机车落入柳光手中。“凤九天虽然愤怒,却未失去理智,他下令道:“传令给张勇将军,令他护着玄机车自东门退走,令袁有行先生也随之离去,若是二人不肯离城,便将他们绑走!“

“还有,请雷魂先生与纪苏小姐速速随与玄机车一起退走,就说玄机车事关重大,需他二人保护才成!“凤九天穿好鞋,大步出了屋门,即便是此时,他也想到纪苏等人无论如何是不会率先离去的,因此要有个让他们不生疑心的借口方能让他们走。

才出院门,迎面纪苏全身盔甲,战马在他面前盘旋了两圈,不安地打着鼻息。“西门已经危机了,你先自东门走,我来守城!“

凤九天仰望纪苏,头盔之下看不到她脸上表情,只见到一双清澈如湖的大眼,虽然充盈着杀气与愤怒,却有着一种让人不得不折服的气质。凤九天深深吸了口气,白天离去之时,纪苏那满腔怒气此时并没有散去,而且只怕永远不会散去,但在这危机之时,她却仍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仍然在想将自己转到安全的所在去。

心中的感动让他脑子一瞬间变得灵活起来,他大喝道:“来人,去西门,在那里堆满柴草,给我火烧西门,全军自东门退出,不得恋战。如今能保存力量便是上策!“

“禀主公,城上已经不见守军,城门处火势凶猛,我军无法进城!“

仅半个时辰之后,这消息便传到柳光耳中,柳光眯着眼看那火光片刻,微微笑道:“你们快灭火入城,骑兵,随我绕至南门,我们再去见一见那凤九天吧!“

二、

凤九天深知,那城门的大火,只能阻敌军一时,他必需在这极短时间内,将全军撤出会昌城,避敌锋锐以等再战。

在数万大军自东城三座城门中乱纷纷而出之际,被惊醒的百姓们也开始哭喊,要和平军不能舍弃他们。但混乱之中,和平军根本无暇安置百姓,士气已经随着西城的绝对劣势而崩溃,能维持一定纪律逃走已是不易,遑论其他。

大军出了东门未久,凤九天忽然下令道:“折向北,不要再向东行!“

他这命令让和平军避开了柳光预先派出的伏击之兵,当柳光赶到时发现和平军已经折向北而行,不由得叹息了声:“处变而不乱,凤九天用兵也算是一时之选了。我们暂且回城,安置好百姓之后再作道理。“

“主公为何不轻军急入,乘贼军外实内虚之际突入余州内地,直指狂澜城?“庞震问道,若是此时能乘和平军败退无暇回守之际,挟新胜之余勇,将平邑城再夺取过来,进而指向大谷、雷鸣城,此时这几座城池防备空虚,定能一举攻克下来。但柳光却下令收兵,这让他不解。如此机会,怎能放弃?

“你们不是曾言,余州寓军于民,人心归贼么?“柳光笑道:“于今之计,夺取平邑大谷这般城池无足轻重,关键在于给贼军惨痛打击,如此方能震慑全州,让百姓不得不投向我们。“

“可是,李均只怕快要到了……“刘铮略一迟疑,也道,“那时再战便困难了。“

“李均已经到了。“柳光将目光投向东方天际,那里正漆黑一团。

“什么?“庞震与刘铮齐声一呼,显然对于李均,他们都心存顾忌。

柳光看了看二人,眯起双眼淡淡一笑:“他回来又有何妨?我不欲在城池坚固的狂澜城与之决战,将战场放在此处,岂非更有利于我军兵力上优势展开来?“

庞震与刘铮对望一眼,虽然柳光所言非虚,但李均帐下一个凤九天便给他们造成不小麻烦,若是那李均前来,谁知道又会演出如何的战局?

