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上)
作者:圣者晨雷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74856

第一章对策

一、

狂澜城中的酒馆,在彭远程围城之时生意却格外兴隆。战争令城中的行当大都停止,百无聊赖的百姓们便只有在酒馆里来打发时光。常人总是如此,喜欢流言蜚语要远胜于真知灼见,各家酒馆便成了街坊邻居间传播些小道消息谈论前方战事的场所。其中自然少不了对时局忧心忡忡如天欲坠的悲观者,也少不了慷慨激昂誓与城共存亡之人。

随着战事结束,荒废的生意行当都重新开业,但每日里在酒馆中泡上一段时间的习惯一经养成,便难以更改过来。和平军将士在陈国、在狂澜城下的战绩,都成了大家嘴里的话题。此时无论是先前的悲观者还是慷慨激昂之士,都无一例外地表明,自己当初就认为和平军一定能守住狂澜城,一定能取得胜利,全然忘了那几日晚上搂着老婆时曾窃窃私语要如何迎接进入的彭远程。这也怪不得这些百姓,他们在这乱世,只有服从强者才能生存。到目前为止,李均与他的和平军,无论是遇上外患,还是遭着内忧,仍不失强者风范,因此百姓才信服,才乐意听从他的那一套革新措施。

“当垆”是狂澜城码头边的老字号了,早在狂澜城还叫通海之时,老板卓天便于此安家立业,虽然那时四海商客不多,但也免强够他糊口。如今商贩云集佳宾满座,店面也早换作三层有着画檐勾角的楼台,请来的大师傅与侍者也有十余人之多,但酒楼中的酒菜仍如当日一般,分量十足决不掺假。而老板卓天也如当年般,兴致盎然地在最底一层的柜台中,一面抹拭着干净得可以照出人脸的柜台,一面听这些码头上的搬运工或者四方来的小商贩天南地北的胡扯。

“卓老板,再来一坛上好的黄酒。”

卓天笑吟吟应了声,小二不等吩咐,便迅速将一坛黄酒送了过去。那唤酒者拍开酒坛上的泥封,深深嗅了一下香气,然后给同桌的朋友都满上。

“生意可不赖啊。”一个坐在靠近柜台处的年轻人轻轻啜了一口酒,举杯向卓天示意。

卓天初见他时怔了一下,这个年轻人与三个同伴一起进来,出面唤酒唤菜的都是他的同伴,直到现在他才出声。卓天只觉得这年轻人声音颇为熟悉,见了他的面容,他心中不由得一惊。

“托福,托福,马马虎虎凑合着过。”他谨慎地答道。

年轻人与同座相视对望一眼,又将头垂了下去,同座中的那个已经有些醉意的中年人,捋着有些散乱的胡须,打着酒嗝问道:“听这客人所言,这城前不久经过一场大战,不知这战事是因何而起?”

那个给客人送酒的小二正回来,听到了插嘴道:“因何而起?自然是因为那彭远程不知好歹忘恩负义而起了。”

“错了,错了。”一个酒客摇头道,“小二哥的见解差得太远,战事起因,实是人心险恶,人欲横流。”

众人都将目光转向他,他见众人关注,似乎颇为自得,端起酒长饮了一口,道:“若非人心险恶,彭远程为李统领委以重任,为何会起兵谋叛?若非人欲横流,彭远程坐拥二城,为何还嫌不足欲吞并余州?”

“先生说得有理,喝酒,喝酒。”卓天看了那垂下头去的年轻人一眼,打断了那酒客的话。但旁边又一个儒士打扮地道:“谬矣,彭远程起兵谋叛,固然是其狼子野心使然,李均也难辞其纠!”

满座立刻静了下来。狂澜城原为一座几乎荒废的死城,李均来此的两年间,通海路,平余州,奖励工商,鼓动迁移,才有今日繁华。其间虽然也有过一些波折,甚至三次被敌人大军压城,但都有惊无险地过了。因此城中百姓对于李均与和平军,有着极为深厚的感情,虽然尚不至于与和平军同生共死,但听到了有人批评李均,还是会群起而攻之的。

果然,一个担夫当先嚷道:“你这酸人,枉读了书卷。李统领智虑广大,英明神武,怎么会有错?”他一当头,马上就有人附合。

那儒士原本坐了下去,此刻又站起来,道:“诸位感激李均为狂澜城所作所为,因此私心里向着他,我鲁原自苏国游历至此,既未受李均之恩,又与李均无仇,固此能有执平公正之论。诸位如果真是为了李均好,似乎不应众口一词,容不得别人批评。”

酒楼中人都寂静下来,和平军在狂澜城中,基本上是不忌言论的,因此众人在酒楼之中没有见到那常有的“莫谈国是”的贴子。众人虽然私心中向着李均,却不得不承人那儒士言之有理。

“据我所知,李均新得余州不久,除去这狂澜城、银虎城、雷鸣城外,其余各城民心未附,他便轻军冒进,只为陈国昏君一字,而令和平军数万将士陷于进退两难之境,更令余州数百万户百姓遭遇战火。以李均之智,他对于彭远程江润群之流岂有不备之理?这只有一个解释,那便是他明知山中有虎,却偏要向虎山行走。他自己艺高人胆大,自然是不惧于此,但这余州百姓,为何要随他一起陷入险境?”

这个叫鲁原的儒士越说越有劲,将杯中酒全数喝下后,又道:“因此,要么是李均置数百万百姓于不顾,要么是李均智虑不周,总之,李均绝非英雄!”

卓天听了直摇头,离开柜台上去扯住了他的衣袖,道:“先生醉了,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多言无益啊。”

“多言如何无益,一言可兴邦,一言亦可亡国。”那个略有醉意的中年人哈哈一笑,向鲁原举杯道:“先生高论,令我茅塞顿开,我看先生口才极佳,见识不凡,为何沦落于此?”

鲁原闻言立即面红耳赤,他游历四方,原本就是为求得一个能让自己施展才华的所在,奈何命运似乎总是在捉弄他,四处奔波始终郁郁不得志,因此在彭远程叛乱之前听说余州李均招募贤才,便从苏国赶来,却不料又遇上战乱,李均本人在陈国,而凤九天处理军机无暇会见,因此才潦倒于酒馆中。他刚才那番话,很大程度上也是对李均与和平军的怠慢的一种发泄。

“哈哈哈哈……”酒馆中人见他狼狈,都发出善意的笑来,鲁原怒视那中年人半晌,良久才展眉,摇头道:“庭中燕鹊,如何能知鲲鹏江海之志?”

“井内蛤蛙,安能得见天地之景!”中年人毫不客气地反驳,这句反驳,反倒让鲁原肃然,他站起身了,长长一揖,道:“原来先生是一高人,鲁原莽撞了。”

中年人回了一礼,这让原本眉间隐隐含忧的卓天心中一宽,展颜笑道:“两位同非常人,这两桌上的酒菜,算我请客了。”

中年人转目向卓天望去,微微一笑,道:“卓老板目光敏锐,也不是常人能及啊。”

卓天不知为何,将双目垂了下去,道:“不敢,小人不过记忆颇好,对见过一面的人与听过一次的声音,都能终身不忘罢了。”

“我们走吧,请这位鲁先生也同我们去一谈,如何?”中年人回头向那年轻人问道。

“唔。”年轻人直起身来,将一枚金币放在桌子上,道:“这两桌酒菜,还是我请了吧,也应当是我请。”

众人眼睁睁望着他们离去,小二去收来那桌上了金币,好奇地问道:“那年轻人为何说这两桌酒菜应当他请?”

卓天苦笑:“因为这年轻人,便是李均李统领,那中年人,便是凤九天凤先生。”

李均出了酒楼,他对于酒色欲望都不算大,在军人之中是甚为少见的。因此远离了酒楼中的酒气,呼吸到室外的新鲜气息,这让他心怀一宽。

最重要的是,百姓们对他的支持,对于他战略举措失误的宽容,也让他感到轻松。虽然鲁原批评他应为彭远程的叛变负责,但百姓们却不以为然。他自己一直以来也认为自己是间接造成百姓受苦、肖林苏晌等将领战死的祸首,这种感觉多多少少让他觉得不好受。

出了门,鲁原问道:“诸位先生高姓大名?”

李均向他看了会儿,微笑道:“我便是那难辞其纠的李均。”

鲁原眼睛在一瞬间瞪得老大,他对李均闻名已久,虽然人家都对他说李均如何年轻法,但也没有料到眼前这嘴巴上留着短须但眉宇间仍有着一丝稚气的年轻人,便是已经名动天下的李均。他长揖至地,道:“方才在下言语冒犯了李统领,还望李统领不要见怪。”

李均与凤九天相视笑了笑,此次他从雷鸣城回狂澜城,谁都没有惊动,可以说是悄悄溜回来的,之所以出现在这酒楼之中,便是因为接受了凤九天的建议,要体察一下民情,了解一下百姓对此次巨变的看法。“当垆”之行让他们很满意,更为满意的是遇上了鲁原这个人,此人颇有辩才,正可以为和平军所用。

“鲁先生无需多礼,若是要责怪先生,我也不会请先生一起离开了。”李均温言道,“更何况先生所言不错,我确实难辞其纠,彭远程原本是可叛可不叛的,是我将他推上了叛乱之路,不但害得和平军损兵折将,也害得余州的百姓受苦了。”

鲁原再次施礼,他奔波四处,所见所识也不少,排场声势远胜李均者数不胜数,但象李均这般让他觉得如大海般深沉广阔者,却是绝无仅有。他与凤九天一对眼,两人会心一笑,鲁原拱手行礼,道:“井底之蛙,今日始见天地了。”

凤九天把住他的臂膀,道:“一时斗口罢了,鲁先生莫怪,是我忙于俗务,因此到今天才见到先生。”

鲁原恍然:“原来是凤先生,凤鸣九天,声动神洲,果然不同凡响。这两位是……”

“雷魂。”身材颀长的雷魂只是略拱了一下手,面色仍旧深沉如水。倒是他身旁那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向鲁原施礼道:“晚辈吕无病。”

对于雷魂,鲁原知道得并不多,他当然不晓得雷魂这个名字不过是化名罢了。而那少年吕无病,却让他怔了怔,道:“那日大破彭远程之时,追随在屠龙子云将军身侧的小将吕无病,砍下了敌人五十余首绩,原来就是你?”

吕无病憨然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摸着头。他原本是苏国人,因为机缘凑巧跟着雷魂来到狂澜城,在大破彭远程一战中立下战功,李均与凤九天已不把他当做小孩子看了,倒是他自己还觉得自己只不过是雷魂的侍卫,在人前不敢多说话。

将鲁原安顿下来后,凤九天盯着李均双眼,问道:“统领将何以安置这鲁原?”

李均下意识地抹着自己上唇,思考了片刻然后笑道:“凤先生之意呢?”

凤九天直言不讳地道:“我看这鲁原,辩才或许尚可,实际处理问题的能力则平平,做一城一地守备之主有余,独当一面则显不足,最好是以之为使,合纵连横,决胜于庙堂之内。”

李均微微点头,对于鲁原的看法,他与凤九天也几乎相同,但对于鲁原的用法,他则认为鲁原尚有大用。

“先生曾说我有招才募士之心而无礼贤下士之行。”李均慢慢地道,眼光闪了几下,盯着凤九天。

凤九天大悟,脸上绽开舒心的笑容,他站在自己作为幕僚的立场之上对李均用人提出建议,而李均却举一反三,要让用一人发挥最大的功效。

“另一个人,倒是值得注意。”凤九天道,神色之间似乎陷入深思之中。

过了片刻,他抬头道:“赵显与王尔雷负责情报,实在有心无力,他二人或者可以做些实际工作,至于统览全局,还需有另有其人。”

李均双眉轻皱,赵显与王尔雷在他流浪之时便追随他,也算立过不少功劳,他也深知二人才智有限,不可能一直用二人为情报这一关键机构的领导者,但如今把问题摆在面前,他心中仍有些不快。

“成大事者,不可过于挂念旧情。”凤九天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此事我知道了,我在想如何安置这两人,如果让他们闲着,他们定然会惹下事端。”李均略一迟疑,“而且暂时间内,似乎也无人可以替代他们。”

“有人,那个酒馆老板卓天,如果真象他自称的那样有过目不忘之能,那么他倒是个合适的人选。”

“问题是其人是否可靠,情报机构非同小可,这卓天有此过人之长,为何会安于做一酒楼老板?”

凤九天听了也微一皱眉,卓天行事果然有些奇异,比如说他是老板,为何还要在大多为贩夫走卒的一楼亲自站柜台,这令人不解。

“此事暂且放上一放,让赵显调查一下卓天,但不可被他发觉了。先将鲁原安置好,我以为,以旧有体制,是无法既让鲁原有用武之地,又能最大限度地利用这事的。”李均思忖片刻,然后笑道:“这就要麻烦凤先生了,能否在三日之内有个新体制的框架出来?”

凤九天哈哈一笑,道:“这有何难,统领请看。”凤九天递过一个小折子,对于李均的这个要求,他是早有准备了。

李均迫不及待欲打开这小折子,凤九天却止住他,道:“统领请在晚间再去细看,白日里有更多事情要做,如今最重要的,莫过于要钱了。”

李均听得怔了一下,问道:“怎么,没有钱了吗?”

凤九天向帐外卫士道:“请姜堂财务官前来。”

片刻之后,姜堂夹着个算盘,拖着拖鞋走过来,见了李均也是一怔,李均回城不唯百姓们不知,便是这些将领官员中,知之者也不多。

“你回来得正好,我们的买卖没钱了!”姜堂嚷嚷道。

对于他的大惊小怪,李均颇为习惯了,每次他总是哭穷,实际上却未必如此。“没钱了正好可以先借你的钱用一用。”李均半开玩笑地道。

姜堂夹紧算盘,警惕地瞪着李均,嘟哝着“死也不借”,凤九天指着座位,插嘴道:“坐下在说,统领还不知情况。”

姜堂坐下后清了清嗓子,脸上浮出无奈的苦笑,虽然他在经济方面有过人之才,却也觉得如今经济形式难以乐观。

“彭远程围攻狂澜城近一个月,这一个月内我们买卖的收入为零,支出却足有两百六十万金币之巨,一句话,府库都空了,你得想办法弄钱来。”

听到他报出这个巨额数字,李均大吃一惊。自从将财务交给姜堂以来,他便甚少过问此事,却没料到自己一月的支出有如此之大。

“为何要支出这么多钱?”余州如陈国一样,也遭到了灾荒,李均免去农民的赋税,支撑日常开支与军费的,便是靠狂澜城等城市的商业税收与和平商号的利润,因此狂澜城被围,必然会导致收入减为零,但支出如此之巨,令李均难以理解。

“两百六十万金币,军费开支高达一百五万,包括军饷、补给、损耗等,余州官员俸禄二十万,救济百姓,安置移民八十万,其余开支十万。”姜堂略略谈了支出情况,然后双目瞪得老大,愤愤地盯着李均:“花了那么多钱,却做了赔本的买卖,你可真是个败家子!”

李均与凤九天只能苦笑,谈到钱,就好比是姜堂的性命,在这时,即便是李均他也会照骂不误。李均心中也颇觉惭愧,巨大的军费开支,全是姜堂一枚一枚的积累下来的,和平军中一百金币以上的开支,都需报经姜堂批准方能实行,他是深明节俭之道的。

“我们还有多少钱?”李均问道。

见左右没有旁人,姜堂小声道:“只有六万金币不到了,另外就是府库里还有五万匹素绢,海外经营的收入约有五十万金币,但这是要用做继续经营的资本,暂时也无法运回来。”

“六万……”李均呻吟一声,这还不如他刚刚起兵之时,实际上他已经破产了,因为即便是现在并非战时,每日里的开支,就需要两万金币以上,难怪凤九天送信要他秘密回来,刚刚渡过军事上的危机,他紧接着就面临着经济上的危机了。

二、

经济上的窘境令李均不得不正视他一直想回避的这个问题,以前可以推给姜堂,这次姜堂也无能为力,他就不得不自己想办法了。

“能否向城中富商临时借些款项?”

李均的提议让姜堂脸上浮出苦笑:“你为何如此想?商人重利而轻国,少许地向他们借些或者可以,但我们要的是个巨大数字,如何借得到?即便借得到,也必定是高利贷,日后我们又如何偿还?这买卖很难做的。”

李均心中也微觉不妥,他目光转移,发现站在雷魂身后的吕无病脸上涨得通红,便道:“无病,你有什么好主意么?”

吕无病脸涨得通红,半晌道:“我看狂澜城的百姓,商人,都很有钱,向他们征税,或者让他们自己把钱拿出来,不就可以了?”

众人都大笑起来,因为困难而造成的烦恼被这笑声一扫而空。吕无病自知说错了话,脸上也露出有些憨然的笑容。姜堂道:“增税万万不可,我们答应商人十五税一,当初李统领还夸下海口可以三十税一,如今不减税反而增税,和平军必将信用扫地,日后再难重兴做上这笔买卖。”

“那便只有让他们自己把钱拿出来了。”凤九天皱着眉头思忖了一会儿,然后问道:“你不是说府库存里还有五万匹素绢么?”

“五万匹素绢急切间找不到买主,即便以市价卖了出去,这五万匹素绢也不过值十五万金币,转眼间便又用完了。”

“这有何难?”一直不作声的雷魂冷冷一笑,帐内温度仿佛降了一半,他道:“这狂澜城市民殷富,爱慕虚荣,只要让他们觉得着素绢为身份地位之表征,素绢价格必然上涨且供不应求。”

“正是!”他这一语仿佛惊醒梦中人,凤九天捶掌笑道:“这让我想起一个典故。二十年前苏国都城柳州,便曾发生过一件类似之事。国中举行祭天大典,因为国王酷爱紫色,因此朝臣王公皆穿绛紫袍服以迎国君之好,一时间柳州百万人口尽皆紫衣,紫色布匹价格飞涨数十倍。”

雷魂眼中光芒闪了一下,没有作声。李均好奇地问道:“难道没有一个人不是穿紫衣的吗?”

凤九天摇头道:“有少数朝臣王亲劝谏,但都被国君一一逐退,远贬外郡。那些弄不到紫衣的官员百姓,只得临时以染料将衣衫染紫,到后来连染料都无处可买,他们不得不以紫色泥土将新衣弄脏。居上位者一时喜好,处下位者劳民伤财,统领可以谨记。”

李均沉默起来,国君私人的喜好,便可造成如此大的影响。他一直奇怪,国君也不过是一个人一张口罢了,为何全国有了什么好东西都要送给他,他的食物是珍馐美味,百姓则食草根树皮,他的衣服是绫罗绸缎,百衣则衣不敝体,他的后妃成百上千,百姓则妻离子散。这一切,无非是有人欲投其所好,欲慷他人之慨,以换取自己进身之阶罢了。

“后来呢?”吕无病听得有趣,接着问道。

“后来祭天大典之时,举国皆衣紫色,国君放眼过去,一开始时还有些高兴,后来便觉单调无味,结果他自己第一个穿上了别色衣服。”凤九天道。

除了吕无病笑出来了,旁人都觉得笑不出来,君王的一时喜好,在当时却造成多少悲欢离合,他们都能想象得到。雷魂挺得笔直的身躯也不由得向座位内压了压,这件往事,让他想起自己的身世,他的父亲,便是劝谏被放逐的王室之一,以辈份而论,他该称如今的苏国国君李构为伯父,但自从父亲被放逐之后,他便放弃了“李”这个姓氏了。

“虽然不是什么好法子,但我们如今只有利用一次了。”李均慢慢道,他知道自己才是决策者,必需将个人对这种方法的厌恶抛开,为大局计,有时侯人确实会身不由己。

“姜堂,你去城中最大的裁剪铺子,要他们在三日内赶制出两百套素绢的长袍,就说这是我要登台拜士的礼服。”

“这好办。”姜堂应声道:“这买卖倒不难。”

“至于这些日子的开销,你先想办法吧。”李均明白他意下所指难的是手中之钱只够三日花销的,但他临时也想不出办法,雷鸣城中的银矿十日内也无法恢复生产,他只有往姜堂身上赖了。

“就知道会如此……”姜堂嘀咕着,凤九天又道:“还有一事,请墨蓉姑娘为我们筑一招贤台,李统领看如何?”

听到墨蓉的名字,李均与雷魂不自然地对望了一眼,心中没来由地升起一种异样的感情。短暂对视之后,雷魂便将脸又偏向一边。李均刚要说话,姜堂抢先道:“不成,不成,这笔买卖不能做,我绝不会将一块铜币用在那没有用处的楼台之上!”

“如今也确实不宜多动土木。”李均道,“拜士仪式,就在城中陵园广场上举行,也让战死的兄弟们热闹一下。”

当天下午,两个前后关联的消息在狂澜城中不胫而走。

第一个消息是李均与凤九天微服私访,来到码头边的“当垆酒楼”,从酒楼中将一个出言不逊的儒士带走。正当人们不知这个儒士命运将如何时,第二个消息紧接着传来,和平军的财务官姜堂紧急拜访城中三大的裁剪铺子,要他们在三日之内准备好两百套素绢长袍,并声称这些袍子前用于李均即将进行的拜士仪式之上,将是和平军主要将领与李均拜请的名士的礼服。

“拜士?”听者无不惊讶,这个词确实比较新鲜。

“正是,李均统领要拜请名士出山辅佐,大家不防想想,那时李均统领与名士皆身着绢袍,丰神俊朗,宛若天人。”传播者掉着书包,作为一个读书人,传播者心中也颇为向往那为人主所重视所拜请时的荣耀,因此传播得不遗余力之外,还略有一丝酸意。那个被李均郑重其事要拜请的名士,究竟是何许人也。

“拜什么士?”听者果然也问。

“哦,是李统领从当垆酒馆中请去的那位儒士鲁原,据说其人辩才无碍,口若悬河,胸怀珠矶,智如深海。”虽然心中有着酸意,传播者仍大大地将鲁原夸了一通,最后看似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我也曾拜读过这位鲁原先生大作,其人如我一般怀才不遇,现在总算遇上明主了。”

“哈哈,先生那一日也可着素绢长袍去广场观礼,或许李均统领也会拜请先生相助。”听者哈哈笑意,略带嘲意地道。

但他的话却提醒了传播者,那一天当然是要去观礼的,如果身着素绢长袍,确实也能显出自己志趣。

于是,狂澜城中的布店绸缎铺,都被购买素绢的人踩破了门槛。衣服可以回家让家里女子自做,但素绢却不可不从外购买。市面上素绢之价如飞般猛涨,由一匹两个金币,迅速涨到了十个金币,而且看起来还有上涨的趋势。姜堂深知物极必反之理,及时以“安定市场平抑物价”之名,将府库中的五万匹素绢卖出。

各大布店绸缎铺则看准了素绢将成为狂澜城这一夏的潮流,纷纷吃进姜堂抛出的素绢。这价格虽然比之自产地调运要高出不少,但商人都精明得很,深知时间便是金钱,因此,姜堂的五万匹素绢几乎是以高出原价十倍的价格卖了出去,所获得的收入,也令和平军的燃眉之急得到缓解。

“不如每个月都来次拜士吧,每个月都换一种衣服,这样我们的买卖可就发了。”一面敲着算盘,姜堂一面道,眼里闪闪发亮。

“与民争利之事,不得已而为之,怎能一而再再而三?”李均断然拒绝。

“哈哈,说说罢了,做买卖要看远些才能长久,这个我还不懂吗?”姜堂头也不抬地道,正这时,卫兵来报:“城中大商人贾同与钱庄老板庄恒来访。”

李均怔了一下,在和平军帮助之下,贾同大规模介入了煮盐、丝绸与酿酒这几个利润极高的行业里,两年来已由狂澜城一富商发展成为拥有数百万甚至上千万家财的巨富,而庄恒则扩大向狂澜城商人放贷的规模,也直接介入海运等产业之中,财产只怕与贾同旗鼓相当,二人皆为狂澜城商人的首领,虽然逢年过节与李均都会相互走访,但象这样正式来求见的次数并不多。

“是来求见李统领还是来求见姜财务官?”凤九天眼睛一亮,问道。

“他们说是求见李统领、凤先生还有姜财务官。”卫兵的回答也让姜堂抬起头停下了运算,在他扬起的眉下闪动着狡黠的光芒。

“来得正好,倒省去请他们的功夫了。姜堂,你有计划了吗?”凤九天微笑着道。

“那是自然,咱们什么时侯做过没计划的买卖?”姜堂也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意思计划已经在脑海中了。倒是李均有些奇异地看着这二人,看来他们早就商量好了什么事情,却没有向自己汇报。

“快请他们进来,我们去迎接吧。”凤九天用请示的口吻向李均道,李均挺身站起,道:“好。”便大步迈向门口。

将贾同与庄恒迎入帐中,宾主寒喧已毕,贾同单刀直入地道:“和平军是否在资财运转上有了困难?”

李均大吃一惊,他不愿让太多人知道自己在经济上的窘境,如果被外人都知道了,不唯于士气是极大的打击,而且对于和平军的能力与信用,也会产生负面影响。他望向姜堂,姜堂却坦然一笑,道:“我们出手如此多的素绢,或者可以瞒过旁人,如何能瞒住这两位大老板?”

“正是,府库中的粮草尚可支持一段时日,但资财已经山穷水尽,不得已而与民争利,让二位见笑了。”李均苦笑着道,如今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

庄恒摇头道:“如此,则李统领太不够意思了,是将贾兄和我庄某人当作外人。和平军有困难,便是我们全狂澜城的困难,为何不向我们借这笔资财?”

“此事并非李统领主意。”凤九天插言道,“李统领得知资财陷入窘境,第一开始便想请二位相助,但后来仔细想想,觉得二位钱财也都来之不易,狂澜城大大小小的商号,不能弄虚作假,都是靠诸位老板伙计辛辛苦苦才赚来那么一分两分的利润,这钱应当用在更重要的地方,因此,李统领才与我等商议,暂且不烦挠两位。”

贾同与庄恒对望了一眼,他们一方面确实想帮和平军一把,这是长期投资,作为有眼光的商人,他们早将李均视作奇货可居,如果和平军的资金补给要仰仗他们,那么对于和平军的决策他们也就有了发言权。但凤九天说得很客气,却是委婉地拒绝了他们的示好,而且言语之中,留下了一个若有若无的“更重要的地方”,以便日后可以改口,这反而让二人更为担忧。

“李统领于如此之时,仍能想到我们这些低贱的商人,实在是令人感动。”贾同直视李均,也深知姜堂与他们一般是在商海中打滚的角儿,嘴里不会有半句真话,凤九天更是心思缜密老奸巨滑,唯有李均,因为年轻还有可能露出一点半点真话。

但让他失望的是,李均已经明白自己应当说什么,他哈哈一笑,道:“贾老板何必过谦,狂澜城中有哪一个能比贾老板与庄老板更强?又有哪一个敢自称为狂澜城做的贡献超过了商人?说起来前次彭逆攻城,还要多亏了二位在城中相助,平抑物价开仓赈民,活人无数。二位可谓狂澜城的大善人啊。”

这番话虽然说得极给贾同与庄恒面子,但轻描淡写中便将贾同想从李均这寻找突破口的念头打消了。贾同苦笑道:“李统领谬赞了,我与庄老板来,本来是看李统领有没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既是无需我们效力,那么我们就不找挠统领军务。”

“且慢,正好有笔买卖与二位商议。”他以退为进,果然让姜堂出言挽留。贾同问道:“有何事,姜兄便直接吩咐吧。”

“是这样,余州新近战乱,百废待兴,雷鸣城银矿为战火所坏,短时间内无法复工,而和平商号的海外利润二位也是明白的,不过够支撑余州的军政开支,实在没有余力去多做建设,因此,想请二位牵头,组织城里的主要商家,将余州境内的道路全部整修,桥梁也该补的补,该建的建,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贾同与庄恒面露难色,虽然以他们二人家财,足够完成这样的工作了,但二人脸上几乎是习惯性地浮起愁苦,贾同道:“若只是狂澜城倒好办,余州之大,凭我等个人之力,如何能面面俱到?”

姜堂嘿嘿冷笑起来,道:“请贾老板放心,我们绝不会让二位吃亏,诸位先将狂澜城通往银虎城、雷鸣城的道路修整拓宽,所需款项诸位先垫付,和平军财力一宽便连本带利归还,口说无凭,我已经立好了字据。”说着他便从怀中摸出一张纸,递给二人,又道:“其实这修桥铺路,于诸位好处远远大过于和平军,不要忘了,桥路通畅,商旅便多,商旅多了,二位便发财。”

贾同与庄恒仔细看了那姜堂画押的字据,嘴中却道:“这又何必,我们还信不过和平军么?”手中却赶忙将那字据收入怀里。

“对了,明日在陵园广场的拜士仪式,二位可要来参加啊。”在送两人离开之时,凤九天邀道,“若是二位不到,那狂澜城中的老板们就没有几个会来的了。”

“哈哈,请先生放心,我们不但会到,而且也会着素绢长袍前来。”庄恒与凤九天对视一眼,二人会心一笑。

“你们那日不是说过,不能向商人借钱的吗?手中现在无钱,为何又要大兴土木?”等二人走了,李均问道,心中略有些不安,倒不是不满凤九天与姜堂不经过自己便擅自决定,而是被这沉重的经济包袱吓着了。

“不如此不行,余州甫经天灾,又遇战火,民生凋闭,若是和平军拨款赈济,我们又无此力量,若是置之不理,百姓流离失所不讲,只怕陈国莲法宗之祸,也要现于余州矣。”凤九天摇头道,“如今让商人开些工程,便可吸纳大量闲散百姓,我估算过,一个工程工人的收入,足以令一四口之家衣食无忧,看起来我们是背上了债,实际上是让商人们为我们分忧。这个用钱与借钱不同,那种借钱借来便用了,不过是解一时之危,将更大的危机留给了以后。如果开了这头,容易养成没钱便找百姓‘借’的习惯。而这个用钱,则是一种投资,是能生钱的”

“原来如此。”李均释然,虽然凤九天只是略微解释,但他已经想得更深更远了,除去凤九天说的好处外,实际上道路通畅商业繁荣,和平军的税收便也会随之增长,军事上的调动运输也较之以往要方便许多。

“有三件事还需注意,第一不要让商人克扣了工人的收入,第二不要让他们以次充好,第三小心他们虚报瞒报。这三件事姜堂你定要亲自过问,千万不可马虎了。”一面思考,李均一面很自然地向姜堂下达了他的命令,姜堂觉得李均这分明有些心不在焉的话语之中,却有着他无法抗拒的威严,不由得收敛了脸上的嘻笑,应了声“是”。

他的应声并未引起李均的注意,李均的思绪,又飞向了次日的拜士仪式上了。明日的拜士仪式,不唯是自己礼贤下士的一大宣传,而且明日,墨蓉与纪苏便也可以赶来观礼了……

他悚然而惊,每当读史之时,看到古代君王为女色亡国,他便觉得百思不得其解,自忖绝非如此不知大小轻重之人,但为何如今想的本是军国大事,最后却还是落到了女子身上?

