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上)
作者:圣者晨雷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64883

第一章阴影

第一节

时光如流水般逝去,转眼间,秋天又来了。

对于陈国的百姓来说,这个秋天,是一个可怕的年成。春旱持继了许久,官府忙于战争,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水利工程,以致于夏秋两季粮食几近绝收。地方的豪绅则依旧歌舞升平,商人则囤积居奇。都城洛郢的米价已经涨到了三个金币一担,而在丰年三个金币足以让五口之家舒舒服服过上两个月。其余乡村更是惨不忍睹,饥饿的百姓不得不去荒野山林中寻找食物,但人多而食少,饥饿难耐的儿童昼夜啼哭,让不少父母不得不狠心将他们抛弃于野。人食人的传闻虽然未经证实,但每当看到饥民们饿得红肿的眼睛,就让人不寒而粟。

百姓们将这个天气归咎于去年冬天在祭天仪式上发生的怪事,被捉来祭天的人与在民间颇有好评的长公主裴紫玉同时失踪,这件事触怒了众神,才导致天旱无雨的。其说虽然荒谬不经,但至少有一点,原本对陈国较为友好的北方大国岚国国王武纬,因为不能娶到有绝色之称的紫玉公主而大怒,任陈国如何哀告,也不肯支援一粒粮食。而周围几个国家,洪国不必说了,那是陈国世仇,若非干旱同样袭击了他们,只怕他们立刻会乘机来攻打。苏国虽然近些年与陈国能维持表面上的和平,但两国间的穹庐草原上,戎人也陷入饥饿之中,粮食根本无法运达陈国。夹于这三大国之间的中行国、白国、蒙国则是力不从心的小国,虽然也希望能帮助陈国,但他们实力有限,只能爱莫能助了。

南方的恒国与陈国有着漫长的边界,这一年恒国大获丰收,原本可以帮助陈国。但恒国国王吴玉宇雄心勃勃,自其登基三十年来任用与陆翔齐名的柳光为帅,大大小小吞并了九个国家,恒国的边界自南向北拓展了千里,直达陈国之侧。阵国的灾荒对于他来说正是大好时机,如果不是国内此时也面临着巨变,柳光那举世闻名的柳家军,已经兵临洛郢城下了。

同属于灾区的余州,较之于陈国其他地方,则要幸运的多。虽然战乱持续了一年时光,但战火一熄,顽强的百姓便开始为了生存而挣扎。李均以为狂澜城的贸易收入与雷鸣城的银矿收入,足以让他那本来就不大的军政机构比较阔绰的运转下去,因此下令免去了余州农民的税粮,因此虽然收成不好,但百姓们的实际收入却未减少多少。当百姓欢庆幸之形落入李均眼中之时,他不由得叹道:“苛捐杂税远比自然灾害让百姓更受罪,人祸猛于天灾啊。”

说这番话时,李均正在送纪苏回穹庐草原的途中。余州的局面暂时安定下来了,和平军与戎人的关系也必需重新确定。经过这半年的交往,双方已经有了一定的依赖与信任,特别是在李均与纪苏之间,原先的敌对已经逐渐淡去,更多的是某种内心深处的默契。

当然,李均并不指望用这么短的时间便能消除戎人与常人间长达数千年的仇视与憎恨。即便是他与纪苏,虽然不再争吵打架,但也远谈不上亲密。他这次送纪苏回穹庐草原,一方面是为了实现他对纪苏的许诺,更重要的是他要同纪苏的父汗,穹庐草原之上三个戎人部落的大汗忽雷进行面对面的谈判。

“草原景色,果然与余州不同啊。”李均望着四周,天高云淡,放眼所至之处,全是无垠的草场。由于天气持续干旱,而且秋天已至,草原一片枯黄,行了两天也没有看到戎人牧民的踪影,但李均仍不由为眼前所见景色而惊叹。

纪苏也长长舒了口气,比之狂澜城略带腥味的海风,这穹庐草原上的空气充满着草的香味,这让她精神更为振作。她斜睨李均一眼,脸上微露红晕,道:“你还喜欢吗?”

“那自然,这儿天地悠悠无边无际,让人的心胸都开阔了许多。”李均虽然也算见多识广,但草原风光对他来说还是初见,忍不住赞道。

“如果让你日日都生活在这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上,你可乐意?”纪苏声音轻柔,便如秋风吹拂着草地,她秀眉低垂,脸上娇红欲滴,若是李均看了,定然会觉得这种娇羞出现在她身上有些不可思异。

但可惜李均偏偏极目四眺,没有注意纪苏。他长叹息一声,道:“在这里居住虽然不错,但我们都知道,看似无边的草原,还是有着极限,草原之外别有天地啊。”

纪苏脸上的娇红逐渐消失,化作唇边的苦笑。这个男子是真的丝毫不懂自己的内心,还是故意在装傻,亦或是心中另有所属呢?为何他的眼睛,总是盯在墨蓉,那个身材矮小的越人女子身上?为何到了如今,仍未曾从他嘴中听到一句合自己心意的体己话儿?

“你准备如何对我父汗说?”纪苏决心向李均挑明,有些事情,必需去面对,如果总是回避,幸福便会随着时间与时机一同悄悄溜走。直面固然需要勇气,总比事后懊悔得肝肠寸断要让人好受得多。

“我希望他能同我达成协议,戎人与常人之间,能和平相处互通有无。”李均略微思忖着,道,“当然,如果能让大汗同我们结成互助同盟,那是再好不过的,实在不行,能维持现在这咱局面,我也可以接受。”

纪苏又是羞又是恼,这个白痴一般的男子!自己问的是他如何同父汗说与自己的事,他却以为自己要谈的是什么军国大事!虽然戎人女子敬爱的是胸怀天下的英雄,但此时此刻,此处此景,难道就不能说上几句温存的话吗?

“我是说……我是说……”纪苏欲言又止。虽然戎人女子豪爽,但这终归是羞人的事情,无论如何也该是男子先提起的,自己怎能在他之前提及?看着李均闪闪询问的目光,纪苏心中更为紧张,终于将那半句咽了回去,改口道:“你准备在这住多久?”

李均挠着头,对于纪苏此时的表现,他觉得有些不适应。“这个,恐怕不能呆太长时间,我让孟远去请凤九天了,估算时间不用多久他们便会到来,余州杂务也多,我可不能总是偷懒躲在穹庐草原。”

纪苏不再作声,再坚强的女子,在爱情面前也会软弱如羔羊,如果说一开始她被迫跟在李均身边,一方面是为了自己在破天门战神像前戴上那诡异头盔时的誓言,另一方面则是想伺机杀了李均以雪奇耻,那么现在,经过与李均半年的相处,她已经无可救药的喜欢上了这个年青的将领。喜欢他的足智多谋,喜欢他的英勇大胆,喜欢他对待自己人时的真诚和蔼,喜欢他面对敌人时的凶狠冷酷。喜欢他的一切,既喜欢他的优点,又喜欢他的缺点,甚至于连他不解风情时的傻样子,也让纪苏觉得可爱。爱情中的人,总是盲目的。

她看着远方,大草原上秋风瑟瑟,带来了丝丝凉意,由于地势处于高原,穹庐草原的气温比余州要低上许多。余州人还穿着夹衣,草原上的牧民就必需用大袄裹住自己了。纪苏的小辫子在风中轻摆,不时有几缕俏皮的头发飘过来遮住她的目光,她轻轻拂开这几缕青丝,象是拂开心中的阴影。

“我们来骞骞马吧!”她回头嫣然一笑,对李均道。

“好,我绝对不会输给你的!”李均的少年心性并没有完全消失,听说比赛他便两眼发光,但不等他催促马儿,纪苏就抢先驱马前进,风中扬起一串串银铃般的歌声。大草原的歌声,就象这草原一样,清亮悠扬。

“你赖皮!”李均夹着马腹,座下大黑马长嘶奔驰起来,远远地追向前方纪苏的枣红马,片刻间,这两人就把随同他们的骑兵远远甩在身后。

“我们也快点吧?”一个护卫骑士看着与他并驾的军官,李均的护卫长曾亮道。

“你可真笨,他们两个人在一起,你要去惹人嫌吗?”曾亮年纪接近三十,脸上露出与周围这帮毛头小子不同的微笑,扬着马鞭道:“放心,他们会在前面等我们的。”

众护卫恍然大悟,脸上都浮出嗳昧的笑容,对于李均与纪苏的传闻,他们知道的也相当不少了。虽然作为李均的护卫,他们最了解这两人之间的关系,但英雄美女,总是人们关注的焦点,即使英雄美女之间没有任何事情,人们也总希望他们能发生一些事情,更何况李均与纪苏之间,确实存在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呢。

大草原中的李均,他的心却在整个神洲。而神洲在这一年中发生的巨变,也示乎预示着一个新的纪元将到来。

这年秋十月三日起,有慧星悬于南天空中,昼夜皆可见之,四日乃不见。这四日里,日月无光,天昏地暗。

接着恒国传来消息,恒国首都昌平城西山中似有小儿啼哭之声,但遍寻之,不见任何踪影,周围百姓大恐,传言有妖孽云云。

十月十一日,陈国西南地震,西南重镇南台被夷为平地,死伤无数,方圆百里,人烟绝迹,成为一座死城。

十月二十日,陈国都城洛郢一口古井涌出的水为赤色,老人皆云社稷将乱而民将流血。这异事虽然被陈国国君下令禁止谈起,到百姓们早已人心惶惶,何况又值饥灾,民怨沸腾。

正当陈国国君、陈影的兄长裴矩为这接二连三的异兆而寝食难安之时,两个惊天动地的消息传来。

恒国在位三十年的国君吴玉宇崩,临终没有传位于太子,而是改传位于第六子吴继璋,吴继璋即位第一件事,便是下令撤除柳光兵权,传柳光回京问罪。柳光原本支持太子,自知难以幸免,便领着他那名震天下的柳家军向北接近陈国边境,陈国边防将员派人飞骑转达柳光请求效命的奏章。

这个消息让裴矩又惊又喜。陈国已经多年没有产生出色的将领,所以在与周边国家的对峙中接连败北,他虽有心以武力开拓缰土,但那些文臣武将们却力不从心,如果能得到有“必胜”之称的柳光,不亚于平增了百万大军。柳光与故陆翔元帅齐名,有“北陆南柳”之称,如此人才,怎能错过?