“你们能见到的,仅仅是余州罢了。“柳光没有再看二人,在心中暗自叹息,“若是霍匡在此,定然能明白我之用意。“

终于退回平邑城的凤九天长出了口气,让他稍稍安心的是,柳光放弃了乘胜连击的机会,而是选择了在会昌暂歇,似乎在等待什么。

这一等便是两日,第三日里陈国官兵才有所行动,自会昌城中逐步向平邑移动,但到了半途便停了下来,就地立营。凤九天吃惊的同时,也微微心安,因为李均已经抵达了平邑。

“看来柳光对他的部将极放心了。“李均了解形势之后一笑置之,虽然陈国官兵攻破了会昌,从而打开了通往余州的门户,但却按兵不动,他的算计,李均已全然于胸了。

“若是继续攻入,他一则得分兵守城,以防百姓袭击骚扰,二则得攻击狂澜城、大谷城、雷鸣城这般的坚城。相反,在此会战,地势空阔,既有利于他兵力的展开,也可避开坚城。只需一举将我军主力击溃于此,余州便可不战而得了。“凤九天道。

“正是,凤兄所言极是。不过他还有一个打算。“魏展捻着胡须,将目光投向北方,“他不仅是想在此决胜,更想借此一举攻入苏国。看来他派往枫林渡者,应是深得他信任之将啊。“

“哈哈,孟远与无病,岂非也深得我所信任?还有方凤仪,他三人若集思广益,便是柳光亲自去也无所畏惧。“李均笑道。

“孟远将军虽是智勇双全,但似乎过于自信了些。若是面对柳光这般名将,他绝不会大意,便不会出错。但面对的是若是无名小卒,我只恐他会大意。“魏展沉吟了会儿道。

李均脸色沉了下来,侧目看了他半晌,摇了摇头道:“先生多心了,孟远不会有事。况且,留他在苏国,我还有深意啊。“

魏展动了动唇,将“什么深意“四字缩了回来,若是李均要说,不问他便会说了。

李均抚摸着自己的飞链短剑,心中浮起一阵温馨,这是墨蓉为他亲手打制的短剑,自己来平邑之前,还曾在匆忙中与她见上了一面,两人平肩行在狂澜城那整齐宽阔的街头之时,她那浅浅的笑容,轻柔的声音,让自己忘却了忧愁,让自己沉醉。

“孟兄啊孟兄,我已经有了墨姐和纪苏,你呢,你也应有个关怀你的人吧。“李均微微一笑,想起陆裳那倾国倾城的容颜,陈国军队入寇清桂,她应不会坐视不理吧。

“如何对付柳光?“魏展与凤九天都凝望着若有所思的李均,虽然没有说出来,但其中之意,溢于言表。

“传令三军,闭城不战。“李均面带冷笑,“柳光意欲决胜于枫林渡,我便与他决胜于枫林渡!“

“原来李均小儿也有所畏惧啊。“

立寨于平邑城外五十里原野之上的柳光神色从容,北风中他须发微微颤动。他顿了顿,冷笑道:“竟然闭城不战,看来小儿也技穷了。“

刘铮不自觉地也眯起了眼,敏锐的光芒闪了一下。李均回避于此与柳光决战,主公何尝也不回避于狂澜城下与李均决战?避敌所长,攻敌之短,这原本是兵家极自然之事,但对于主公与李均这般水准的名将,也有长处与短处不成?

李均与柳光二人可以等待,但事情的变化却由不得二人等待。

苏国中兴二十年,陈国武德一年十二月十七日,雪。

柳光比李均要早上半日收到自苏国枫林渡传来的消息,见了那信上“枫林已得,饮马桂河,斩除贼寇,便在来年“十六个字,柳光捋须大笑:“霍匡果然不负我,此战胜负已定了!“

伤已半愈的韩冲动了动唇,却吞下了到嘴边的话语。柳光睨了他一眼,拍了拍他肩:“你不同啊,你无需与霍匡去争功夺名。“

韩冲深深埋下头去,他对于柳光重用霍匡原有些不满,以为独当一面者应是自己才对,但柳光这轻轻一拍,便让他心中一慰。柳光令道:“细作,与平邑城中我们的人联系上,看看李均的反应如何。如果我料不差,他将有所动作了!“