他看了雷魂一眼,雷魂的脸色冷漠,这冷漠的脸与深不可测的目光之下,是否也如同自己一般,藏着一颗为某种情感而驿动的心?

三、

登台拜士之仪,在于神洲而言,倒并非李均的首创,古已有之。但饱经战火蹂躏的余州,则甚少有之,即便是全神洲,近百年来也没有过如此的盛举,因此,狂澜城的百姓对这个仪式极为盼望,这一日大多数百姓都聚集在城中陵园广场,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道为之空巷。在高大的祭台上向下望去,尽是身着素绢长袍的人影,间或穿插着个别凑巧赶到的商旅,也都被这素色的海洋所淹没。

“真壮观啊。”比较爱看热闹的墨蓉在台上望着下方数以十万计的人影,禁不住发出感慨,平常时虽然知道狂澜城人口激增,却也没有想到自己一手设计的城中,竟然住进了这么庞大数量的人口。

“确实如此,站在这高台之上,望着下方的百姓,容易被这壮观的景致迷失,你们可要小心了。”凤九天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他的话并不完全是说给墨蓉与纪苏听的。

李均默默看着祭台之下的观礼者,由于有和平军战士维持秩序,他们都无法接近祭台。但他们的目光热烈地盯着自己,人群中不时有自发的“万岁、万岁”的呼喊声传出。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很容易为其迷惑,以为自己就真的万岁,真的不朽了。

李均心中极为庆幸,自己并没有为群众的热情所迷失。凤九天的提醒对他来说正时侯,无论他如何在战争中如饥似渴地学习,他总只是个年轻人罢了。年轻人总易自满,总易为群众那崇拜的目光所迷失,这,也正是众多有天赋的少年在成功与失败间徘徊的重要分水岭。

他将目光又转移到身侧的墨蓉脸上。生性喜好热闹的她,似乎对眼前的景象有些心不在焉,面色也微微有些青黄,站在李均与雷魂之间的她,魂不守舍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雷魂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虽然墨蓉只不过是今日早间赶来的,但她那不经意意瞄向李均的眼神,和李均见到她时的灵气波动,无论如何是瞒不过他的。三人之间,那种旧友重逢的喜悦立刻被一种莫名的尴尬所代替。

“若是这样,那也不失为一个好的归宿。”雷魂是最先从这种异样的气氛中挣脱者,他昂首向天,那天上诸神应是最明白他心中无奈的,既然踏上了“三教之圣”这一道路,任何凡世间的男女情愫,对于他来说都是大忌。

“吉时已到——”身着素绢长袍,打扮得极为古朴的司仪拖着长音哟喝着,围观者逐渐静了下来,先是一阵雷鸣般的击鼓之声震耳欲聋,鼓声渐远渐歇,苍劲悲凉的牛角声又响起,当牛角声也逐渐只有余音荡漾之时,丝竹之声大作起来。

李均脸上是与他年龄不相符的沉静,深如大海般的目光也肃穆无比,神色凛然地缓步走上祭台,身后紧随着凤九天、孟远等一干文武。雷魂作为观礼者无需出去,他盯视着李均的一举一动,脸上逐渐浮现同异样的神情。

“已经隐隐有王者之气了。”他暗自想。身为三教之圣,他精通道教的阴阳观气之术,李均与数年前初见时那个有些粗有些冷的野蛮佣兵相比,已经有天壤之别,这种差别一方面是李均这数年来坚持练习雷魂传授的养气术“浩然天地”有关,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李均身受陆翔的指点又经过了这许多重大之事的结果。

雷魂再次怔怔望向苍穹,自己当初选上李均和为助手去夺取手中的谪仙之杖,很大程度上是看出此人今后福泽奇特,看来自己有心之举如今果然结下了因果。

“只有王者之气,还是不够的,怕只怕天命不归李均。以往推测天机,天命都是应在南方恒国附近,即便是如今推算起来,天命仍不站在李均这边。”雷魂有些苍白的脸上风云变化,注意力也全然不在祭台上那古朴庄重却又有些繁索的仪式上,这天命的变化,不仅仅决定了李均一人的成王败寇,也决定了千万人的生死……

“我为何会关心起千万人的生死了?求仙成圣证果之道,都要我抛却这世间红尘,历代三教之圣,虽然有维系这世间平衡不让幽冥得逞之责,却无介入人间纷争之例,李均成也好败也好,世人的生也好死也好,神洲的战也好和也好,与我这世外之人何干?”他禁不住问起自己来,虽然李均与他曾同生共死,但在修道之人看来,那不过是一瞬间的因缘巧合,人间七十载,弹指一挥间,那短短一月共处又算得了什么?

“你怎么了?”轻柔的声音响起,迎着声音看到的,是墨蓉那真挚殷切的目光,那目光盈盈如秋水,深深地又怯怯的,即便是十个轮回之后他也难以忘却。

“原来如此……”十世轮回的片段电光火石般掠过,以往雷魂有些怕见墨蓉的目光,担心自己陷入这目光中不能自拔而坏了修行,如今他已下定决心,反而能坦然地迎着这目光,反而能从这目光中看到更多的东西。

“既是前世所欠,今生定当偿还。”雷魂向墨蓉微点了下头,表示自己没有什么,心中继续想:“原来令我难以割舍的并非这世间的现实,而是那沉埋在泥土之中的前生。既是如此,即便李均没有天命,我也要让他得到天命!”

墨蓉看他神色逐渐正常,为他身体担忧的心思,又开始为自己、雷魂与李均三人间的微妙关系而苦恼起来,“我究竟更向着谁一些?”她暗自想,“我究竟该如何做,若是他们中有一个是越人,那该多好……”

盛大的仪式结束,身为主角的鲁原也被这庄重的场面而感动,当他从李均手中接过向征信任与赏识的旌节之时,禁不住行了只对王室行的九拜之礼,他拜到第四下时李均便不顾凤九天的暗示而避开,因此这九拜倒有六拜是对着陵园中的逝者的灵坛的。这本是无意中的巧合,却在此后成了不成文的规定,唯有为国而死者,方能享六拜之礼,至于活人间的礼仪,只有最庄重的场合才会有三拜之礼。之后便是壮观的阅兵,当狂澜城从这拜士余音之中恢复平静时,夜色已经降临了。

“雷兄此次一来便帮上了大忙,我还没谢谢雷兄啊。”李均在烛火通明的帐中殷切地道,帐中除了他们五个当初一起屠龙的朋友,就只余凤九天与孟远二人作陪,而兴奋了一日的鲁原已经去休息了。

“不必。”雷魂冰冷地吐出两个字,这种没有必要的话能不说就不说,这是他的原则。

对于他的这种阴阳怪气的性格,李均已是见怪不怪。他微微一笑,道:“雷兄,我有一事相请,不知雷兄能否应允。”

“我会留下来帮你的。”雷魂挥手阻止他下面准备已后的邀请之语,他深幽的目光十分平静,“需要我时,我便会在。”

本来还以为要费上半日口舌才能说服雷魂,甚至对说服雷魂都不报太大希望的李均精神一振。虽然雷魂的回应仍是简短,但李均觉得这已经够了。

“那么雷兄需要什么?”

“什么也不要,我去魔法太学。”仍就是简短得不能再简短的回答,回绝了李均的好意,而李均微微一笑,雷魂若是接受他的安排,也就意味着双方将建立主上与臣下的关系,以雷魂的傲性,他原本就不作如是想。

“我累了。”雷魂起身昂然走出了营帐,将众人扔在这营帐之中,他走出之后,不知为何营帐中的人都悄悄松了口气。

“我看了先生的小折子。”李均苦笑着转移话题,以避开凤九天略带讥意的目光,“先生以为当今余州,应以何为先?”

凤九天眯起了眼,他的外表原本看起来有些邋踏,但此时却显精悍起来:“兵法有云,‘兵马未动,粮早先行。’打仗不可打无准备之仗,治国也是一个道理,当今余州,应以富国强兵为先。如今天下群雄并起,苏国害陆翔,恒国逐柳光,陈国又起莲法之乱,我料数载之类,神洲混乱在所难免。此刻乱象虽生,而时机未至,我等当内修文武,外结英豪,盈府库以为战时之备,纳贤能以为他日之需。”

“富国可不易,我们精打细算做买卖弄来的钱,这半年可用尽了。”姜堂不满地嘀咕,向李均投来埋怨的目光。

李均搔头皱眉,谈及经济,他偶有妙手,但绝非所长。因此再次向凤九天道:“先生意欲富国强兵,强兵我自有主张,但富国之策还请先生教我。”

“富国之策往者有二,其一为培本抑末,此为神洲长久以来诸国奉行之策。天下大事,莫过吃穿,吃穿二字,皆出农田。因此各国皆以农为本,以工商为末,以为农兴则国兴,农富则国富。于是教耕劝农,贬商抑工。”

“不好,不好!”姜堂忙不迭地叫了起来,正是因为常人国度之中这种重农抑商之策,使得喜爱周游天下的夷人成了商人的代名词。常人中虽然也有商人,而且不乏大商人,但一有钱财之后便买上万倾良田,宁愿去作“足谷翁”也不愿作大富翁。对于姜堂而言,这绝非什么好主意。

凤九天哈哈一笑,脸上的肃穆之色全部飞散,“此策确实非上佳之策,农为国之本,这虽然没错,但工商与农而较,既可吸纳更多劳力,又可推动有无交流,也并非‘枝末’,如此偏颇,虽然一时之间看不出什么,时长日久,必有后患。”

李均点点头,凤九天之所以要将这重农抑商之策当先提出,本意也是让他认识这千载以来各国国策之误。凤九天进一步道:“统领以为,神洲诸国为何千载以来都不得一统?”

“此事我倒想过,千载以来,神洲英雄辈出,才智远胜于我等者不计其数。众多雄才大略的君王,有志于一统神洲,却都一一失利,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原因也便是在这重农抑商之策上!”凤九天一语惊人,重农抑商虽有不妥,但无论如何李均等人从未想到这会是神洲割据纷乱的根源,即便是回到自己营中已经盘膝坐在榻上的雷魂,也禁不住呆了一呆,“天听地视”之术让他能清晰地听到李均营帐中的声音。

“农则以地为本,以土为先。上古之时天下皆为蛮荒,先人刀耕火种而有立锥之地,后来耕地扩大,人口滋生,有耕地者便可制无耕地者之性命,无耕地者需仰有耕地者鼻息,于是人人皆以为田地有利可图,相互侵夺,强者凌弱,夺得一片田者便以石为城以土为墙,以防其他强者侵凌。于是小国林立,遍地割据。所谓各国国君,不过是天下最强大的一批强盗贼匪罢了。如此侵夺之下,最终各国互怀戒心,纷纷以城墙自保于内,以关卡据交于外,三步则一哨,五步则一卡,如此天下如何能得同一?”凤九天全然没有对诸国国君尊敬之意,相反,将这在历史上被写成英雄无比聪明绝伦的君主们称作“最强大的一批强盗贼匪”,震聋发溃之下帐中诸人却也禁不住点头,大大小小的君主们巧取豪夺,原本与那强盗贼匪没有什么两样。

“原来如此……”李均眼中闪着光芒,“当年陆帅遇难之后,我曾质问老天为何好人难有好报而恶人却逍遥自在,原来这天道便是强者凌弱,若不如此便会为天所弃!老天既是如此不均,我李均名中有一均字,便是要替老天来均上一均!”

这本是他积闷于心中良久的话,如今禁不住脱口而出,凤九天也禁不住击几赞叹道:“好志气!老天不均,统领便替老天均之!”

当李均自然而然说出那豪言之时,帐中诸人都觉得他说得再自然不过,也都没有一丝他在说大话的感觉。他身上那种凛然的气息,让纪苏目眩神驰,仿佛看到的不是李均,而是她侍奉的战神破天在人世间的化身。

“英雄豪杰,正当如此!”她心中暗想,忽然心中一动,那千载以前发动统一神洲之战的四海汗,也应当如同李均一般,是如此气吞天地的人物。

“既是如此,那这重农抑商之策是不能用了。”李均岔开话题,虽然不经意中他表露出了王者之气,却并不想在这群自己视作亦师亦友的人面前卖弄,他更愿意让这群人将他当作可以讨论的一个朋友,而非一个天生的英雄领袖。

“这便是第二策,以农为基,以工为梁,以商为柱,三者并举,三者兼顾之策了。”凤九天将国家的建设比作了盖房子,“农业不兴,百姓便得忍饥挨饿,工业不兴,百姓便难以富足,商业不兴,国家便死水一潭。”

“那如何得以三者兼顾?”

“重农抑商之策中,振兴农业是倚靠减少工商中百姓劳力的投入,增加荒地开垦为前提。此策其实大谬,四海之内,可耕之地总是有限,而百姓繁衍又会与田争地,如今尚可支撑一时,但长久以后必然会有人多地少无田可耕之日。因此靠增加农民数量扩大耕地面积非长久之策。”说到这里,凤九天微微一笑,“唯一之策,是让同样数量的田中产出更多的粮食。”

众人先是一愕,也禁不住笑了起来,农业基本上是靠天吃饭,若是老天开眼,风调雨顺自然粮食产得多些,否则如去年陈国般大灾之后便会尸横遍野了。

“你们恐怕不明白,但墨蓉姑娘应是知道,你们越人居于山中,可耕之地少,而且你们性喜技巧不喜耕作,但粮食基本能自给,这是何故?”

墨蓉怔怔想了会儿,她以成为越人第一巧匠为目标,对于这些平时没有去思考过,片刻之后她道:“我们的粮食种子与常人不同。”

“正是如此!好的种子能让亩产成倍增长,而且据我与楚青风仙长讨论,魔法太学似乎有些让粮食种子更好的方法。”凤九天道,“我估算过,只要能让好的种子推广开来,余州粮食便无需自海外运来,相反还会有余。另外,越人以有限人力付诸于田亩之间,却完成数倍常人才能完成的工作,原因不过是越人的耕作器械先进。因此,我余州兴农之策,可以更新种子与器械为法。”

众人都点头称是,确实这是在土地有限情况下唯一的办法。凤九天又道:“优质种子与先进器械运用之后,便可将大批原为田地所困的农民释放出来,令其从事工商,如此,工商最缺的劳力之事,也可得以解决。如今只有一个问题,便是从事工商需有资本,而农民穷困,无资本难以创业,因此不妨以和平商号之利,多兴办工商,吸纳这些百姓,一则可让其有机会为自己赚取资本,二则可让其熟悉工商上的技巧,三则可为和平商号盈利,虽然还会有具体问题出现,但大致上是十利而一害。”

“我就说呢,做买卖可是好事。”姜堂听得频频点头,忍不住插嘴道。

“有一事,不知先生考虑过没有。”李均却想到了一个问题,“工商之利,十倍于耕作,百姓向利而去,皆弃农而从商,如此则良田尽弃。”

“这便是过犹不及了。”对于李均想得全面,凤九天是深为赞赏的,这正是一个政治家所必需的素质,李均在军事上的才能是可以说得过去了,但政治上的才能,还处于向他学习的阶段,自己辅佐于他,一方面是要为今后他可能建起的国家打下框架,另一方面则要将他教育成一个出色的政治家。想到此,他也不禁暗自念及那个故人陆翔,当初自己拒绝与他合作,却不料最终还是与他合作要培养出一个出色的弟子。

“这个问题不难解决,一则在制定具体措施之时需考虑对百姓的引导,二则土地抛荒则粮价上涨,那时种田便有利可图,百姓自然便又会回到土地上来。我们只需注意平价收购百姓多余粮食,不致有谷贱伤农之事便可。”

李均默默点了下头,片刻之后,他缓缓道:“若非有意外,两年之内,余州不再大规模对外作战,利用这两年时间休养生息,这内政之道,就全靠凤先生了。”

第二章风云

“人生之中,能有几个两年,女人一世,能有几岁美丽?”

对着镜子,细心寻找眉际,发现尚未出现鱼尾纹,墨蓉轻轻喟叹了一下。虽然青春暂时未弃她而去,但她对自己的年龄心知肚明,二十六的女子,尚未出嫁者,无论是常人还是越人,都是极少数的。

但心中虽然惆怅,墨蓉却不能将自己的心意外露。虽说她与李均的关系,已经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即便是一心想要李均娶个名门闺秀以便能母仪天下的俞升,也在某种程度上默认了两人的恋情。

然而,还有一个同样陷于与李均的苦恋之中的纪苏。亲冒矢石,为和平军在千军万马中突前者是纪苏,在彭远程之乱中挽回和平军颓势者也是纪苏,甚至于能在武学上与李均相互切磋相互提高者,也唯有纪苏。身为乱世之中的英雄,一个象纪苏般既有强大军事后盾,又有强大战斗实力者,方算是李均的佳偶吧。

每念及此,墨蓉不由得有些黯然。倒不是她妄自菲薄,为李均所做之事她自知也不算少,但比起纪苏那不可替代的作用而言,她更大程度上能给予李均的,不过是一种心灵上的默默慰藉,令这自幼失去家庭关爱者,得到一丝家的感觉,而不至于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冷血屠夫。比起数年之前动辄坑杀俘虏面言,李均如今也懂得要休养生息,而非一昧好战了。

“墨姐姐,有一事我们要商量一下。”陈国的公主裴紫玉自上次劝说李均出兵后,便一直有些惭愧,但两年多的时间已经足以令人忘掉一些旧事,而且她此来确实有一重要事情。

墨蓉从妆台前移开,将裴紫玉让进营帐之内。看到紫玉身后的纪苏,她呆了一呆,正想着她她便来了,倒也是一种巧合。

“墨姐,此事是我们女人的事情。”裴紫玉隐隐点出了来意。“你与纪苏妹妹可是当事人,我呢,就做一个中人吧,呵呵。”

墨蓉的脸变白了一下,上次李均说要休养生息两年,事实上余州无战事已经两年四个月了,而且短时间内也看不出李均有出兵的打算。这两年多来,李均除了练兵读书,便是陪着她或纪苏,花前月下黎明黄昏,三人在一起虽然心中隐隐有痛,却也颇觉娱悦。看到纪苏有些怯怯的样子,这完全是不合纪苏性格的,墨蓉不由得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

“说起来这都得怪李统领不好。”裴紫玉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他若非如此英雄,你们二人也不致为他如此神魂颠倒。”

墨蓉与纪苏脸上都浮起了红云,四只手伸了出来去揪紫玉,“瞎说,你才为你那个傻傻的蓝桥神魂颠倒……”

紫玉被二人搔得咯咯笑个不停,她与蓝桥已育有一子,取名为蓝济,但二人仍情好绻浓,一如初恋之时,墨蓉与纪苏嘴中也常以此开她的玩笑。三人闹作一团,原本有些凝重的气氛也变得轻松起来。

紫玉一人终究不是二人对手,笑得喘不过气来后只得告饶:“好了,好了,不闹了,再闹我可就不说什么事情了。”

“不说就不说,你还会有什么好话啊。”嘴里如此,手中却停了下来,墨蓉偏着头望着二人,看到纪苏脸上也是疑惑之色,才知纪苏也不知紫玉此来要说什么。

“是这样的,墨姐与纪苏妹妹也老大不小,那个笨蛋统领却一语不发,咱们可不能在一棵傻歪脖子树上吊死,因此,我可是来作媒的。”

“说什么呀,没正经的家伙。”墨蓉转过身去,露出不爱听的样子,眼光却无法掩饰,那股莫名的怅然又浮了出来。

纪苏用力拧了紫玉一下,道:“真是胡说八道。”

紫玉呵呵笑了起来:“说真的了,我看李均在这方面是比较笨拙,如果你们二人一昧等他说,估计等到老他也不会说什么。如果你们只有一人还好些,有二人无论娶谁他都觉得对不起另一人,而两位都娶这又未免委屈了你们,我料李均也正为此事烦恼不已。”

墨蓉与纪苏尴尬地对望一眼,此事她们一直未说破,但彼此心知肚明,理智上李均应娶能为他大业出更多力气的纪苏,感情上他则应娶对他慰护有加的墨蓉,而二者皆娶,这与他承诺的男女平等之语矛盾,因此他才犹豫不决。虽然他的“恐女症”如今还不时发作,这也只限于敢干冲到他面前求爱的陌生女子,对于二人,他已经是极为亲密的了。

“你们不要坐着傻等,象李均这般英雄,三妻四妾原本是平常,若是有朝一日他能成大业,后宫三千佳丽亦不为过。”出身王室的紫玉对此看得惯了,虽然心中对于这种男女极为不公的现象也以为有些不妥,但习惯便成自然,墨蓉与纪苏担忧之事在她看来是极为可笑的。

“你不了解李均。”墨蓉喃喃道,她也不是不曾想过,象现在这般僵着互不退让,不如与纪苏同归李均。越人与常人的区别随着近两年来不同种族的通婚已经逐渐淡化,雷魂献身于三教之途也不再是困扰她的问题,但李均的性格她是明白的,若是军政之上他会食言得面不改色,而在感情之上,恐怕便没有那般容易了。

“这个你们尽管放心,李均那边,就用不着你们担忧了。”紫玉神密地一笑,眉宇间似乎藏有什么未说之语,“同你们商量,是想知道你们二人之间能否真心相容,若是你们二人水火不容,那我再有办法也无能为力了。”

纪苏是草原上的女子,心胸原本比较宽广,闻言抛开羞涩,道:“我没有什么不能容的,我本就是献身于战神的侍者,能将我的头盔摘下的人,便是战神为我选定的主人。”

墨蓉默默半晌,悠悠道:“如果能象好朋友一般在一起,即便没有什么名份,那又何妨?”

紫玉见二人都婉转地同意了此事,虽说墨蓉言语中似乎还另有所指,但她大喜之下也没有想那么多,道:“如此则好,那么我的任务便是完成了,我还有事要去做,可先走一步了,你们二人慢慢聊吧。”也不管回应,将二人撇下便离开。

“此事只怕要缓上一缓了。”听了紫玉说二人同意,此事的幕后操纵者俞升咧嘴一笑,李均的终身之事旁人或未考虑,但他见多见惯,深知若李均子嗣生得过晚,于国之传承极为不利,往往日后会有重臣欺主之忧。因此,在旁人都为如何发展余州强大和平军而谋划之际,他却想的是李均的终身之事。

“怎么,有什么变故不成?”紫玉讶然问道。

俞升望了她一眼,道:“反正你也会知道的,陈国发生变故,莲法宗大举攻击临郢,柳光进军陈都,你兄长已经被其废黜。”

“什么!柳光竟敢如此?”紫玉虽然对兄长不满,但骨肉情深却令她不得不为自己兄长的下场担忧。

“他有何不敢,如今陈国兵权大半在其手中,朝中权贵也多仰其鼻息,莲法宗攻击临郢之际,纷纷劝说你兄长招他进京勤王,你兄长无甚主见,真的让他上京,他进京后兵围王宫,迫你兄长禅位于太子,接着又以太子昏懦之名废了太子,改立你年仅五岁的小侄儿为王。”

紫玉跌坐于椅内,半晌无言。曾强大的陈国之衰弱,看来是无法避免之事了。这数年来她与蓝桥为李均尽心效力,原本想在有朝一日能借李均之力振兴陈国,看来这一日终究来临,而且来得太快了。

“我兄长……我兄长如今可好?”

“卓天老板特意令人打探了这一消息,那柳光并未害你兄长,只是将他幽在冷宫之中,日日令之纵情淫乐,看来是想以酒色慢慢折磨死你兄长,以免自己有弑上之名。”俞升同情地看了她一眼,被称作老板的原“当垆”酒楼的主人卓天,如今已是和平军中执掌情报的要员,原本居于此位的赵显与王尔雷则被李均送进太学去学习去了,二人曾为此闯入李均营帐中说这是送他们去“坐牢”,李均哈哈大笑,与二人痛饮一番后又将二人送了回去。如此每隔一段时日二人便会来找李均,而李均却总是将二人灌醉后送回太学,习惯之后二人也乐得清闲,反正太学之中人人皆知二人与李均称兄道弟,都敬畏三分,因此也任由他们。

俞升刚刚接到了这个关于陈国政变之讯,卓天掌情报之后,除非是绝密情报只单独向李均与凤九天汇报,其余都令文书抄写成数十份分发和平军中重要文武。俞升判断,李均与凤九天会马上召开军事会议讨论此事。

但预期之中的军事会议却迟迟未开,李均接到卓天的报告之后只略看一眼便将之束之高阁,凤九天也是如此。俞升等百思不得其解之际,李均却领着纪苏、墨蓉邀凤九天与魏展一起去出海钓鱼去了。

“哇,好大的鱼!”纪苏满脸喜色地道,李均轻轻一挥渔竿,一条长长的鳗鱼正在半空中跳跃。

“别吵,我的鱼也上钓了!”墨蓉嘘了声,然后一扯钓竿,但什么也没有扯上来。

“提竿提早了,便会一场空。”凤九天呵呵一笑,别有深意地道。

“确实如此,秋高鱼肥,如果因为性子太急让上钓的鱼跑了,那可不是件有趣的事。”李均同样一语双关。

纪苏与墨蓉听不出二人语中的深意,但陪钓的魏展却明白。他有另有所指地道:“可是眼见鱼儿上钓,若是静坐不动那鱼儿便会吞了饵逃走。”

“饵大,鱼儿贪嘴,可没那么容易逃走。”李均重新装好鱼饵,将钓竿抛入水中。狂澜城的捕鱼业,这几年迅速发展起来,夷人的大海船往往携巨网入深海中去捕大鱼,而在近海垂钓者,都是如他们这般志不在鱼的人。

时值金秋,位于神洲中部偏北,气侯冬暖夏热的狂澜城,虽然因海风的关系,并不是非常炎热,但在这十月天里位于露天,仍能感觉到骄阳的淫威。因此众人都在舷板之侧安上了华盖,特别是纪苏与墨蓉,二者虽然并非足不出户的深闺之女,也不愿让自己在太阳底下变黑。

魏展深深吸了口略带海腥味的空气,舒展舒展自己因端坐良久而有些麻木的肢体,心中充满着一片祥和之感。正是因为这两年来习惯了和平的生活,因此向来主张用兵谨慎的他,也会出言提醒李均,要抓住柳光专权之机再次出兵陈国。和平日久,人便会泄殆,况且这两年多时日里,除去屠龙子云与倭贼在海上开了几仗外,精锐勇悍的和平军只能以打发毛贼流寇为军事行动,再如此下去,战斗力只怕会大幅度下降。

“以统领之意,何时为最佳时期?”魏展不再用隐语相询。

凤九天也偏过头来,饶有兴趣地盯着李均。李均微微笑道:“我们来垂钓,虽说志不在鱼,但魏先生却提起兵戎之事,未免太煞风景,今日回去后当罚先生三杯。”

魏展扬眉一笑,李均话语中并没有真正责怪的意思。比之于那装作胸怀宽大的旧主薛谦,在李均帐下他基本上是可以畅所欲言,因此他又道:“今晚回去后罚我六杯我也要问,统领以为何时可以出兵?”

李均盯着海中的浮标,缓了片刻,忽然问道:“魏先生以为,柳光为何不直接篡夺王位?”