但忧的是,收留了柳光,也就意味着要与拥有雄兵百万的南方大国恒国正面对抗,以陈国的实力,加上这天灾,不能不说是一种极大的冒险。

第二个消息让裴矩立刻打消了疑虑,那就是陈国饥民在“莲法宗”这一秘密教派的组织下,起兵造反。“莲法宗”准备时日已久,不少地方官吏甚至与之勾结,短短七日间,陈国已是烽烟四起,派出的官兵不是被击溃,便是倒戈,已经给莲法宗攻去了大小城池四十余座。而且,莲法宗五掌教中的孙遵、孙导兄弟纠合二十万之众,直逼向洛郢。种种灾异与民谣所预兆之事,看来真的发生了。

“诸位爱卿,当此国难之际,诸位为何一语不发?”

在紧急朝会上,裴矩愤怒地质问文武大臣。

“左相国,你常自称有满腹韬略,如今你有何高见?”他将目光集中在左相国韦达的脸上,充满希翼地问道。

左相国韦达是个年过四十的书生,闻言跪倒在地,道:“请陛下无需担忧,臣以为陛下身登大宝,洪福齐天,区区叛贼,不过是癣疥之患,不需几日便可平之。”

裴矩重重哼了声,这番话与没有说并无不同,裴矩虽然不是什么明君,但什么东西有用什么东西无用他还是分得清的,如果真的有什么洪福齐天,那这些让他头疼的问题就根本不会出现。

“大将军卫捷,你常道陆翔与柳光都不过是粗通兵法,唯有你最精于阵战,如今我将这洛郢城中十万大军交予你,你领兵出征,如何?”他又看向年过花甲的大将军,卫捷也拜倒在地,全身颤抖,道:“陛下……臣已老迈,不堪重用,请陛下另拔将才。”

裴矩环顾朝堂,绝大多数高官都噤若寒蝉,唯有一个不过四品的翰林面带冷笑,嘴唇微动,似乎欲言又止。

“秦千里,你有何话说?”裴矩直呼其名,问道。

“启奏陛下,左相国与大将军所言都极是。”秦千里不阴不阳地讽刺了韦达与卫捷,然后从容道:“大将军言要另择将才,天下将才,无过于陆翔柳光二人者,今陆翔虽死,柳光尚在,大将军明以老迈为由,实则是请陛下任用柳光也。柳光名震天下,而其主不能用之,危机之中投奔我大陈,此正是左相国所言陛下洪福齐天也。”

文武百官大多点头称是,韦达与卫捷虽然听出了秦千里的讥嘲之意,但此刻秦千里的计策确实为他们解了围。唯独御史谏议西门让上前奏道:“陛下当斩秦千里,以阻奸邪之念。莲法乱贼,不过区区暴民,其军以木竹为兵,其将不识军书战略,陛下只要令一偏将,统数万人马,便可逐一诛之。而柳光为外人,来我大陈,若有不臣之心,则社稷危矣!”

“西门让之言绝不可听。”秦千里再次伏厥奏道:“柳光来我大陈,生杀之权皆在陛下之手,其权柄由陛下予之,陛下亦可夺之,何足为虑?相反,若是陛下不恩准柳光为我大陈效力,柳光走投无路挥兵攻我边关乱我缰土,又有谁可以制之?”

两人争论的都有道理,这两人官阶都不过三四品,比之于那些一品的大员倒是有见识得多。正当两人争得不可开交之时,另一个也是四品官的侍郎关朋提出了一个新的建议:“臣以为二位大人所言都有理,陛下何不以柳光为将,领其本部人马征讨叛贼,同时命各州郡起兵勤王,臣闻新任余州牧华宣兵多将广,陛下可下旨给华宣,命他领兵来征讨叛贼。”

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是让余州兵牵制柳光,不让柳光借镇压起义之机坐大,在这个进刻,这似乎确实是最好的办法了。

“传朕急旨,封柳光为我大陈兵马副元帅,统合所过州郡军士,征讨叛贼!”几近绝望中,裴矩下了这个命令,接着他又想到余州,余州混战之时,有大臣建议过派官兵进入,利用各家势力的矛盾将余州军政大权收归国君,但他却无暇顾及,前几日新余州牧、余州都督华宣遣使来朝,送来不少礼物,并称已经控制了全余州,自己还有些不安,此刻正好有了个机会,秦千里的建议正合他心意,让这华宣出兵征讨莲法宗,顺便牵制柳光,最好三方都同归于尽。

远在穹庐草原上的李均,也许也嗅到了空气中传来的血腥气味吧,他心中休息不过短短一个月的战争之血,又开始沸腾起来,这一次,他将面对的对手,将比他想象的更加可怕。

第二节

年过半百的柳光与不到四十便惨死的陆翔不同,他对于军权与力量,有着一份比常人更执著的追求。从他还是一个翩翩少年时起,他便意识到,如果没有力量,在这个世界中只能任人宰割。

要么任人宰割,要么提高自己去宰割别人,生活便是如此。于是,出身没落贵族之家的他,二十岁时费尽心机娶了当时恒国一郡太守之女,这位千金少姐向来以妒闻名,但为了能出人头地,柳光并不认为自己的做为有什么不对。果然,在他岳丈老头的帮助下,他成为千总,并在随同新即位的国君吴玉宇征讨反抗的越人之时,立下了赫赫战功,也让自己的名字进入了这个有着雄才大略的君主眼中。

在让他飞黄腾达的旨意下达后的那个晚上,柳光与年少时的朋友们在一起大醉,半醉中他愤怒地对朋友们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不顾一切的人才能生存。”

但如今他想起当年之话,却不由得苦笑起来。虽然由于保养得很好,他的两鬓只有几根头发露出白意,但他心中仍旧觉得三十年前自己的言语仍过于轻狂,自己真的能做到不择手段吗?如果真的能,为何今天会落到如此下场?

恒国新君对他不满,其根本原因在于吴玉宇曾数次因太子之事询问柳光,柳光皆以太子年长而有德为借口,劝止吴玉宇改立深得宠爱的六子吴继璋,太子方面固然对他感激有加,但吴继璋则对他深恶痛绝。就在他领兵镇压被恒国吞并的淮国内叛乱之时,都城昌平内异变徒生,先是身体向来健硕对他信任有加的老王吴玉宇重病驾崩,紧接着宫中传言老王临终之时更改圣旨立六子为太子,废太子为广安侯。

远在前线的柳光立刻按兵不动,在闻知老王驾崩之时,他平生第一次感到悲痛。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所谓不顾一切而获得的军权与力量,不过是老王的信任罢了,这一切,都将随着老王而去了。

无边的哀伤并没有让他失去理智,他静静等侯新王的决断,他以为凭自己对恒国多年的劳苦,凭自己这三十年开缰拓土战功无数,新王不会拿他如何,但等来的却是命他交出军权回京侯审的圣旨。

“大帅,千万不可回京。”对他忠心耿耿的副帅韩冲谏道,“大帅如果回京,便如羊入虎口,只能任人宰割。”

柳光微眯他长长的双眼,捋着颌下的长须,面无表情地道:“不回京,那当如何?君命不得不从啊。”

“大帅何出此言,这恒国的江山,是先王与大帅胼手胝足打出来的,先王常言恒国江山,也有大帅的一半,如今新君无道,大帅何不起兵讨之?”他的幕僚,面白无须的军中主簿公孙明说出了惊人之语,一边说,公孙明双眸流转,悄悄观察着柳光脸上的表情。

“住口!”等公孙明口中的话完全说出来,柳光大怒地道,“你是想陷我于不忠不义吗?竟敢出此大逆之言,难道你不想活了?”

公孙明却从柳光的责骂声中听出了另外的意思,他心中暗喜,知道自己这回又猜对了。“大帅,忠义又能如何?”他跪下叩首,声泪俱下地道:“大帅不见陆翔留了个忠义之名,却身葬异国他乡么?”

“大帅!”营中诸将一齐跪了下来,望着这一片追随自己在南征北讨中幸存下的将领,柳光的眼睛眯得更细了,脸上的皱纹也微微抖了几下,他道:“你们是不是早就商量好了?”

“不敢,属下等一心只为大帅安危,也顾不上其他的了。”韩冲代表诸将委婉地回答了柳光。

柳光在营中左右踱了会儿,追随他许久的部下都明白,这是他在做重大决定前的征兆,片刻后,他回到自己的交椅之中,证明他心意已决。

“是你等陷我于不忠不义之中的,那么,一切便如你等之意吧。”柳光眯成一丝的眼中冷光一闪,轻描淡写的道。

“我等唯大帅马首是瞻!”众将领齐声应诺,一时间,某种微妙的气氛笼罩在营帐之中。

“那么,回军北上!我们得避开昏君的部队,争取在昏君调齐大军以前进入陈国。”柳光道,“昏君对我不仁,我却不可对其不义。”

众将士皆讶然相视,柳光用兵,向来无所顾忌,他从来不会因为担心误伤百姓而回避作战,也不会在拿定主意之后仍心存疑虑。他既然决定了为了生存而反抗,那么就绝不会考虑对那个背弃他的君主讲什么仁义。

“大帅,还请三思。”公孙明谏道,“如今晕君即位,海内尽皆观望,大帅只需登高一呼,恒国百姓定然群起响应,大帅自可以吊民伐罪,以成万世之业,为何北上回避昏君?”