李均在一日之后方获得枫林渡失守的消息,孟远的来信者深深自责,却不能平息李均心中的愤怒。“我早说过,他与旁人不同,一举一动当为诸将表率才是,他竟敢如此冒险!“他在心中怒吼,双眸中怒火盎然。

“李均!“

脸色仍有些苍白的纪苏从他那眼中看到一丝凶狠,担忧地道。李均怔了怔,目光停在纪苏苍白得让他心中一疼的脸上。若不是为了自己,纪苏如何会这般,若不是为了自己,孟远又为何会冒险?他心中也知,自己寄厚望于他处,因此不得不冒险吧。

“李均……“纪苏伸出自己的手,李均紧紧握住,这只在战场上让陈国勇将望而生畏的手如今却如此柔软温润。李均将另一只手也合在她的柔荑之上,旁边的将士默默退出了营帐,将这里留给了二人。

“纪苏妹子。“李均凝视着纪苏,将早就应说却一直未说的话说了出来:“苦了你了。“

“没有什么。“纪苏低低垂下眼睑,但又抬起头,脸上浮出一酡红晕,迎着李均的目光。

“不仅是为你,也是为了我们戎人,为了常人百姓。“她声音轻柔,象草原之上百灵鸟般,又象春风拂过草原,“李均,我,还有墨蓉姐姐,还有其他的人,都是因此而追随你的。孟远也应是如此。“

“是……“李均只觉得自己在她那清澈的目光之中颤粟,方才心中生出的对孟远的恨意,让他自惭不已。自己为何会恨孟远?自己忘了正是他将自己从死亡线中救出么?自己忘了在陆帅帐下还是陆帅身后,始终与自己并肩而战的就是他么?难道自己答应过魏展决不屠戮功臣的诺言这么快就要被推翻么?

“你说过的,只需你的行事对百姓有利,那便是最大的仁义。“纪苏缓缓道,“不要忘了,是否仁义,不是你们常人中腐儒嘴中的那些大道理,也不是你个人的喜好憎恨,而是是否与百姓有利。“她顿了顿,又微微一笑:“这是我代墨蓉姐姐说你的。“

一股前所未有的激情忽然间让李均全身血都澎湃起来,他用力将纪苏揽了过来,左臂紧紧揽住她腰肢,似乎要将她刚健婀娜的腰肢折断。

纪苏的心怦怦直跳,两个人来从来没有如此接近过,她可以听到李均的心跳,同她自己的心跳一样,怦,怦,怦!这让她觉得心慌意乱,让她觉得自己想说的话都已经丢到了九霄云外,让她觉得全身发软,只有偎依在眼前人儿怀里。

“纪苏妹子……“李均目光炯炯,让纪苏不由得垂下了眼帘,微微闭住双眸,将自己心中的不安与激动掩藏了起来。

“我差点失去她了,我差点失去她了……“李均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然后,他将火热的唇印在了纪苏那轻颤的双唇之上,纪苏感觉到他灼热的气息,惊恐地睁开了眼,但又羞涩地闭了上去。

这一吻也不知是多久,纪苏终于挣开李均的怀抱,大口大口喘息着。她不敢再看李均,只是将目光垂在地面上,李均似乎也被自己的妄为所惊住,自己竟然吻了一个女子,而且是在中军大帐之中吻了一个女子!

两人沉默着,直到两人的气息逐渐平静下来。李均盯着纪苏,盯在她仍微微张开的双唇,他再次将纪苏揽了过来,狠狠向那烈火般的红唇吻了下去。

“唔……“纪苏轻轻哼了声,这次,她没有丝毫挣扎,两个人沉醉在情感交融的激动之中。帐外焦急不安的魏展不停的打转,也任面色从容的凤九天露出微微的笑意,和平军士兵们则相互作着鬼脸,雷魂则面色更为苍白,目光几乎冻结。但这一切,与帐内紧紧相拥的二人没有任何关系,现在,此时,整个世界,便只有他们了。