“柳光非一般志大才疏的野心家可比,他虽欲夺陈国,但我以为终其一生也未必会自居王位。”魏展不假思索地道,“其原因不外有内外二者,在外洪国与陈国世仇,苏国对陈国亦无好感,南方恒国虽然已经为复国的淮国侵夺了大半江山自顾无暇,却也不会任由自己的弃臣柳光身登大宝。加之中行、白国等小国,素与陈国有隙,柳光若自立为王,他们必定联军来攻,重演二十年前诸国围攻苏国一幕。在内莲法宗虽然屡遭挫败,但仍据有陈国三分之一国土,这为柳光心腹之患;陈国百姓虽对裴矩无甚好感,但忠奸好恶之心人皆有之,废立之事已令民心动摇,若是再自行登基只怕多数百姓会弃柳光投莲法宗;另外我余州名义上仍为陈国藩镇,和平军威名远播,李统领名动四荒,统领一日不死,柳光一日便不敢夺位。十之八九,柳光欲穷自己余生之力,为后世子孙打下基业,夺位称孤之事,在他如今权倾陈国之时不过多此一举。”

“正是如此,柳光一日不灭莲法宗,一日便不会大举攻我余州。况且他挟天子以令天下,名份上我们并不占优,轻易出兵陈国,只怕会提前引发与柳光之战,我自认为,此时尚不具备与柳光决生死之力。”李均连连点头,魏展的分析与他自己的分析大多不谋而合。

“况且,我军之志,岂只在陈国!”李均紧接着的一句话让纪苏与墨蓉也竖起耳朵听了起来。“四海之内,皆以为我与柳光之战迫在眉睫,我偏不与之战。出兵是要出兵,但兵法有云‘攻其不备’,柳光做下如此大事,岂会不防备我?他之所以弃陈国东部十一城不取,将之拱手送与莲法宗,目的无非是在他与我之间形成一条隔离带罢了。他对我,也是有所顾忌,因此以奇兵攻之,只能自取灭亡。”

“那统领所指出兵,是出兵向何处?”魏展目光炯炯,脸上露出灿烂的笑来,这年近四十的男子笑起来,倒笑孩子般。

“苏国。”李均一挥手,又是一条大鱼被他拉了上来,他的脸上除了微微的笑意,并没有别的表情,似乎只不过在说“又钓上一条”那么简单。

“好计!”魏展几乎是叫了出来,对和平军而言,柳光实为一强敌,对于柳光来讲也是如此,因此二者都有意无意让莲法宗居于二者之间,从而形成一条缓冲击。如今柳光谋划大业四面临敌,李均若不能抓住这时机,突破余州这区区一隅,等柳光平定四方之后再挥师东向,缺乏战略纵深的余州便会危如悬卵。自余州能攻之地,陆地上唯有陈国与苏国,所不同之处在于,苏国与余州之间尚隔着戎人的穹庐草原,苏国对戎人的掳掠虽有防备,但对于大规模常人军队的侵袭,则缺乏准备。况且,和平军的海军亦可协同参战,如果能夺取苏国一国,或者只是夺取苏国南部富饶的平原地带,那和平军不唯拥有第二个重要基地,而且在日后与柳光的争斗之中,便可从东北与东两面对陈国形成半围之势。

“只是,一则苏国此时欲与柳光为难,我们去攻苏国只怕反助了柳光一臂之力,二则柳光不会坐视我们壮大而不顾,三则我们攻打苏国,名不正言不顺,百姓不服之下难以立足。”魏展赞了声后立刻便指出李均计划中的漏洞。

李均缓缓道:“第三点先生请放心,我们并非名不正言不顺,我李均原为苏国陆帅旧将,为陆帅复仇、清除苏国奸臣之檄文一下,苏国百姓即便不起兵响应,也绝不会与我为难。第一点与第二点正有关系,柳光若是陷于周围诸国围攻之下,权衡利害我为他分担苏国这一强敌他高兴还来不及,况且,他也无暇越过莲法宗来顾我。”

“此话怎讲?”魏展奇怪地问道。

“柳光有不臣之心,我们早已清楚,先生也不是曾提醒过我么。因此,我早令鲁原周游诸国,只等柳光行废立之事便组织联军讨伐他。各国都怀吞并之志,再加上鲁原辩才之煸风点火,何愁柳光不四面烽火?”说到这里,李均冷笑一下,又道:“这正是柳光当初对付我之计,我反用来对付他,看他如何招架吧。”

“说了这么久,你们的鱼都跑了。”凤九天一直未吭声,此时却慢慢地道,言语中大有幸灾乐祸之意,然后就是纪苏与墨蓉“啊”的叫声。

苏国云阳郡、梦泽郡、丹渊郡三郡,为其南部与陈国、戎人接壤的战略要地,其中云阳与穹庐草原接壤,虽然是气侯温暖的南方,却也不乏英勇剽悍的豪杰,民风也极为尚武,好私斗而恶清谈。逞勇斗狠者往往是武断乡曲的豪侠,而懦弱者则是为邻人瞧不起的软货。此地向来为苏国阻挡戎人侵扰的屏障,或是好大喜功的苏国将领进攻戎人的跳板。每每戎人与苏国战端一起,这里便兵祸连接,盗匪横行。当年陆翔击破的戎人铁骑,便是突破了此处防线而长驱直入苏国腹地的。

时任云阳郡守的董成,是陆翔死后苏国中涌现出的一名名将。三年前他来云阳之后,练兵讲武,严禁民间私斗,民有争讼者令其家勇武者于官方擂台上搏击,在不伤人命之下胜者,往往于判决中处于有利地位,这样让原本非法的民间私斗变成了合法的竞赛,由官方监督之下死伤也少了许多,而且又没有违背乡里好武的风气,一时间修练武艺成了百姓人家的生活必需,民间的战斗力也就大大增强。虽然戎人因为与余州和睦因此将主力都移向云阳,但在董成的指挥下,戎人也没有沾上多大便宜,双方战了两场之后便基本稳定下来,反正戎人能与余州公平交易之下本也无心再去掠夺,而董成的梦想一如陆翔是恢复北方为岚国侵夺的领土,也无意在这英勇的马上民族中寻找自己的战功。

由于在梦泽、丹渊两郡集结了十万大军,云阳除了留下必需兵力之外,大部分士兵也都被调往这两郡。对于朝庭弃北方被占领的土地而不顾,却去寻找与陆翔齐名的陈国权臣柳光的晦气,董成先后上书三次表示反对,但收了鲁原带去的大笔贿赂的臣相吴恕则将这三封奏折留下不呈,对于这陆翔死后仍不知好歹的董成,看来只是贬至边远州郡还是不够的。

“将军何必烦恼,可是戎人那又有异动不成?”董夫人孙氏,出身大家名门,年方二十,嫁与这三十有余的董成是五年前陆翔身亡之时的事情,每每董成问及为何会下嫁给他一个随时会战死沙场年龄又大上十余岁的男子之时,夫人便会神情肃然地道:“妾嫁与君,是希望嫁与一个可能象陆翔般死去的英雄,如此君于泉下不朽,妾与子孙亦可久享哀荣。”董成听了哈哈大笑,此话经幕僚家人传出之后,孙氏夫人的气概一时传为美谈。

董成拍了拍妻子红酥酥的手,轻轻叹了声:“戎人虽然并无异动,但君上却欲攻陈国。舍岚国这仇敌不顾去攻友邦,只恐我国要祸生于内了。”

孙夫人沉吟良久,眉宇间也露出忧色,缓缓道:“妾虽女流,亦知国事之轻重。戎人只需一安抚之郡守便可,原本无需将军为此云阳郡守。陈国柳光专权乃陈国内务,虽然柳光日久必不利于我大苏,但终究是远忧。唯有岚国,蚕食鲸吞之志无一日不存,实为我心腹之患,向者有陆翔拒之,陆翔之后苏国攻破吴阴长驱直入,若非将军等奋力血战,只怕我大苏已亡。朝中大老重臣,坐视奸臣专权误国,难道还比不上我一个女子有见识?”

董成苦笑着将年轻的妻子揽入怀中,从她娇柔的身躯中可以感觉此时妻子的心中有着怒火在燃烧。他道:“朝中大老重臣若是有你之见识,如何会让陆翔含冤而死?天下百姓,谈及此事,莫不切齿痛恨于吴恕夫妻,而怪朝中竟无一人敢替陆翔伸冤者。这些大老重臣日日担忧的,原不象我爱妻那般是国事,而是自己何日升迁何时增俸,是何处田宅便宜何处珍宝稀奇。”

孙夫人闭上眼,在丈夫的怀里她可以感受到山一般的坚定与可靠,觉得所有的烦恼,自己的丈夫都一定可以解决。她满足地叹了口气,得夫如是,何为憾也。

董成忽然轻轻推了她一下,她依依不舍地从董成怀中起身,将略有些散乱的青丝整了整,这时听得卫兵在书房外低声道:“禀郡守,有探马来报。”

“何事?”董成来到公堂之上,虎目炯炯望着探马。

“草原上的戎人似有异动,各部人马都在向云阳集结,小人不敢殆慢,因此来报。”

“是吗,莫非忽雷汗得知我国将兴兵,故此欲乘机攻掠?”董成在心中自语,嘴里却道:“辛苦了,你先下去领赏,接着再探!”

“忽雷汗又想做什么了?”董成紧皱眉头,将目光投向深幽的看不见的远方,那秋高马肥,风吹草低的大草原之上,忽雷汗这戎人的首领,是不是又蠢蠢欲动?算自上一次开战而今,已经快两年时日了。

“戎人骑兵善于机动作战,这数年来我令各县高墙危垒,虽然如今兵力上略有些不足,但用坚壁清野之策便可让他无功而返,在他掳掠不得前进无路之际,我再乘机掩杀,忽雷汗此次想捡便宜的如意算盘,只怕要偷鸡不成蚀把米了。”董成心中冷冷一笑,接着传令各县抢收粮食,将城外百姓移入城内。

并非董成警惕心不强,而确实是他绝未想到,真正想要攻击云阳郡的,是隔着穹庐草原的李均。董成是位出色的军事家,却并非一个杰出的战略家,他能见到的只不过是和平军与柳光的夙怨,却没有想到李均会利用柳光无暇顾及之时而乘机寻找较弱的敌人进行攻击。

“真的不要我同你一起去吗?”墨蓉颇有些不满地摇着头,黑亮的长发随着她头的摇摆而飞舞,她身后的神器公输锤与她娇小的身躯相比,显得极为沉重,但她仍轻盈自若地站在李均面前。

“不必了,此战你们尽管放心。”李均按捺住去抚摸她秀发的冲动,看了英姿勃发的纪苏一眼,很胆显,墨蓉的话也是她想问的。

论起来纪苏若是随自己出战,以她的绝技军略,当可成为独当一面的统帅,但若是携她远征,墨蓉心中又会如何作想?李均在心中苦笑,自己摇摆于这两个女子之中,再拖延下去也不是办法。况且那日俞升与自己彻夜长谈,别的未打动他,唯独那一句“你要两个可怜可敬的女子为了你而误了终身不成”让他怦然一震,自己二十五了,总以为年纪尚不算老大,却没有想过墨蓉与纪苏与自己年龄相若,在女子之中,她们已经不能再算年轻了。

“你二人要好好相处。”不知为何,李均鬼使神差般对二人交待,“我在前方作战,后方军政,就要全靠你们与凤先生了。”

墨蓉与纪苏对视一眼,李均这好好相处一句在于心中有鬼的她们来说可是别有深意。她们却不知俞升根本未同李均谈及二人与紫玉之言,只道李均已经知道那日的谈话,因此都觉得有些羞涩难当。

李均挠了挠头,一时间不知还要说什么好,他眼珠乱珠,又不敢直视二人,脸上尽是前所未有的困惑与窘态。此时此侯,他心中分外想说出两句温柔体贴的话儿,但只觉得心中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因此抓耳挠腮了半晌,而墨蓉与纪苏也等他那欲言又止的话儿等了半晌。终究魏展调度好军马前来催促他起身,李均这才挤出一句话来:“你们两都要保重。”

等了半日便是这样一句不知寒暖的客套话,墨蓉与纪苏都垂下头去,心中涌起无限失望。墨蓉盯着自己的脚尖看了会儿,忽然对魏展道:“魏先生,我有事要拜托你,你能否随我来一下?”

魏展诧异地看了李均一眼,见李均也满脸疑惑,忽然心中一动,隐约知道了墨蓉的意思,暗自咒骂自己不识时务,忙不迭地道:“墨姑娘有事情,尽管吩咐就是,魏展定然竭力相助。”

“我想打一样器械,还缺些矿材,据我所知苏国云阳产这种矿材,我这就将矿材的样本拿与先生看,请先生随我来。”二人一面交谈一面离去,只将李均与纪苏留在了营帐之中。

闷了半晌,李均终于道:“纪……纪苏妹子。”这是他第一次称纪苏妹子,二人虽然心底深处已经形成了某种微妙的情愫,但在一起总是吵架时要多于安静时。

“嗯。”纪苏也不象暨往般与李均抬杠,低低应了声,手指头轻轻拧着自己的衣角,目光飘飘忽忽在营帐内游移。

李均见这营帐中无人,忽然大着胆子去拉住纪苏的手,但只是匆匆一握,他便如握住烙铁般慌忙松开。“纪苏妹子,谢谢二字我就不说了,此去最多一年半载我便会回来,那时,那时……”

纪苏一双妙目此时却不知往哪搁才好,脸上也是一阵发烧,心中如小鹿乱撞,只等李均说出下面的话儿,但李均那时了半天,墨蓉的眼睛又浮现在他脑中,他终于道:“那时我与妹子再次交手,妹子可别不堪一击,那就是妹子偷懒了。”

一股酸酸辣辣的感觉自鼻梁处升起,纪苏的眼圈有些红了,自己盼望的岂是这样的话语!她重重哼了声,一甩衣袖便大步出了营帐,将李均一人扔在里面,李均此时只恨自己嘴拙舌笨,在这情场之上,全然没有战场上般春风得意之功。

大军的开拔并非轻易之事,兵法有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经过两年的休养生息,余州不仅府库充盈财力雄厚,而且久经训练的兵马也已有十万之众。李均将三万人留下与各城城防兵一起镇守,而带着一万轻骑、五千铁骑与两万铁甲、三万五千轻甲步兵出征。不唯规模上较之上次出征陈国要大,军士的装备也甚为整齐,象白国、中行国这般的小国,举全国之兵力也不过如此。

军队的规模越大,也就意味着后勤补济的难度越大,李均令银虎城城主司马辉管理此事。司马辉在余州世家望族追随彭远程叛乱中虽略有犹疑,但最终还是站在李均这一方,而且牵制住了江润群等的兵力,为人又颇为谨慎,因此李均这次委之以重任。他也果然不负李均所望,粮草调度,井井有条。不唯如此,他尚且向李均进言,仅通过穹庐草原补济,因为草原位于高原之上,运送起来虽有墨蓉研制的木牛流马,却也容易损耗拖延。初期攻打云阳尚可无虑,但如果突入了苏国腹地,这漫长的补济就必需另寻他法了。

“因此,攻破云阳之后,请统领不必急于切入苏国腹地,而是攻打沧海郡,夺得沧海郡良港溪州城,那样便可利用我余州海上优势进行补济。”他如是进言,正与李均、魏展的战略意图相合,李均大为宽心,笑道:“吃饭之事,有你司马在,我李均便高枕无忧了。”

虽然心中也觉得极为不舍,但大军开拔之后,李均便没有回一下头,没有再望那两双殷切的眼睛。此行虽然胜算极大,对手之中应当没有柳光这般可怕的人物,苏国士兵的战力自己也极为熟悉,但若不怀有不胜则亡的信念,只是一昧回头看这平安祥和的余州,那就意味着十成输了九成。

对士兵与余州百姓,李均一直以出兵陈国为名进行战备,而且指出此次出征不走上次自大谷城往会昌去的路,而是经过银虎城绕道前往会昌,在会昌也大张旗鼓地进行准行,因此士兵与百姓都以为此行目的仍是陈国。

大军在银虎城略一休整便继续出发,李均与他的近卫铁骑当先开道,走着走着熟悉道路的士兵便觉得不对,有军官前来问道:“统领,有家在此处的士兵说这条路是通往穹庐草原的,并非通往会昌之路,往会昌应是走西南那条。”

“放心,我们没有走错!”李均哈哈大笑,士兵都被瞒住了,那么混入余州的细作探马自然也会被瞒住。他一指北方,大声道:“众将士听着,我们此次征讨的敌人不在西方,而是在北方,是在穹庐草原的那一头,是那冤杀了陆翔陆帅的昏君奸臣!”

众将士先是一怔,然后暴发出雷鸣般的呼声:“讨伐昏君,诛杀奸臣,为陆帅复仇!”

和平军的中级将领中,相当一部分都是自原来陆翔无敌军中转过来的,而李均兵法师承陆翔更是人人皆知之事,更重要的是,陆翔这个名字,在神洲几乎家喻户晓,不亚于军神在世,即便是与他交战多年的敌国岚国百姓,也对他敬爱有加,因此李均此时打出为陆翔复仇的旗号,让原本有些困惑的将士都觉得精神大振。

当董成再次得探马之报,说进入云阳境内的不象是戎人的铁骑,而是一支以步兵为主骑兵为辅的庞大部队之时,董成立刻明白了:“是余州的李均!他来为陆帅复仇了!”

果然,董成派往京城求援的密使刚刚出去,李均派来的使者便抵达城下,守军将他带了过来。

“你是何人,见了本郡守何敢不下跪?”董成原本不是如此刻板之人,但见了来使那气宇轩昂似乎目中无物的样子,让他不由得生出给他个下马威的念头。

“在下郭云飞,向郡守行礼原是应当。”郭云飞听了董成之语微微一笑,真地屈膝行了个大礼,自从彭远程败亡他被迫降了李均之后,他自觉是无耻之人,因此旁人讲究的一些礼仪尊严,他却一概不以为然。李均正是见他能屈能伸,因此将他从余阳城城主主之位调入军中为军中使臣。

董成见他如此外强中干,心中原本对李均的估计不由得减了一分,用这样无能之辈为使,莫非李均帐下真的缺乏有才之人?若是如此,李均一人再强也可怕不到哪去。

“李均帐下,尽是如你这般人物么?”一个幕僚深明董成心意,故意问道。

“哦,李统领帐下,有万夫莫胆之勇的猛将百名,有经天纬地之才的谋士千位。象区区之辈,不过是一小吏罢了。”

“那就是李均不会用人了,让你这区区小吏作为使者,只怕会落得个命丧声辱的下场。”那幕僚见郭云飞行为虽有些猥琐,言语中却没有破绽可寻,便进一步迫道。

“此公之言大错,李统领深明用人之道,一向量才而用,处理大事便派有大才之人,处理小事便派小才之辈,至于处理可有可无之事,就会派象在下这般可有可无之人了。”郭云飞慢慢地道,似乎一点都不着急。

“不必多说了,李均令你来,莫非是要用你之伶牙利齿说动于我?”董成心中不快,这种嘴巴上的阵仗根本不能决定什么,但这些文人儒士却又总爱在嘴上争个长短胜负。

“不敢,此来不过是替李统领转达问侯之意。”郭云飞道。

“是吗,李均攻入故国,侵害百姓,只是为了来问侯一下我么?他说了什么?”

“李统领道,常闻郡守董将军以陆帅为范,贤夫人亦有欲享哀荣之美谈,因此派我来邀将军会猎柳州,以奸臣之头为杯,以奸臣之心为肴,共谋一醉,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董成心中“登”一下,李均让郭云飞传递的说辞,本意并不在于劝降他,否则便不会如此自傲,李均敢于出此狂言,自然是因为不将自己这云阳郡守放在眼中。这并不让他觉得恼怒,相反敌人若是轻视自己,自己应格外示弱以骄敌。令他心中激荡不安的是,李均将这次攻击的矛头,直指朝中奸相吴恕,这对于苏国的百姓将士而言,是极有诱惑力的。即便是自己,若非立志象陆翔般忠贞不贰,只怕也会被这诱惑所动摇。

“请回复李统领。”董成言语中分外客气,甚至还向郭云飞拱手行了一礼,“李统领身负陆帅兵法神机,纵横天下万里而无人能敌。统领之命,我董成原当遵从,但想那陆帅宁死也不怀贰心,统领身为陆帅弟子,也应忠心如此方能慰陆帅在天之灵。朝中有奸臣,我愿与统领联名上奏朝廷,必让宵小服法群奸隐退,何必轻言刀兵兄弟相残,以致于亲痛仇快。”

郭云飞微微一笑,李均让他来行攻心之策,而董成则还借他之口反攻李均之心,看来攻入苏国,并没有那么简单,李均又要面临一个难缠的对手了。

三、

吕无病骑着匹骏马,看着这前后浩浩荡荡的队伍,心中既是兴奋又有些担忧。

若说战争之中,有人不畏惧死亡那是绝不可能的。初次上阵便斩下敌人五十余首绩的吕无病也不例外,但在这畏惧之外,还有更强烈的兴奋与勇气在支持他。他向沉静无语默然前行的李均望了一眼,那兴奋是一个战士面临一场大战时自然而然的心理,那勇气则是来自于对这个年长不了几岁的统领的信任与崇敬。

苏国原本是吕无病故国,但出身贫寒世代为奴的他,若不是被雷魂从家中带走,只怕如今仍就是“披甲人之奴”,虽然有着一身好武艺,最终也不能改变这命运。念及此处,他悄悄伸手摸了摸自己右额那淡淡的烙印,这是“披甲人之奴”的标志。这个终身也磨灭不了的痕迹,如果在其他军地方,将是耻辱的标记,但李均初次见时,只是微微一笑:“有这个更好,证明我们和平军不管出身高低,只要自己有本事便可以为将帅之才!”

战阵严密如林。在经过几次小规模的接触战之后,和平军已经挺进到距云阳首府不过六十里处的一座关隘“瓦口关”,关隘的两侧是连绵上百里的小山,依着地势,历代云阳守将不断增高关隘城墙,使得这瓦口关甚至比周围的山岭还显高大巍峨。厚实的砖墙将如潮水般涌来的戎人一次又一次挡在身下,千年以为穹庐草原上的无数勇士成了这瓦口关下的累累白骨。董成探明李均兵力远较其多,因此选择了这拥有地利之便的瓦口关作为大战的场所。

“兵力果然无法展开。”吕无病侧过头见,只见李均似乎在喃喃自语。

“这个董成果然如云飞所言,是个难得的将才。”魏展是唯一不肯身顶盔戴甲之人,旁人多次劝他战阵之中还是披挂一下好,他却哈哈一笑:“若是敌人杀到我面前来了,我便是穿着李统领的赤龙盔甲拿着他那八十一斤的大铁戟又有何用?”

李均心中怦然一动,魏展是他从敌人牢中得到的出色谋士,如果这董成如魏展般能为他所用,那自己不啻于多出一只臂膀。

他轻轻皱了下眉,转过头来在众将脸上转了一圈,然后道:“诸位以为当如何破关?”

他回避了如何降伏董成这一问题,双方对峙胜负未分之际,若是刻意要收服对手,只能让自己用兵之时束手束脚。魏展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他也偏过头去看众将。在和平军中,以马背上的军事会议的形式讨论战术问题,向来是一个传统。

“进攻,自然是强攻!”蓝桥虎目炯炯,他虽然在墨蓉、纪苏与紫玉的玩笑中是“傻瓜”一样的,但在战场之中他却是一员猛不可当的勇将。虽然因为在战术运用上有差距而无法独当一面,不过以之为锋锐攻破敌阵却正好合用。

孟远则摇了摇头:“正面强攻代价太大,我看不如用巧,我军骑兵精锐,用于攻城非其所长,当发挥骑兵的优势,绕自瓦口关之后断其退路,如此敌军军心必散。”

“不可,敌将董成用苏国名将,士卒深受其恩意欲效死,如断其退路,则必然使之做困兽之斗。我看要破此城,还需正面攻打。”郭云飞道。

“无病,你看当如何是好?”李均微笑着转向无病,吕无病年龄是和平军将领中最为幼小的,为日后长久计,这样的年轻人还需多锻炼的好。他心中如此作想之时,全然忘了即便是在年轻人居多的和平军中,他自己的年龄也全然算不得年长。

在众人目光注视之下,吕无病心中怦怦跳着,脸上也泛起红晕。“我不知道,统领说如何打就如何打吧!”

众人都笑了起来,孟远道:“郭先生言之有理,若只是单纯断敌后路,敌军必拼死力战,不过我还未放弃,可将骑兵绕于敌后的意图改变一下,不断其退路而断其粮路,再如何拼死,若是没有了粮食仍就会溃败。”

“也不成,我军远道而来,兵力众多,补给比之瓦口关之敌更为困难。于我军而言,利于速战却不利于持久,况且若是骑兵绕自敌后,若能短时间内击溃敌军倒还罢了,若是拖延下去,敌军援军赶来,那敌后骑兵后而要被包围。”方凤仪挺直高大的身躯,在马上挪动了一下。得知李均欲出兵的消息后,他主动请缨,因此也暂时离开了会昌城主之位。

“正是。”魏展点头道:“方将军所言极是,我军利于速决而不利于久战,统领之意如何?”

“我也赞同方兄与魏先生之计,不过略有变更。”李均微微展眉,似乎将一个小小的困难解决了般,他道:“孟远、无病领五千轻骑自东绕道瓦口关之后,只要截断敌人粮道便可,若是敌人援军赶来立刻撤回,沿途不必掩饰,要让董成自己去判断我军用意。蓝桥、方凤仪,你二人各领兵一支占据瓦口关左右两座山岭,其余众将,便与我一起稳守大营,等待董成出战。”

“董成会出战?”孟远惊讶地问道。

“这要看董成究竟有几分将才了,若是我,便会出战。”李均扬眉笑道:“因为我左右有你们这些谋士将才,即便战况不利你们也能为我挽回局势,至于董成,他帐下有你们这般的人物吗?”

众文武都不禁一振,李均虽然没有直接说出赞扬之意,但借比较双方将领已经暗示他们,此战胜负已经决定了,唯一的问题便是如何取得这胜利果实而已。

俯撑着城垛向下观望的董成此时双眉紧锁,他也知道这时自己面露忧色对于己军士气极不利,但眼见和平军军容之盛,若是毫无表情更会让将士们惶恐不安。

“十倍于我……”他约摸估计了和平军的数量,关中守军不足万人,这是在主力被抽调至梦泽丹渊两郡之后,他能集结的最多兵力。苏国历来实行实内而虚外之政,中央京都柳州附近驻军多达数十万,而地方兵力则显单薄,便是陆翔鼎盛之时,辖下无敌军也不过三五万人而已。当初开国之君立下这等规矩,原意是防止地方上的武将割据自立,但随着时间推移,其不能应付突发事件的弱点也一再暴露,但苏国的一批元老大臣抱定“祖宗之法不可变”的态度,明知是错,也要将错就错。

董成此刻考虑的,是如何破解李均的攻击。兵法有云“十围五攻,敌可战矣”,如今和平军十倍于己,如果按正统战术来看,必定会围困住自己,哪怕只是日日骚扰,也足以令关中士兵疲惫崩溃。

“探马,速去探明李均是否分兵绕道我军身后。”想到这里,董成心中一沉,和平军与戎人关系甚密,有着一纸盟约之事,他也有耳闻,既是如此,那和平军的骑兵便不愁没有骏马,若是李均发挥骑兵速度上的优势,绕道到自己身后,采取围攻之策,那自己该如何应付?

正沉吟间,和平军营寨东侧栅门大开,旌旗招展之下,清一色的骑兵队掀起遮天蔽日的烟尘,秋风卷着这尘土一直弥漫过来,两军阵前成了一片黄尘的海洋。

“果然不出我所料!”董成心中雪亮,这支骑兵的去向无需探马来报他便知晓。但兵力上捉襟见肘令他有千计万计却仍无计可施。

“将军,乘敌营混乱之际,何不出城突袭?”幕僚脸色有些发白,虽然提出的是个大胆的建议,但从他那脸上却看不出丝毫胆气来。

董成拍着城垛,若有所思地打着节拍。幕僚之意他很明白,己方士兵军了敌军声势便已气沮,若不能乘敌立足未稳之时突袭以壮军威,两军对峙起来于己不利。

但突袭可能取得预期的成果么?董成苦笑道:“这我也想过,但如今欲突袭,至少有三者不利我,其一风向吹向我方,这么大的风尘,我军若是出关连眼睛都无法睁开,还谈如何作战?兵法云‘逆风不战’便是言此;其二你看敌营之中烟尘虽大,旌旗却丝毫不乱,可见敌将治军甚严,调动之际必然有所防备,此去突袭只怕正中敌将下怀;其三,敌军出营者为轻骑,灵活机动,若是这轻骑出营是诈,待我军出击后突然切回来断我军回关之路,那时突袭部队能否活着回来尚是疑问,遑论建立奇功?”

其实最大原因董成并未说出来,那便是兵力上的绝对劣势。姑且不论双方在将帅上的差距,单七万对一万这悬殊的兵力优势,便足以让董成不敢轻举妄动了。

“将军快看!”正沉吟间,副将忽然呼道,手指着和平军营寨,那骑兵掀起的烟尘已经逐渐消散,两支和平军队伍以双龙出水之势展现在瓦口关前,虽说适才骑兵行走时蹄声马嘶比较嘈杂,但这约么两万人的部队从营寨中列队直至出营,竟然让关上守军无所查觉,其训练有素,可想而知。

那献计突袭的幕僚神色大沮,若是董成依他之言开关出击,必然给这两支和平军左右包抄,陷入杀戮的铁钳之中。董成只是瞄了他一眼,此时他根本无心也无暇去教导幕僚,这两支和平军的来意,他是再清楚不过了。

“举旗,示意两座山上的我军注意防备,传我将令下去,令骑兵作好出关冲击的准备!”虽然心中紧张,但他传令下去仍条理分明,声音中有着沉稳如山的感觉,令听者觉得有所依靠而不致惊惶失措。

“是!”传令兵应声而去。董城手死死抓住城垛,探身望去。这两支和平军出营时虽然迅捷无声但出得营后则完全不然,呼喝之声地动山摇,暴雷一般的呐喊声震彻九天,单是这气势,便足以让胆小些的士兵弃甲而逃了。

董成收回视线,盼顾左右,只现自己的偏副幕僚面如土色,关上的将士虽然纹丝未动,但神态之间明显气势衰竭。

“夫战,气势也。”他在心中默默念着这千年来流传下的兵法古训,此时此刻,李均已经成功地在气势上压制住己方,此时交手,只需一击,那两侧山岗之上的士兵便会溃散欲逃入瓦口关中避死,若是如此,则己方失去了致高点与关外据点,不再有犄角之势,而李均则能无视这高耸的关口城墙,可以在山岗上见自己虚实。若是如此,战场的主动权尽丧于敌手。

“激励士气,让那山岗之上的守军知道我与他们同在一起,这是不一触即溃的唯一方法。”心念电转之间,他忽然解下身上的铠甲,褪下上衣,赤袒着上身,拔出了宝剑。

周围将士都吃惊地望着他,董成一向沉稳严正,便是天气炎热的夏季,他也从未如此在士兵面前袒胸露乳,如今大敌当前,他却如此,莫非是被敌军气势吓得如此?

董成却全然未注意周围的目光,他凝神盯着迅速逼近山岗的和平军,待和平军开始冲上山坡,气力稍泄的那一刹那,董成猛然狂呼道:“击鼓!喊杀!”