柳光捻须一笑,道:“你们所见的仅此而已。”他不再说下去,众将也不敢再问。

柳光当然不是真的为了什么仁义而不肯直接与吴继璋对抗。新君虽然继位得有些蹊跷,但受先王遗泽,天下军民决不会轻易叛之。他柳光虽然于民于国立有功勋,但此次出征所统兵马不过五万,如何能与吴继璋的百万大军相抗,而且,多年战争中,虽然他武勋无与伦比,却是在杀戳无数枯骨成山的基础上才得以实现的,百姓畏他手中兵权,敬他指挥作战的才能,却不是从内心深处爱戴他。而世家豪族则对他娶悍妻以谋前程的风骨一向没有好感,没有实力,他是根本不可能取得成功的。

更何况,他心中还深深意识到,吴继璋避过他的耳目,干净利落地继承王位,这证明这个新王绝非等闲之辈,至少他周围有足智多谋之士。如果他所料不差,老王的暴亡,其中也有问题。这样的人物敢有恃无恐地剥夺自己的兵权并扬言要拿自己回京审问,如非准备就绪,绝不会如此。这些话,他不愿也不会告诉部下们,一则唯恐让他们多担忧,二则虽然部将追随他日久,但他仍不敢完全相信他们,谁知这其中是不是就有吴继璋安排的人呢?或者,吴玉璋背后那布置阴谋的人,是不是还留有后手呢?

想到这里,他眯得紧紧的双眼中射出阴冷的光,但光芒只是一闪,便又换上了那不动声色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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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继璋果然篡位了!”

在得知吴玉璋继位之后,在柳光此次征讨目标,被恒国所灭亡的淮国的某个城市里,一个英挺不凡的男子端起琉璃杯,将其中琥珀色的液体一饮而尽,再将酒杯放下,白皙的双颊浮起一团红云。

“公子的计策自然万无一失。”站在他身前,年纪足足有他三倍那么大但态度却极为恭敬的老人道,“公子还有何吩咐?”

公子优雅地抬了抬上颌,旁边捧着酒壶的美丽侍女轻移莲步,熟练地倒满了一杯,又悄而无声地退下。

公子重拿起酒杯,缓步来到窗前,透过窗纸望着外面隐隐约约的景致,他陷入沉思之中。虽然他早就告诫自己,不要为负担太多的回忆,但他却不能不回忆。

“吴玉宇那老贼。”即便是优雅如他者,在谈到这个令他国破家亡、永失所爱的罪魁祸首时,也难以扼制地骂了声,然后接着道,“他终于死了,是吴继璋动的手?”

“正是,吴继璋果然亲手杀死了他,他临死前那神色,想来定是精彩绝伦。”老人咬牙切齿地道,那个敌国的君主,并没有因为死去而得到他的尊重。有些仇恨,用鲜血与死亡也抹不去。

公子冷冷一笑。天下事便是如此,为了权力,为了那对世上所有人生杀予夺的权力,有什么事情不能做的?千百年来,为了权力,父子成仇兄弟反目者岂止恒国吴氏?那些表面上高贵无比,看起来可敬可佩的大人物们,有多少不是这样满肚子肮脏的呢?自己为何会生在这样的家庭之中,也许,作为一个普通人,自己会更快乐些吧?

想到这里,他略有些厌恶地皱了皱两道剑眉,如晨星般的目光透过窗纸,看透过时光,似乎看到了数年以前,那个没有等到他回来的少女,那个在世家名门中唯一纯洁无瑕的少女,在她永远闭住的眉间,那一抹无法解开的愁绪……

“那么,就便宜了吴玉宇了。”公子的话语里有着浓得化不开的恨意,“下一步,就是要对付柳光,柳光……”

“吴继璋已经勒令柳光交出兵权回京侯审了。”老人弯腰道,眉间有着一丝喜意,“只要他一到昌平,便同落入我们手中没有差别,公子要如何处置他都不成部题。”

公子回头直视他片刻,唇间浮起一丝笑意,这笑意让他显得更加英俊,也让老人感觉到自己似乎说错了什么,从公子那年轻的脸庞上,传来了让他无法抗拒的压力。

“你以为,柳光会坐以等毙吗?”公子悠悠地道。

老人脸上掠过一缕阴影,道:“当年陆翔几乎毫不还手地面对杀他的人,柳光与陆翔纵有不同,想来不会做出什么大逆之事吧?”

“会的,他会的。”公子又移开目光,转回到窗上。

“公子所料定然不差。”对于公子的推断,老人非常信任,甚至胜过自己的判断,不唯公子在他们一筹莫展之际挺身而出,领着他们走出了困境,也为了公子那令人难以平视的身份。

“你心中定然奇怪,我明知柳光会做出大逆之事,为何还要让吴继璋与他反目。”公子缓缓道,“如果只是要杀了柳光,这很容易,但这如何能解我心头之恨?我不唯要让柳光死,还要让他身败名裂,要让他为世人所唾充!”说到这里,公子哈哈大笑起来,但这笑声中,却充满着憎恨与寒意,让老人的心头,也禁不住颤了一下。

“下面要做的,就是整合我淮国旧部,这次举义,我不仅要复国,还要兼并天下,让天下人都知道我大淮有人!”笑声止歇,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一面把玩着那精美的琉璃杯,一面轻轻地说。这如果是李均说出定然要雄壮无比的话,他只是轻轻的缓缓的说,却充满着与李均相同的气势。老人几乎用一种与他年纪不相称的崇敬的目光,望着自己的主上,他坚信,公子说出的,就定然会实现。

“老臣这就告退,去办理此事。”老人明白了公子的意思,躬身后退了几步,才转身而去。

“若儿……你看到了,你的仇,我一定会替你报的……”公子仰首向天,心潮澎湃,良久无语,忽然挥手示意侍女退下。

“你来了就出来吧。”公子冷冷地道。

室内暗黄色的光芒闪了一下,一个手执长杖的白袍人突然出现,脸上带着一丝笑意。

“不愧是凌琦殿下,小人的土遁术也无法瞒过殿下法眼。”这个人年纪似乎也不到三十,口气中虽然尊敬,但神色比之方才的老人却要自信得多。

“……”凌琦以沉默应对他的称赞,这个人来此,绝不是为了说几句吹捧之语的。

“殿下,我是来替教主大人传语的。”这个人面对凌琦的冷漠,仍然潇洒自若,似乎根本不觉得自己碰上了一个钉子。他又道:“殿下虽然复仇心切,但千万不要纵敌,猫玩耗子,是会被耗子逃走的。”

“我的事情,不劳教主大人多操心。”凌琦开始回击,“教主大人只管等着,等成为全淮国独一无二的教宗便是。”

那人的眼光闪了一闪,忽然道:“那话我是替教主大人传的,我自己还有几句话想对殿下说。”

凌琦直视他的双眼,两人的目光对视许久,似乎都从对方目光中看出了什么。

“方圆百丈之内,没有任何异动。”凌琦缓缓道,“你有何话,就尽管说吧。”

“我倒希望殿下能把局面搅得越乱越好。”那人的神态恭敬了许多,“为配合殿下的计划,小人来时说动教主,令陈国莲法宗起兵举事。”

凌琦眼光流转,惊异之色在他眼中一闪而过:“你是让柳光去陈国吗?”

“正是。”那人微微有些失望,没料到自己精心布置的局面,被凌琦一眼就看穿。既是如此,不如挑明了同凌琦说出自己的计划。

“区区淮国,对于殿下才华来说,未免太小了。而区区淮国教宗,对于我幽冥宗(注1)也未免太小了。”那人有力地道,“既是如此,为何不替殿下留下个进军全神洲的引子?”

“其实是诱我进军全神洲吧。”凌琦的目光带着明显的讽刺之色,对于这个人的这种安排,他很不以为然。

“你们以为,区区淮国便可以让我止住脚步吗?若儿,如果你在,你一定明白,明白我的眼里看到的不只是这区区淮国,也不是这区区南神洲的九国,而是整个神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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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弦月下,雷魂的影子有些长,有些孤单。

身为拥有强大灵力的法师,他当然不会惧怕黑暗,至于孤单,对于他这样兼负着特殊使合的人来讲,他已经习惯了。

站在他选为临时观星地点的小山包上,仰首星海,群星摇摇欲坠,似乎要扑入他怀中,似乎自般若开天地的那时起,他便站立于此,与着群星窃窃私语。

在星空中,他能看到普通人无法看到的征兆。

“陈国……余州吗?”他轻声细语,一丝微微的笑意在他脸上闪过,只有孤独一人时,他才肯将自己的内心展露出来,即使是短暂的一瞬。

他想起白天遇上的一个小流浪儿,想起那流浪儿带来的一个他非常不习惯的朋友的问侯与邀请。

“来陈国余州,我们都在等你!”他似乎看到那张看似冰冷的少年佣兵的脸,又似乎看到一个有着爽朗笑容的美丽的越人少女的脸——虽然每当看到自己时,那张脸会传递出一些让他不得不回避的神情。对了,还有那个有些模糊了的动则“买卖长、买卖短”的夷人的脸。

“那就去一下吧,顺便去看看他们。”他悄悄对群星道。

在他目光最后投向群星之时,一层阴影浮现在他的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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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幽冥宗是神洲众教派中最特殊的一个,信仰的神是上古诸神之外的死神幽冥,他们认为人死之后都要来到幽冥之处,因此全神洲都只应信仰唯一的真神幽冥,而其余的神不过是为了逃避幽冥力量而胡编乱造出来的歪门邪道。他们尤其痛恨后世诸神创立的儒、道、释等教派,认为这些教派妄图通过修炼逃脱幽冥的审判与惩罚,因此,他们对于三教有着先天上的恶感。他们的教徒极为隐密,因为拥有强大的力量,所以以此得到巨大的财力与物力。百万耳朵战争之初,四海汗能以区区一戎人部落进而横扫天下,在创业之时传闻便得到了幽冥宗的暗中支持,只不过后来在四海汗身边出现了一个神秘的男子努力,才让四海汗由全力推广幽宣宗屠杀其他教派改为兼收并蓄,但这又使得幽冥教与四海汗反目,最终导致四海汗大帝国的崩溃。

第三节

夕阳如火,残云似血,整个西边天空,都被这晚景遇得鲜红。这红色的光芒洒在李均身上,使得他的那身新制铁甲,也显得象刚染上了血迹一般。

除了跟随他送纪苏回家的骑士外,没有别人随从。在得到余州传来的紧急军情快报后,他当夜便要起身赶回来,苦苦挽留他没有效果的纪苏,赌气不肯再跟从他回来,但此时李均已同忽雷汗达成双方同盟的协议,有没有纪苏在身边为质,对他来讲也不算很重要了。

因此,他挥别仍气鼓鼓的纪苏时,没有一丝迟疑,只是看到她眼中隐隐约约的雾气,心中微震了一下。也只是微震一下而已,在陷入对墨蓉的那种难以言状的甚至有时是痛苦的情愫之后,对于女子,对于感情,他本能的有种要回避的心理,即便函是发觉自己对墨蓉的依恋已经超过了普通朋友界限之前,他的“恐女”症也让他对女子敬鬼神而远之。

他回避了纪苏的目光,他眼神中的这一抹惊异却落入了纪苏的眼中,纪苏心中立刻翻腾起一阵酸楚。

“他是有意在回避我吗……”呆呆立在那儿,看着李均纵马消逝的背影,纪苏的心随着那身影的远去,而一寸寸慢慢提了起来。对自己的父亲,她似乎也未从如此牵挂过,这个不解风情的男子,究竟有什么好的?