当魏展终于忍不住要大叫起来时,大帐帘幕一动,李均拥着纪苏走了出来,纪苏挣扎想甩开李均的胳膊,却没有成功。迎着众人带着笑意的目光,红霞再次爬上了她的脸。

“如若顺利的话,年后我将与纪苏小姐成亲。“

李均第一句话便让包括纪苏在内的所有人几乎惊死,这个有恐女症者,竟然终于要成亲了么?方才那帐幕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短暂的呆立之后,纪苏终于从李均怀中挣脱,她不敢看众人,谁都不敢看,只是跺着脚,“你……你……“了半日,然后便转身跑开,只抛下一句“谁要与你成亲了“。

众人都大笑了起来,李均也笑了。他目光在这一刻转得炽热起来,他道:“为了我的新娘,我要打一场胜仗,为了参加我的婚礼,拜托诸位活着回来。出发,袭击柳光营寨!“

“什么!“凤九天与魏展都惊呼出声,魏展向前跨了一步,刚要劝谏,凤九天便拉住了他。二人看着李均那脸庞,都不禁轻轻摇了摇头。

李均翻身上了啸月飞霜,回头瞧了二人一眼,哈哈笑道:“放心,二位先生放心,我还未晕头转向。柳光此刻,正挖好了陷阱在等我,我要做的,不过是在他陷阱口处舞蹈一回罢了。甘平蓝桥!“

“在!“

“你二人领铁甲步兵与铁甲骑兵,保护玄机车,正面向柳光营寨进攻,攻到营前三千步处,不得再向前,在那里以玄机车为屏,就地筑寨!“

“是!“

“魏展、杨振飞、张勇!“

“在!“

“你三人领五千轻骑自北门出发,自小道急行,绕至敌寨之后,去夺回会昌,以断柳光退路。张勇,会昌城外各乡村百姓应还是支持我们吧,请他们也出战,平时寓兵于农,此刻便是用他们之时了!“

“夺回会昌城!“张勇大喜,方凤仪虽未随李均回来,但张勇心中对于弃舍会昌仍觉懊恼,他那兴奋之色落入李均眼中,李均哈哈一笑:“切记,攻城之中,多用内应之力,这要看魏先生的了。柳光溃逃之时,放过他前军中军,从侧后追他后军,佯攻便可,不需死战!“

“得令!“

“凤九天、袁有行!“

凤九天扬眉看着李均,高大的啸月飞霜之上,李均意气风发,谈笑自若,全然没有开始露出的浮躁与愤怒。凤九天心中一松,知道他终于镇静下来了。

李均静静看了凤九天一会儿,并没有责怪凤九天。他只是微微一笑:“是否仁义,只有一个判别标准,那便是是否有利于百姓。若是有利于百姓,无论如何行事,我们都问心无愧。凤先生,你与袁有行立刻调动平邑城下属诸乡百姓民兵,令他们从四面为我军造声势,我要让柳光大吃一惊!“

凤九天深深向李均施了一礼,他知道,李均已原谅了他算计纪苏之事。他昂起首来,深深吸了口气。

“唔,雷魂兄。“李均此刻又转到静静立在那儿,冷然无一言的雷魂,“能否请雷魂兄再辛苦一趟,回狂澜城与墨蓉姐姐一言,就说我回去之后,便要娶她!“

“啊!“众将士几乎绝倒,李均不做则已,一做便惊人。李均哈哈大笑起来,也不等雷魂回话,一夹马腹,吼道:“其余诸将,走!“

“走!“伴随着这吼声,李均将以胜利作为自己成亲的纪念的消息,便传遍了全军。

“终于等到这一日了!“一个和平军战士大笑起来,但旋即又皱起眉头:“我看不太好。“

“什么不太好?“旁边一战士奇道,“我看是大大的好,回狂澜城后,我也要成亲!“

“唔,我是说,柳光的头作成亲礼物不太好!“先前那战士豪情满怀,仰首笑道:“这个狗头用来做夜壶,会让新娘不高兴的!“

“呸!“众军士齐呸了声,然后都大笑起来:“新娘不用我们用,去取下柳光的头颅做夜壶啊!“

喜讯与李均的豪情,将和平军的士气从一再受挫之中振作起来,十万和平军以要搬山填海之气势,如潮水般涌向柳光营寨,为其前锋者,便是数十辆钢铁玄机车。

三、

“果然来了!“

细作以最快的速度将消息传回了柳光处,虽然不曾探得李均的具体部署,但却将已传遍全军的李均将成亲之事告知了柳光。柳光也大笑起来:“想以胜利庆祝自己成婚吗?那个越人女子不知如何,至于这戎人女子,既然千是难得的美人,我便不客气地接收了。“