众将士先是一怔,但立即反应过来,“咚咚”的战鼓掀起排山倒海的声浪,瓦口关上下喊杀声在那一瞬间甚至压倒了人数众多的和平军,董成一挺身躯,站在了那城垛之间,以剑触着城垛的巨石,目光如电,神色却凛然。在众军士的呼喊声中,和平军掀起的尘土环绕之下,他站于雄关之上,豪气冲天,宛若天神。

关外山岗上的守军与攻击中的和平军,都被瓦口关上瞬间传出的巨响所震动,绝大多数人本能地扭过头来向关头望去,只见一片淡黄的烟尘之中,身躯伟岸的一员武将,赤裸着上身拄剑站在城垛上,他冷电般的眸子即便是数百步之外也令人心寒。

“好汉子!”方凤仪只是短短一瞥,便将董成气势如虹的身影映在心中,这样的身影看得久了,会让士兵以为在与神为敌,难免挫伤士气。因此他吼道:“众将士,随我来!”

在董成凛凛威仪之下原本有些迟疑的和平军眼见主将身先士卒,亲冒矢石冲在最前,精神都是一振。两军交战,士气为先,军之士气,在于将帅。董成以自己的异常之举激得己方士兵暂时忘记了生死之事,而方凤仪则不甘势弱,奋勇之下令和平军这一路将士从董成带来的震憾中恢复过来。

“将才可用!”李均骑在啸月飞霜之上,捻着唇际的短须赞道。

“是凤仪将才可用,还是董成将才可用?”魏展轻摇纸扇,看似随意地问道。

“先生以为呢?”李均没有回答,微笑反问道,这数万人的战场之前,二人仿佛觉得是在狂澜城的钓鱼船上般悠闲自若。

魏展也没有回答,与李均对视一眼后二人都大笑起来,再回过头去,战场中已经开始流血了。

方凤仪身先士卒之下,他主攻的西方山岗上的守军先沉不住气,乱石滚木沿着陡峭的山坡山洪暴发般汹涌而下,方凤仪左手执盾遮挡着流矢,一面借着树木、山石躲闪这死亡的洪流,一面继续向山岗上冲去。他身后的和平军将士,虽有躲闪不及而被击中以致脑浆迸裂筋断骨折者,但没有得到他的命令,竟然只是以地形为掩护而毫不还击。

因为方凤仪尚在守军杀伤力最大的范围之外便引发了敌军的第一轮攻击,在第一轮攻击暂歇而第二轮攻击暂时尚未开始之时,方凤仪领着和平军已经接近到敌军壁垒不足百步的地方!

“再近些!”方凤仪心中暗道,猫起腰缩在盾后回头望了望,自己的部下跟随得甚紧,虽然在敌人的攻击之下有些人已经挂彩甚至阵亡,但精神上仍旧昂扬,暂时无需担忧士气的问题。

“将军,反击吧?”见他回望,将士们渴望地请求道。

“随我来!”方凤仪没有回答,而是第二次喊出了“随我来”这三字,身为一军之将尚且如此,麾下战士又有何惧,因此他领着的这支部队再次发出高昂的呐喊。

眼见敌人几乎近在眼前,而且发出如此高昂的呐喊,山岗之上的守军在还未瞄准之下,慌忙发出了第二拨滚木擂石与箭雨。这山岗地势陡峭崎岖,地形较为复杂,确实不利于和平军冲击,但相应的也为和平军提供了不少掩体,因此这第二拨攻击,对于和平军的伤害仍就不大。若非地势狭窄,方凤仪的万人队无法展开,和平军的伤亡会更少一些。

但人的体能终究有限,披盔戴甲之下爬这山岗,始终以冲刺之速进行显然而不可能,虽然方凤仪已经近到距敌营垒仅五十步之遥,此刻他也觉得胸中发闷,有些喘不过气来,那些将士们自然更不好受了。

“只差一点!”方凤仪一瞬间胸中波涛汹涌,在李均未调动的情况下,他主动请缨来苏国作战,原因既是渴望通过在战场上立功来一展自己勇武才智,也是为了避嫌。前次出征陈国之时,余州本土出身的将官,除去银虎、狂澜与雷鸣三城外大多背叛,因此虽然李均没有说什么,象方凤仪这样最终仍是选择了效忠李均的将士心中都有些隐隐不安。此次李均再次亲征,他在前线出身入死而自己却在余州歌舞声平,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况且有彭远程留守于后起兵叛乱的前鉴,因此方凤仪才领着部曲子弟来到这里,在他心中推测,郭云飞之所以也参与此次征伐,用意只怕与他大同小异。既是来了,又被李均委以重任,若是无功而返,岂不殆笑大方!

“随我来!”方凤仪第三次喝出了这三字,此时他声音都嘶哑起来,这三声“随我来”让他自此在和平军中有了“方三随”或“三随将军”的浑名。

“杀——”紧接着,他发出了攻击的命令,憋闷已久的和平军弩矢齐发,密如骤雨,在这不足五十步的距离之内,弩矢的杀伤力极大,而守着这山岗的苏国军队虽然有地利之优,但终究不过千人,在这强矢劲弩的压迫之下,只能将身躯掩藏在壁垒之后,偶尔作出盲目的反击。

第三章武威

一、

“西方山岗危机!”

幕僚半是惊恐半是震动地呼喊,他原本也是经惯阵战的,并非初上战场的雏儿,但在他并非短暂的战争生涯中,尚未见过一支如同方凤仪领着的和平军这般勇猛而又狡黠的部队。敌人人数上的优势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敌人并不倚仗这人数上的优势实行人海战术。在他心中原本足够让和平军攻上半日的西方山岗第一层壁垒,敌人只是一个冲刺便已经接近了,而且在接近过程中并未受到严重的打击。

赤着上身拄剑而立的董成微微哼了声,这个时侯大惊小怪,岂非长敌之气灭己之威!“无妨,旗手,传令西侧山岗,退至第二道壁垒!”

城头的旗手将手中天蓝色的大旗摇了三摇,西侧山岗上的守军这次总算见着了主将之令,他们在方凤仪即将扑上前的一刹那,纷纷退走。放弃一道壁垒,对于士气虽然略有损失,但总比被和平军冲上来发挥人数上的优势一击全歼要强。而且,藏身于壁垒之后的守军毕竟比和平军体力上要略强一些,在短兵相接前便可甩开和平军,重新获得居高临下的优势。

推倒木栅栏构成的壁垒之后,和平军能做的便只有用弩箭将跑得慢的敌军射杀。西方山岗上和平军由于方凤仪奋不顾身而取得的优势,只不过因为守军的退却而又平衡起来。

“进退之间,倒也是训练有素,先生认为呢?”李均脸色依旧平静,战术上的变化向来难以在他脸上找到反应,以今日之情来看,这场战斗的最终胜利者应该是他,除非他犯下不可原谅的错误。

“确实如统领所言,且看看方凤仪又将如何应付。东侧为何僵持不下,方凤仪攻下了一处壁垒,蓝桥为何还在那儿犹豫不前?”

魏展的话让李均微微一笑:“他在等我之令,他虽然勇猛,却非鲁莽,有时还有些小心过甚了。杨振飞!”

“在!”他身后一骑精神大振,应声而出。这员叫杨振飞的战将,乃是一年前自岚国慕名来投的豪杰,只因在家乡为人打抱不平杀了豪门子弟而流落四方,在听说和平军李均登台拜士之后认为李均胸有大志而赶来投靠。李均虽然优礼有加,但因为一直休养生息,所以对他的军略才干还未在实战中证明。现在李均提他的名字,便是要用他了。

“你领本部五千人去替下方凤仪,他们冲刺虽然不久,但这山岗之上极耗体力,不可以疲惫而损我将士!”

“是!”李均不是用他替下裹足不前的蓝桥,让杨振飞略有些意外,但只要有仗打,是攻西方山岗还是攻东方山岗对他而言还是一样的。因此他回首向本部人一招手,五千由轻步兵、铁甲步兵与士卒混编而成的军队齐步前行,虽然在万军之中,这五千人的步子仍如同一人迈出般,整齐而有序。而其余各部将士,则仿佛没有见到般,仍神怀肃然。

对于李均换下方凤仪之令,魏展扬了一下眉,但便未就此多言。他道:“这两年来日夜操练,今日方得见之成效,有军如此,天下任可纵横了。”

李均哈哈大笑:“正是,以往在无敌军中,陆帅治军更是严整无彼,后来我和平军忙于流窜,训练得自然少了,再后来和平军与佣兵为伍,虽说也取其之长补我之短,长了不少本领,但始终未正规化,这实为一件憾事。两年来我心无旁虑,再有先生等全力相助,今日和平军总算略具雏形了。”

“唔,方凤仪下来了。”魏展点点头,忽然插上一句道,前方山岗之腰,方凤仪似乎与杨振飞略有争持,但还是退了下来。

“为何要将我换下来!”方凤仪双眸怒睁,紧盯着李均,毫不客气地质问道。“我军破敌壁垒,士气正旺,此时正可乘胜追击,一举攻破敌人剩余壁垒,你为何派人换我贻误战机?”

“因为我还要你活着。”李均面色平和,一句话令方凤仪吃了一惊。

“此话怎讲?”

“先前你身先士卒,以自己气势压住敌军,因此方能让敌人慌乱而措手不及。如今敌军已经镇定下来,知道依那城头将令行事,我观你似乎仍欲逞勇而攻,未能攻破敌阵事小,若是将你这般将才折于此处,我便是杀尽此关中守军又如何能补偿?”

李均之语让方凤仪头脑彻底冷静下来。正如李均所言,勇力并不足以倚恃,他方才能突破敌之壁垒也有侥幸成份在其中,如今敌军实力并未因第一层壁垒失守而受损,而他麾下将士方才冲刺之间体力大耗,确实不宜接着凭气力去夺第二处山寨。

“末将明白了!”方凤仪深深行了个注目礼,以他的军略将才,原本不应想不到这一点,开始只是被立功之心冲晕了头罢了。他那万人队也都被替换了下来,回归到本阵之中。

这里调动也落入城头董成眼中,他神色未变,目光却闪烁不定。兵法云临战阵则不易将,李均却违之而行,在初战小胜便用另一支部队替代先头的部队,不知他究竟是何意。方才那敌将如此勇猛,应是李均帐下虎将,本来正想设计杀之以扬军威,李均这反兵法而行之策,却让自己的打算落了个空。难道,那个李均在敌军之中也能窥测到自己的心意?当年陆帅战无不胜,据说便是能如兵法所言“料敌先机”,李均莫非真的得传衣钵,也有此神技?

“不可胡思乱想。”董成猛然从思忖中惊醒,如今不是想些这样无聊的传闻之时,必需要破敌才是。他侧首向东面山岗望去,和平军攻打东面山岗的部队依旧裹足不前,似乎主将有些怯懦,李均为何不换下此将?

战鼓再度激响起来,新换上西侧山岗的杨振飞手执双斧,浓眉一拧,杀气让他周围的部下都为之心中一跳。

“大家听到方才下去的人说什么吗?”杨振飞问道。

“没有。”和平军经过这两年整顿,军纪极严,平时虽然上下不禁,但在战阵之中时号令森明严,方才如果有人胆敢出言报怨立刻会被军法处治,因此方凤仪也只是略一凝滞便不得不下山去质问李均。

“不!”扬振飞双斧轻轻交击,道:“我听到了,他们嘴里没说,心里却在嘀咕,说咱们全是捡便宜的,那好吧,咱们就让他们看看,咱们到底是不是捡便宜的!”

众将士神色一凛,方凤仪领军攻破了第一道壁垒之后被他们换下,若是他们心中也会如此嘀咕。如今主攻的是他们,倘使不能攻下敌人下一道山寨壁垒,便是活着回去也会被讥嘲得抬不起头来。在以军功战绩夸耀于人盛行的和平军与狂澜城中,若是被人以此讥嘲,确实生不如死。

“不用多说了,杨将军,攻吧!”部下的大声请战让杨振飞嘿嘿笑了起来,他忽然将双斧放在地上,自后腰掏出个酒葫芦,打开盖子放在鼻前深深嗅了下,然后将酒葫芦一举:“攻下瓦口关,痛饮三百杯,现在不是喝的时侯!”

“攻下瓦口关,痛饮三百杯!”士兵都呼了起来,杨振飞麾下羌人极众,羌人性喜烈酒,力大无穷,但生性较为平和,并不非常爱战斗,若是激起他们狂兴,他们个个都是以一当百的无敌勇士。如今杨振飞先教之以耻,再诱之以荣,让这些平和的羌人战士身上的血也开始沸腾起来。

“攻!攻!攻!”杨振飞连吼三声,到最后声音撕裂长空,他双手举斧当先冲了出去,但羌人身高腿长,动作虽然迟缓了些,却也未曾落在他身后。

“羌人!发狂了的羌人!”即便是董成此时心中也禁不住登地狂跳了下,千余狂化了的羌人战士,在于羌人数量迅速减少的这个时期里,是极有震慑力的战斗力。即便是一个万人队在这千余羌人面前只怕也弱不禁风,而且羌人的体力与耐力较之常人更为深厚,李均以他们为第二拨攻击的主力,想必是利用他们的优势来攻击经过一轮冲锋并失去一道壁垒的守军。

“无计可施了……”见到这千余为沉重的铁甲所包裹,却依旧步履矫健的羌人战队,董成也不由得觉得自己已难以为续。若是兵力弃足,以厚实的阵势或可阻他们一阻,但如今兵力上的劣势让他实在是无法再施计了。

羌人象一道墨色的墙般推上了山岗。第一道壁垒与第二道壁垒间的地势,原本就没有第一道壁垒与道路间那么陡峭,羌人的推进速度并不快,但却不是守军射出的箭矢能阻挡的,即便不是身被铁甲,这样的弓箭能否射破羌人不亚于铁石的肌体也是问题。至于滚木擂石,因为地势的影响威力也不算大,羌人动作有些笨拙,但力量上的强大足以弥补这一缺撼了。

“轰!”一声,一个靠近栅栏壁垒的羌人便没有象常人那样想办法去翻过去,对于他沉重的身躯而方翻过这栅栏实在太困难,他只是用手中的巨盾去撞击那栅栏。栅栏摇了几摇,设置的时侯士兵并未偷懒,因此栅栏没有被撞倒。

“轰!轰!轰!”更多的羌人战士嚎叫着常人无法明白的语句,用巨盾、大斧、铁锤、重棒攻击着栅栏。即便是石墙只怕也无法禁住这样的攻击,躲在栅栏之后的守军心胆俱碎地看着自己的防线被突破,被击碎。

“啊!”一个羌人伸出左手抓住守军刺来的长矛,咬牙用力,单手将那守军连人带矛举了起来。守军发出凄厉的叫声,却忘记放手松开矛柄,或者是将这矛当作自己的最后防具。那羌人一掷,这个守军与他的矛一起被掷在身旁一个同伴身上,两人一上一下倒在地上,还没有爬起来,一只沉重的脚便踏上他们身上。强大的不可抗拒的力量从那只脚上传来,他们只觉得这座山岗似乎整个儿压了上来,便骨裂脏碎,再无生机。

“退至第三道壁垒。”董成低低地说,然后又大声重复了一遍。传令的旗手慌忙摇旗。事实上即便不传令,守军也开始败退了。大家都明白,退到最后,仍旧是被这群羌人攻破的命运,但在危急之中,逃得一时便算一时。

“果然大规模用上了羌人,我曾见过陆帅的表章,便有厚待羌夷诸族以为我用之句,李均果然大规模用上羌人,我军中虽然也有十余羌人,如何能抵得住这么多敌军?”董成心中忐忑,虽然未显露于形,却也让他自己大吃一惊。今日甫一接战,他便处处下风,虽然也斗智斗勇,却仍难以支撑。

“会不会有法师?”他忽然想起,在陆翔的那份表章之中,曾提到要重视法术在大规模战争中之用,如若李均除去拥有颇俱将才的属下、勇猛的羌人,还拥有形成规模且可运用于实战中的法师部队,那么这天下还有谁能阻挡他?

“令东侧山岗向下佯作攻击,以牵制李均,使之不能向西侧增兵。”虽然明知可能徒劳,董成仍不得不下了这个命令,如果眼睁睁见着李均利用西侧已形成的败溃之势乘胜追击而不顾,那身为主帅者还有何面目见拼死而战的将士?况且,东侧的李均部队一直裹足不前,想来领兵之将若非胆怯便是无能,如果在佯冲之中发觉敌人破绽,如兵法云“化假为真”也有可能。

但东侧守军的佯攻反而激怒了蓝桥,他一直虚张声势不曾以全力攻击,便是在等李均的具体指令。如今李均换下了西侧的方凤仪,对于东侧的他却不闻不问,这让本来就少有机变的他有些奇怪。正迟疑间,那东侧的敌军却向下冲了过来。

“是以为我好欺负吧,是想抢我的名声功绩吧!”他开始咆哮起来,那些随着他眼见西方两支部队都立了战功的部下们更是嚷嚷着求战。“师父说过,有人想同你过意不去,那你就要同他过意不去!”蓝桥巨剑在半空中一闪,“胆敢与我过意不去者,哼哼,冲!”

他虽然遇事缺乏机变,但驴脾气若是上来了便无论如何也不肯罢休。于是,正在关注西侧溃局的董成忽然听到东线发出的呼喊声第一次超过了西线!

只见原本向山岗之下佯冲的守军,被一股红色的人流迎面逆击,一员敌将手中巨剑在秋日阳光下闪着暗蓝色的寒光,当先领着这红色的狂流以瀑布倒悬之势直冲而上。那守军下攻原本是虚,但冲至一半时忽然遇上敌人以如此声势反攻,便按董成事先的布置回头欲退回壁垒之中。可是下山容易上山难,下山之时他们可凭借居高临下的优势,上山之时他们便与和平军同样要爬坡了。而且他们气势已衰,奔跑的速度便难以快捷,和平军则积蓄已久一举暴动,正好追上个首尾相连。

“要糟了!”董成混身冷汗,即便是他脸上不动声色,但身上的汗水却瞒不住部下。原来主攻东侧的敌军之前并非无能怯懦,而是隐忍不发!这员敌将恐怕比西侧两员敌将加起来还要可怕!兵法云“扮猪吃虎”者便如是也!此时此刻,他心中仍旧未忘记在兵法中一一对证李均的用人用兵之道,但他对蓝桥的推测,前后都与事实不符,蓝桥既非怯懦无能,也非扮猪吃虎,只不过他生性如此而已。李均熟知他个性,固此能用之,董成不知他个性,因此蓝桥便成了他败局的致命一击。

东侧山岗上的崩溃,比西侧的崩溃还要来得迅猛。蓝桥的狂野攻击,根本没有人能够抵挡得住,极善技击之道的他,双手挥舞着巨剑,在乱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剑尖、剑锋、剑锷、剑柄,在他手中无一处不是杀人的利刃;肩、肘、膝、腿,在他身上无一不是败敌的武器。他经行之处,血,象小溪般汇集在一起,沿着山麓慢慢淌了下来。

幕僚心惊胆战地看着这可怖的屠杀,不知何时董成已经从城头上消失,他再出现时已经盔甲整齐,站在大开的瓦口关城门之下。

“如今之计,只有突袭李均主寨,让他主军后退这一途了。兵法云‘败中取胜需兵行险着’,不如此不足以扭转败局。如今李均注意力定然也在那两侧山岗之上,我突然出击,如能得手尚可全身而退,如果兵败,不过一死而已。反正两座山岗失守,这瓦口关也难保,不过是迟死早死罢了!”他心中如此抉断,因此领着这八百骑兵突然从关中杀出!

在这道路之中,骑兵奔行极速。八百骑兵如同一枝利箭,直射向李均所在的主军。

“你果然来了!”李均对此,早已经预料了,如果换了他,此时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不,还有另一条路,但此人以陆翔为其楷模,那另一条路,是不会轻易走的,至少是不会抛弃这关外山岗之上残存的千余守军而走的。

“愚忠之夫啊。”李均心念电转,但瞬间惊觉:“我为何会如此批评以陆帅为楷模之人,莫非我心中深处,也是如此批评陆帅的?”

二、

风越来越大,自穹庐草原上刮来的南风,与自海边刮来的东风不同,带着草原上秋天那特有的肃杀之气。

八百骑兵以董成为箭尖,破开这风,直突向李均主阵。一千尺!八百尺!六百尺!四百尺!眼中所测大致距离在急速缩短,而被突击的对象似乎尚无反应,既不见惊惶失措,也不见剑拔弩张,只是静静的有如黑夜般的沉立。

“三百尺!”董成心中大喜,若是八百骑突入敌军主寨,无需击溃敌军,也无需杀死李均,只要自己部下齐声呐喊“杀了李均啦”,和平军必然军心大乱,兵法云“三军夺帅”者是也。

就在这时,李均低沉却清晰有力的声音似乎在耳迹响起:“不要放箭,活捉董成!”

“刷”!李均身后,一面赤龙战旗突然展开,在南风之中左右摇摆,数万和平军都高声狂喊起来:“杀!”

数万人的声浪汇集在一起,即便是晴天霹雳也无法与之相比。五千铁甲重骑在那一瞬间出阵,在李均与众将身侧形成专克锋矢之阵的雁行阵。马上铁甲骑兵手中拿的是沉重的长枪,这长枪比普通长枪还要长上一尺,枪尖在阳光下闪着星星的光芒,宛若毒蛇在阴暗中窥探的目光。

“不好!”看着如墙如林的敌阵,董成立即明白,自己这兵行险招又失败了。如今唯有一途,便是战死在此,让妻子如其所愿享有哀荣。只是,她这次执意要来瓦口关观战,自己战死之后,和平军能放过她么?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这儿女情怀只在他心中闪了一闪,便被他抛开。“为国捐躯,岂顾妻子?”董成横起长槊,这片刻间,距敌阵不过百尺了!

铁甲骑兵也开始冲刺起来。因为身被重甲,又不是力大无比羌人,因上马上的战士都必需倚恃马力才能穿着如此沉重的战甲。而马背负着如此重负,身上也披着链子甲,冲起来自然没有轻骑那么迅速,也不可能同轻骑去比较耐力,但在这短途的冲刺之中,因为铁甲带来的厚重感,给予敌人的压力更胜于轻骑。

即便是山中猛虎,也拿浑身被甲的刺猬无能为力,况且这只刺猬比起老虎的个头还要大上许多。董成一摆槊,绝望地呼道:“不胜,则死!”

“不胜,则死!”这八百轻骑都是追随他日久的老部下,虽然明知是死路一条,却仍旧紧紧跟随。刹时之间,八百快骑凝成的锋锐杀意,化作有形般破开南风,直突入和平军铁甲骑兵阵之中,即便是隔着三层战士,李均也感觉到这让他热血沸腾的杀气!

就在两军交接的一刹那,李均微微一皱眉,厚实的铁甲骑兵,竟然给敌军区区八百人冲出一道裂缝来!

董成长槊在身前上下翻飞,铁甲骑兵伸来的长枪,被他的槊激荡之下纷纷向左右摆开,运作沉重的战士刚回过手来欲再次攻击,董成的槊已经从他盔甲关节连缝之处刺入,将他挑落马下。失去了马力支持,在身上铁甲重压之下,战士起身都为困难,更何况搏杀,只得眼睁睁看着敌人后面的骑手跟上来,马蹄重重踏在自己身上的链甲之上,将那铁甲都踩得变形,胸口传来剧烈的疼痛,想来已经不免。

“杀!”董成连挑落数员敌人,再回头之时,发现跟随身后的只有五十余骑,绝大多数已经被一片铁甲的海洋所隔开,马嘶鸣声里,不时有凄凉的叫声与沉重的落地声传来,他那雷霆般的突袭,在敌人厚实的阵势之中,收效并不很大。

被隔开了的守军见不着主帅,心中大恐之下,原先鼓起的斗志便动摇,铁甲骑兵的雁行之阵已经合拢而成包围之势,他们虽然做困兽之斗,却觉得筋酥骨软难以坚持。

两侧山岗之上的激战正酣,那里的战事比之这正面更为吃紧,守军明明见了下面的危机,却无力来支援。原本互为犄角之势的防守阵势,因为兵力上的不足而被和平军分割,等待他们的,似乎只有败阵一途了。

正这时,瓦口关上忽然传来擂鼓之声。原本关注着关前的激战,擂鼓的士兵都停下了手,如今不知何人从一个士兵手中夺过鼓槌,在那关头最大的一面鼓上用力敲了起来。

“咚!咚!咚!”正陷于包围之中的董成听得这鼓声有异,偷眼向关头一瞧,心中一时间热血沸腾,只觉得全身上下都有了力气。

“杀下去,击破敌阵!”

那擂鼓之人尖声呼喝,关上的士兵讶然回望,只见孙夫人一身戎装,英气逼人。她那原本温和纤丽的脸上如今全是刚毅之色,双眸之中似乎要燃烧起来。她奋力地击鼓,其余击鼓的士兵也追随着她全力击鼓起来,瓦口关上,鼓声如雷,杀声动天。

“杀!击破敌阵!”关中士兵奋然也冲了出来,潮水般涌向正在缠斗的战场。瓦口关前土势狭隘,原本不利于大军摆开,和平军的铁甲骑兵出战之后便已经将之塞得满满,因此这数千步兵从关中冲了出来,一时间在第一线上双方兵力倒似乎相差无几了。

董成眼见心爱的妻子亲临战阵为己军鼓劲,不由得全身有如火焚,一股怨气自他那槊上施发散开来,将和平军铁甲骑兵纷纷击落于马上。

“李均,拿命来!”他也不管周围还有没有部下,拼力向前突进,李均已经近在咫尺了!

“当!”他伸出的槊被人用大刀挡了一下,那横刀挡住他者大叫一声,连人带马都退了几步。

“死!”董成暂时移开目标,此人在李均身前,若不击破他,如何能杀着李均?于是他的槊毒蛇般寻隙而进,紧跟着刺向那将的咽喉。

那将回手不及,眼看要被一槊穿喉,旁边一杆枪又横生而出,拨开董成的槊。

“唐兄,你欠我一命了!”救了他的人拨开董成之槊,嘴中一面说道,枪法却绝不停留,一气之下十余式连环而出,罡气四溢之下,董成也不得不回槊防守。

“罗氏的闪电连环枪法!”董成心中暗自一动,这人枪法迅捷如电,连绵不绝,乍看起来每一击似乎都没有多少力气,但自己拨挡之时从那枪上传来的力道来看每一击都有雷霆万钧之势,这定是苏国枪法世家罗氏的闪电连环枪!

“罗家小儿,看我破你!”能将闪电连环枪使得这个地步的,定然是罗家的嫡传,没想到一向以身许国的罗氏子孙,也出了个投靠李均与本国为敌的人!董成心中愤怒,忽然大吼一声,长槊以比对方还要快上数倍之速,直刺而出。

这一槊是他全力而出,再也没有在李均面前保留实力的顾忌,李均在二十步之外看得分明,神情不由得一凛,罗氏闪电连环枪法太快,快得连出手的人自己都无法控制,快是其长处也是其弱处。他曾与这名为罗毅的部将交过手,深知只要有人熟悉罗氏枪法的招数,提前将兵器侯在那儿,罗毅便会自己撞上去。而董成此时槊尖便刺向罗毅下一招的必经之处!

但他人尚在三十步之外,即便啸月飞霜之速,也不可能赶在罗毅下一招之前救他,心念电转之下,果然罗毅这一枪直撞而出,臂膀正好撞在董成槊上,被刺了个透穿!

罗毅啊呀一声,抛枪便欲回头,董成心中恨他叛国,一夹马背,槊再次挥出,刺向罗毅后心。先前为罗毅所救的唐朋大刀一摆,为罗毅架开这槊。

“你还我了……”罗毅回首正见着这一幕,胳膊上的巨痛今他丝丝吸着冷气,汗水与血泉水般涌出,但他嘴中仍不肯停,以极快的速度道。

“快回后阵中去,罗毅!”李均轻轻催促了一下啸月飞霜,深知其意的爱马小跑着向前移动,战场中的人仰马嘶让它似乎也兴奋起来,不停打着响鼻。魏展摆了摆纸扇,在左手上敲了两下,但还是苦笑着摇了摇头,未将劝李均不可轻身涉险的话语说出来。

董成连着三槊,将唐朋逼退,正欲乘机杀之,一股强烈的近乎无法抗拒的压力已经将他罩住。他举目一看,那头盔著名的赤龙头盔的李均,便近在眼前。

强敌的出现并未让董成感到畏惧,相反,他觉得身体内的血更加汹涌,似乎极为渴望与李均的生死一战。

“着!”他大吼着挺槊便刺,李均大戟一旋,沉重的戟身在他手中舞得轻若无物,两件兵器相交发出刺耳的金铁之鸣。董成混身震了一下,再看李均连脸色都未变上一变,当年在陆翔帐下李均与另一勇将孟远并称“陆门双锋”,有人甚至以为这二人在战阵之上已经接近陆翔,成为苏国第二第三的武者,如今看来,果然名不虚传。

不是三招两式可以解决的了。董成心中微微焦急,他突击而出,原本是为了解两侧山岗之危,撼和平军之阵,如今来看,目的并未达到。自己再是悍勇,终究不可能敌过这千军万马,李均若是抽身退入营阵之中,自己再欲杀他便难如登天,只有片刻的机会!

他用眼角余光扫了一下周围,和平军将士已经开始围了过来,“兵法云,一击不中,全身谋退。如今当其时也。”他暗自想,决意在三招内搏杀李均,若是不能杀了李均,便得另觅他途了。方才决死战阵中的勇气,在和平军将士强大的压力面前,也不由微微动摇。

李均并未从他脸上看出心情的微妙变化,戟尖左右一摆,这沉重的戟幻化出如森如林的光影,搅出的风声隐隐如闷雷般,在这极短的空间内,能发出如此气势,照理说戟上由灵力转化而出的罡气,应凌厉无比,但董成却未从李均的招式中感受到罡气的压力。

这让董成更为惊心,长槊斜挑,从李均的戟影中间如电般探进去,漫天的戟影组成的壁障却没有挡住他的槊,他的槊顺利地自戟影中间穿入,有如灵蛇入穴。但让他觉得恐惧的是,他的槊与其说是他刺入的,倒不如说是被李均旋起的戟的旋涡吸进去的,那槊仿佛不在他手中般,让他无法控制。

两匹马此时一错身,董成此时能做的便是借两人远离之机拼力收回槊。李均微微一哼,戟上的吸力突然消失,正用力间的董成由于力量扑空,在马上摇了摇,几乎摔了下来。自己发出的灵力全如数回击在他的体内,让他胸中一阵翻滚。

“让!”他大吼一声,将胸中的闷气吐了出来,槊总算未曾失去,心念电转之下灵机一动,于是他向和平军阵容最密处猛突,将正拨转马头的李均甩在了身后。

李均见他舍下自去突身后,心中略一疑惑,旋即明白,用力夹了一下马腹,高喝道:“曾亮!”