秋风吹在身上,穹庐草原上的秋风分外寒冷,也许,今夜就要下这一年的初雪吧,本来希望他留下来,等过了年关再一起回余州,同自己在自里呆上几个月,他会不会忘了那个……那个……越人女子呢?他这次回去,会不会是陪墨蓉回越人岭呢?

肩膀上传来一阵温暖,纪苏回头看去,父亲慈祥的双眼闪着老人特有的智慧的光。

“是雄鹰就该在高高的天上飞翔,只有燕雀才在巢边徘徊。”忽雷汗用了一句草原上戎人的谚语,然后微笑着道:“这个人,正象你说的那样,是战神选择的人,他的意念,便是战神的要求,你身为战神的侍者,是无法拒绝的。”

老父温和的声音记纪苏心缓缓放了下来,她回头一笑,将那个狰狞的头盔重新套在头上。这容貌这风姿只是为那个人而存在的,如果那个人看不到,再美又有何意义?

李均赶到银虎城时,便接到消息,孟远迎接凤九天,已经乘船抵达了狂澜城。

这消息让他深为振奋,虽然对凤九天的实际能力,他还有着一些疑虑,但只要凤九天能对余州的治理提出好的建议,他便会轻松许多,俞升虽然精于吏治,但余州对他来说太大了,司马辉军略内政都是人才,但他的眼光又未免看得要短一些,只有曾经向陆翔提出那样庞大方略的凤九天,才能让余州的统治摆脱目前这咱左支右撑的局面吧。

虽然李均在余州的政策颇可以称之为德政了,但也必需承认,这种德政并非李均自己意识到或者说明白如何治理这片久经战火的土地,而是他为了应对政治上出现的危机采取的临时措施。凭借他在战场上练出的对危机的灵敏嗅觉,他一次次在军事上政治上避过危险,取得胜利,但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种运气,他还可以倚恃多久。

“李统领,你终于回来了!”

赶到城门口来迎接的人,不唯有孟远与凤九天,余州名义上的军政最高长官华宣也神采奕奕地出现在他面前,这让他有些惊讶。华宣虽然对他言听计从,虽然安于自己这个名义上主宰的身份,但由于他爱好风雅学问与艺术远胜于战争与权力,对于李均也就远谈不上亲密了。

“州牧大人。”李均行了个礼,然后又转向凤九天,再次行了个礼,热切地伸出手,道:“凤先生,我可终于盼到你来了!”

近两年未见面,凤九天身上仍是那件青灰色的长袍,面容倒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无论是脸上还是身上,都干净了许多,眉宇间的气色也比当年要清爽许多。

“李统领。”他拱手为礼,然后伸手与李均的手轻轻触了一下,便又缩了回去。看起来如果不是为了李均的面子,他绝不肯同李均握手的。

对于他的冷淡,李均不以为意。能否得到尊重,要注意是是人的内心而非礼仪。他呵呵笑道:“快走快走,我回来晚了,今夜我请客,请诸位一起去狂澜城最大的酒楼吃一顿,一来是为替凤先生接风,二来为我迟回陪罪。”

众人皆菀尔。说来惭愧,身为和平军这本部与辅助军团总数近十万之众的大军统领,李均本人却没有仆从与专职厨师,之所以没有,一则他觉得军中一切都有专人负责,要那些人没有用处,二则他也请不起。一个好的厨师的月俸,没有十枚金币根本不要考虑,而李均身为和平军统领,每月从姜堂那领到的薪饷也不过是三十枚金币,即便如此,姜堂还有时会认为他既没有什么爱好又没有家室,领这么高的薪水纯属浪费,应该减薪才是。

也正是因为李均本人虽然控制着大笔的财富,却仍克勤克俭,和平军在这样的灾荒年月里,收入除了维持全余州开支外,还略有盈余。上行则下效,余州的百姓也就没有那种奢华浪费的风气,部分大富人家难免讲究排场,但小户百姓绝大多数还是量入为出的。

李均环视迎接他的众人,发现其中唯独没有墨蓉那娇小的身影,他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一阵阴影。但此时迎接凤九天这样的重要谋士,他不可将自己对一个女子的挂念表现出来。因此,他按捺住内心的不安,真接与众人来到狂澜城最大的酒楼“四海居”。

一顿丰盛的晚晏之后,李均单独请凤九天来到自己帐中,问道:“先生当日要我先取这余州再图天下,如今余州已定,先生以为下一步应当如何?”

凤九天保持不到半天的清爽形象,由于席间的活跃而丧失殆尽。他醉眼乜斜,酒气冲天,歪了李均一眼,冷冷一笑:“真的……真的余州已定吗?”

李均怔了怔,自觉自己说的并没有错误,但凤九天的话又似乎并非醉话,而是别有所指。

“我问过了余州的情况,这几日里我也在狂澜城转了。”凤九天的目光开始被得炯炯,证明酒席中的醉态与轻狂,并非是他的全部面目。“你只不过统一了狂澜城与银虎城、雷鸣城罢了。在西南方,统治权仍掌握在四家族之手,他们无非换了面旗帜,在南方,彭远程虽然降伏,但他手中控制大谷、余阳两城,在这两城中,他的话比你李均的话要有效得多。在地方,豪强世家仍旧鱼肉百姓,辛苦耕作者仍无田地。便是在这狂澜城中,你上有华宣要尊重,下有三万大军要考虑。离余州已定,还差得远呢!”

李均听得耸然动色,虽然来的时日不久,但凤九天明显已经看到余州统一和平的表面之下那暗藏的危机,这危机,正是李均隐约感觉到、却始终觉得难以解决的。

“先生既然将这些危机一一指出,想来胸有成竹了?”李均渴望地道,“在下愚驽,还请先生指点。”

凤九天哈哈笑了笑,道:“这只是内忧,余州尚有外患,席间华宣也向你说了,陈国国君下旨勤王,不知你远在穹庐草原可知此事的来龙去脉?”

“这个倒略知一二,陈国境内饥民在莲法宗煸动下起兵,虽然烧杀无度,但也是百姓无路可走方才如此。”

凤九天听了他这半真半假的看法,眼光又变得醉意四溢,似乎对此并不满意。

“哦,陈国大乱,半缘天灾半是人祸。”看出凤九天对自己不肯吐露真心话不满,李均也有些尴尬。虽然对凤九天求贤若渴,但李均在内心深处仍对这个有些古怪的谋士怀有疑虑。毕竟,经过这一年多的指挥全军作战,李均已经与当初言必称陆翔的李均大不一样,陆翔对凤九天的盛赞,虽然仍给他以深刻的印象,否则不会专门派孟远去迎接他,但若是一来就对他言听计从推心置腹,那李均也就不是李均了。

“统领为何不说真话?如果真是这样简单,统领为何会匆匆自穹庐草原赶回来?”凤九天毫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茶,深深嗅了嗅茶香味,然后皱起眉,似乎对李均品茶的品味也极为不满。

“果然无法瞒过先生。”李均哈哈笑了起来,第二遍他说的也并非自己设想的全部,此刻他才确信,至少在战略分析上,凤九天与自己看得一样深彻。

“我以为,陈国内乱其背后必然有阴谋。虽然自裴矩继位以来连连征战劳民伤财,陈国国力空虚,今年又遇上一个灾荒年成,但此时距百姓走投无路还有时间,即便百姓要造反,也是等冬末春初没有任何食物之时,才会大着胆子去挑战官兵。”李均一针见血,指明陈国的百姓起义虽然早在他意料之中,但起兵的时间末免早了些,“而且,据我所知,凡以教派为名举事者,其背后总有阴谋。这次领陈国饥民造反的莲法宗我也听说过,一向奉公守法讲究修身忍让,此次却带头举事,如果不是其教主本人深谋远虑,先前做出那些样子,便是它背后有人利用。”

凤九天眼中奇光闪了闪,李均的分析,甚至比他期望得到的分析还要透彻,这个近两年前还只不过热情与战术有余的年轻人,已经在战争中成长成一个出色的战略家了。

“还有呢,如果仅是如此,也不会劳李统领放下穹庐草原的正事而回来吧。”谈到正事之时,他有意无意加重了语气,显然,关于李均与穹庐草原上戎人公主的奇特关系,已经传入他的耳中了。

李均脸上莫明奇妙的红了一下,烛光昏暗,也不知凤九天醉眼是否看到了。他回视凤九天,眼中闪出逼人的光芒,身上也散发出足以压倒一切的气势。

“先生认为呢?”