笑容徒敛,他又道:“传令全军,依计行事,不得擅动,此战,便要将李均这小儿永远消灭!“

“奇了,贼军看似气势汹汹,为何在我军阵前停此不前?“当玄机车依李均之策在距陈国官兵营寨前停住之时,柳光眯起眼,微微一怔。

“不可让他们在此筑寨,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鼾睡?“当看到和平军将士将那玄机车一字排开,用木栅栏将玄机车连了起来时,柳光当机立断:“他既不来,去引他们来!“

一队陈国铁甲步兵以整齐的方阵向两军之前推了过来。玄机车上匣弩与法师的威力,柳光早已了解,但铁甲步兵以重盾厚甲护身,应当可以接近那玄机车吧。

果然,自玄机车上连珠发射的匣弩给铁甲步兵造成的损失并不大,偶尔有个别士受伤倒地,立刻便有战士填上他的空白。当铁甲步兵行到玄机车前约三百步时,本阵之中黄旗展了几展,一通鼓声旋即响起,铁甲步兵阵形忽地一变,原本密不透风的方阵之间露出一列一列的空隙,每列空隙中很快便有铁甲骑兵突了出来,以无坚不摧的气势冲了上去。

“好阵法!“李均冷冷一笑,似赞似嘲,对方不愧为正规军,但和平军也不是弱者。他回头道:“攻击!“

迎着铁甲骑兵而出的,不是玄机车上的弩或车中法师施放的法术,而是藏于车后的投石机抛射出的巨石。巨石如流星雨般纷纷划破长空,夹在雪花之中砸入铁甲骑兵阵里,那能抗住匣弩攻击的铁甲,却无法在斗大的岩石前保护里面的战士。哀鸣如潮水般涌了起来,沉重的坠马声与岩石砸在铁甲之上的叮当声合在一处。

“正等着这个!“柳光双眸隐在那一丝缝隙之中,挥手道:“放!“

铁甲骑兵与铁甲步兵之后,无数弩机将长有丈余的巨弩射上天空,瞄准的方位,正是和平军投石机所在之处。巨弩挟着呜咽声,破空而下,穿透了投石机机车,破坏了其中的机关,也将不少和平军战士钉死在地上。

“反击!“双方金鼓声里,短兵相交之前的远程会战首先拉开。天空中几乎看不见雪花了,能看见的只有密如骤雨的巨弩、投石与箭矢。正这时,陈国官兵的铁甲骑兵已经冲到和平军玄机机前。

“杀!“一支加长的长枪从一个从玄机车后露出头来的和平军战士喉间穿过,长枪的主人,陈国的铁甲骑兵一拌手,抽回长枪,对准玄机车前用来查看情形的长缝刺了进去,叮一声,似乎刺中了什么,就这时,和平军阵中传来了三短一长的号角声。

“终于轮到我了!“蓝桥自玄机车后跃了出来,随同他们跃出的,还有六百余身材短小的和平军士卒。他们仅身着皮甲,动作轻捷,突出之后就地滚动,穿入铁甲骑兵队伍之中。铁甲骑兵所使之枪过长,无法收回使用,而且重甲在身让他们不易弯下腰来。和平军战士便就地而滚,手中雁翎刀对准马身上铁甲无法防护的马脚砍了过去。马一脚受伤便无法站立,纷纷倒在地上,马上铁甲骑兵也坠了下来,由于自身盔甲太重,他们无法再站起,只有任手继而来的和平军战士剥开他们的头盔,将之一一杀死。