董成倾全力以锐不可当之势突入李均从骑之中,弃众人于不顾,直奔那擎着赤龙战旗的护骑将来。和平军全军,以这赤龙战旗为耳目号令,若是夺过这旗,或者是斩下这旗,和平军也必然自乱阵脚。眼看护旗将无法躲闪之际,李均的护卫队长曾亮大呼道:“冲我来!”奋然跃马上前,长枪直取董成心口。

董成双眸一瞪,原本端正的脸变得煞气四射,槊自下而上探出,格开了曾亮的长枪。曾亮这一阻挡,让那护旗将得以全身而退,不必正面迎着他的锋芒,也让董成最后反败为胜的希望破灭。

但董成紧接着又是一槊杵出,这一式锋芒直指拦住他的曾亮,曾亮全力封格,仍旧无法挡开,哎呀一声翻声落于马下,在地上滚了一滚,又迅速爬起,脸色变得苍白。

身后鼓声更急,那是娇妻亲自在为自己助威,若是此时退走,姑且不论能否全身而退,回去之后也必然为爱妻所不齿。陆翔是死在自己人之手,而自己得以死在国贼之手,也算有强过他的地方。瞬息间,董成战死的决心又坚定下来。

“李均,我们来一决生死吧!”他回首大喊。

但冰冷的气息已经罩住他后心,便是这片刻间的犹豫,李均的大戟已指住他后心。虽然甲胄上的护心镜是青铜打磨的,但也不可能挡住李均的一击。

冷汗如雨下,这已是他第二次流冷汗。第一次是在关头指挥作战,发现自己陷入绝境之时,第二次是在近身搏战自己突入敌军不但无功,而且陷入重围。

“你还想与我决一生死吗?”李均低沉地道。方才他被董成之勇所感染,亲身出战,如今想来自己也颇为懊恼,自己原本不应与手下将领们去争夺这抢关夺城斩将杀敌之功的。若非如此,董成又如何会有机会攻自己的护旗将,曾亮等又如何会几乎战死?

“……”董成心中产生了千万个念头,如今他才明白,逞一时之气豪言壮语容易,在生死关头抉择却难。他深深吸了口气,压制住内心深处的畏惧,坦然一笑:“死则死尔,何必多言?”

如若他求饶,心中深恨自己的李均没准会立即杀之,但他此时犹能铮铮不屈,李均倒不由对他的好感又增了几分。

“那就去死吧!”李均杀意一凝,大戟便送了出去,将董成自马上挑落下来。

“你……”董成本已闭目等死,却不料李均只是用戟挑着他的绊甲金丝,将他挑落在地。他爬起来怔怔看着李均,李均已将戟收了回去,冷冷盯着他,道:“我饶你一命,传我将令,停止攻山,放两侧敌军退走!”

董成双眸怒睁,大口喘着气,一半是因为在李均居高临下睥睨世间的气势下,他不得不靠喘气来平定自己的心跳,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不敢相信李均的话语。

“要杀便杀,我兵力不足,今日之败势在必然,你无需假仁假义来欺弄我!”

“假仁假义?”李均嘿嘿笑道,手中大戟收了回来,“我李均行事,要什么仁义的幌子?念在你也是一条好汉,今日暂不杀你,你回去且整兵再战,明日早餐后,我便再次攻打瓦口关。”

若是李均一戟将他刺死,董成心中还好受些,但李均既不杀他,也不逼降,只是让他回去再战,反倒让董成狐疑不决。

“兵法云欲擒故纵,莫非李均是用此计不曾?”他暗自心想,这一思索之下,那决死之心便消去了大半。

大抵人生决死之心,不过是逞一时之气,如若冷静之后,能有退路便决不会再自寻死路。董成此刻便是如此。

“无论李均是何诡计,我若能全身而退,必有回报之机。兵法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便是如此。”心中拿定主意,他再举目看李均,只觉李均漆黑的眸子有如冷电,直透自己心腑,似乎已经看透了自己的心意。

“让我的部下先退回关中,我最后走。”虽然心意已决,但董成却并未急于回关,若是李均不杀他,也不必急于一时,多了解一下此人的想法,对于以后做战更为有利。

“随你所愿。”李均嘿嘿冷笑,举目向两侧山岗观望去,两侧山岗上的战斗已经结束,董成能要回去的,不过是些残兵而已。

“若是以为你今日放过我,我便会投诚献关,那就大错特错了。”李均的不在意让董成心中异常空虚,不知这对手沉静如海的外表之下隐藏着何等的波涛,于是发言激道。

李均这才重新将目光转在他面上,淡淡道:“无妨,若是你有机会,尽管杀我好了。”

带着万般的疑惑与不解,董成领着残兵败回瓦口关内。见得他生还,孙夫人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但旋即又提起。

“将军……”她见了见左右,欲言又止。

“不必多说,我并未降李均!”董成烦躁地摆手。自敌军中安然得归,部将们都用诧异的眼光看着他。在战阵中虽然看得不真切,但众人都依稀见到他被李均击落,然后二人谈了半晌,如果说他不曾答应李均什么条件,李均便放他安然回关,任谁也难以置信。

董成感受到这种目光,但却无法也不屑去为自己辩解。当年陆翔被置上莫须有之名而杀,天下人都以为其冤,若是自己此时被以叛逆之名而杀,天下人只怕都以为自己确实是降了李均,纵有千口万舌,又如何能为自己辩解?

“李均啊李均,莫非你不仅是要在肉体上将我完全击败,还要是名誉上让我彻底完蛋不成?”董成此刻从部下的目光中,似乎看到了李均的用意。

“明日晨,李均会再度攻打。”不顾部将们脸上的表情,他缓缓道,“你们以为这瓦口关还能守住么?”

“李均再来攻时,我们兵微将寡,如何还能守住?”幕僚大着胆子道。

“正是,关外高地已失,犄角之势已破,瓦口关虽然城高路险,但若李均派弓弩手于高地之上居高临下射击,只怕我军难以防守。”

“李均军中不仅有羌人,而且还有极擅弓箭的夷人,明日定然会让夷人来射,那时我军数面受敌,力不能支只有败之一途。”

部下七嘴八舌地道,虽然大家有意未提及董成与李均谈了什么之事,但每人古怪的脸色,让董成知道其实每人心中都在想,董成是否与李均达成了献关协议。

“今日若非将军,两处高地上的我军只怕一个也无法生还,如今出战者六千人,生还者只有三千人,兵力减损三分之一,如何还能再战下去?”

“其实……其实李均此次进军并非兴无名之师,朝中奸臣也确实需要有人惩治,若非他们我军如何会只有这些许兵力?”一个部将大着胆子道。

董成瞪了他一眼,其余部下都沉默了,推测他将作出的反应。捻住拳头,指骨发出咯咯之声,证明董成心中是非常激动的,半晌后,他叹了口气,道:“休道你们,便是我自己,也不敢相信李均会无条件放我走,如今他之计策我已经明白,他虽说没有要我献关,但却逼得我只有弃关这一路可走了。”

众将默然不语,只听董成慢慢道:“兵法有云‘天时、地利、人和’,如今天时不利于我,地利我失去大半,人和……李均放我生还,诸位是无法相信我的了,这人和,也算失去了,再战,不过是驱诸位送死,甚至是逼军士阵前倒戈,李均啊李均……”他最后声音越还越小,几近无声。

三、

“如统领所料,董成果然连夜退兵,瓦口关此时已经落入我军之手。”

魏展轻摇纸扇,昨日李均在全胜之际突然放董成退走,让诸军将领极为不解,唯有他深表赞同。

“这关隘墙高路险,若是强攻,即便攻下我也要多损失数千精兵,放董成退走,让他将士猜疑离心,此人用兵极为正统,又失去决死之心,只能退走择地再战。”李均看着这雄关如铁,不由感叹。

“只怕还不等他择地再战,这失关之罪便有人要追究了吧。”魏展注目李均脸上,观察他的神色,慢慢道。

“魏先生之意是……”

“董成用兵,虽然有些拘泥,但极难攻破,若是给他三万人马,今日想入瓦口关势如登天。”魏展道,“既是如此,何不让苏国那昏君奸臣为我除此大患?”

“又是离间之计吗,当初岚国对陆帅的那一手,倒被我们学来了。”李均半是自嘲半是叹息地道,“自古以来,国之干城,极少有毁于敌军之手,大多丧于内部。若是此次进军大事得成,这苏国的昏君奸臣将记首功。”

知道李均同意采纳自己的计策了,魏展大喜:“那时请统领在柳州重赏他们便是。”

“是啊,是需重赏他们。”李均淡淡一笑,将目光投向北方,突破瓦口关这道险隘,后面是一成平川的云阳,如若顺利,三日之内他便可接收云阳全境,除非那董成仍想做无谓的抵抗。

下一步当如何,他心中已有定论,接收云阳事情并不急切,大军隔着地势高竣的穹庐草原,补给方是当务之急。

“传急令给孟远将军,令他不必管其余事情,直指沧海郡,夺取溪州城。再传令给屠龙子云,令他配合攻打溪州。”他低声吩咐道。

魏展眉头一拧,道:“且慢。”传令兵便暂且侯着。

“如何?”李均诧然。

“孟远轻骑孤军深入,此时云阳尚未完全落入我军之手,万一后方有个变故,只怕孟远这五千人马会有危险。”

魏展及时进言,让李均微微吸了口气,不知为何,自己对于身后的柳光仍有着顾虑,急于求得眼前之胜。

“先生所言极是。”他道,“令孟远派探马打探沧海郡虚实,暂且缓进,等我前去会合。”他估计,孟远轻骑奔行极快,虽然绕道前往,也应比自己先抵达云阳首府才是。若是赶得快,没准可以在溃走的董成之先夺取云阳郡,那时董成又会如何应付呢?这个想法,倒令他觉得有趣了。

“方凤仪。”他想了想,如今云阳门户已开,东方的沧海郡将是下一个攻击的目标,而西南方的丹渊、梦泽,有苏国原为讨伐陈国柳光而集结的十万大军,这十万军队无论是数目还是素质上,都非以往遇着的敌人可相比,若不加以防备,只怕自己会落得个腹背受敌的下场。

“在。”方凤仪低沉却有力地应了声。昨日在战阵之上他顶撞李均,要是换了别的主帅只怕立刻身首异处,但李均却恍若未觉。

“自云阳去丹渊、梦泽,有一险隘,你看,在此处。”李均一点地图,指向那名为风林渡之处。“这里左有自穹庐草原绵延而来的山,右有风林河,扼云阳往丹渊梦泽之咽喉,我给你两万人,你夺下此处好生镇守,切不可贪攻进击,如若失去这风林渡,我军便有腹背受敌之忧,你切切记住了。”

“是!”方凤仪一挺胸,李均没有记他前嫌,反而让他成为此次征讨中第一个独当一面之人,这让他精神倍增。过了片刻,他低声道:“昨日我贪功恃勇,统领不怪罪于我么?”

“换了我是你,在当时之下,只怕也会贪功恃勇。”李均温和一笑,“换了你是我,如今也会令我独当一面。凤仪,好自为之。”

方凤仪离去之后,李均才正式进入瓦口关。此时先进入的探马来报,关中粮食已尽,董成走时将所有粮草器械都销毁,留给和平军的实际上是座空空如也的保垒。

“原来如此,这董成倒真会给我们找麻烦,我已经知道他将去哪了。”李均哈哈笑道,似乎对此根本不在意。

“我也知道他去哪了。”魏展将纸扇收起来,指着东北方,“他只怕先我们一步去沧海郡了,此人虽然用兵正统而略有拘泥,但眼光与判断力却是不错的。”

李均点头道:“不错,他越厉害,给我们造成的麻烦就越大。先生替我修书一封,让如今在柳州的鲁原,不惜财货贿赂那奸贼,定要迫得董成失去兵权。”

虽然李均并未提及那个“奸贼”的名字,魏展也明白所指即害了陆翔的吴恕。那奸贼贪财好利,精于专营权谋之术,深得苏王的赏识,居高位,食厚禄,却不思为国尽忠为民请命,苏王重用这等人物,虽然对百姓不利,但对李均的大业,却是极为有利。

“要我缓缓进军?”

孟远听了信使传来的李均帅令,不由得怔了一下。苏国向来以实内虚外守国,都城柳州有数十万大军团团拱卫,但在边远州郡,多的兵力不过两三万,少的甚至只有数千人。如今突破瓦口关之后,再无险要关隘可以阻挡和平军的前进,正是让他轻骑纵横驰骋之地,为何此时反而令他缓缓前行?

“正是,统领要将军多派探马打听消息,特别要注意董成到了何处。统领估计他会在将军前往沧海郡的途中设伏,请将军谨慎行事。”

孟远听了哈哈大笑:“董成便是设了伏,又能奈我何?既是统领如此看重这董成,我便擒他来见统领就是。回报统领,就说我会小心,决不误事的。”

信使见他似乎有意违令而行,心中一急,道:“将军三思,不可逞一时勇气而误了大事。”

孟远盯着信使半晌,又笑了起来:“你这小子,管好自己传信之事便可了,不必多言,你回报统领,统领自然会明白我之心意。”

信使见无法改变孟远心意,只得匆忙赶回。孟远环视帐中诸将,他身材不高,帐中将领多半比他要高上一些,但在他面前却无人有居高临下的感觉。

“统领要我军缓行,但如今敌军门户洞开,若是我军不抓紧时机,乘胜而进的话,待敌军调整过来,虽说此去并无险关危城,却也总是麻烦,因此,我有意不顾统领军令,全速进军,诸位以为如何?”

众将面面相觑,他们都知道李均用兵如神,十谋九中,如果违背李均帅令,姑且不谈军中违令者斩的军纪,单单这战败的可能性,便让他们噤声无言。虽然孟远与李均关系非同一般,却也难以承担这重责。

“自然,此事若是做得不谨慎,极易出现闪失。诸位放心,我决不会误李统领之大事,而背百世之骂名。无病,你以为如何?”

他点名问及年轻的吕无病,与李均一样,他似乎在这年轻的和平军将领身上看到几丝自己旧日的影子,那时他与李均便是如此追随在陆翔身侧的,而陆翔也是如此点拨他们。

“我……我不知道……”吕无病却没有孟远与李均当年老兵油子的大胆,出身于“披甲者奴”的他,从小便被上下之别打上了深深烙印,这两年来虽然和平军内耳煊目染,但在这正式场合中,他总是有些怯场。

“说吧,我看你若有所思,定然是有了主意,为何不说出来?”

“我以为……若是李统领不欲孟将军进军,只需令将军暂缓便可,无需再加上一句多派探马打听董成消息。李统领对董成颇有顾忌,在清楚他下落之前,自然是不可轻进,若是能确切得知董成踪迹,那又当如何?”说到此处,吕无病眼眸闪了闪,终于平视孟远,“李统领没有交待得知董成踪迹后当如何,也就是允许孟将军在知己知彼之下便宜行事。”

“正是如此。”孟远重重一拍身前桌案,哈哈大笑道:“李统领与我相知多年,他用兵向来要求随机应变,若是我们得知董成踪迹而不相机行事,反而会受他责怪。无病,这打探董成下落之事,就由你负责,其余诸将与我励兵秣马,准备出击!”

董成自瓦口关退军,仍有六千余兵马,这样的兵力,退得又急之下,若是想让人不发觉踪迹,显然是不可能的。吕无病只用了一日功夫,便知道他已退往沧海郡,果然弃云阳而去保沧海了。

“他是想去据守溪州,以断我军海上运粮之路。”孟远得知之后,做出了与李均相同的判断,“令信使速报统领,我军全速往沧海,至于后方之事,有统领伤脑筋便可。”

“快!”

“跟上!”

董成一面喝斥落伍的部下,一面紧锁眉头。车马辚辚,虽然经过一日奋战后连夜逃遁的将士已经疲惫,但他仍不得不驱使众人奔命。好在平时他对士兵宽厚仁爱,因此士兵虽苦却无怨言。

李均此次征伐,补给之难应甚于前次进军陈国。穹庐草原上的戎人虽然与他同流,但那高原地势便是阻碍他大规模补给的天险。他此次来,为求猝然一击,所带的粮草器械定然有限,以他之智,当然要想办法弥补,最好的办法便是夺取良港溪州,利用余州海运发达之优势,用大海船进行运输。

“既然给我窥破了你的用心,如何会让你再次得逞?”董成咬了咬牙,但心中一想起与李均在战阵中相遇时自己两次冷汗直冒,便又觉少了几分信心。

再看自己将士,虽然在与和平军脱离接触之后,他们总算相信自己并未投降,但这种已经动摇过了的信心,究竟能否在下次与和平军的对垒中坚持住,还是一个疑问。况且,如按军制,自己虽然统辖云阳一郡军政,对于沧海郡却没有管辖的权力,那沧海郡郡守代喜向来贪权好财,能否识得大体将沧海郡的兵马调动事宜暂且委任于己,更是个伤脑筋的事情。

“为何还未见到代喜的使者?”在从瓦口关动身之前,董成便已修书一封给代喜,晓之已大局,动之以义理,算算时间,这封信那代喜应已经见过了,如果他当机立断,使者也应返回了才是。

“禀大人。”探马急驰而来,马的口鼻处白沫直流,奔行时想来已经拼尽全力。

“何事?”董成心登地一下,此时传来的消息,十之八九不会是什么好事。他虽然全速撤出瓦口关,但侦骑四出,严密注意着和平军的动向。

“禀大人!”探马神色慌张,用手指着东南方:“在距此一百五十里处,有贼军骑兵在活动。”

“贼军骑兵!我知道了,定是李均先派出的那支轻骑吧,他们来得好快。可知他们目标何处?”

“从他们去向看,是前往溪州,以行程判断,两日后可以抵达。”探马面有忧色,他们此行目的地是溪州,董成虽然不说他也看得出来。

“再探。”董成道,但旋即又道:“等等,你且换过一匹马。”

那探马走后,董成陷入深思之中。敌军轻骑冒进,按理说应是半路截击的好时机,但敌军速度太过,以行程来算,恐怕与自己会同时抵达溪州,若是如此,自己根本赶不及在半路上拦他。那沧海郡守代喜,是否也派人侦知了敌军动向?如今自己再派信使去传信,只怕来不及了。

“兵法云,得先机者吉。”无论如何,不可将先机拱手送与敌军。自己败给了李均尚可说是因兵力上的劣势,若是此次再败给李均部将,那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了。

“大家再紧一步,定要赶在贼军之前抵达溪州,进了溪州便可与沧海守军会合,便可以断李均海运补给之心,如此李均大军无法持久,必然不战自败了!”他高声喊道,要振作将士,便要让将士看到胜利的希望。

“是!”将士们固然疲惫,但听了他之话后仍精神一振。唯有在一辆马车中的孙夫人,悄悄掀开车上遮灰尘的帘子,略有些担忧地望了自己丈夫的背影一眼。

“禀报将军,信使回来了!”

奔行直到酉时才扎营休息,勉强进了晚餐之后,董成终于得到了派往沧海郡的信使回来的消息。

“如何,那代喜大人是如何回复的?”他急切地问信使。

“将军……那代喜无礼之极,见了将军之信,立刻撕得粉碎,还道将军弃郡而逃,他将上奏朝庭治将军之罪。”信使喘着气道,脸上涨得通红,想来在代喜那儿受了不少折辱。

“存亡之际,这代喜竟然如此目无大局?”董成愤慨之极,用力拍了下腰中剑柄。

“代喜已令沧海各地,沿途不得供给我军粮草,将军,大事去矣。”

“小人……小人……”董成喃喃地道,接着神色一变,“兵法云,内患不平何以制外。这代喜妄顾大局,不识我退向沧海郡用意,如今只有一途了。来人,令莫子都来见我。”

叫莫子都的部将匆匆赶来,董成附耳低声吩咐了几声,莫子都又匆匆离去,片刻后,帐外传来马嘶之声,莫子都领着军中所剩不过五百人的骑兵匆匆走了。

次日天未亮,董成便起程,这一日里全军赶得极快,沿途虽然无人供应粮草,但也无人阻挠。用了一日一夜功夫,董成终于见到溪州城的西侧城墙了。

“总算及时赶到。”见了城墙之上飘着的仍是苏国旗帜,而非那恐怖的赤龙战旗,董成略舒缓了一下,但旋即皱眉。

“莫子都为何不来迎我?”他心中暗想,正这时,一骑从城中飞赶过来。

“将军,请急速进城,南城城门已被贼军所占,莫副将正在竭力抵挡,请将军急进!”

“来得好快!”没有想到自己兼程赶来,仍然被和平军赶上,两军走的不是同一条路,故此一军进了西门,而另一军则进了南门。

“子都兵少,如何能持久?”董成一夹战马,“诸军将士,落后者斩,奋先者赏,冲!”

眼见主帅当先冲入城中,他帐下兵马也都冲进城里。溪州为苏国一重要港城,论及商旅繁华,在苏国仅次于都城柳州。沧海郡守军数量也不算多,不过万人左右,虽然听说南方有战事,但郡守代喜不曾料想仅四日功夫,敌军便直抵溪州,因之除有六千人在城中外,多数散于各县城。莫子都得董成之令,星夜赶入溪州,以急报之名诳得代喜接见,便将他拘禁起来,夺了他兵符大印,正交接时,却不料孟远后脚紧跟着赶来,一举便冲开南门。莫子都调动本部人马及溪州守军在大街上与和平军对峙,双方往来冲杀,虽然兵力上莫子多略多,但却禁不住和平军的攻势,已经步步撤退从南门处的街头,已到退到城中。

董成进了城中,放眼放去,街道两旁都是门户紧闭,原本商旅往来的大街上,除去来回运送伤兵的马车外什么也没有。耳听得城中心处杀声震天,他心中焦急更甚,再次令道:“杀退贼军,再来安顿,冲!”

他来得正是及时,眼见莫子都阵脚不稳,他堪堪赶到,令士卒拆除两侧房屋做为街垒,挡住了和平军骑兵,孟远见伤亡两百余人仍无法前进,只得稍稍退却,但眼见和平军骑兵犀利,虽然城中地势不利骑军冲锋,但董成也不敢轻易去反攻。一城之中,双方暂且安静下来。

“敌军用意,并非夺这溪州城。”董成道,“是想夺这溪州良港以便补给,子都,你于此与敌将对峙,只可佯攻不可实战,我去占了港区。”

来到港区,他刚刚令部下列阵,和平军便接踵而至,见他阵势森严,这支和平军的将领吕无病也不作无谓的攻击便下令退却。这溪州城中,和平军兵力不足五千,董成自己部下再加上从代喜处夺来的将士有一万二千余人,兵力虽然占优,但军心不齐,董成不敢大意,因此一时间,双方对峙,以待再战之时。

第四章夺城

一、

位于柳河平原的苏国都城柳州,在故都平京落入岚人之手后,便改名为柳京,成为偏安的小朝庭的新都,但百姓多习惯于以柳州称之。城如其名,风景绮丽,水光山色,华彩多姿。又因为是天然良港,即便是海禁森严的前朝,也是为数不多的设市舶司允许远洋贸易的港口之一,到了本朝,特别是失去了北方半壁江山之后,全国税收,不减反增,其中相当部分倚恃的便是这柳都的商贸。因此民间有“条条大船向柳都”之语,八方奇珍,四海异宝,罗列于市;天下人种,四海肤色,充盈于街。

如此富庶的所在,自然也是引起诸方垂涎的祸根。前代岚国国主眼见苏国画师徐不定所画《柳都观潮图》便为其繁华所诱,将之悬于朝堂之上,日思夜想,最终与五国联军攻入苏国。若非当时横空出现了陆翔这绝代名将,苏国的天下,只怕已经不姓李了。

“鲁先生此来,不仅仅是为了送这些珍宝与我吧。”

在相府小客厅里,吴恕将目光从那八箱奇珍异宝中收了回来,黄幽幽的目光里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和蔼,不如说是狡猾。

“自然只是为大人送些薄礼,有大人照顾,在这苏国之中,我还有什么可以担忧的?”虽然有被这目光刺穿的感觉,鲁原脸上的神色控制得相当好,尽管从内心深处,他与李均一般看不起这贪财好利的苏国重臣,但还是慎重以待的好。

“嗯,那就好,那就好。”吴恕反复了两句,悠闲地玩着食指上晶莹剔透的碧玉搬指,开始让鲁原心神一怔的目光收了回去,两眼似乎又茫然而昏溃。

“只是,近来京师传闻不太好啊,大人以为呢?”见吴恕一付没精打采的样子,鲁原出语引道。

“哦?”吴恕抬了一下眼皮,“有何传言?”

“大人尚不知吗?镇守云阳的郡守董成,每每以陆翔第二自喻,人人皆知陆翔谋反被杀乃罪有应得,他却以陆翔第二自喻,居心只怕,呵呵,罢了,大人不知就罢了,小人要告退了,大人要多保重,小人在柳京的生意,全要仰仗大人提携。”

“就要走了吗,再坐片刻吧。”吴恕并没有象往常一样端茶送客,而只是坐在太师椅中,丝毫没有让鲁原离去之意。

“大人还有什么吩咐么?”鲁原拱手行礼,将已经起来的身子又缩回椅子中去,不知为何,他心中有些突突直跳。

“鲁先生以为,董成与陆翔,论及用兵谁人更厉害?”半晌,吴恕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语。

“自然是陆翔了。”几乎不假思索,鲁原脱口而出。

吴恕眼中又冒出那奇光来:“既是如此,身为陆翔传人的李均,为何要畏惧董成,为何要令先生来挑拨董成与我的关系?”

一刹那间,鲁原心中如冰水浇透,双腿打颤,“逃命要紧”成了他脑子里唯一的念头。

“统领的大军何时能跟来?”

站在简单的沙盘前,孟远不得不承认,以骑兵在这巷战中,要想在两倍于己的敌军面前占有优势,确实不易。

“大军行得迟缓,而且沿途要扫平后方,至少仍需四日,统领才能抵达溪州。信使已经去催了,若是统领派一支部队赶来接应的话,或者两日以后便可抵达。”

“有一件事……很奇怪。”吕无病皱眉良久,终于道:“为何董成以两倍于我的兵力,却只守不攻?我军在城中,对他极为不利,你看,他据有西、北两区与东部的港口,我军据有南城,正如尖刀刺入敌人内腹,正是他心头之患。他应当也知我军主力正在赶来之际,只有在我军主力来之前,将我等驱出溪州城,他才能避免内外受敌的最不利之局。”

“此事确实有蹊跷。”孟远手握刀柄,在这城中做战,对手善于利用路障街垒,那么骑兵的优势便无法发挥。而陷入消耗性质的阵地战,不出意外的话,定然是兵力雄厚的一方先获胜。以如今战况而言,董原应不惜代价先拔去孟远这眼中钉肉中刺,再论其他。

“抓个俘虏来问问吧。”只思考了片刻,孟远便停止了无谓的思恃,若是李均,或者对这样的斗智有兴趣,至于孟远,则使用了最简单最直截了当的方式。

不过一柱香时间,那个倒楣的俘虏便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几个和平军将士。

“怎么,我不曾动手,你们便已经动手了吗?”见这俘虏鼻青脸肿,想来捉的时侯受了不少活罪,孟远杀气腾腾地问。只不过他这杀气,并非对着那捉来俘虏的和平军战士,而是对着这心惊胆战的俘虏,似乎嫌士兵动手得还不够沉重。

“董成为何不来攻我?”孟远这才问那俘虏。

回答他的是俘虏的沉默。那俘虏用惊恐的目光盯着他,有关和平军的种种传闻同眼前这个身材不高的敌将狰狞的脸重叠在一起,形成撼动他心灵的浪潮。

“看来你们是捉来一个英雄了。”孟远又转向那几个和平军将士,“挖个坑,埋了。”

眼看和平军将士拥了上来,有几个人还非常麻利地将锹镐等工具拿了出来,那俘虏不由大叫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个士卒,怎能知道军机大事?”

“我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孟远虎目一翻,“既是什么都不知道,要你何用?埋了吧!”

那俘虏在两个和平军战士强有力的胳膊中挣扎,终于哭喊起来:“你们不是说是替陆帅报仇的吗,为何如此待我?陆帅当年,从来没有杀过俘虏!”

孟远怒火一刹时间被点燃,他脸涨得通红,快步走上前去,自和平军战士手中扯过那俘虏,虎目之中似乎要喷出火焰,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若是你不肯说出你所知道的。”他努力平缓下自己,“那我们如何为陆帅复仇?为了陆帅复仇的大业,这些许小节,我何必去在乎?”