在这一瞬间,凤九天觉得李均似乎变了个人,变成了一个吞天食地傲视天下的神明,而不再是个年轻的留着淡淡胡须的军人。在这样的压迫下,换了任何人都会变色惶恐吧,但是,凤九天可不是任何人。

他的神色也有些凝然,道:“我以为统领急速赶回,原因有二,一则怕莲法宗也在余州起兵,二则欲借此机会寻机而动,看看能否攻取陈国。”

余州不过是陈国属下一个自治的州罢了,而李均不过是余州牧华宣所雇请的佣兵统领罢了,虽然实质上并非如此,但至少在形式上,李均是陈国国君臣下的臣下,但凤九天却说他有着不臣之心,换了别的地方,只怕早就引起轩然大波了,但在和平军李均的帐中,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讨论的。

“你是如此认为的吗?”李均不动声色,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此时此地,统领还想否认吗?”凤九天对于两人间一直末达成推心置腹的默契似乎有些不满,到了这时,李均还不肯将真心所想对他说,未免也太多疑了些。

在李均则不然。如果凤九天是一个与他交过手的武将,或是一个才气稍逊些的一般谋士,那么李均立刻会对他信任有加,因为他有着绝对自信,即使把全部情况都告知他对自己也不能造成损害。但凤九天不同,凤九天的战略分析能力,让李均心中在惊叹、佩服之余,也升起了一丝顾虑,如此人物,是否能真心效力于我?

两人间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两人的头一次见面,最后也是陷入无话可谈的境地,这一次仍旧如此。出色的人物要想在一起合作无间,前提是在合作之初两者间的棱角便已相互磨平。李均与凤九天现在,也正处于相互了解与磨合之时。

“禀统领,宋云将军及夫人求见。”卫兵在帐门外大声说,本来和平军中没有非常严格的等级划分,但因为李均是在与凤九天商量军机,所以有人来见要先通禀,换着一般情况,宋云与陈影是可以直接进入李均帐中的。

“快请。”李均对于有人来打破他与凤九天之间的僵局,也是很允迎的,而且来的这两个人,正好是他想见的两个人。

宋云与陈影有些迟疑地进帐,在他那张圆桌旁坐了下来。两人对望了一眼,又看了看凤九天。

“我先告辞了,李统领。”凤九天起身要走,李均忽然觉得这是个向凤九天坦露自己对他信任的好时机,因此笑道:“不必,凤先生请留下,凡我能知道的凤先生也就能知道。”

凤九天看了看宋云夫妻,宋云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但陈影道:“留下无妨,反正我也不打算再瞒下去了。”

凤九天闻言便又坐了下来,对于这个叫陈影的女子,他也是挺有兴趣的,她的气质与他丈夫的气质,有着巨大的差别,两人是如何走到一起的,一直是他们避而不谈的一个话题。即便是屠龙子云再三要求宋云传授经验,也没有得到一个字。凤九天来的日子虽然只是几天,但他那敏锐的目光立刻意思到这其中有问题。

“统领究竟准不准备起兵勤王?”陈影的问话直切要害,这也正是凤九天方才拐弯抹角想从李均嘴中听到的问题。

“嫂夫人的意思是……”李均仍然避实就虚,没有正面回答。

“如果统领准备起兵勤王,那我就没有什么话说的,只不过要求让他,”陈影瞄了宋云一眼,接着道,“让他当先锋官。如果统领不肯出兵勤王,那么就请借一支部队给我们夫妻。”

很显然,陈影的要求是极为荒唐的,如果借兵给她夫妻,那与李均亲自出兵还有什么差别,而且,宋云身为和平军的教头,也只有在他解除与和平军的关系后,才能谈及借兵之事,否则,他的一切举动,都应该按军令行事。

虽然凤九天为陈影的要求所变色,但李均却似乎无动于衷,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笑道:“公主殿下,你兄长如此待你们,他仍然担心他的安危与社稷吗?”

他的话,对于宋云与陈影来说,不亚于晴天霹雳。自己一直极力掩饰的,自己尽力隐藏的最大秘密,给李均这不经意的一句话,完全揭穿了。

“你……你是如何知道的?”他们二人齐声问道。

“哈哈。”李均微微笑了,“陈国如此大的事情,怎么会没有人告诉我?再加上二位投入我军,时间上地点上也实在太巧,全军之中大多数将领只怕都晓得此事,只不过你二人一直想要隐瞒,所以大家都装作不知道罢了。”

化名宋云与陈影的蓝桥与紫玉半是惭愧半是感激,他们走投无路之时加入和平军,在此完全没有被当作外人,但却一直不敢说出自己真实身份,这让他们于心有些不安。没有料到,他们一直不肯说的事情,却早已是人尽皆知的秘密了。

看着他们二人的神色,李均也觉得有趣,但有趣之余,又升起一团阴影。

“他们二人只因身份不同,尚且如此艰难,若是种族不同的男女想在一起,是不是会更为艰难?若是我与墨蓉姐姐,是不是会更为艰难?”

这阴影,越来越大,很快让他意识到一件事情。

回到狂澜城以来,他还一直未见到墨蓉,而其他人,似乎也在避免谈到墨蓉。

第二章进军

第一节

李均最终还是做出了进军陈国出兵勤王的决策,他的注意力,也只得暂且将墨蓉放开。第二日他就知道,墨蓉在狂澜城城防设施完工之后,便执意离开回越人岭去了。屠龙子云与姜堂虽然竭力挽留,但这个爽朗的越人女子主意拿定,便是谁也无法改变了。

内心深处里,李均是不愿意让自己宝贵的兵力,浪费在挽救那些独夫官僚们的社稷上,但一是蓝桥与紫玉的苦求,更重要的是,他与凤九天商议觉得,出兵可以得到许多好外。

首先可以扩大和平军在陈国的影响。无可否认李均并不因实际控制余州而满足,他的目标,与凌琦不谋而合。在神洲属于中等规模大小的陈国,足足有七个余州大小,分为刑州、台州、韩州、辉州、谭州、良州与余州七部,李均得到的不过七分之一而已。虽然碍于蓝桥与紫玉公主的关系,李均不能将吞并的野心象对余州那样暴露出来,但在他内心深处却理所当然地将陈国当作了自己下一个目标。如果蓝桥与紫玉反对,那就维持陈国国名与裴矩的王位好了——就象华宣那样,成为名义上的主君。而如果连这一点都不肯接受,那么,就必需把蓝桥与紫玉除去。虽然这个念头让李均本人也觉得有些可怕,这近一年来,蓝桥立过不少汗马功劳,而且他的存在,对于提高和平军的训练水准是极有益处的,更何况在并肩作战中,蓝桥与紫玉已经同和平军其他将领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会有办法的。”李均如是安慰自己,实在不行就制造一起事故,让裴矩被人杀死而自己再替他报仇,如此蓝桥与紫玉不就没有意见了吗?

出兵的第二个好处是免得祸水东引。对于这个起兵的莲法宗,李均实在是心存疑虑。余州也有莲法宗的弟子,但他们似乎对于造反起兵之事并没有什么兴趣,为何在陈国其他地方,莲法宗却不约而同地起兵了呢?他们会不会把战火烧得已经被李均看作是自家院子的余州来?对此,李均没有把握。如果战争要爆发,与其是在自己家中作战,倒不如去别人的地盘上打,这样可以避免更大的损失。

出兵的第三个目的,在于裴矩给华宣的密旨。恒国大将柳光为新君所不容的消息,李均也有耳闻,但没有想到他会主动投靠陈国,更没有料到裴矩一面接纳他一面又下密旨令华宣监视他。对于这个能与李均视为“师”与“父”的陆翔齐名的名将,李均有着急于一见的渴望。而且,李均也意识到,自己帐下多是平庸之辈,如果能让这位有必胜之称的名将为自己副手,那和平军的壮大几乎无人可挡了。

陈国崇德十二年十二月十日,李均于狂澜城誓师,随同他前往的是孟远、蓝桥,凤九天与屠龙子云则留守狂澜城,一方面要制定一个能推行于全余州的制度,另一方面也要防备倭贼的再次来袭。此时距年关仅有二十天,整个余州都沉浸在新年的气氛之中。富豪人家自是不必说,即便是普通人家,虽然遇上的是灾年,但也因李均免收赋税而略有节余。性急的孩子,已经开始放起了鞭炮,而三万和平军浩浩荡荡开出西门,更是引得无数百姓夹道燃放炮仗,祝愿这支为他们带来安宁的部队旗开得胜。

朔风凛冽,似乎没有为李均的出征捧场的意思,和平军行到雷鸣城,便遇上了大雪天。在气侯温和的陈国,冬天要到年关左右才会有一两场小雪,象今年这般雪来得早而且来得猛,倒是百年难遇的。魔法太学中的楚青风心中隐隐觉得一丝不安,虽然说瑞雪兆丰年,但对于行军来说,这大雪只能说是一个不祥之兆。

“统领准备何时出发?”大军因雪不能前进,便在雷鸣城就地驻扎等待天气好转。楚青风便赶来拜访李均,两个人手捧着热茶围着火炉,慢慢打发着时间。

“天气一放晴,我便出兵,大军在外如果停而不动,士气极难维持,每日的物资损耗,也比平时要多上三倍。”李均对于这位仙长级的道教法师,是非常尊重的,不唯楚青风曾与之并肩作战,更重要的是,他心中已经渐渐有将法师在战场中发挥更大作用的念头。

“大军欲行,有些话本不当讲。”楚青风白眉轻皱,脸上浮出一丝忧色,道:“这一年都非用兵之时日,不瞒统领,我私下为此次陈国战事预卜了几次,皆为凶兆啊。”

即便是李均,对于这种临阵扰乱军心的话,也是极为反感的。面对楚青风,他不好发作,只是哈哈一笑,转移了话题:“雷鸣城魔法太学如何了?仙长是否考虑去狂澜城也开一所分院,资金可由和平军提供,仙长也可用自己的名望多多招徕各地的法师,不知仙长以为如何?”