“差不多了,退!“柳光见和平军战士已经与铁甲步兵混在一起,己方也露出了颓势,下令鸣金。

“敌军是真的溃退,我们快追吧!“周围将士跃跃欲试,向李均请求道。

“退的只是敌军一小部分,柳光不过是要诱我过去罢了,当初陆帅最擅此道,同陆帅比,柳光还差得太远!“李均心中冷冷道,他一挥手:“鸣金,退回本阵!“

正在追袭的和平军听得鸣金之声,老大不情愿地退了回来。柳光一扬眉,李均为何不乘势掩杀?他眸中又是利芒闪过,下令道:“铁甲兵散开,掷矛手,向后退的贼军掷矛!“

五百掷矛手破阵而出,每人身后都有一人为他们执着数十枝长矛。每一轮都是五百根长矛急掷而出,而且精准无比。这掷矛手原是西广俄洲的一支兵种,柳光在兵手中见过,便于陈国数十万军中挑出了臂力极强者组成这小规模部队,但杀伤力之强,并不逊于大队弓手。

“啊!“李均也禁不住吃了一惊,若是数十支掷矛同时向他袭来,他也没有把握自己能否躲过去。掷矛较普通长矛要重,在这五百军士惊人的臂力之下,一支矛甚至可以穿透三个和平军战士。李均眼见闻令退回的己军损失惨重,便将目光投向玄机车。

“若是凭玄机车的铁甲,这掷矛手便无法发挥作用。“他心中暗想,“但柳光拼了命要将玄机车诱出,我如何能上他的当?“

“哼,终究是龟缩不出啊。“柳光眼见李均任自己投矛手在玄机车射程之外逞威屠杀,就是不肯派出玄机车,心中也觉棘手。“再向他施加些压力,若是无计可施,他便只有派玄机车出来了。“他心中暗想。

“这些家伙就交给你们吧!“李均忽然展颜,向身后一夷人道。

“没有问题,我们早手痒了!“那夷人从背上摘下一大弓,轻轻一拨弓弦:“他们如何能比过我们夷人弓手!我们夷人的夷字,不就是一执弓的人么?“

柳光眯着的眼睛几乎成了一条线,目光神光却亮得几乎要闪出火光。在这种情况下,若是李均仍不驱使玄机车前行,自己又当如何?

“果然来了!“当在羌人铁甲步兵掩护之下,夷人长弓手露出他们闪着暗银色金属光泽的长箭之时,柳光一拍手。自己拥有掷矛手这与特别兵种,李均如何不会也挑选精锐战士组成他的特别兵种?将自己的精锐浪费在这种相互消耗之上,岂是智将所为?

当第一个掷矛手被夷人精准的长弓射中倒地时,其余掷矛手已经退入了由盾牌组成的长城之后。

“没办法啊……“柳光苦笑一下,那李均看来是识破自己的计策了,他明知自己设下一饵,诱他来袭。他也真的来袭,但自己却只有看着他不断去触碰鱼饵,却就是不肯吞下。事实上自己利用的饵,反倒成为了他的饵……

“主公,我看敌阵虽然严实,但两翼防护并不如正面周密,那玄机车也只停在正面,主公何不以轻骑绕袭李均左翼,将之扰乱之后再正面强攻?无论如何,也不可让李均在我营寨之前立营!“