那俘虏早已面色如土,孟远在他身侧,让他觉得自己似乎被一座大山压着,让他一动不能动。他甚至可以听到自己心沉重而急速的跳声,感觉到不必等和平军战士将自己活埋,眼前这敌将便会毫不迟疑地将自己撕成粉碎。

“我说,我说……”他忙不迭地道,惊恐的眼睛中泪珠儿在打转,无论如何想逞英雄,他究竟还只是二十出头的年青人。血气之勇可以维持一时,但在孟远那强大的压力面前,他是无法持久的。

“哼!”孟远松开手,任那俘虏烂泥般瘫在地上,“从实招来,你且记住,我们是为陆帅复仇而来,为了这个目的,什么手段我都不惜使出!”念起当日陆翔对自己的恩义,孟远言语虽然没有开始暴烈,但语气中的坚定,是任何人都听得出来的。

“我是……我本是沧海郡守代喜大人的部下。”那士兵终于缓过气,虽然害怕,说得倒也流畅。“我们郡守大人昨夜被董成派来的副将扣住,夺了他的印符,令我等全力与和平军为敌。”

“哦?”吕无病眼睛一亮,董成之所以不能全力来攻的原因,他已经知道了。这沧海守军对于董成突然派人夺权,心中定然不甚服气,作战之时,董成不敢过于倚恃他们,这暂时间的平静,不过是董成在统合这原本互不相属的两支部队罢了。

孟远眉头一锁,他也知道敌军此刻正在酝酿一场全面的进攻。与敌军相比,他这支和平军的优势在于大队援军在三四日后便可抵达,不利之处在于兵力上只有敌军一半,而且是不善巷战的骑兵。如果董成统合得顺利,完全可以利用这三四日的功夫,将他们驱出溪州城,待和平军大队人马前来之时,再凭借城池之险而据守。这样的话,孟远违令进军的目标,就完全没有实现了。

“无病,你有何计策吗?”看到吕无病站在一旁,用脚在地上蹭出一道深深的印痕,孟远问道。

“只有个大致的想法……”无病沉吟子会儿,转向那俘虏问道:“你们代喜郡守为人如何?”

“他……他贪财小气……”俘虏不得不说实话,反正既是开口了,也就没有什么顾虑。

“果然,否则董成也就不必夺他兵权了。”无病眼前一亮,“知道他被董成拘禁在何处么?”

“代郡守全家都被拘禁郡守府内。”

“好了,把他带下去吧。”孟远插嘴道,该问的都已问明白,再问下去,无病的计策便毫无秘密可言。

“将军……”无病用有些迟疑的目光望向孟远,孟远鼓励地一笑:“你之意我已明白,就按你想的去做。”

华灯初上,郡守府里虽然没有往日入夜那般灯火通明,却也被灯笼火把“郡守大人,当如何是好?”

被幽禁在自己郡守府内的代喜,虽然饮食起居上并未受到刁难,但终究是被软禁起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之下,他与忠于他的幕僚不由得为自己的未来担忧。

因为莫子都刚扣住代喜不久,紧接着孟远的骑兵便赶到,因此莫子都只来得及派百余自己亲兵困住郡守府,便匆匆赶去迎敌。而董成听他说已经控制住了代喜,便也就不再将这小人放在心上。曾在这溪州城中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郡守代喜,如今便只是个缩在屋子里团团打转不受关注之人。

“我怎知道当如何是好?”烦躁不安的代喜狠狠瞪了那幕僚一眼,平时溜须把马歌功颂德,关键时刻为何都无计可施了。

幕僚呐呐无语,倒是屋子外面一个软禁他们的守军听得对话声,大步走了进来,毫不客气地道:“少说废话,没事就去睡觉去!”

代喜见他不过是个低级军官,心中大怒,起身吼道:“本官乃钦命沧海郡郡守,你这区区什长也敢对我指手划脚?”

那低级军官冷冷一哼,用手一按腰刀刀柄,代喜立即跌坐回椅中,脸色变得苍白虚弱。

“郡守大人,你好威风!”那军官嘿嘿冷笑两声,终于转身出了房子,顺手还带上了房门。代喜的脸色一变再变,若是换了以前,他手握这一郡大权,这样的低级军官可以任意生杀,但如今却是斗败了的公鸡,再无往日威风了。方才习惯性地逞威风的冲动,此时已经成了无限的懊悔。

“那小官儿为了免去后患,只怕会对己不利……”想到此处,他心中升起一团惧意。“董成为防自己日后在陛下面前参赅,只怕,只怕也不会让自己顺利出去……不行,得想办法脱困,否则定然死无葬身之地!”

但想归想,他那被油水塞满了的脑子里,却只想得出如何收贿如何劫色,脱身之技却无论如何想不出来。金钱收买早已试过,威胁劝诱也已失败,他能做的,似乎只有坐等奇迹了。

“大人莫要灰心,我听那外边的士兵谈起,城里似乎在打仗,定是忠于大人的部下要驱逐董成,救出大人。”一个侍姬低声道,眼睛却偷偷瞄向房门。

代喜精神一振,眼中重燃起希望之火,若是城里尚有忠于自己的部队,那么董成便不敢轻易奈何自己。但旋即那希望之火便熄灭,这点自知之明他尚且有,平日里自己大权在握,众人畏之如虎,如今成了阶下之囚,还会有几人向着他护着他,实在是一个问题。

正此时,忽然听得远方似乎传来了喝斥声,代喜心中正值颓然,听了这喝斥声一惊,莫非董成派人来收拾他了么?

紧接着,他又听见乒乒乓乓的打斗声,时不时还有惨叫声传来。分布在郡守府内的董成军都被惊动,此时开始迅速集结。那打斗声与惨叫声却迅速向内院传了过来,显然集结中的董成军无法阻住对方。

代喜听得心怦怦直跳,希望之火又再次点燃。来者显然不是董成派来的人,那么定是解救自己的来了。他正屏息倾听之时,“砰”一声巨响,那被带上的门又被人一脚踢开,先前的军官手中提着寒光四射的刀,杀气腾腾地踏了进来,身边还跟着几个士兵。

“跟我们走!”那军官喝道,狠狠盯着代喜。

代喜缩在椅子里瑟瑟发拦,道:“我……我……我是朝……朝庭命官,你不能这样待我……”

那军官瞄了瞄他,大步过来伸手便扯住他的衣袖,用力向外一拖,将他从椅子里拖了出来。代喜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双手胡乱挣扎,却无法从军官强有力的胳膊中挣脱。

“再吼就杀了你!”那军官声音冷酷而傲慢,撕下庄严的面具之后,这原本高高在上的郡守竟然如此懦弱,这让习惯了董成威仪的他异常反感。因此,对于眼前这肥胖的沧海郡守,他连表面上的尊重都懒得维持。

涕泪横流的代喜无助地向室内的幕僚、侍姬与佣仆望去,他们个个都噤若寒蝉,根本无一人敢作声。甚至有的佣仆用冰冷的、幸灾乐祸的眼神回视着他,这让他彻底绝望了。在士兵们半拖半拽之下,他终于被扯到了门口。

正这时,杀声也来到这院子之前。军官又扯着代喜退回屋子,正要把门关上,那木板勾边画角而成的美仑美焕的墙,却被人用身体撞出了个洞。一个穿着苏国铠甲的身体从破裂的洞中飞了进来,在地上滚了几下,挣扎着坐起,正好与代喜眼视互对。代喜看着这张血肉模糊的脸,看到那濒死者目光涣散时的绝望与无助,看到那刚才还有生命的脸在恐怖中扭曲凝固,代喜禁不住大叫着,一股骚臭味弥漫于屋里。

“杀!”扯着代喜的军官扔下失禁的代喜,挥刀便向那洞冲过去,但他的动作很快僵住,一段刀尖从他背后突了出来,红得妖艳的血自那刀尖上滴下。

他的身体倒了下去,露出被他身体遮住的一个人影,那人看起来极为年轻,踢开军官尸体后毫不迟疑便是一刀,将军官的首绩斩下提在手中。然后抬脸向着屋子里的人微微一笑,那原本稚气的脸上布满的杀意似乎都没有了。

“降者不杀,谁是代喜?”他缓缓问道。

屋外的打斗声已经安静下来,十余个和平军战士冲进屋子,显然外面已被他们控制住。室内的董成军鼓足勇气想要作战,但那年轻的和平军战士手中晃着的首绩,却又让他们失去了勇气。

虽然都未说话,但室内诸人的目光已经告诉了和平军将士哪个是代喜。嗅到昏过去了的代喜身上的臭味,即便是刚从血腥中出来的和平军将士也不禁掩鼻。那年轻的和平军将领指着代喜道:“把他带走,快!”

两个和平军战士架起代喜迅速出了屋子。当连和平军的脚步声都消失之后,屋里的人才喘过气来,哭喊声乱作一团。

“你就是代喜?”

被凉水冲醒的代喜醒来,听得的第一句话便让他恨不得又昏过去。

“小……小人正是……”眼见问他的人身上的盔甲并非苏国将领的制式,他强打精神问道:“将军……将军是?”

“和平军孟远。”孟远简短地回答,这个代喜不仅象俘虏所言贪财好利,而且胆小如鼠,让孟远从心底深处升出一种厌恶。

“孟将军……多谢孟将军将小人从董成手中救出来,我早就准备开城迎接孟将军,不料被董成这奸贼囚禁起来,若是不孟将军进军神速,我此刻定然已经死了,孟将军于我有救命之恩,请孟将军受我一拜!”带着满脸谄媚的笑容,代喜倒地向孟远狂拜。

孟远也不闪避,淡淡地道:“你既有心为和平军效力,眼下就有个用你之处,你先下去洗一下换身衣服,然后去招纳你的部下,要他们不得助董成便可。”

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如今代喜,只要能活着便是万幸,更何况董成以派使者见他为名,猝然发动将他囚禁,他本身就怀恨在心。

当董成得知被软禁的代喜为和平军派精锐突袭带走之时,禁不住仰天长叹。李均厉害倒也罢了,没料到李均的部将中,也有如此当机立断的人物,和平军,实在是可怕的对手。面对这样的对手,似乎仅用人力是不够的,还需要有那么几分幸运才是。

二、

“国之兴亡,匹夫有责。”

董成有些憔悴的脸在说这话时,显得更为深沉。他居高临下,在那战马上向沧海郡守军道:“如今我大苏,正值危难之时,贼寇李均,羊狠狼贪,志在侵凌,沧海郡守代喜,与贼勾通,不思报国,因此我令人擒之。如今代喜与李均同流,必来祸乱我军军心,诸位乃我大苏爱国将士,自能分辨忠奸贤愚。国之安危,在乎诸位,我董成愿与诸位一起,誓死捍卫我大苏!”

他言辞切切,正在听他训诫的将士无不动容。代喜本身刻薄寡恩,不为将士所拥,而董成则是陆翔之后的苏国名将,因此倒有大半将士有意助董成了。

眼见将士们的反应,董成微微心安。但他深知,自己这番话既是以言辞打动了将士,那敌军也可以言辞反击。和平军打着为陆翔复仇,清除朝内奸臣的旗号,原本在苏国军中便有着极大的号召力。

“事不宜迟,当乘此时众人都为所动之机,全力将贼军赶出溪州。”董成拔刀高呼:“如今贼军进城,溪州危急,沧海危急,大苏危急,好男儿宁愿身死也不愿国辱,我欲身先士卒,将进入溪州之贼兵驱杀出城,诸位愿助我者,请随我来!”

数千人同时高呼:“愿助将军,驱杀贼兵!愿助将军,驱杀贼兵!”

董成向身侧的莫子都低声道:“你速去统我军本部,自西街攻向贼军,我领这溪州兵自北攻打,无论如何要在今日将贼军赶出溪州!”

溪州主街倒也算宽敞,但原本平直的街道,如今已被对峙双方临时搭建的街垒所阻隔,虽说没有伤害百姓,但董成军仍旧毫不犹豫拆毁百姓的住房为街垒。与之相比,只是用夺来的物资作街垒的和平军,至少在表面上是未曾骚扰百姓。

向前推进的沧海守军,以铁甲步兵为先导,逐街逐街前行。沉重的脚步声,与兵器盔甲的交击

声,让心惊胆战缩在屋里的百姓们更为惶恐。这一日来的厮杀,已经足以让他们破胆了。

“果然来了,只可惜,仍是来迟一步!”

孟远用手挡着阳光,气定神闲地望着攻来的队伍。当先的应是沧海郡之兵,看他们气势虽然雄壮,但训练上似乎欠缺,想必代喜贪图安逸,故此使得沧海守军也军纪废弛,军士实战能力有限,如此外强中干,若不是还有董成精锐为其后盾,只需一个冲击被足以使之丧胆。

“无病!”孟远见敌军逐渐接近,大声令道。

“这是你的部队吗?”无病问那已经换了一身盔甲的代喜。虽然盔甲在身,但代喜却毫无半点威风凛凛的气概,两军阵前那肃杀的气息,让他觉得呼吸都困难。

“是……是……小人郡中守军。”他心慌意乱地分辨了会,确信是自己的部下后总算缓了口气。

“那好,我陪你去阵前,你令你的部下不得妄动!”

在一小队战士保护下,无病与战战惊惊的代喜驱马向前。相隔老远,代喜便扯着嗓子叫道:“别放箭,别放箭,是我,我是郡守大人!”

董成一马当先走在队伍最前列,听得代喜的呼声,他脸上肌肉轻轻扯动了一下,如今的关键,便在于沧海郡守军究竟是听从自己的还是听从代喜的了。

“代喜业已同贼军同流合污。”他沉沉地道,“如今诸位亲眼所见,当知忠奸孰是,是追随叛逆留下千古骂名,还是追随我扬名青史,全凭诸位一念。”

他声音虽然不高,但两军阵前将士都听得清清楚楚,原本为代喜的出现而气势一滞的苏国守军,此时军威又盛了起来。

“不要听董成的,他才是奸贼,他妄顾圣命,擅拘大臣,弃职逃窜,偷袭友军,他难道还会带你们扬名青史?”虽说军韬武略并不如何,但习惯了在官场中逢迎倾轧的代喜,口头辩起来倒不逊于董成。这几句句句直指要害,而且句句是实,他故意不谈自己为何出现在和平军中,却谈起董成放弃职守,流窜到沧海郡,甚至派部下拘禁大臣,这些,令董成难以自辩。

董成也无心与这等小人去辩论,他将槊一举,指着代喜道:“放箭!”

代喜见自己的部下都弯弓搭箭,正在向这小队和平军瞄准,心中惊慌,厉声叫道:“凡我部下,不得放箭!让董成与和平军去打去,我沧海郡官兵中立,不为任何一方卖命!”

他此言一出,董成心中便是一沉。世上之人,没有不惧死者,而两军交锋,又不可能不出现战死之人,若是代喜以保持中立不参战为诱饵,沧海郡的官兵,确实可能保持中立。

“放箭!”他再次向令,若是任由代喜如此引诱下去,后果不堪设想。但听他之令放箭的只有稀稀拉拉数十人,准头也都是歪得无处可寻。

“只需保持中立,你们便可以战后活着得见自己的父母妻儿。”吕无病适时说话,更是深深打动了这些官兵之心。在代喜帐下,他们原本就没有多少忠君爱国之意,和平军以为陆翔报仇之名,更让他们想到忠如陆翔者也不过是被自己人处死的结局,因此大半都无意再战了。

“不愿战者,我不勉强。”董成在心中长叹,兵法云“两军对阵攻心为上”,和平军的攻心之术,如同一套连绵不断的剑法,招招都击中了这沧海郡官兵心中的要害。若是自己强驱他们上阵,只怕反而会适得其反。

他一言既出,倒有半数以上的沧海郡官兵离开了原本整齐的队伍,闪入旁边的街道之中。望着剩余不过三四千的将士,董成再次长叹,忠义之心,在这个时代里已经丧失殆尽了。

正这时,西街之中擂鼓声忽然响起,一彪人马呐喊着杀了过来。原本有些低落的士气立刻又被带起,董成也是精神一振,算起来他兵力仍有万余,足以消灭和平军。

街道之中,双方视线都被房屋所阻,看不清对方究竟有何安排,也难以旗令调动自己的前后军。孟远横刀拍马,来到无病身侧,道:“无病,你将这代郡守安置好,领三千人对迎击西方的来敌,这里就交给我好了。”

无病依言而去,望着敌军步步逼近,孟远举刀吼道:“赤龙阵,列阵!”

跟随他而来的,虽然是和平军的轻骑,有半数是从戎人之中招募而来,习于马战。但李均以为,马军于马上马下都应有战斗力,否则在失去马的情况之下,只有束手待毙一途。因此这两年来对骑兵的训练是极为严格的,和平军的轻骑兵,随身多携有三样兵器,长枪、马刀与弓箭,列阵迎击敌人骑兵冲击之时用长枪,己军突袭冲锋之时用马刀,两军拉开之时用弓箭。戎人原本极善骑射,因此训练的重点便在于如何熟练运用赤龙阵之上。

此时赤龙阵,对于兵器的要求远没有当初那般严格。各种兵器间的取长补短比之以前要降低不少,但组阵却比以前更灵活。在这街道障垒之间,大部队无法展开,正是小队作战之所在。董成眼见两军尚未短兵相接,双方流矢如雨之际,和平军每十余人一组散开了阵形,心知对方要利用这地利了。当下也下令己军散开,但他领着的部队都是代喜部下,疏于训练调转也远没有和平军灵活。还未能接近和平军,便在戎人犀利的箭雨之下狼狈地退了回来。

“敌寡我众,诸位若是贪生怕死,必将留下污名!”董成吼道,“是男子汉的,随我冲来!”夹马便分开己军,冲向敌阵。

这街头虽然不利于大队骑兵突击,单骑奔行却无大碍。在他激励之下,苏国守军再次扑击。

“五十尺、四十尺、三十尺……”孟远在心中默默计算着敌军的接近,待到二十尺处,他忽然大叫:“弃弓!”

和平军将士扔下手中弓箭,提起了长枪与马刀。两军激烈地撞在一起,此时即便是懦夫也知不杀死敌人便是自己身亡,人的肉体在人自己制造出来的利器之下,变得如豆腐般脆弱。锋利的长枪刺穿了喉咙,喷涌出的血让原本绯红的枪缨变成了黑色,弯且细长的马刀在金铁交击声中碎裂,马刀的主人惊惧地看着敌人的雁翎刀劈落,在那一刹那的痛苦之后,他看见砍下他头颅者的头也飞了起来。

“这便是战场!”孟远混身的血,似乎燃烧起来,他翻身下马,振臂拔出腰刀,刀光瀑布般的闪过,将一个敌兵斜斜劈开,紧接着又飞起一脚,将另一个敌军头踢成了一团碎骨。

“去死!”一个敌军呐喊着,雁翎刀带着风声劈了过来。孟远摆刀格开,那敌军觉得右手忽然变得火热,还未来得及弃刀,右臂便自也肩头飞了出去。在这瞬息生死之时,他忘却了面对的是随时会取他性命的敌人,而地本能地伸出左手去抓自己的右手,哭喊着用力接回自己臂上。但断了的,便无法续回,失去的,便不再拥有,孟远毫无怜悯之意,在这战场之上,弱者只有受死一途。他用刀背敲倒另一个敌军之后,顺手便将这跌跪在地哀嚎不已的敌守砍翻。

“着!”呼啸声中,他猛一低头,一只手戟自他头上飞过,将他头盔之上的红缨也打落下来。他一手按住头盔,虎目怒睁,寻找那投掷手戟的对手,那对手见他双目如赤,杀气如狂飙般席卷而来,惊得向后退了步,转身便要逃走。孟远劈手自旁边一人手中夺过一支矛,用力掷了出去,长矛穿心而过,强大的力量将那敌军的身体也带得向前飞出,钉在充作街垒的木板之上。那敌军一边哭泣,一边挣扎着想拔出背后钉入的长矛,但无论如何努力,只不过徒增他自己和痛苦。很快,巨大的疼痛夺去了他的意识,他无力地垂在那木板之上。

董成睚眦俱裂,眼前这一幕让他想起瓦口关前的恶战,同样的鲜血,同样的哀鸣,不同的只不过是地点罢了。他纵身自被两支长枪刺入的战马身上跃下,长槊一晃,虽说是在地面,这马上的兵器在他手中依旧灵活,那两支长枪的主人尚未拔出枪,便觉得心口冰冷,长槊透甲。

战斗激烈至极,仅仅一个冲击,便已有近千余俱尸体横亘在战阵之间。苏国守军战斗力不强,虽然面对的是马上胜于步下的和平军轻骑,但在单挑对决上仍无任何优势,更何况在大部队难以展开的街头巷战之中,和平军以小巧灵活的赤龙阵穿插往来,散时如蚁,聚时如蝗,利用地形上的限制,在局部上形成多打少的优势,地上的尸体,绝大多数都为苏国守军留下的。

为董成所带动起来的士气,被这一面倒的搏斗迅速击溃。退入旁边街巷中的守军,安然无恙地看着这血腥的一幕,无一例外都为自己先前的决定而暗喜。而仍在杀场中迎接和平军似乎愈来愈猛的冲杀的苏国官兵,见到他们悠闲自得地在一旁看热闹,心中不由得对自己如此拼命产生了怀疑。

“如今是你们最后的机会,只需退到一旁便可活着回去,我们和平军绝非言而无信之徒!”孟远挥刀大喝,这一喝,是击碎苏国守军心中最后那丝战意的利箭,离得远些的便转入旁观者之中,近些的干脆弃了武器举起双手。

“罢,罢!”董成挥槊挑翻一员和平军战士,眼见己方兵败如山倒,唯一能倚靠的便是自西侧攻来的自己嫡系了。然而西翼战场中双方正陷于僵持之中,自己这边和平军却取得了绝对优势,虽然人数上尚有数千人之众,却都是漠然的旁观者。

“谁是董成?”和平军的将领声震四宇的喝声让他从败北的迷乱中清醒,那个骁勇无比的和平军将领,手执单刀,口中虽然在问,眼睛却牢牢盯住了他。董成将槊在地上一撑,纵身跃起踢飞一个和平军战士,吼道:“本将便是董成,来者通名!”

对于这个能将自己陷入败北危机的年轻将领,董成心中愤恨之余,也有些钦佩。孟远举目年他,当年在陆翔帐下之时,依稀见过董成一面,如今看来,这五年的风雨让二人都有了很大的改变了。

“和平军孟远!”孟远大步走向董成,每一步迈出都如大山在移动般,四周的敌军已经溃散,无一人敢来阻止于他。

“你便是孟远,我们曾见过一面!”董成见了他举手投足之间都有一种奇特的韵律在其中,心中一阵惊悸,当年在陆翔军中,孟远便威名远扬,如今看来,他的格斗武学又有长足进展。

“如今归降,尚且不失贵宾之礼。”孟远低声道,“董将军,是战是和,全凭你一念之间!”

没有多说话,董成只是将槊举了起来,冲着孟远虚虚刺了下,两人的杀意便激烈地撞于一处。孟远闪身避开董成随着杀意之后而至的长槊,腰刀顺着槊竿直切而上,想斩董成手指。董成翻腕挫身,槊上挑刺向孟远咽喉。

一瞬间,两人攻防往来打得激烈。董成虽然骁勇,却不得不承认自己与孟远之间尚有半筹差距,两人兵刃交击之时,虽然董成用的是长槊,但被震得手臂发麻者多半是他。但孟远也发现董成槊法精熟,灵力雄厚,一会半会想击败他也不容易。

董成不由得暗暗叫苦,如今这整个北面唯有他仍在苦战,孟远似乎有意与他单挑,并未下令和平军一拥而上,因此和平军将士好整以闲地站在一旁起哄,孟远攻之时他们就拼命叫好,而董成攻之时他们则嘘声一片,全然没有在阵战之中的样子。还有部分和平军已经开始打扫战场,将旗帜仪仗都收起来带走。董成心知他们将此物带到西面仍在僵持的战场之中,却毫无办法。

西面的杀声也渐渐平静下来,那儿的胜负也已决出。片刻之后,围着二人的和平军忽然散开,混身浴血、头盔不知掉在何处的吕无病大走行了过来。

“将军!”他尚未作声,他身后一个五花大绑已经难以认出面目的苏国将领嚎淘痛哭起来。孟远心弦一震,这声音是如此熟悉,定是他的副将莫子都了。

他心神这一乱,便给孟远看到了破绽,孟远手腕急转,腰刀在空中猛烈地旋转,董成只觉自己的槊如汪洋中的小舟,被他的刀罡带动上下翻滚,他急忙抽步欲退,但孟远已经跟了上来,一掌劈在他发力的右臂之上,虽然有护腕保护,董成仍觉手臂如被巨石砸中,再也无法发力,长槊被孟远一挑飞了出去。

“叮”一声,那长槊深深插入街旁一户人家屋檐之上,槊柄不停地颤抖,发出令人烦躁的嗡嗡声。

“天!天!天!为保欲亡我!”董成长叹一声,收回盯着那兀自摇摆不定的长槊的目光,战争便是如此,胜者可享有一切,败者只有一途,自己在败给李均之后便应知道结果,却妄想改变这结果,最后落得的是一败再败的下场。他用力握住佩剑剑柄,拔出了那随身的宝剑,脸上浮出自嘲的笑容。

“将军!”莫子都的惊呼声重重地敲在众人的心中。

三、

“原来大人早已经知道了。”

虽然心中万分恐惧,甚至自己都可以感觉到双股在长袍下不停地颤粟,但鲁原却仍维持脸上神色不变。

吴恕既是一口揭穿了自己为和平军间谍之身份,那么他必定已有了万全安排,莫说自己一介书生,便是李均来此,只怕也难从护卫森严的相府中逃走。要想死中求生,只有依靠自己的辩才了。吴恕以为自己会大加辩解,自己偏不合他意,来个一口应承,他心中好奇,自己才能拖延到想出办法之时。

“我与李均统领,看来都小瞧了丞相大人。”鲁原脸色有些青灰,无论他如何强自镇定,但在老奸巨猾的吴恕眼中,他的心中变化,清清楚楚写在了脸上。

“如今你还有何话要说?”吴恕似笑非笑,对于鲁原的这一套,他已经见惯了。在这官场上浮沉多年,论起勾心斗角,刚开始运用庙堂之争的李均及其部下还差得太远。

“我想知道,丞相大人是何时知道小人是余州派来的细作?”鲁原咽了口唾沫,直截了当地提出了这个问题,一方面是要拖延时间好想出自救之法,另一方面则是确实好奇。

“你第二次给我送礼之时,我便知道了,在京师之中出手豪绰连结公卿的巨贾鲁伯平便是余州的礼务官鲁原。”吴恕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两年前李均登台拜士之举,天下皆知,你虽然化名鲁伯平,我只需派人稍稍查探便知道了你的底细。”

鲁原轻喟了声,自己与李均以为来这柳州,既换了名字,又假借大商人的身份,应该不会为人所知,却不料早就被吴恕看穿,而看穿的原因,正是自己引为自傲的登台拜士。每个人最得意处,便是他失意之因,看来果真如此。“丞相大人早就看穿了小人,一直迟迟不肯揭穿,不知是何意?”他问道,这是一个明知故问的问题。

“原因有二,其一你既来不断给我送礼,若是揭穿了,那李均小儿如何还肯源源不断把这珍宝送到我这来?其二,你虽在这柳州为李均效力,只需我将一些消息通过你传给李均,那你岂非是在为我效力?”吴恕不紧不慢地道,眼中露出猫戏老鼠时的狡猾阴险的光芒。

鲁原此时略略平静下来,脑子里也依稀有了一计。他道:“丞相大人果然手段高明,如今小人身份已泄,不知丞相大人又会用何种出人意料的手段处置小人?”

“呵、呵、哈、哈、哈!”吴恕一下一下极为明显地假笑,脸色却深沉如乌云密布的天空。他轻轻抚摸着指头的搬指,缓缓道:“用出人意料的手段?无需那么麻烦,只要一个力士便可干净利落地处置掉你。”

“以丞相之智,自然明白如此处置于我,既无补于事,又无益于人,因此丞相大人才让小人苟且至今。”知道生死便在这一线了,鲁原不失时机地道,如果此时不能以言辞打动吴恕,那便一切都完结了。

“哦,何为无补于事,何为无益于人?”吴恕停下抚摸那玉搬指,瞥了鲁原一眼。

“苏国大军至梦泽、丹渊攻入陈国,与柳光之怨已结;李统领进军云阳,董成虽为名将,奈何兵微将寡难以支撑,此刻要么弃守云阳要么战败被俘,或许已经悬首于城头也未必。杀了我,也无法改变这些。”鲁原缓缓道,眼睛直直盯着吴恕,希望能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

“这便是你说的无补于事,哈、哈、哈!”吴恕仍是冷冷一笑,鲁原的言辞,似乎并没有对他产生太多影响。

“还有无益于人。”鲁原眼光闪动,忽然间他发现一事,在吴恕身后的屏风那一侧,隐隐有人影轻轻动了一下。

“那人坐在那里已经很久了,此时才动一下,传闻吴恕家有悍妻,为人贪暴狠毒,除去陆帅之计便是她与吴恕商定的,吴恕如此阴险也畏她三分。那屏风之后,定然是她。”急切之间,他迅速判断,觉得这正是脱身的唯一途径,因此慢慢道:“所谓无益于人,自然是无益于丞相大人及尊夫人了。”

他一提及夫人,吴恕虽然奸滑,脸色也不禁愕了一下,尽管只是片刻间的错愕,看在鲁原眼中也已足够了。

“丞相大人以为,苏国将领中有谁能及得上李均?”

鲁原的问话,让吴恕心中慢慢升起了疑云,如果只是单纯的拖延,鲁原这番话语是毫无意义的,可除了拖延之外,鲁原莫非真的有什么无益于己之事要说不成?

“你时间有限,不要拐弯抹角,还有一盏茶功夫,若不能说动于我,你只有死路一条。”决心不让鲁原有巧可取,吴恕咄咄逼人地道,在他心中,只要鲁原一开口求饶,那么便要用最残酷的刑罚虐杀之。

“那我便直说了,李统领此次进军,于丞相有百利而无一害!”鲁原眼光闪了几闪,凝滞在吴恕的脸上。

鲁原开口并非求饶,而是接着自己方才的思路往下说,这令吴恕颇觉意外。对方能在自己逼人的气势下仍追求主动,看来这个董原倒也不愧李均拜请的名士。

“李均以为陆翔复仇,清除苏国奸臣之名进兵,哈哈,这个奸臣,不知是指谁?”吴恕发出怪异的笑声,不知为何,鲁原在他那笑声之中,听到了几许自嘲与自怜之意。难道他认为自己被称作奸臣,是受了冤枉的么?