李均的态度似乎在楚青风意料之中,他心中暗叹:“天命不可违,即便是李统领这般英雄人物,也难以挣脱天命之绊。”对于李均的好意,他微笑着表示感激:“托统领的福,这几个月来有志于法术者与日俱增,太学中就读的学子已有五百人,只是颇觉教席不够。”

“仙长放心,我令狂澜城中过往商船至神洲各地去散发太学选贤纳能的消息,无需多日,天下法师便会源源而来。”李均慨然允诺,其实这也是凤九天给他出的一计的变化,凤九天见李均帐下人材寥寥,便让李均下令唯才是举,于全神洲招募有才者,现在李均推而广之到了招募魔法太学的教席之上。

“这让我如何报答李统领?”李均对于法师的重视,显然超过了楚青风的预期,在这乱世之中,拥有傲人力量的法师原本是一抢手职业,但由于法师本身在大规模战斗中的脆弱,以及培养一个合格法师的艰难,使得法师这一行业也远不如千年战争之初时那么受尊重了。除了苏国、岚国、恒国这样的大国,各国几乎都无法组成大规模的法师军团,地方势力就更不用说。

“有朝一日,若有烦劳仙长之时,仙长不要推托便可以了。”李均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

告辞出了营帐,楚青风忽然发觉,天空中的彤云正在散开,正天中露出一小块蓝天,一道锐利无比的阳光如剑般射在李均营帐之上,天看来要晴了。

但这并没有让楚青风高兴,反而让他心头的阴霾加深了一些。

“天要亡一个人,便会投其所好,令其陷入绝地而不自知。”心中默默念着前代法师传下来的话语,他再次担忧地看了李均的营帐一眼。

第二日天便完全放晴,虽然还很冷,这恰好使得雪没有化,不至于使道路变得泥泞不堪。和平军再次在百姓的欢送之下向西行去。

一路无话,陈国崇德十二年二十九日,距新一年的到来仅有两天之时,三万和平军再加上李均从彭远程、肖林处调来的两万军队,共有五万人已经抵达余州至陈国本土的最后一城,由江润群控制的会昌城。

江润群原本就是余州五小势力之一,在李均一统余州之战中,与其余三家小势力一起投靠了和平军。也正是因为这个,李均对他们的权力与地位没有进行打击,相反,他们还分到了原属于朱家的余平城。此次二人见面,却是第一次,江润群自然尽其所能来迎合李均。

“统领如果有何需求,请尽管吩咐,会昌虽然不大,但扼余州自洛郢要冲,各方面的物产应有尽有。”一脸谄媚的笑容、白皙的皮肤有些松驰的江润群在洗尘晏上如是说。

李均不动声色地望着他,似乎对他所说的东西极感兴趣,道:“是吗,不知有哪些有趣的物产?”

“洛郢的瓷人王不知李统领听说过没有?”江润群颇有些献宝的味道,故作神秘地道。

“瓷人王,那是什么,一樽大瓷人吗?”偏偏李均是个对于打仗以外的艺术与文化毫无研究之辈,甚至于可以用不学无术来称之,也正是因此,风雅好玩的华宣才与他没有什么共同话题。

江润群没料到李均如此坦然地将自己的无知表露出来,心中怔了一怔,一种异样的感觉浮了起来。象他这样世代豪门,对于这些浮华的艺术极为感兴趣,他只道李均至少会表示出一点兴趣来,没料到李均一张口便问偏了。

“这瓷人王乃洛郢一位姓王的瓷器艺人,他所烧的瓷器,精美无比,价值连城,因此被称为瓷人王。”江润群不得不解释道,脸上的谄媚之色倒有些淡了。

李均听了便觉无趣,瓷器与他何干,对行军打仗毫无补益。若是姜堂在场则定然会眼冒金光,大谈特谈作瓷器买卖如何赚钱,但李均既然将经济财务这一摊子撂给了他,便不再将这些事放在心上了。

看出李均对此缺乏兴趣,江润群便转移视线,道:“李统领戎马偬倥,这瓷器确实无法收藏,但字画呢?我看李统领文武全才,对这字画自然是有研究的了?”

李均摇头道:“字倒是认识,但字画上的字则一个都不认识,那画我也看不懂。”

听得李均之语,江润群心中的轻视便又加重了一番,这样个不学无术的野人,竟然也成了余州实际上的主宰,实在是他们这帮世家子弟的耻辱!但也正是这李均对于物欲上的几近空白,才让江润群早准备良久的逢迎招数无法生效。

“那么。”好在他还准备了最后一手,江润群脸上浮出了一丝嗳味的笑来,他轻轻鼓了三下掌,画着仕女游春图的画屏之后,一阵环佩声响,四个绝色美女缓缓行了出来。

“会昌城小,无物能入统领法眼,只有这四个丫头,是在下用万金购得的,自幼养在府中教她们,本来是想留下以娱晚年,如今送给统领,正所谓英雄美女,相得益彰,哈哈哈哈……”一边说,江润群一边得意地笑了起来,自苦英雄难过美人关,更何况李均这般年轻气盛的男子?

李均果然被这四个美女所吸引,只见她们臻首微垂纤纤弱质,格外惹人怜惜。但李均心中却忍不住拿墨蓉、纪苏与她们比较起来,虽然单从美丽的角度来看,墨蓉与纪苏都只能算美女而不象这四个女子一样被称为绝色,但不知为何,李均心中固执地认为,墨蓉的爽朗与纪苏的自由,远远比这四个经严格训练而出的美女要吸引人得多。

“统领放心,这四个丫头在下可是没有动过的。”看到李均的迟疑,江润群误解了他的意思,脸上的嗳味之色更为浓重,道:“李统领不信,今晚便可一试。”

李均原本想辞谢这四个美丽的少女,但听得江润群之言他便改变了心意。这四朵鲜花,如果不带走的话,便会落入江润群这样貌似风雅惜花实则不异禽兽之人的魔爪。因此,他也微微笑了笑:“既是江城主好意,我又怎能推辞,在下愧领了。”

李均的客气让江润群精神一振,虽然没有直接的统属关系,在某种意义上说身为余州一城之主的他,地位还要高于被余州牧兼余州都督华宣请来的佣兵统领,但实际上谁都知道华宣不过是有名无实的傀儡,李均才是执掌余州生杀大权者。江润群道:“李统领无需客气,李统领为余州百姓安宁劳苦功高,这点小意思算得了什么。只不过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对于他送如此重的礼物,李均心中也存有疑惑,如果只是为了拍马,似乎用不着如此破费,甚至要送上四位他教养多年的美女。听了他这一说,李均立刻明白,这个江润群,只怕另有打算。

“是何事啊?”李均拖着长音问。

“李统领,那凤九天何许人也,李统领怎容他胡做非为?”江润群的矛头直指新上任的和平军军师,“千古以来,神洲便是遵循旧制,凤九天初来乍到,为何要妄加改动?”

李均心中顿时雪亮,出征之时,他将凤九天留在狂澜城,一方面处理狂澜城的一些事务,另一方面也是将他心中最好的制度向全余州推行。凤九天心中最好的制度,与李均在狂澜城、雷鸣城推行的由多人共治政事不谋而合,勒令余州各城城主交出部分权柄,改由城内外贤人共治,而且富贵贫困一律平等,不得私自买卖人口兼并土地。这系列的措施,是李均与凤九天商定打击地方豪强与世家势力,杜绝日后这些势力又寻机割据独立的办法,自然会受到地方豪强世家的极力反对。

见李均认真在思考,江润群决意乘热打铁,道:“就说这不准买卖奴婢吧,若不许买卖,这四个丫头如何能从她们贫贱之家出来,怎能在我这享受富贵教养,又怎能托与统领这样的英雄人物?”

李均“砰”地一下拍案而起,双眼如电,直瞪着江润群,道:“江城主,余州也好神洲也好,正是这千古以来的东西,让天下的百姓不得太平,让劳力者受制于人。我李均出身寒微,一介佣兵而已,不知诗书不懂凤雅,只知道要尽自己之力让人人过上好日子,好人不必提心吊胆恶人不能得意忘形。凤军师的策略,便是我李均的策略,还望江城主能三思,不然若是余州百姓也同陈国其他地方一般举兵起义,江城主的瓷器名画与美姬,只怕都要落入他人之手!”

被李均的突然爆发所震摄,江润群只觉这个男子不可仰视,他站起来后那身躯显得伟岸高大,散发出横扫一切的气势与锐不可当的决心。江润群根本无法抵抗,一瞬间他甚至以为,李均会出手杀了他,但李均的话让他又慢慢从死亡的冰冷感觉中回复了过来。

“是……是……统领教训得极是……”一面抹着额间的冷汗,江润群一面唯唯若若,此时,他开始后悔将李均请到他的府中来。

“江城主的厚礼,我是收下了,现在就告辞,请江城主按凤军师所言行事,我不在余州之日,凤军师便如同我一般。”

李均也没有行礼,不再理会强自支撑着站起、喃喃说着些自己都听不见的客气话的江润群,大步出了客厅之门,在门口他又停了一停,道:“你们都跟我走。”

那四个少女神情古怪地望了江润群,这在半日前还是她们不可一世的主人一眼,然后娉娉缓行,每一步都合乎淑女标准,每一个动作都显风情万种,但可惜,李均就是觉得她们的动作扭怩缓慢,故作姿态。

第二节

大军悄然无声地行进在雪地之中,数万人的长长队例,蜿蜒伸展,向前望不见首,向后看不到尾。李均前瞻后顾,心中升起无限感慨。

如果陆帅在世,知道自己领着这支远比当初无敌军数量要众的队伍时,不知会如何感慨?

进入陈国本土已经有三日了,离开会昌之前,他令侍卫长曾亮与部下三位年纪较长者将那四个少女送回狂澜城。说年纪较长,也是相对而言的,都没有超过三十岁,李均让他们护送,心中其实有着深意。

作为老资格的和平军战士,他们也该成家了。普通的佣兵多为生活所迫不得不在战乱中出售自己的生命,但和平军不同,和平军是有自己基地与家园的战士,他们有一个公共的家,也应有个私人的家。那四个家伙平时总是谈见到美女应该怎么样,这次给他们机会,他们应该知道如何去做,总不能如何追女孩子也要我来教吧。

李均的想法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而且,严格地来说他自己对于追女孩子也是一筹莫展。此时他也不曾考虑,这四个温室中培养出来的娇嫩花朵,是需要懂得怜香惜玉的人用心去呵护,是需要文雅风趣的人同她们谈风弄月,而不是只懂作战的勇士。当然,这并不能怪李均,李均自己,就是一个不懂女孩子心理的人。

李均乘着新年进军的谋略果然得逞,莲法宗的叛军根本没有想到和平军会在这大伙忙于过年之时进军,应此对于李均的进军路线没有防备。和平军势如破竹,先锋官蓝桥不时派细作回报前方所见,这一路上和平军与起义的农民军有过两次小小的接触,在蓝桥的奋勇之下,和平军的主力甚至还没来得及赶上,战斗便已经结束。但蓝桥无论如何也无法向那些面黄肌瘦的“贼党”下狠手,都是击溃了事,因此斩获首绩不足三百。

“禀报统领。”细作的马在李均身前停了下来,大声道:“前方便是宁望城,城中有贼军一万,蓝先锋也抵达城外,问是攻还是暂缓?”