“唔,也好,可以一试。“柳光沉吟了会儿,采纳了刘铮之策,下令道一支骑兵自侧翼进袭,但同时,正面的进逼却并未减轻。

“侧方敌轻骑突袭我阵!“一将喘息着奔来报道,李均偏首望运,左侧有一支敌军骑兵如利箭般冲了过来。

“迎击,侧翼作战,我们不可输与他们!“李均一声令下,立即有一队和平军战士迎了上去,陈国骑兵冲进这队和平军战士之中,却未能突破他们组成的阵势。

大战持续了足有半日,双方你来我往,战而不乱。无论柳光如何引诱,李均始终不肯再前进一步。无论李均如何挑衅,柳光也终究不肯将全力用于进攻。战事看着便要僵持下去了。

“无妨,李均迟早会来攻的,他之所以自平邑城中出来,便是因为得到枫林渡战败之讯。“望着已经树立起来的栅栏,庞震道,“不过是迟早而已,主公无需挂怀。“

“杀!“正当众人陷入沉思之时,四面忽然杀声四起,紧接着柳光派出的游骑一一来报,四处乡民百姓手执武器杀将过来,个个声称要将柳光首绩用于李均的婚礼。

“果然动用了。不过正规军不敢来攻,李均要用这些乌合之众来送死么?“柳光轻蔑一笑,但旋即收敛住笑容来。

“在我营寨之前再筑营寨,发动四周百姓却又不令他们来攻……李均究竟是何意?“当得知那些百姓也只是在柳光营寨远处列阵呐喊而不肯前进一步后,柳光闭住双眼,轻轻吸了口气,按理说李均年纪轻轻,不应如此沉得住气,但今日大战至今,他尚未露出丝毫心浮气躁。

“韩冲!“他回首伤已好了大半的副将,疾声道:“构领一军速回会昌城,小心北方来敌偷袭!“

庞震与刘铮对望一眼,倒吸了口冷气,难首李均在兵力处于劣势之下,仍敢做分兵断敌退路之事?

韩冲应声而去,柳光这时心头忽然一阵强烈的悸动跳过,他怅然将目光投向北方,若是霍匡在此,自己应高枕无忧了吧。

“报……“一探马奔了过来,单膝跪下道:“报大帅,有霍匡大人密信送到。“

“什么?“柳光心徒地一跳,夺取枫林渡的急件来了还不足两日,紧接着又有密信送到,这是为何?

他拆开了信,身旁的庞震瞄了眼,但只看到蝇头小楷密密麻麻。过了片刻,柳光的手轻轻抖了起来,原本眯成一丝的眼瞪得老大,他双手一合,将那信揉成团,想要扔掉,又塞入怀中。

“停止攻击。“柳光面无表情地命令道。

庞震与刘铮对望一眼,两人心知那封信中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

“刘铮,你可敢出使贼军?“过了片刻,柳光脸上终于浮起疲倦之色,道。

“什么?“刘铮吃了一惊,双方战至此时,派遣使者也就意味着要和谈了。

“你去与李均谈吧,我承诺他在余州的统治,他将夺自苏国的领土全部交出,从此我与他结成盟友。“柳光眼睛又紧紧眯了起来,嘿嘿冷笑道,“这自然是漫天要价,他也少不得就地还钱。你可将清桂许与他,这是底线了。“

正这时,军士之外又传来一声急报:“请通禀柳元帅,洛郢急信!“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柳光脸上浮了了苦笑,在于看惯了他不动声色的庞震与刘铮面前,这苦笑是惊人的,这也就意味着,强如柳光者,也有了他难以应付的局面了。

洛郢来的急信其实是两件事,一是陈国的死敌洪国终于动手,大将马济友挟五万之众,自北攻入边境,已连夺去十五城。南方恒国已经崩溃,将柳光逼出恒国的新君被部将所杀,淮国王子凌琦即王位,建元“天怒“,已经在原恒国与陈国边境上聚兵三十万,扬言即日将北上寻柳光复仇。

“怎么会如此……“这个消息让庞震与刘铮等面面相觑。柳光微微一笑:“无他,李均之计罢了。我用四面环敌之计对他,他如今也用四面环敌之计对我。我只道他要选枫林渡为决胜所在,却不料他选的决胜所在却在庙堂之上。“

“刘铮先生此来,当是求和而来吧?“李均并未难为刘铮,闻说他来,当即让他进来,微笑着问道。

“非为求和而来,乃是为统领而来。“刘铮拱手欲言,李均却一摆手,哈哈大笑:“先生不必多说,战,那就请先生回去说我等着,和,也请先生回去让柳帅接受我的条件!“

“统领似乎错估了形势了,如今是我官兵进入余州百余里,官兵数量有百万之众,而统领所帅不过数万疲惫之军。官兵聚举国之力全力攻统领,而统领四面强敌虎视眈眈。如今应是我提条件,统领接受才是。“

“刘先生,我坦诚相告。“李均双手按在案几之上,身体略微前倾,这个不经意的动作却使他更有压迫力,“我与柳帅,虽不曾谋面,但神交已久,他之为人,我略知之。若不是到非谈不可的地步,他岂能容我?“

刘铮默然了,李均此言正中要害,若非迫不得已,柳光如何会派自己来谈判?