“丞相以为是指谁,那便是指谁了。”鲁原耸耸肩,表示对这个问题,实在是难以回答。

“当然是指我了。”吴恕脸上的神情恢复正常,眯了眯眼,道:“李均打着要清除我的旗号进军,怎么会还有利于我,鲁原,你若是想凭狡辩而求生的话,这个算盘你可就打错了。”

“丞相以为李统领能一举灭了苏国吗?”

“再给他一倍兵力,他也无法灭了大苏。边陲之地官兵较少,况且又抽调了大半到丹渊梦泽二郡,李均或可得意于一时,随着战线拉长,他越是深入,日后败得也就越惨。”吴恕阴森森地道,灰白的眉头轻轻抖了抖。

“那李均便不是丞相心腹之患了。”鲁原悄悄出了口气,他们以前轻视这奸相,因此会坠入其陷阱之中而不自知,如今他要想活着出去,只能寄希望这奸相不仅是个阴谋家,而且是个有眼光的战略家,只能希望吴恕更厉害些的好。从吴恕这段分析来看,他对于军略,也是颇有见解的。

他将一直未饮的小几上的茶端来,轻轻啜了一口,茶水仍有余温,让他因紧张而有些焦渴的唇舌得到几分滋润,他道:“丞相之患不在于外而在于内也。如今丞相大权在握,尚有狂妄之徒不时上书刺丞相之过,据我所知,这五日来京官与外官上书请陛下治丞相之罪者,便有十七宗之多。这其中有些人,甚至是丞相一手提拔引为亲信者。”

吴恕微微点了下头,他自知树敌颇多,因此把持朝政,一直注意不让朝官有单独接触国君的机会,朝臣的奏折,也都要先送他看之后才能达于国君桌前。以前众人敢怒不敢言,如今李均起兵于外,这些心怀不满的大臣以为时机已到便发难于内,好在自己先见着了这些奏折,那些胆敢言他奸臣者,不是发配,便是撤职抄家。

“丞相心腹之患便在于此了。朝中诸公平日里谈笑宴宴,实际上却不乏暗藏祸心者,李统领兴师于外,如丞相所言对丞相并无危害,而这些心怀异图者算计丞相于内,丞相才防不胜防。他们在等待机会,如今李统领起兵便为他们创造了这个机会,因此迫不及待便跳出来欲搬倒丞相取而代之。因此,为了让那些隐得最深者暴露出来,丞相大人,还是稍稍放纵一下李统领与在下的好。”

吴恕默然无声,虽然鲁原这纯属诡辩,却不得不承认他诡辩得有理。见他心思稍稍活动,鲁原乘机道:“丞相便是不为自己着想,也当为尊夫人及子孙着想,不要为他们留下杀身之祸!”他故意加重了“尊夫人”三字,这令吴恕抬眼瞄了他一下,脸上露出讥嘲的笑意。

“叮”一声轻响,董成刎向自己颈子的佩剑,被孟远用腰刀架住。

“你待如何,我是决不会降的!”他怒视着孟远,对手的武技虽然高他一筹,但在气概上,他却丝毫没有败北后的颓唐,似乎面对死亡之路的并不是他。

“将军何必如此着急,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将军如此急切求死,是不是不敢面对这失败之结局?”孟远正容道,他知道董成此时求死之心已决,只有激他才能唤他回头。

“罢罢罢!”董成抛下佩剑,将头一昂,看也不看孟远一眼,“求生不得,求死不得,你等既是非要我受这耻辱,那也由得你们!”

孟远收回腰刀,向吕无病施了个眼色:“为这位将军松绑,传我之令,全军善等董成将军及其部下!”

早有士兵上来将莫子都身上的绳索解开,莫子都闷哼了声,摇摆了几下胳膊,单膝跪在董成面前:“末将该死,贼兵实在勇悍狡猾,那怪异的阵式让我军不适应,末将虽然奋战,仍被贼兵设计擒住,请将军治罪。”

“起来吧。”董成嘴角掠过一丝苦笑,“治你之罪……若是我治了你之罪,那谁又来治我之罪?”

“启禀统领,孟远将军信使求见。”

传令兵的消息让李均心中的焦躁缓了几分,自从信使回覆说孟远有意违令出击之后,他虽然一直末表露出来,心中的担忧却与日俱增。尽管他了解孟远,深知孟远骁勇之外也颇有战术头脑,只不过他的光芒,一直被陆翔与自己先后压住得不到发挥罢了。这一次他违令进军,莫非他在潜意识里想要摆脱阴影,想在这乱世之中独当一面,展示自己的真正能力?

可是仅五千人马,又是在后方不稳的情况下,敌人却是用兵极为正统的董成,若是有个闪失,孟远便难以回来了。他敢如此,定是料到自己会想办法为他扫清后方之故吧。

“快让信使进来。”

信使的脸上泛着喜色,身上的血迹尚未洗去,走进帐来也带来了浓烈的血腥味与汗臭味,看来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虽然没有说话,但他的笑容已经告诉了李均,他带来的是个好消息。

“快说。”不等信使行礼,李均忙不迭地问道:“孟远还好吧?”

“托统领之福,孟将军安好,溪州城已经落在我军手中,另外,董成及家小,也全都被俘,孟将军已安顿好了他们,请统领尽快去溪州劝降他!”

这个消息比之孟远安然无恙更让李均觉得振奋,不唯自己帐下有可能又增一员大将,更重要的是,孟远竟然在战术上取得了一个完胜。

“恭喜统领。”魏展摆了摆纸扇,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孟将军能如此,统领今后可将一半负担分给他了。”

李均仰天大笑了半晌,他心中的喜悦,确实是难以名状。孟远与他亦兄亦友,在陆翔肖林都已成为故人之后,能让他有这种亲密感觉者,便只有孟远了。如今孟远小试锋芒扬威疆场,而且不仅仅是倚靠武力取得功勋,对手更是智勇双全的苏国名将,这让李均也觉得光荣,甚至比他自己取胜更让他开心。

笑声渐止,他看了一眼魏展,见魏展脸上的笑容有些涩,心知他想起当初是他劝自己不得冒进,如今孟远冒进却立了大功,他心中自然有些尴尬。

“主簿。”他大声道。

“在!”军中主簿注视着李均,一场战役算是结束了,如今应是议论功过之时。

“为魏先生记大功一次,用兵之道,警慎一万次也无妨,军中上下,有与主帅不同意见者都可大胆提出,魏先生当为全军表率。”

魏展双眸中光芒一阵闪动,用人如李均者,何愁将士不誓死效力?他轻轻呼了口气,自己方才的担忧,似乎是小人之戚戚,对于李均,自己难道还有何担忧不成?

“给孟远记大功一次,主动出击,随机应变,临事不叵,足以为各将之仪范。”李均继续道,但脸色开如严肃下来。

“给孟远记大过一次,妄顾军令,擅自进军,虽然侥幸取胜,但不足以师法。”对于同一件事,他接下来的评价则完全相反,帐中诸将,脸上都露出错愕的神情,便是魏展,也紧紧皱起了眉头。

“孟远违进军在先,立功则在后,故罚在赏先。他人如今不在此处,赏罚都先记着,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统领对同一件事,做出两种完全不同的判断,赏罚何其乱也!”

魏展当先道,言语之间又现出咄咄之势,为下者鸣不平,为上者正其误,这原本就是他处世目标之一,况且李均这等赏罚,极易在部将之中造成思维上的混乱,遇到变故,他们便会无所适从。

“孟远立有大功,自然当赏,但同时他也犯有冒进之错,所立功勋,实在侥幸,我不鼓励大家学他妄顾帅令之举,为了让诸将今后行事有所借鉴,因此罚之。赏罚并立,好让全军都知我和平军军纪森严。”李均的话语却让魏展将准备好的辩护之辞都收了回去,牵涉到军纪这一问题,事关和平军战斗力的根本,确实是无法回转了。

信使先一步将李均的决定带回到溪州,孟远帐下将士都记有功勋分发奖赏,唯独孟远功过相抵,他部下虽然心中有些不平,但孟远只是哈哈一笑:“功过相抵又有何妨,只要打得痛快,只要你们能立下武勋,其余之事又何必放在心上?”

“倒是将军想得开。”吕无病也是一笑,“若是旁人,只怕统领会记功大于过,但是孟将军,统领会更严一些。因为对于统领而言,孟将军如同他自身一般,决非其他外人可比。”

他的宽慰正中孟远内心,孟远拍了拍吕无病之肩:“若非有你,此次我冒险进军未必能胜,无病,今夜我们痛饮如何?”

“将军想要痛饮,不妨再等两日,李统领到了之后,我们才算大功告成,才能释去重负痛饮一番,如今溪州新定,沧海未平,将军当枕戈待旦,以防不测。”

“好小子,赞了你一句,你倒认起真来了。”孟远开怀大笑,“你倒说说,有何种不测可能发生?”

“如今沧海首府溪州虽然为我军控制,但人心未定,且周边各县尚为苏国守军镇守,人数虽少却也不可不加小心。董成被擒,将军出于安抚所需,待他较宽,若是给他逃出城去,又将生起事端。代喜贪鄙,自以为有功于我军,却为将军所轻,其心定然有异己之志,虽然他并无才德,但这几日在军中行走详知我军虚实,也不能轻易放纵。”吕无病一一将自己的分析说了出来,他虽然有些过于小心,但这些分析倒是实情。

“虽说如此,但我以为我还是可以大醉一场。”孟远承认了无病的说法,但却仍旧坚持自己要去痛饮的立场。

“将军三思而后行……”

“既然你分析得如此详尽,那么我就全权交由你处理这些事务。”孟远打断了无病的话语,“我只管打仗好了,这些烦人的事情,无病,全靠你了!”

无病轻轻颤了一下,孟远自然不是为了喝酒什么也不顾的人,他以喝酒为名,实际上是要让自己挑一负重担,给自己独当一面的机会吧。他向大笑而去的上司深深行了注目礼,在李均来的这一两日,自己看来是有许多事要忙的了。

第五章大义

一、

“董将军,久违了。”

虽然只是隔了十日不到,李均再见董成时,董成已经没有瓦口关前那威风八面的气势了。如今的他,面色憔悴,两鬓间竟然隐隐有灰色的头发现出,眼神也不再炯炯,而是昏暗无光。

李均看了心中也不禁有些感伤,自己及孟远导演的两战,便将这苏国名将打击得如此消沉。因此,他问侯之话确确实实是发自内心,而不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略有嘲意的调侃。

董成缓缓看了李均一眼,伸手自衣袖里笼出两团棉花,一语不发便塞住了自己的耳朵。李均先是愕然,接着便明白,他是决不肯听自己说上一句半句话的了。

“董将军如此固执,我也不难为你。”眼见董成终究是不肯屈服,李均不得不行了个礼,便退出了临时给他居住的院落。

“果然如你所言,确实是又臭又硬的脾气。”出了门来,李均瞟了身旁吕无病一眼,虽然是在批评董成,语气中却没有丝毫怪罪之意。

无病只是轻轻笑了笑,其实李均见的董成,已经算是不错了,刚被俘那会儿,董成可是既不吃也不喝,若不是把他同他妻小安顿在一起,只怕到现在仍是那欲寻死的样子。

董成如此软抵抗,饶是李均也无计可施,杀之可惜,放之纵敌,孟远与吕无病立的这个功劳,倒叫他难以处置了。

“好好待他,暂且如此,看看时间能不能让他改变一些,时间,可是什么都可以改变的。”李均慢慢地道,他实在不愿意杀死这以陆翔为楷模的大将,若是陆翔,即便用时间这亘古以来最有威力的说客,也无法改变他的心意吧。

吕无病垂下头,过了片刻,又期期艾艾地道:“有一件事……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李均颇有些奇异地望着他,片刻之后恍然大悟:“是孟远之事吧,我裁定孟远功过相抵,你可是觉得不平?”

“末将不敢……”虽然他曾出言劝慰孟远,但当着李均之面,孟远又不在身旁,吕无病还是觉得应当将心中的不平说出来。

“无病,为将者与为帅者不同,为将者只需在两军阵前斩敌夺旗便可,为帅者则需统筹兼顾,不唯要考虑战术战略,还要考虑政略财经。”李均折下了路旁树上的一枝柳条,秋已渐深,柳条上的叶子都落尽了,只剩余光突突的枝干。他一面缓步前行,一面心不在焉地将那柳条轻轻抽打在地上,看起来好象很随意,但吕无病却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郑重。

“我要考虑的,并非只此一战,还有更远之事。若是武将恃勇抗命,贪功生事,和平军便是有百万兵马,也经不起折腾。无病,你是知道的,我们的志向,并不只是割据一时逞雄一世,而是要为这神洲的百姓,均一均富贵贫贱,要为这处处战火饱饮人血的大地,带来真正的和平。因此,我们这些武人,若不能自律自警,必将为后世埋下祸根。”

无病侧过头,仰慕地看着这比自己仅大四五岁的统领,心中反复咀嚼着他所说的话。

“这世上大多事情,凭武力不但不能解决,而且会越来越乱。我这几年与大伙共创基业,越发觉得我们若无长久打算,终一生也难成大事,便是侥幸成功,也难以长久。

无病,或者我用兵治政之途,算不得什么仁义,但若是能让百姓得到他们想要的,那便胜过仁义之道千百倍了。为此,我治军不能仅从军事上来考虑,也得从政略上来考虑。孟远与我情同手足,他若不为诸将楷模,则诸将都将恃勇争功,轻军冒险,不唯我和平军将士性命危殆,对于这大业,也是流弊无穷。孟远深知我心,他定然不会怪我。“

这一夜无病都深深思考着,孟远的身教,李均的言传,对于尚在迅速成长之中的他而言,是人生中最难得的机遇了。

同样在这一夜中久久未眠的,还有李均和孟远。这夜二人砥足而眠,守在帐外的卫兵听得二人于其中低声说着些什么,直到天将泛白,帐内的说话声才不再出现。但当起床的号角响起之时,两人依旧神采奕奕的出现在众将士面前。

“五千人马折了近半,只余三千了。”孟远颇有愧色,虽然战况早就报知了李均,但看到整齐列在校场之上的三千轻骑时,他禁不住便要想起这数日激战中折损了的将士。

“换了旁人,只怕会折损得更多,你兵力不足敌军一半,尚能抓住敌军弱点一击破之,这已是很了不起了。”李均重复了昨夜里曾说过的话,魏展颔首道:“正是,孟将军不必过谦,这便是战争,若想毫无损伤便可破敌,那是绝无可能的。”

“我岂有不知之理,只是想到这两千兄弟随我前来,却不能随我回去,心中不禁感慨,倒让统领和魏先生见笑了。”孟远展颜一笑,转过身来向点将台下的众军一挥令旗,三千轻骑齐声呐喊,新一日的训练便自此开始。经过两年休整,到这几日才有恶战,众军士更是清醒地认识到,只有平日里加倍苦练,才能在战时多那么一线生机。

“接下来当如何?”魏展凝视着李均,和平军的第一步战略目标,至此已经完全实现了。溪州得手之后和平军的补给将极为便利,展目望去是苏国广阔的腹地,进攻的方向可以有多种选择。

“我此次进军,并非要一举灭了苏国。”李均揪着唇下短须,嘴边噙起一丝笑意,他的战略意图,魏展应是很清楚的,之所以明知故问,无非是想让自己对于那些缺乏战略眼光的部将们,不要过于保密罢了。

其实他并非刻意对部下保密,关键在于下一步战略目标比之猝然攻击苏国还要让敌我都预料不到,兵法云出敌不意便是指此。但如今已是说明的时机,即便军中有敌国细作,传出去苏国也无暇应变了。

“下一步,我军不去直接攻打柳州,而是转向西北,攻打有‘天下粮仓’之称的清桂平原!”李均微微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熟得不能再熟的苏国地图,清河与桂河是苏国西南的两条重要河流,清河注入柳江,汇入柳湖之后入海,扼住了清河,便掌握顺江而下的河运通道。桂河则蜿蜒南行,在枫林渡与几条小支流交汇,更名为洪河,西入洪国,成为横贯洪国的一条大河。清桂两河之间方圆千里都是沃野,苏国粮米一半产于此,而且蚕桑之盛,更过于余州,因此,苏国有谚云“两河鱼米肥天下,清桂绸帛衣四方”之说,苏国经济两大支柱,一为柳州之商贸,另一便在清桂平原。

魏展眯起了眼,和平军目前的基地余州,地狭人稠,资源平平,真正打起大仗来难以持久,若是夺取清桂这天赐粮仓,只需三五年间,和平军便能有足够物资纵横天下了。

“为何不一举攻下柳州,统领也可立国称王!”大将杨振飞咧嘴笑道,“他李构姓李作得国王,统领也姓李,为何称不得王?”

众将都微微笑起来,眼中颇有憧憬之色,如果李均据土称王,他们也可得到无上荣耀。身为乱世武者,这可以算是每人毕生的梦想。

李均一笑置之,“据土称王又能如何?再强大的国家,终有灭亡之日,凤九天不只一次曾向他坦言,若只是为建立一个两三百年后便为新出来的强者所灭亡的国家,不过是对历史上那已经只余残垣断壁的枭雄功业的重复罢了。

“统领当知,创业极而守成难之理,创业之时便需有长远眼光,不敢说千年大计,至少要能看到百年之内的变故,若不能做到这一点,我们化为白骨之后,也难保在九泉之下安生。”

这是凤九天的原话,也正是因此,在李均于外征战之际,凤九天在余州试行实政,以图建成一个全新的有自我革新能力的体制。“生生不息”才能长久,躺在前人的功绩之上,失去自我造血功能者,只需一个小小的伤口,便足以使其毙命。

但李均并未驳斥杨振飞的话语,众将正在兴头之上,如果去扫他们之兴,极易失去人心。即便他本人对于称王称霸并无太大野心,却也不得不为了这追随他的人着想。这些四方的谋士勇者,官吏将士,为了他一个“替老天均天下”的梦想而流血、牺牲,若不能给予他们相应的回报,怎能让神洲的各方英雄归心诚服?

“三军于溪州休整两日,等待屠龙子云水师赶来会合。此后挥师西北,夺取清桂,孟远,你仍为此战先锋,吕无病为你之助臂,我与你两万精锐,这两日里别人可以休整,你与无病可要多加辛苦了。”

“是!”孟远、吕无病挺胸应道,在其余诸将羡慕的目光之下,两人觉得能担此重任,实在是分外荣耀。

“且慢!”两人脸上的兴奋之色,显然让有人恼了,旁人顾及孟远与李均的关系,此人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儿,只有他想不到之事,而没他不敢做之事。

“为何不让我为前锋?”杨振飞双目一翻,猬须根根倒竖,很快又补了一句:“孟兄弟与无病打这溪州,早就累了,该让他们歇息歇息,还是换我为前锋吧!”

“正是,正是。”蓝桥也道,“让他们去打得痛快,却让我们闷在后面,统领也太偏心眼了。”

孟远嘿嘿笑了起来,众将争先,让他想起了当年在陆翔帐下的日子,因此道:“放心,我会留下些敌人让你们解馋的。”

“你所过之外,还会留有敌人?”唐朋撇嘴轻声道,在李均这两年招募来的将领中,他与罗毅是少数未曾领兵出战者,而且在瓦口关下双双败给了董成,心中早有些闷闷不乐,自觉在这些曾出战过的将领面前低了一头。便是受了伤的罗毅,李均欲送他回余州休养,他坚决请命留下而不肯回去。

诸将的奋勇争先,倒让李均有些作难了,他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比你们都要想上阵搏杀,我起自行伍,每战必于最前,如今身为三军之帅,反而没有了上阵的自由。”

说到此处,还瞪了微笑着的魏展一眼,很明显,魏展是约束他上阵自由的一个重要人物,自那次于阵前迎击董成以来,魏展不知多少回旁敲侧击,以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斩敌夺旗为将才,料敌先机为帅才”、“将帅各有其道,为帅者不可逞勇与将士争功”之类的话语,将他谏得早就服了,因此这一次直接令孟远代他为锋锐。

“何不分兵两路攻敌”。吕无病轻声插了句,众将相持不下,若能分兵两路,则至少可以多派一个先锋官了。因此此言一出,蓝桥与杨振飞等都表示赞成,孟远虽觉不馁,却也一时无法出言反驳。

“兵分两路,我军实力分散,只怕难以持久,我军利于速决而非消耗。”自知有伤在身,不可能被委于重任的罗毅此时插言道,他在相争的众人之外,因此反而能比较冷静分析。

魏展用纸扇敲了下手:“正是,我军有如一只手,集中一路有如握紧拳头,揍谁谁都无法承受,但若是分散,则好比五根手指,随便哪一根都只能伤敌而不能致敌以死路。况且,我军除去夺取清桂平原之外,前要防苏国禁军自京师来袭,后要小心丹渊梦泽的十万苏国大军,如不能在敌发现我意图前实现目标,便只能退回余州了。”

接连攻克云阳沧海二郡、俘虏苏国名董成与沧海郡守代喜,对于和平军而言算是不大不小的胜利,在胜利面前,诸将都觉得颇为轻松,因此也就助长了骄傲之心,魏展之语对于正兴高采烈的他们而言,算是一句扫兴之语。因此,诸将几乎都对他侧目而视,唯有他自己神态自若,当初在莲法军中,他扮演的也是如此扫兴的角色,结果几乎丧失了性命,在和平军中,他非但未曾改变这一点,反而有变本加厉之势。

“魏先生所言,便是我想说的。”李均将众将目光揽了过去,眼中射出让人难以逼视的目光,众将不觉低下了头。无需李均批评,他们便知方才用那种目光瞪着魏展,实为百害而无一利。

李均微微顿了一下,攻入苏国以来,确实过于顺利了,顺利得令他有些害怕。换了旁人恐怕会以为莫非冥冥中有神相助,自己才能如此一帆风顺,但李均不相信神。“如果有神在,如果有老天在,为何我们村子里的百姓惨遭屠戮?为何陆帅那样的人物会被宵小害死?为何神洲兆万百姓要在战火与兵灾中挣扎这千年?即便是有神在,有老天在,这样的神这样的老天不要也罢!”

他默默咀嚼着这时常翻上心头的妄语,胜利的喜悦逐渐被一种警觉所代替。如果说他比之普通之人有何独特之处,那便是这种对危险的敏锐感觉。虽然目前为止一切顺利,但他可以肯定,就在他还不知道的某个地方一定出了问题。

“孟远为先锋,我意已决。”他坚定地道,虽然众将有些失望,但此刻还是慎重些好。“我料近日里必有大战,诸位有的是立功之机,这一次还是与我一同为中军吧。

罗毅,由唐朋助你,你二人为后军,如有变故,我许你二人便宜行事。不过切记不可逞勇斗狠,另外,罗毅小心自己的伤口。“

以有伤在身的罗毅为后军指挥,李均是有深意的,罗毅一则相对其余诸将,颇能冷静视事,二则有伤在身便不会逞勇妄为,不至于因他的轻率举动而惹来麻烦。

见他神情肃穆,诸将不再争辩,纷纷领命。李均此时又面对魏展道:“魏先生,卓天手下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闻说统领为陆帅复仇,欲清除奸臣,苏国百姓大多持观望之态。”魏展的回复再次让李均觉得有些不快,自己打着为陆翔复仇的旗号,目的是为了取得政治上的主动,得到百姓的支持,而百姓只是观望,这让他极为不解,难道时隔不足五载,苏国百姓便将陆翔这样的英雄忘怀了么?英雄人物的伟绩,莫非真的比他的尸体还要消亡得更快?

“百姓不是不欲为陆帅复仇。”魏展从他拧起的眉头揣测出他的心意,“卓天分析以为,百姓持观望之态,原因有四。一是兵祸连年民心厌战,历来战争总是士兵百姓血染沙场,而其后的达官贵人却得饱私囊;二是不信任统领,统领虽然曾为陆帅骁将,这四年来却浪迹他国,倒有大半百姓以为统领已非苏人;三是自陆帅归天,苏国岚国达成吴阴之盟,双方罢兵修文,苏国虽每年要向岚国支付‘安北入’金币一百万、稻米五十万石、丝绸绢帛各三十万匹,因连年丰收商贸发达,民不觉甚苦,反以为李构颇有仁政;四是百姓普遍担忧,如若助我岚国恐怕会以此为借口倾国来攻。此四因在,百姓不起兵反抗我军便已是为了陆帅着想了。”

“如今百姓不反抗我军,只因我如今还有为陆帅复仇这大义名份。”李均苦笑一下,“等我军攻入清桂之后,百姓只怕要怀疑我是否真的要为陆帅复仇了,那时……”

“那时整个苏国之南,我军只怕寸步难行。”魏展接口道,之所以将这战略上的弱点暴露出来,也算是他对方才众将侧目视他的一种报复,让这些只懂得上阵杀敌的武者知道,战争并不能决定一切。

“先生有何妙计?”想来想去,李均也只不过抓到一点点头绪,因此将包袱甩给魏展。

魏展轻轻摇着纸扇,捋须道:“卓天倒有些看法。他觉得若能仿余州故事,在苏国内寻着一两个深得百姓爱戴拥护之人为我所用,虽然尚无法将苏国百姓尽皆争取过来,但争取一部分稳定大多数尚有可为。”

二、

苏国中兴二十年十月三十日,仅用了十日不到的时间便连克云阳沧海两郡的和平军,以孟远、吕无病为先锋,统兵两万,向下一个战略目标进发。

清河、桂河流域共有清河郡、桂平郡、南盛郡、天府郡四郡,古时属封州,自有苏以来改革地方建制,分州为郡,这使得苏国冗员甲于天下,不少官员有衔而无职,纯属混一份俸禄者数不胜数。这也使得用于武备的经费颇觉短少,除去中央四十万禁军,地方部队数量虽众,装备与训练上却差了一大截。边防重郡如云阳尚有两三万部队,象清桂四郡,正规兵力全部加起来也不过两万人。李均令孟远统两万精兵为先锋,不能不说慎重了。但他心中仍觉有些不安,不知为何,那种危险的感觉自在溪州校场上产生后,一直环绕不绝。

因此,此次进军他以为还是谨小慎微的好,大军进发之际,侦骑四出探马不绝。所到之处,既没有苏国官兵的顽强抵抗,也没有百姓的夹道欢迎,苏国百姓似乎对此根本漠不关心,全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热情,而官军似也对于吃败仗无动于衷,毫无羞耻之感。

“得不到百姓的支持,打下这江山容易,要守住可就困难了。”魏展摇摇晃晃地坐在马上,虽然这里是平原,道路也不算崎岖,但他文官出身,能够骑在马上不掉下来,已经是非常努力的结果了。他仍旧持续着那日校场之上的话题,这数日来,他与李均思前想后,也无法如在余州般扶植出一个既得民望又能如华三公子那样甘于淡薄者。本来董成名望都是不错,在苏国军民心中是个可以接受的角色,若是以他为名义上的所辖苏国地区的统治者,想来百姓至少不会排斥。

然后董成一直拒绝听一句劝告之言,李均也觉强之无益,放之为祸,心中不是没有考虑过杀了他一了百了。但又觉得自己无法让被俘的良将为自己效力,其过在于自己而非对方,若是此时杀了董成,不唯成全董成忠义之名,而且必将令苏国百姓更加反感自己,也会堵塞天下英雄归附之心。

“得民心者得天下,人人皆知其理,唯独民心犹如天心,天心不可测,民心也不可测。”李均长长吁了口气,陆翔可谓得民心之甚矣,然而却死在自己为之效力的国家之手,柳光在恒国也是深得民心军心,却因不容于主君不得不远走他国。得民心者,便真的能得天下么?连自身性命都保不住,遑论得天下?

魏展的插嘴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统领替老天均平人间,自是不将老天放在眼里了,可民心究竟不是天心,统领可别也不将百姓放在眼里。”

李均扬眉看着魏展,微笑道:“先生双目如炬,我心中所想都无法瞒住先生,幸好先生为我臂助,否则即便是万军之中,我也必杀先生而后快。”

魏展心中登地一下,历来为主者,最忌他人能猜透自己内心,此乃亘古无变之理。自己听得李均隐隐有不顾民心姿意而行便出言相谏,却不曾想李均尚未说出心意,自己便揣摩而出,李均虽然并未直接责怪,言语中的杀意却是他无论如何迟钝也感觉得到的。

“统领若是无容人之量,那统领便无定天下之力。”魏展按住心中的怒意,他生来骨头奇硬,故此在家乡不为权贵所喜,只得抛弃那读书人的身份去投靠农民举义的莲法军,在莲法军中依旧犯颜直谏,险些遇难,虽然吃过苦头非在少数,但这臭脾气反倒越发的大了。“统领若是欲要杀我,也得等天下大势已定之时再杀,如今尚未到统领屠戮功臣之时!”

李均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先生所言极是,所言极是……”

魏展侧目瞧他半晌,等他笑声渐止方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李均伸手握住挂在得胜钩上的大戟,若有所思。过了片刻,他缓缓道:“先生既是如此坦白,我也无需讳言。若是依着这神洲惯例,若是我想成帝王之业,大功告成之日,便是你等功成身退之时。我不会屠戮功臣,但会迫你等自己退出。凤先生与先生多次要我熟读史书以史为鉴,这数千来历朝历代开国之君,无一不是如此。”

魏展轻轻叹息了声,李均此言确实不差,历朝开国之君,打天下之时总有谋臣勇士为之效力,但坐天下时则不是被以谋反之名诛杀便是闭门不出称病退隐。

“但我志不在此。”李均一字一句地道,眼中充满坚定之色:“我看这数千年之史,在上者越是欲将天下变为一家一人之天下,这天下便越难以持久。那些开国之君们屠戮功臣,便让他们的江山长久了么?他们有何权力要让一家一姓的江山延继下去?”