李均一皱眉,蓝桥是员难得的勇将,但却不是一个能独挡一面的名将,他手中有和平军一万五千人,又挟两次战斗获胜之势,本可以乘机急攻宁望,但他却派人来问对策,虽然是慎重的选择,但也殆误了军机。

好在也没有什么关系,李均将眼光投向前方,既是已经失去了出其不意急袭夺城的时机,那就大可以慢慢来,尽量减少自己的损失。“回报蓝先锋,围住宁望城,不要轻易出战,小心敌军偷袭。”

细作喘了口气,便又调转马头奔驰而去。李均看着前方被大军踏出的一道黑黑的路痕,大声令道:“全军加速!”

当他的主力抵达宁望城下时,蓝桥已经将城团团围住。莲法宗的乱军大多为没有经过训练的乡民百姓,他们凭借人多势众可以将心虚胆怯的陈国守军赶走,却无法撼动和平军的阵脚。虽然利用和平军刚到下营之机,他们也派出精锐进袭,但蓝桥得到李均指示之后早有准备,亲手斩杀了莲法宗的大将,迫使他们逃入城中闭门不出。

李均遥望宁望城,城不大,沟垒与城墙都年久失修了,如果强攻的话并不困难。

“蓝桥,你领军自南门猛攻,我亲自领军自东门攻击,孟远,你领一万人自北门攻击。”李均观察了片刻,敌人有一万五千之众,如果强攻,即便是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况且这些走投无路的乱民,但是作为进入陈国本土之后的第一次大战,如果不能以最小代价迅速攻下,对于己方士气会有很大影响。

“那西门呢?”几员偏将都渴望地盯着李均,希望他能令他们攻取西门,建功立业。但李均只是一笑,道:“你们以为,我此次是要多斩获贼军还是要夺取此城与百姓人口?”

“自然是夺城了。”原本是银虎军千总的范勇道,余州平定之后,李均便将他与尚怀义等调了过来。

“这些贼兵虽然说是叛贼逆党,也实在是可怜之辈。”蓝桥脸有愧色,他出身也是极低微的,如果不是娶了裴紫玉,他内心深处只怕会更倾向于这些造反的百姓一些,“若非官府逼得紧了,他们也不会起兵,我一路来用精锐之师击这乌合之众,胜之也没有什么味道。”

李均轻轻悠荡着马鞭,道:“正是,你们记住,和平军此次前来是解民于倒悬,而非与民为敌的,因此我只攻三门留下一门,让他们有逃生之路。如果敌军见无路可走,必然誓死血战,现在他们见有退路,只需小小挫他们锐气,他们便会无心恋战自行崩溃。”

这一日千饭过后,城中的莲法军发现原本将宁望城围得水泄不通的和平军开始重新调动,东、南、北三个方向敌军大盛,而唯独西门的士兵却踪影全无了。

“我料敌军必定以西门为主攻对向。”一个莲法宗祭酒(注1)道,“如今他们故意在西门示弱,正是为了掩饰其主攻目标,我不信敌军会同时自三面进行攻击。”

他的话竟然为莲法军其余将领所接受,于是,城中一万五千莲法军的近一半集中在西门附近,而其余各处只是多张旗帜虚张声势。

李均在城下看到城头的异动,不由得苦笑摇头:“自做聪明,城中不过一万五千士卒,这三面却旌旗密布,这不等于是告诉我这是虚兵之计么?传令,擂鼓,攻城!”

先是一阵呜呜的号角声响起,紧接着,宁望城东、南、北三面鼓声震天。巨大的牛皮鼓在羌人力士的擂击下,发出的声音连大地都轻轻颤抖,紫色的战旗指引下,和平军的铁甲步兵当先推进,直逼三处城门。

城中的莲法军将领见了这大异于陈国官兵的声势,不由得相顾失色。战斗尚未相接,他们便在气势上弱了几分。那个祭酒见士气沮丧,便大叫道:“有何可惧?为莲法宗而战,死者不过回归天神所在这地,不要为敌军吓倒!”

在他又是高声呼喝,又是拿死后升天的种种待遇诱惑之下,将士们总算鼓起一点勇气,开始进行抵抗,但他们的抵抗,让身经百战的和平军将士不由得笑了起来。他们在和平军进入射程之内前,便迫不及待地开始射箭,这些箭都轻飘飘地坠在和平军阵前。

“投石机,连弩军!”在李均简明扼要的命令之下,和平军的投石机开始发出吱吱哑哑的声音,巨大的石块开始向城头砸了过去。两人一组的连弩手也将有普通箭枝两根那么长的弩箭从弩机上射出,在城头的守军被这有着绝对优势的远程攻击打得晕头转向,四散逃避开来。

一个守军拼命躲开呼啸着从天而降的落石,却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踏在城垛之上,脚下一滑,他便从城头坠落下来,危急中他伸手扒住了城垛,但紧接站一块石头击在他的手指上,五指被得粉碎,他还没来得及用另一只手,便迅速成向下滑落,祭酒们在传教时构筑的天堂,似乎就在眼前,他贪婪地睁大眼睛,想在离开这世界前多看上一眼。但是,宁望城城墙不高,从城上掉下来,只不过让他吐出一口鲜血,外加左腿骨折,肉体上的巨大疼痛,让他从幻想中清醒,发出悲惨之至的哀鸣,但他这无助与无望的哀鸣,早就被和平军的战鼓声与喊杀声所淹没。如同东海的狂涛一般,和平军以这些职业农夫而业余的军人从未见过的威势,将他们外在的防线与内心的防线,都彻底冲垮。

短兵尚未相接,莲法宗守军便已经溃散。东、南、北三处和平军同时发动了攻势,这三处的守军都陷入自顾无暇的窘境之中,根本无法相互支援,而唯一有余力的西门守军,看到自己人的死伤与惨况,无不心惊胆战。

“我们错了。”一个士兵绝望地道,“和平军根本没有从西门来,他们是从另外三处进攻的,他们兵力太多,宁望城小兵少,根本不可能守住!”

“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我不能死啊……”另一个中年的士兵几乎呜咽起来,“本以为随着莲法宗,可以让家人过上好日子,现在……现在……”他忽然二话不说,扔下了手中的兵器,撒腿便要走。

“快走吧,这里没希望了。”一个从南门逃过来的士兵大声道,“快开城门,祭酒已经战死了,我们快走!”

“你们这些不忠的家伙!”一个头目伸手去拦他们,道:“祭酒进了天神之所,你们难道想去炼狱吗?”

那个逃兵一刀将他劈倒,咬牙切齿地道,“这里已经是炼狱了,还有比这屠场更可怕的吗,想活的就开城快走,和平军说了,投降逃走者免死!”

西城的守军侧耳倾听,果然和平军在高声呐喊,“降者逃者一律免死”的呼声震耳欲聋。其余三门的败兵接二连三地赶了过来,一时间,尚有一战之力的西城守军成了自己人攻击的目标。

“开城,否则自己人就先得杀了起来!”另一个头目只得下令开城,城门一开,败军便争先恐后挤了出去,人马相互践跳,几个伤兵因体力不支而倒地,一开始还大声求救,但从他们身上踏过去的人多了,他们也变得无声无息起来。

自开始进攻起仅一个时辰,和平军便顺利地攻进了宁望城,夺得自己在陈国本土的第一个基地。此战和平军伤亡不过五百人,斩杀敌军三千人以上,俘虏了两千余人,其余莲法军都胆破逃走,就攻城来说,和平军是以极小的代价,取得了不错的战绩。

但李均心中却有些沉重起来。和平军的伤亡,大多都是在进城之后,为莲法宗散兵侵袭所致,这些莲法宗的散兵甚至一点也不在意死亡,虽然他们人数在莲法军中只占少数,但如果有五万这样不惧死者组成的军队,那即便是和平军,也难以取得胜利。

“禀报统领,城中余粮早被逆贼运走,城中百姓都饥寒交迫。”副将将宁望城的情况简明扼要地向李均作了介绍,他们夺得的,不过是一座没有物资却有着两万户饥民的空城罢了。这两万户饥民,正是和平军的一大包袱,如果不能处理好,他们为了生存挺而走险,和平军只怕会有大麻烦。

“这倒奇了。”孟远吃惊地道,“我们来得这样急,他们没道理有时间将粮食转移啊。”

“我问了市民,一月之前,莲法宗攻下宁望城时,城中官兵以防止资敌为名,将粮食烧的烧运的运,已经弄走大半,莲法宗入城后全城的粮食,全部是他们从怀恩城的怀恩仓运来的,百姓已经在嚷嚷问我们是否管他们饭了。”那个副将面色有些困惑,他们作为解民危难的军队出现,却面对这样一个局面,这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李均心中也颇觉难堪。被称为官兵的人将粮食烧的烧抢的抢,而而称为逆贼叛匪的人却管了这两万户百姓的口粮,现在,他有些理解莲法宗内为何会有那样悍不畏死的死士了。

而且,缺粮也必定会给和平军带来麻烦,这是当先要解决的问题。

“尚怀义,你领两千人回会昌,负责督运粮草,必需尽快将粮食运来,迟则有变。”李均不得不下令道,然后问军需官,“军中存粮够食多久?”

军需官对此极为熟悉,道:“统领进军前有言,第一战要攻其不备,因此只携有十日粮食。”

“分一半给百姓。”其实对此他心中有数,只不过求证而已,李均断然令道,但脸上却露出复杂的笑意,“注意,让百姓看到我们粮食要有余,看到我们粮食有的是,明不明白?”