“我的条件很简单。“他终于开口,但仍很固执,“想必李统领也得到枫林渡已入我手之信,请李统领将所占苏国国土交与柳帅,我军让出会昌城。“

“既是如此,请先生回去,告之柳帅,我欲以洛郢为界,其东归我李均,问柳帅是否同意吧。“

虽然李均这话说得几近无赖,但刘铮却不得不承认,这比摆任何事实讲任何道理都来得有效。他吞了口口水,这个李均,绝非一般辩才所能说服的,只有与他坦诚相见了。

“实不相瞒。“他凝视着李均,“柳帅给我的底细,便是让你们占着清桂,至于丹渊、梦泽二郡,则归于我方。“

“哈哈哈哈,那二郡十余万苏国守军,是为谁人所击溃?“李均扬声大笑,“若是我料不差,柳帅如今也应尝到四面环敌的果子了,请回告柳帅,各守本疆,乃和谈唯一之道。再拖下去又起什么变故,我便要以恶风岭为界了!“

李均强势之下,刘铮只有回报柳光。柳光沉默了片刻,幽幽叹息了声:“你回去说我应承了,我军即日便退,让他追回去夺会昌的奇袭之军,以免自误。“

双方的和约于这一日夜签订,虽然双方都知道这划界只是暂时。次日晨传来消息,追赶魏展等人的信使仍迟到了一步,在会昌百姓相助之下,魏展已经攻入会昌城中,但韩冲也正好赶上,双方各占半座城池,闻得议和之讯便止兵不发,等待确切的消息。

来时豪情满怀,退时却黯然神伤的柳光,在离开会昌城望着那城头渐渐升起的紫色龙旗,他喟然长叹,缓缓环顾左右道:“今日未能得胜而还,来日李均必成后患。诸位虽然足智多谋,却无一人是李均对手,霍匡年齿较我与诸位都幼,我原想托之大事,可天不助我,天不助我……“

“什么?“虽然众人都揣知枫林渡战线不利,却不料霍匡已经遇刺身亡,闻言都大惊失色。庞震欲言又止,此时此刻,他也不知应说什么的好。

“李均李均……“柳光反反复复念着这个名字,再次回头望向渐行渐远的会昌城,紫色龙旗之下,似乎有一将站立于城头,也正凝目望来。柳光沉默地向那将投去目光,半晌才道:“我不如陆翔,陆翔有李均这般弟子,我却没有,什么也没有。“

“主公……“刘铮垂下头,柳头的头发斑驳,似乎在这短短数月间便白了许多。刘铮轻轻叹了声,也将到了嘴边的话吞了下去。

“主公何出此言,如今迫于时局,我军不得不暂且退却,但单以余州之战而论,李均并未占着多少便宜。我军主力尚在,况且陈国地上物博,英才辈出,岂不远胜于他一个小小余州?“韩冲奋然道,“此去之后,主公奖掖将士,考查吏民,择贤选能,以待再战就是!“

“正是,正是!“诸将都纷纷附和。柳光也精神一振,仰首笑道:“韩冲之言有理,我虽老矣,却不愿成为这帮小辈成名之器。要想超越我,李均小儿还需天时,下回再来,我定要取李均性命!“

“真是个顽固的老将。“城头的李均微微一笑,军国大事,暂且可以抛开,自己现在要做的,便是准备自己的婚礼了。那将是一个新的开始,无论对于他,还是对于和平军。他心中有些渴望,又有些畏惧,微妙的情绪浮上他心头。他长长地吐了口气,冲着西方,柳光大军消失的所在,那里,一轮夕阳正摇摇欲坠。他大声地对夕阳喊道:“落下去吧,旧的时光结束了,新的时光,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