魏展默然无语,这些疑问,便是象他这般饱读经史的学者,也不曾提出过。历来的统治者,都将如何巩固自己的权力视为首要目标,也正因此,魏展这般饱学之士会将此当作理所当然,唯有李均,不过是这两年来在他与凤九天的指导下开始学习,在这方面的想法却已经超过他这个老师了。

“因此,先生敬请放心,那些君王们所作所为,绝非我李均想做的。”虽然没有太多的话语,但李均的意思魏展还是深深明白了。

“陆帅……不就是一个被杀的例子么?”在心中,李均深深地问了自己一句,握着戟的手更加用力了。

身为殿后官的罗毅深知,自己之所以为这一重要职务的担当者,并非李均看中了自己的武技,他有伤在身,罗氏闪电连环枪再快也无法发挥出来。李均选中他,是看中了他能冷静行事,是希望他扮演好溪州留守的角色。

与李均孟远等颇为不同,身于世家的罗毅对于享受还是颇有兴趣,因此在溪州城里,他住的是先前代喜的郡守府,代喜家的佣仆他也老实不客气地全都接收了,唯有成群的姬妾,他并非没有兴趣,而是李均军纪极严,抢掠妇女之事为和平军大忌中的大忌。若是抢掠了百姓财物,十人之中有一人可能因为情节轻重而免于一死,只是被斥退永不录用,但抢掠了妇女,无论是将领还是小兵,都是死路一条。

“董成如何了?”

这是每日里他从代喜的沉香木床上起身后的第一问。李均对于董成的安置是煞费苦心的,将败在他手中的罗毅与唐朋放在溪州,便是要二人严加监视。但他又反复交待,不得对董成心存报复之念,除去自由,他要什么便给他什么。

罗毅倒是无所谓,虽然他在董成槊下受伤,却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唐朋心中始终有些疙瘩,因此领兵出城去安抚沧海郡下各县,来了个眼不见为静。

“还是老样子,除去同他夫人尚偶尔说两句话外,一直一声不吭。”

在听取了意料之中的回答后,罗毅伸了个懒腰,脸上浮出浅浅的笑意,对着一个垂首的侍女:“小玉,服侍我穿衣。”

侍女姿色算是中上吧,因为一直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情,颇让人觉得有几分怜惜。罗毅双手有伤,经过这些日的调养,勉强可以自理,但自从进了这郡守府之后,三四日来一直是这叫小玉的侍女在照顾他。这几日里罗毅自然少不得使出世家子弟的风流手段,然而小玉似乎在代喜积威之下对于这个没有什么威严的新“主人”,依旧是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闪失。

“小玉,为何不笑一笑?我早说过,我们和平军可与代喜不同,象你这般秀质,若是不笑,那纯属暴殄天物,‘姑娘要俏,常笑一笑。’若是不笑,可就成了老太婆了。”一面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小玉搭茬,心中却在盘算这一日有多少冗文公务要处理。虽然只不过是个后军留守,却同这沧海郡守没有两样,各县公务经过他这两日整顿,基本上已经秩序井然,代喜留下的官僚机构虽然习于吏事,罗毅却信不过他们,除去个别必要的人之外大都斥退在家,让他们接受调查。如今城中溪州军已经解散回家,愿意为兵者也被李均调走,控制城中的是五千和平军,这些旧时的官吏再如何不乐意,却也无能为力,只能日日里派人来郡守府前听侯消息,希望和平军终究还会用上他们。至于代喜,罗毅与唐朋都见得他眼烦,早将他打发出了沧海郡界,让他活着离开,也算是对他当日替和平军效了力的一种回报。

他的调侃只换得小玉迅速的也是很勉强的一笑。眼前这个男子年轻英俊,虽然有伤,举止之间仍显风流得体。但对于象她这样的女孩子而言,越是如此风流潇洒的男子,他越出色,也就越危险。虽然沧海郡在于苏国,是相对较为和平的地方,但官吏富贵们的贪婪与残暴,在任何时代任何地点都是一致。

罗毅叹了口气,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孩子,倒让他生出一种征服的欲望。在自己那个世家没有因为某种不能向世人公布原因将自己变象赶出家门之前,他见得太多庸俗脂粉,她们可以为了钱与权相互侵轧,她们将得到一个有钱有权的男人作为自己征服世界的头等目标,倾城倾国的容貌之下却是一肚子心机,比起这个怯怯的有些自闭的侍女,她们的美不过是一种工具。

“小玉,你不必怕我。”他将脸上的浅笑收了起来,换上了严肃的神色:“虽说我将你们全部接收过来,但我与你们旧的主子代喜不同。”

“奴婢知道,公子是个战场上的英雄。”小玉终于短短地回答,但无论是神色与言语中,仍旧是一副拒人千里的味道。

“算不得什么战场上的英雄,在董成手下不过三个回合就成了这个样子。”罗毅叹了口气,这一次败让他败得极为狼狈,依着他真实本领,原本不至于如此不济,那一日自己初次上阵,确实有些求胜心切了。但他又将这战斗中失利带来的阴影甩开,道:“我与代喜不同,是因为我雇用你们与代喜雇用你们不同。坦白而言,我虽然喜好享受,却也不是如此非享受不可之人。之所以将你们留下来,是因为我调查过,你们当中绝大多数,若是失去这郡守府中的职守,便将无计谋生。”

听到他说到此处,小玉眼波儿才轻轻一撩,带着几乎惊奇与苦涩地望了他一眼,这一眼极快便又收了回去。

罗毅微微笑了笑,虽然不能算成功,但至少算是一个小小进步,只需努力下去,迟早是可以获得这侍女的信任。获得这一个人的信任尚且如此困难,何况要获得整个苏国百姓的信任。想到此外,他不觉有些庆幸,幸亏要为此伤脑筋的是李均与魏展,自己只需在这郡守府中享福便可以。

虽然如此作想,但当卫兵来报说有位周先生求见之时,罗毅立刻中断了同小玉的解释,匆匆赶到大门口。他似乎没有想到,自己如此勤于公务,其实也正是在为和平军争取苏国百姓的支持。

来求见的是个年近半百的老人,一袭青衣瘦骨嶙峋,眉宇之间似乎有些傲意,但满面的风霜之色又证明他并非久享清福之人。

“先生来见小子,不知有何见教。”罗毅施了一个世家子弟面对长辈时施的长揖之礼,老人对他的尊敬似乎还不太满意,捋捋胡须道:“你便是罗毅?”

和平军大军开拔前的安民告示中已经说了,留守溪州的乃是苏国罗毅。罗姓、赵姓与李姓,都是苏国的大姓,李均特意将罗毅之名列出,也在某种程度上是想冲淡些和平军的外来军队色彩。因此,罗毅对于老者知道他的名字,并不觉得奇怪。

“小子正是罗毅,请先生上座看茶。”

进了客厅,老人看了看富丽堂皇的摆设,冷笑了两声,道:“原来如此,李均为何会用你这般人物为溪州留守,莫非只是因为你出身苏国罗家么?”

“先生何出此言,苏国罗家也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出身。”罗毅心中暗暗叫苦,最怕就是遇上这等高傲的所谓清流,他们大多有名望,又大多愤世嫉俗,世上之事只要存在他们便看不顺眼,便要找法子挖苦讥诮。

“大事未济,便如此享乐,若不是李均用错了人,便是你有意扯李均后腿了。”看着侍女端上香茗,老者老实不客气地呷了一口,细细品了半晌,然后却化成一股怨气吐了出来。

“先生有所不知,这里的器物,原本是前苏国郡守所留,若是我将之全部毁弃,其不是浪费?此非我和平军勤俭之道。况且如今溪州方定,沧海稍平,若是我急于显出和平军与众不同,将这些华器珍物都弃之不顾,那城中富人必将心中惶惶不安,此非安民之道也。”罗毅恭恭敬敬起身道,这些清流人物虽然没有什么实际上的力量,但若能得之好评,对于和平军争取民心,实在是一大臂助。

“唔,那这些佣仆呢?”老人又呷了口茶,呶呶嘴道:“据我所知,陆帅虽出身豪族,却不耽享乐,凡事多为自己动手。李均自幼漂泊,又从他数载,也向来不爱有人服侍,怎地在你这却是佣仆满府?”

“陆帅是陆帅,李统领是李统领,我则是我。”罗毅心中大叫,“为何陆帅李统领不用佣仆,我罗毅就用不得了?”嘴中自然不能说出来,况且他那想法,不过是在老者咄咄逼人的问题下的一种逆反心理罢了。

“这府中佣仆,若是失去府中职守,大半无计为生,我不亏待他们,他们凭自己劳动所得,自食其力,何乐而不为?”他解释道,但此时语气便没有方才那么好修养了。

老者脸上不动声色,轻轻摇晃着那青瓷茶杯,看着浮起的瓜片茶叶如小舟般在水中飘着,人之际遇,也是如此,不知控制命运茶杯那只手,将会让自己飘向何方。

“李均没有用错人。”老者终于收回了咄咄逼人的气势,微微一笑:“我听得他进了苏国,便用了八日时间赶来,却不料还是晚了三日,他已经离开溪州了。”

罗毅心中一动,这老者原来并非溪州人氏,听他口气,赶来似乎别有内情于其中。因此他问道:“先生莫非与李统领有故旧?”

老人的回答让他大吃一惊:“正是,我与李均孟远,曾是同僚。”在罗毅吃惊之际,老人昂起首,因受尽苦难而憔悴的脸上浮出骄傲之色:“我乃陆帅帐下谋主黄选是也。”他说这话时,一字一句,似乎要将毕生的荣耀与光辉,都展露出给罗毅看。

“黄选先生?这可是真的?”罗毅连接吃惊之下,一时间除了本能地反问一句外,再无别的话语。陆翔在世之时,帐下文武之盛冠于苏国各军,武有孟远李均这般取上将首绩如探囊取物者,文有黄选陈良这等足智多谋深思熟虑之士。黄选之名,确实如陆翔这颗大星之侧的伴星,虽然没有大星那般光彩夺目,却也广为世人所知。

但最让罗毅吃惊的是,陆翔帐下将士幕僚,除去李均孟远领着千余人万里长征辗转而来外,大多都战死在那冰天雪地之中。不是被岚国大军踏得粉碎,便是被苏国禁军搜捕杀死。陈良黄选这般的人物,自然是重要的搜杀对象,当日两人名望之高,还要胜过李均与孟远。因此二人死了的传闻,无需证实便为世人所接受。在民间某些百姓家中,逢年过节有个“祭鹿”之仪,其实便是冒着苏国官府严惩之风险,祭祀陆翔与其帐下为国战殁的将士,其中在代表陆翔的鹿像之侧,便有黄羊之像,实际上是指黄选。但这在传闻中已经死去的在百姓心中成了神仙的人物,却出现在自己面前。

“来人,替我将孙澄请来!”罗毅回过神来,大声向屋外的和平军卫兵喊道。然后歉然地向黄选一笑:“先生莫怪,传闻黄先生随陆帅一起归天,李统领孟将军每言及此便份外伤感,我只得请认识先生的人来分辨一下。”

当年追随李均万里远征的无敌军部下,在历年征战之中已经不足三百人,但多为久经沙场的善战之士,也多被提拔成了和平军中低级将领。和平军的骨干力量,大多仍是他们,虽然后来来投者颇有能力出众之辈,但见了他们却也不得不谦让三分。这孙澄便是其中之一,在罗毅军中为一千总,因此罗毅派人将他请来。

“只怕他来了,也认不出我。”黄选脸上露出惨然的神色,他一介文官,于乱军之中活命下来实属万幸,此后在本国中为避搜捕不得不隐姓埋名,弄得有家难归,曾经面如朗月风神俊朗的他,如今已是形如槁木面容憔悴之老人了。

孙澄快步进了客厅,虽然是和平军中资格较老者,但他们这批人深受陆翔及李均影响,年纪上也大多不是很大,因此年轻人的真挚率直多少还保有。

“孙澄兄,你可认得这位先生?”

罗毅的问话,让孙澄侧目凝视那老者良久,半晌后摇了摇头道:“这位老先生眼生得紧,我不太记得了。”

“真的认不出了……”那老者喃喃自语道,但眼前接着一亮,道:“你是李均部下,应当知道李均是何时遇见陆帅的了?”

“李统领帐下人人皆知,这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孙澄再次摇头。

“那你再仔细认认,我是黄选,陆帅帐下的黄选,你一定见过的。”老人无可奈何地道。

“黄先生?”孙澄眼中奇光一闪,再次端视老者良久,然后道:“据我所知,黄先生应已战殁在宝瓶口了……”

“我并没有死在宝瓶口之战中。”老者脸上浮现出痛苦之色,那一战的惨状又浮现在面前,“陆帅以身诱敌,敌军贪功都去追他,我与陈良于乱军之中逃走,但在半路上却遇上傅敛,结果,结果……”说到此处,他言语之中有些哽咽了。

“傅敛……”孙澄眼中喷出愤怒的火焰,时间已推移了五载,当年之事,也渐渐水落石出,陆翔被杀,无敌军被剿灭,策划者为吴恕这奸相,而执行者却是傅敛这狗贼。无需老人多言,他也知道当这群残破之兵遇上“自己人”后的情形。

“幸好狗贼心中有愧,杀完之后不敢清点,我是从死尸堆中爬出来的,此后隐姓埋名,四处流浪,直到听说李均在余州举事,本欲去见他,但我囊空如洗,如何能万里迢迢翻过戎人的穹庐草原去余州。我料李均迟早会回军为陆帅复仇,因此便向这沧海郡赶来,但仍是来迟一步……”

罗毅暗暗叹息一声,听这样一个老者无泪的泣诉,实在是一件让人心酸之事。虽然老者只不过轻描淡写,但这路上的艰辛,他是可想而知的了。

“老先生眉宇间确实隐约有些象黄先生,但因为变得实在太大,我也记得不太清楚了。”孙澄的话语,依旧没有解决老人是否是真的黄选这一问题。

“无妨,即便是不能证明老先生是黄选,我也相信老先生是了。”罗毅长长吁了声,恭敬地又施了一礼,“老先生请沐浴更衣,我就派人将老先生送到李统领那去。”

“多谢了,不过去李均那之前,我要先为他解决一个问题。”黄选对于罗毅的信任,显然也极为感激,他还了一礼,道:“听说董成在这溪州城中,我愿去劝降他,请罗将军为我安排与他见一面,如何?”

三、

“你果然是黄选先生,你竟然未死!”

较之当年只不过是一无名小卒的孙澄,董成虽非无敌军属下,但作为苏国当时极有前途的年轻将领,与陆翔也颇有往来,自然就对陆翔的幕僚比较熟悉。当黄选将当年两人数次见面之时的情形一一回忆出来时,董成便已经相信,这个衣衫褴褛不堪的老者,便是当年那谈笑风流的幕僚。

“我自然未死,虽然有些人这五年来从未放弃过追捕我,但我还活着。”黄选哈哈大笑,笑声之中无比苍凉,也无比畅快。这数年来他隐姓埋名,半是乞讨半是流浪,连作梦之时都生恐不小心泄露了自己的生份,心中憋闷已极,如今终于可以一吐胸怀。虽然天还是那天地还是那地,他却有重获自由之感。

董成无语了。他以陆翔为目标,不仅希望在战场上创造陆翔那般的神话,也想在做人上如陆翔般为世人所敬仰。但陆翔那身后的凄惨悲凉,也让他午夜梦回之时出一身冷汗。

“我此来,是为了劝你与李均合作的。”黄选直接挑明了来意,但他说得依旧足够婉转,并不是劝董成降伏,而是劝他与李均合作。

在黄选这般前辈面前,董成却无法掏出那两朵棉花塞住耳朵。黄选从他那深沉的目光之中看出了他心中的抵抗之色,微微扬眉:“你以为若是陆帅在你这情形之中,我是否会劝陆帅与李均合作?”

他这一句话问得如此突兀,以至于董成也不得不提起头来正视他。董选没有立即回答自己的问题,只是捋了捋自己的乱须,眼中射出怆然的光芒。活着的人可以对事情作任何假设,而逝去者去永不可能来听这假设,来为自己辩护了。

“若是陆帅在我这情形之下,你是否会进言?”董成终于问出声来,坐在一旁的罗毅心中一阵暗喜,沉默许久的董成终于开始发问了,这是一个好的兆头。

“我一样会进言,但我以为,陆帅定然不会接受我的进言。”黄选看了看董成,见他脸上浮出冷笑,紧接着道:“不过你与陆帅不同。”

“我是与陆帅不同,若是陆帅,怎能让那李均小儿侵入我大苏疆界,怎能让我苏国百姓受那乱军流匪之荼毒,怎能让这些许小辈污了我朝陛下圣听?”

黄选嘿嘿冷笑了几声,最后冷笑变成了狂笑,笑声中充满了不屑与轻蔑。即便是心如槁木的董成,也不禁给他笑出了怒气,旁边的罗毅暗暗担忧起来,虽然外面有数百和平军将士,但董成要是暴起伤人,自己有伤在身,黄选是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门外的数百和平军战士只怕阻不住董成。

“我敬先生是陆帅心腹,故此以礼相等,先生若是不自重,就请便吧!”董成终于按不住怒火,起身欲退入里屋之中。

“我笑你空以陆帅第二自许,却丝毫也不懂陆帅之心,我只道这天下除我之外,终有一人能真正理解陆帅,却不料你也如那世俗之人!”黄选声音沙哑,言语之中隐隐有哭意,这般虽然文弱却有着铁铮铮傲骨的男子汉,发出如此悲鸣,让铁石之心的人也不禁动容。

董成收住脚步,回身来道:“既是如此,请先生指点陆帅之心究竟如何。”他没有坐下来,那神色是表明了,若是你说得无理,我立刻便走。

“五年之前,苏国之中,是陆帅得民心还是昏君奸臣得民心?”

董成无语,这是一个令他难以回答的问题。他不回答,便是答案了。

“五年之前,苏国之中,是陆帅得军心还是昏君奸臣得军心?”

黄选的第二问紧接而来,只改了一字,言下之意却让董成悚然,五年之前,苏国百姓将士,个个甘于为陆翔效命,便是在苏国内纵横驰骋视百万官兵如草芥的山贼盗匪,闻说陆翔单枪匹马前来收降,立刻尽皆拜伏归附。若是陆翔当时有意问鼎,或是如柳光现在在陈国所为的废立之事,这苏国江山,究竟是由哪位陛下坐镇,倒真是个疑问了。

“主上疑忌,奸臣用命,贤士斥退,忠臣遭戮。董将军以为,陆帅是否明白这些浅薄的道理?”

“陆帅自然明白了。”看到黄选那不容托诿的目光,董成只得勉强地道。

“正是,那陆帅为何依旧不怀贰心,依旧忠心耿耿,依旧上书直言,甚至冒武人干政之大不讳,上书言皇储之事?”

“自然是陆帅为国为民之心,天人共鉴!”董成终于有了反驳之机,他紧接着道:“故此,我虽不才,也欲如陆帅一般,为国尽忠,为君尽节,虽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不错,陆帅宁愿自己身死,也不肯起兵反叛,只不过他为的,却不是什么陛下,而我苏国的百姓!”黄选不等董成再出言,又道:“若只是为自己一人忠义之名,陆帅怎能不考虑帐下幕僚将士生死?他这一死,必然令帐下将士群龙无首,必然让数万无敌军烟消云散,若是你,董将军,你忍心让部下因你之故而受连累么?”

董成汗涔涔而下,往常念及陆翔之死,人人想到的皆是陆翔之死实在可惜可怜可痛,却无人能想到,由于陆翔之死,他帐下三万无敌军将士也遭受灭顶之灾。或殁于沙场,或亡于国内,这一切,以陆翔之能,如何不能料到?

换了自己,一手拉扯出的数万军队,聚集一国精锐之师智能之士,自己忍心让他们陪同自己一起消失,忍心让他们作为自己的殉葬品,忍心让他们成为自己千秋忠义之名的祭物么?一将成名万骨枯,这枯去的万骨之中,有多少是敌人的尸体,又有多少是忠心耿耿的部下的骸骨?陆翔那光彩夺目的忠义神像之后,有多少屈死的和平军将士在哭泣?

“你……你……”自己心中的偶像,被偶像最信任的幕僚一手打碎,这让董成透不过气来,他的脸色,由这几日来的阴沉变为枯黄,仿佛没了生机。

“我是从这三万无敌军的尸体中爬出来的,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当时情形。可是,我不怪陆帅,我不怪陆帅,我明白他的,我是明白他的……”黄选言语哽咽,他将脸偏到一边去,长长吸了口气,略微平静了些才道:“若是陆帅将心中所料之事说与众将士听,你知道结果会是如何么?那便是如本朝之初,众将裹胁陆帅起兵称王,只需一件黄袍,便可以让陆帅不得不如此。若是真的走到这一步,那我大苏百姓,在岚国虎视眈眈之下,先要经内战之火。陆帅念及我大苏亿万百姓,念及这天下殷殷相望的军民,他实在是不忍心,不忍心为了自己,令苏国百姓再遭此大难。无敌军上下与他,有如手足兄弟子侄一般,他要牺牲,第一个是要牺牲自己,第二个是牺牲自己最亲近的人……这怨得谁来,这让我们如何能怪罪陆帅?要怪,便只能怪我们自己与陆帅太亲近,要怪只以怪我们自己宁愿死上一百次也要换陆帅平安,要怪便只能怪那在京畿之中定下这千古奇冤的昏君奸臣!”

董成深呼吸了下,以平静自己的心绪,他原本以为陆翔为成全自己忠义之名,将三万无敌军作了自己的殉葬品,若真是如此,看似忠义正直的陆翔便是这世上最自私之人。但黄选的倾诉,让他更深一步认识到陆翔当时的心理,料到自己身后的悲惨,陆翔的最后时日定然心如刀割,其中痛苦,岂是他们这些人所能真正理解得到的?

“天人共鉴……天人共鉴……”他忽然想起那个传闻,陆翔死后在他遗体之旁,发现用剑在地上刻的这四个字,陆翔所言的天人共鉴究竟指的是什么?是自己忠心耿耿却被君上所杀?是自己有破敌之机却为自己人出卖而失去了“无敌”之名?是和平军三万将士的生死在他一念中决定?是苏国百姓由此免去数年战火血泪?

“如今你知陆帅之心么?他所忠的,不是某个帝王,而是我大苏的百姓,他所义的,不是某个君上,而是这些对他寄与厚望的将士。”

黄选之语让董成不由自主地深深点头,以往尊崇陆翔,原来尊崇的并非真正的陆翔,但透过那层光环,却发现真实的陆翔更为伟大。

“如今李均兴兵报仇,其志并不是杀了奸臣那么简单。”黄选牵回正题,眼中的悲哀之色却依旧,这令董成甚至以为,黄选历经大变屡遭劫难之后,眼中的那一抹悲哀已经无法消失了。

“李均若是只为复仇,以他之力,要刺杀奸臣并不困难,但一个奸臣死了,昏君便会另外寻一个奸臣来助他,仍旧会有陆帅这样的人死在阴谋之中。我料李均想做的,是要将这种体制彻底打破,让为国尽忠者能死得其所,让为民尽义者能生有其荣。尊夫人曾有欲享将军死后哀荣之语,可为何总要让好人在死后才有荣耀?”

董成不得不承认,自己原本以为固如长堤的心灵之坝,开始动摇开始崩溃。黄选寥寥数句勾勒出的李均的目标,确实极有吸引力。

“李均有李均之目标,我有我之目标……”他勉强道,既是为了抵抗黄选话语中透出的深意,又是为了说服自己。

“将军以陆帅为目标,自然应将苏国百姓将士放在心中,要牺牲首先得牺牲自己。”黄选连珠炮般的话语让他勉强挤出的自辩显得苍白无力,“如今李均大军西指,攻向清桂,将军应知其意。若是将军出面为民请命,则李均此去便能势如破竹,若将军在此独善其身,则清桂百姓将士,甚至全苏国的百姓将士,都会遭灭顶之灾。虽说李均为其始作俑者,但将军午夜梦回扪心自问,岂能无愧疚之处?这一切伤害,将军原可将之改变,至少可将之降至最低处,将军为全自己千秋忠义之名,将苏国百姓将士置于不顾,将军何其残忍!”

董成脸色苍白,疲倦地一挥手,道:“先生且住,先生且住,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黄选心知能说的都已经说到,若是董成再不动心,那便非他力所能及,因此拱手道:“既是将军明白了,我也不再多言,我先告退,打扰了将军静养,还望海涵。”

待到黄选与罗毅消失在门外,董成伸出宽大的手掌捂住自己额头,虚弱地缩入椅子之中。此时里屋慢慢走出一个纤弱的身影,缓缓来到他身边,自己的手塞在他的另一只手中。

“我一直以陆帅为楷模,却从来未曾真正明白过陆帅……”董成在这只细小的手上轻轻抚摸着,无力地道。

“妾身也不一样么,我一直想嫁个陆帅那般的奇男子,却从未想过那般奇男子的痛苦……我们对陆帅的要求,是否高到了让陆帅本人也无法承受的地步?”

“我该如何是好……”董成将自己的头埋入那双小手中,孙夫人看着自己的丈夫,眼中流出无限爱怜:“现在想来,妾身对将军的要求,是不是也高到了让你无法承受的地步?将军,无论你想做什么,无论你如何去做,我都坚信你有充分的理由,你都是如陆帅一般,绝不会先考虑自己的。只要你我二人明白,那世人的飞短流长又何足挂齿?”

“你之意思是要我放了你,好让你与李均小子继续折腾下去?”在听完鲁原之话后,吴恕闭起了眼,再不让鲁原从其中看出自己的心意。这个鲁原,倒并不仅仅是个说客,李均小儿以登台拜士之礼请他相助,看来并非仅仅为了哗众取宠。

屋子里一时间死静下来,除了呼吸声,再也听不到任何响动。空气似乎也凝滞了,这让鲁原觉得有些呼吸不过来,要成大事,先得在这生死一线间行走,这其中的压力与危险,远远超出了他以往的预料。他情知生死存亡就在这一刻,先前自己所做的努力,究竟会换得个如何的结局,便要由这最后一刻他的表现来决定了。

“究竟该说什么好?”他心中不住盘算,脸上神色却是不变。是该继续说服吴恕,还是跪地求饶?他觉得难以抉择。既是无法选择一个最好的方式,他最终只得采取最笨的手段,那便是默不作声。

死一般的沉静持续了足有一盏茶功夫,吴恕诧异地睁开眼,只见鲁原靠在椅子之中,竟然如他一般闭目养神。

“看来你是不想活了……”吴恕冷冷笑道:“已经在闭目等死了么?”

“当说的,小人都已经说过了,如何抉择已非是小人能左右的,决定权在大人手中。小人生死虽然事关大人百年之计,但小人的生死却在大人的一念之间。”鲁原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微微一笑,这笑容虽然很无力,但却让吴恕却不得不承认,此时此刻,鲁原却实没有什么好再说的了。

“你记着,我饶你一命。”吴恕缓缓道,身后屏风那边传来只有他才明白的声音,他若无其事地道:“但却并非你言辞打动了我,事实上我即便是杀了你,李均也一样会攻打大苏,他绝不会为失去你这一个说客细作而中止大计。只要他给大苏施加一定压力,那么那些意欲扳倒我者便会迫不及待地跳出来。”

鲁原根本无法插嘴进去,此刻他能做的,便只有听这奸臣说下去,这奸臣能得苏王的恩宠,能算计陆翔于无形,果然不是一般的人物可比拟的。

“我只不过要借你之口,让李均退兵罢了。你且去告诉他,要他见好就收。”吴恕嘴角往上轻轻撇了下,“他听了你说的话,便会退兵了。象李均那样的人物,我比你们更要了解。”

当全身乏力的鲁原踏出了相府大门时,晚风一吹,他觉得混身冰冷,方才察觉到自上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湿透。同吴恕这般的奸相斗智斗嘴,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尚差了许多。但最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并不是吴恕最终还是饶了他,而是吴恕最后的那句话。

“象李均那样的人物,我比你们更要了解。”

现在的鲁原,绝不敢再把吴恕只当作一般的弄臣,因此也不敢把他的这句话当作一般的大话。这一句话让他陷入深思之中,世界上最了解一个人,除了他自己或者是他的同类,便是他的最好的敌人,吴恕究竟是李均最好的敌人,还是李均的同类?

这个想法让他心中觉得极为不舒服,身上也更为寒冷,他轻轻打了个寒颤。

“妙极!”

李均打开自溪州传来的快报,只看了两眼,便喜得叫出声来。

“如何了?”魏展惊奇地侧过头来,想看看那快报中的内容,李均将快报递与他,目光炯炯望着正北方向,脸上的欣喜之色缓缓收起,道:“不唯董成已经同意归顺于我,而且我一个故人他还活着,这实在是太好了,太好了……”

魏展没有急于看那快报,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李均,李均向来极少这般感情外露,定然是这快报中的那个故人,勾起了李均的某些回忆。

“恭喜统领!”当他看完快报之后,也禁不住欢欣鼓舞,得到董成允诺归顺只是其一,更是为了陆翔当年重要谋士之一的黄选不但活着,而且前来投靠了。这也就是说,那些忠于陆翔的人物,开始承认李均为陆翔的后继者,在于号召力上,有着莫大的臂助。

他又看了一遍那快报,禁不住叹道:“这真是老天欲助统领一臂之力啊!”

“老天欲助我一臂之力?”李均被他这句话从沉思中唤醒:“这贼老天如何会助我一臂之力?这贼老天自我九岁起,便未曾助过我一回,此时反倒发起善心来了,其中必然有诈!”

见他将老天也当作战场中的对手盘算,魏展忍不住大笑起来,他却不知,李均心中确实是极恨那老天的,若是有老天在,那为何要让为善者受罪,又让那些作恶多端者世代荣华?

董成的归顺,让李均在清桂战略上手段能够更为灵活。当得知以固执忠诚著称的名将董成也擎起李均的赤龙战旗之后,清桂四郡官民尽皆哗然,一方面痛恨向来自诩忠贞如陆翔的董成成了“卖国贼”,另一方面则对于和平军的军威更为恐惧。

痛恨也好恐惧也好,该来的总是要来,想避也无法避开,人生之中许多事情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