“是!”军需官明白李均的意思,如果宁望城百姓得知和平军粮食不够,便会生乱心,而莲法宗虽然已经败走,但难保城中无人与他们勾通,若是知道和平军军粮短缺,一定会坚壁清野守而不出,那时和平军要想短时间内攻破敌军囤粮大城,势比登天。

李均站在行军地图之前,这是当初司马辉在雷鸣城中夺取的战利品,对李均来说当真是万金难买的珍宝。他仔细看了会儿,口中喃喃道:“怀恩城……”

在他面前是控制在莲法宗乱军手中的怀恩城、与怀恩不过两天距离的原定城、宝山城,这三城互为犄角,如果冒然进攻其中之一的话,必然会被另外两城的援军所夹击,而如果同时攻打这三座城,也就意味着攻方手中必需有足够的兵力。

现在这三城的情况都不知道,虽然赵显与王尔雷早派人去联络陈国的流浪儿,但饥荒对他的确良打击太大,普通百姓尚且缺衣少食,何况这些无家可归的孩子。

必需尽快摸清这三城中的情况,俘虏口中可以得知一些,百姓口中也可以得知一些,虽然还不够详尽,但也基本够用了。李均反复思索,又问道:“王尔雷呢?”

“上街去逛了。”蓝桥道。

“攻城中俘虏的莲法宗乱军最高头目是谁?”李均问道。

“是一个祭酒。”蓝桥笑道,这个称呼让他有些觉得不伦不类,“带那个祭酒来!”

被带上来的正是那个以为李均会自西门主攻的祭酒,被五花大绑,却仍一脸的不服气。他那双一大一小的眼睛以狂傲的姿态面对着李均,押他上来的和平军战士令他跪下,他却无论如何不肯屈膝。和平军战士火起便是一脚,踢在他的膝弯处,他膝一松,但立刻挺直起来,看来还挺倔强的。

“不要,不要。”李均一眼看出这个祭酒是个自以为是的人,如果硬要他跪下,打死他他也不会说出真话的,那么,柔可克刚,虚可克实。李均在脸上堆起温和的笑意,道:“祭酒大人不愿意跪下,你们不要无礼。”

那个祭酒见和平军的将领神情比较平和,倒也出乎意料,眼中的狂傲之色收了不少。只知李均继续道:“来人,为祭酒大人松绑,看座。”

押送的和平军战士立刻解开了绳子,另一个则拿了张椅子。这祭酒也老实不客气大大咧咧坐下,心道死都不怕,还怕你们玩什么花样不成?

“祭酒先生仙乡何处啊?”李均漫无边际地问道。

“不要你管!”祭酒摆出一副无论如何也不合作的架式,看来是拿准了李均对他不会如何。

“祭酒先生看来不太服气啊,那倒也是,我军数倍于守军,且守军虚乏锻炼,当然会败,绝非是祭酒大人的失误。”李均小小地安慰了祭酒一下。

那祭酒的神态果然缓和下来,脸上的傲气也没有那么浓了。对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善战者攻心为上,这又一次验证了李均的心得。

第三节

北风又开始呼啸起来,虽然天空尚晴,但这风兆示着又一场暴风雪即将来临。

被李均好吃好喝好招待的莲法宗祭酒,仍是以一个“不”字应对一切,李均问他任何问题,不是“不知道”,就是“不要你管”,在他看来,只要以完全不合作的态度对付李均,李均的攻心之术便完全会失去作用吧。

然而他不知,只要他活着,李均的目的便达到了。酒足饭饱之后,李均又带着他来和平军营寨中到处参观,所到之处兵强马壮,战士们精神抖擞,李均还特意领这祭酒来到辎重粮草囤积之所,指着堆积如山的粮草道:“如何,我兵强马壮粮草充足,何事不可为之?”

那祭酒这次没有以不应答,而是沉默。李均得意地大笑,伴随着他的笑声,那祭酒心中却升起一阵寒意。

众人再回到营帐之中,大帐中又摆上了丰盛的宴席。李均问道:“祭酒大人尊姓大名?”

“蒋士道。”这次祭酒没有沉默了,想来和平军的威武军容让他也觉得眼前这将与他的部队是一支难以抗衡的力量。

“蒋祭酒是聪明人,聪明人都识时务。”李均微醉地道,“只要祭酒大人愿意为我效力,日后荣华富贵,远胜于如今一个区区祭酒,如何?”

蒋士道举目与李均对了一眼,只见李均两眼中有些红丝,目光混沌,远不如刚见时那样深不可测,见他望向自己,李均伸手一指那宴席,又道:“只要祭酒答应了,咱们就不醉不休,若是祭酒不答应,来人!”

两位高大的甲士应声出现在帐门口,李均冷笑道:“若是蒋祭酒此时仍不答应,那便是不识时务的蠢才,要你何要,斩了喂狗吧!”

蒋士道略迟疑了会儿,然后仰天大笑道:“死则死吧,有什么好怕的!”说完之后,昂首大步便向那两名甲士走去。李均闻言不怒反喜,急忙拦住他,深施一礼道:“蒋先生莫怪,方才是试试先生胆气,如今知道先生果然是当世英杰,小子年幼轻狂,还请先生不吝指点!”

蒋士道先是怔了一下,但旋即暗想:“如能暂且稳住这小儿,再另寻脱身之机,赶回莲法军中将军中虚实告之上师,岂不是一件大功德?”

心念一转间,他便拿定了主意,也笑道:“统领过谦了,统领少年英雄,领着数万大军,哪里需要我置嘴?”

李均见他回心转意,忙执其手拉他入席,道:“先生不必客气,有何指点便直管说,在下虽然不胜酒力,今日得先生乃平生一快事,拼却一醉也要陪先生尽兴!”

酒过三巡,蒋士道见李均已经脸红脖子粗,也不管天寒地冻,将帽子也摘了,头上热气腾腾,知道他酒量果然不行,便有意问道:“李统领,这宁望城城小民少,而且又无物次,何不立刻攻取怀恩城以资军?”

李均大着舌头道:“不可……不可……”见蒋士道仔细盯着他,李均面露狡猾的笑容,道:“蒋先生……不会泄露我军……我军军机吧?”

蒋士道轻轻一抖,若无其事地道:“统领既是信不过在下,就令甲士再将在下推出去斩了,否则统领军中虚实已经在我眼中,即便统领什么也不说,在下逃走也是立了一功。”

李均哈哈大笑道:“先生也……也太多心了,我……可没有怀疑先生的意思……”然后,他却没有再说下去,而是频频劝蒋士道饮酒。

蒋士道见他没有吐露的意思,心中寻思如何才能在他嘴中套出话来。于是二人天南海北乱聊了会儿各地物产与奇事,李均还大吹特吹当日自己是如何除去蛟精的,蒋士道想法子又将话题绕回眼前的战事来:“统领虽然粮草充足,但在此耗延时日也非上策,如今莲法军大军逼近洛郢,前锋距都城不过三百里,统领不速速进军,只怕大事去矣。”

“呃……”李均打了个饱嗝,然后道:“说……说与先生听也无妨,我正……要进军……”

“统领是否准备攻取怀恩?此地囤有大量粮食物资,统领攻下后便不愁粮草了。”

“不……不可!”李均拈了口菜,大笑道:“我粮草足够……无需更多……而且,怀恩与……原定、宝山……互为犄角,我兵力……不足以同时攻此三城,若是只……只攻一路,便会腹背受敌……”

对于李均的这种判断,蒋士道心中也是有数的。当初之所以在相临的三城之中分兵囤占,目的也正是互相支援不至于孤军作战,蒋士道心中所念的,不过是李均到底会如何破这三城之势。

“那统领该如何是好呢?”蒋士道满脸忧容地问道。

“无妨……无妨……”李均又是大笑,“我兵力……虽不足攻……三城,但足以分兵两路,以重兵攻原定、宝山其中一城……以一部阻另一城之援军。”

“那怀恩援军该如何是好?”

“我自……自然会用疑兵之计,让逆贼以为……我将攻怀恩,囤粮重地……逆贼担心有失,必龟缩……不出!”李均断断续续地道,然后又道:“等他们知我真意之时……原定与宝山已落入我手……此刻怀恩一座孤城,唾手可得……”

蒋士道不得不承认这个计策确实可以生效,心中也更加急于知道李均的具体安排了。

“李统领果然好计,真是智深似海啊。”他赞不绝口地道,“只是不知李统领想在宝山与原定之间选哪个城为主攻方向?”

正这时,席间作陪的孟远一阵猛烈的咳嗽,李均向他望去,只见他狠狠瞪了自己一眼,这一眼似乎让李均清醒了些,他笑道:“天气如此暖和……孟远……孟远兄为何会伤风?”

孟远的咳嗽不过是故意发出以制止李均继续说下去,见李均问了,他乘机道:“末将不胜酒力,喝着喝着便不禁咳嗽,统领酒已足够,再喝下去,蒋先生便醉了。”

蒋士道讪讪地道:“在下也不胜酒力,统领还是让在下去安歇吧。”

给孟远一提醒,李均看来醉意减了几分,笑道:“既是如此,那……来人!”

这次进来的是两员侍卫战士,李均道:“为……为蒋先生安排好……住处!”

蒋士道随着这二人出营,他只走出门口,便听见孟远在埋怨李均不该多喝酒,蒋士道心中一动,佯醉闪到帐边,只听得李均道:“无妨,我令人看着他,若是……”下面的就听不真切了。

蒋士道心中冷笑,既是知道李均的安排,他又怎能上当,只要骗取了李均的信任,随时他都可以离开这里,反正看样子距李均进攻的时机还有几日时间。

这一夜蒋士道思前想后,盘算着如何能让李均真心相信他,因此直到很晚才睡去。次日晨尚在朦胧间,就听见李均在帐外高声笑道:“蒋先生醒来没有?”

帐外的武士低声道:“还没有,蒋先生鼾睡一晚,没有任何异动。”

蒋士道佯做熟睡,发出轻微的鼾声,又足足在榻上赖了半个时辰,他才长长伸了个懒腰,起来见李均正端坐在帐中,大惊道:“劳李统领久等,蒋某罪该万死……”

“蒋先生不必如此。”李均微微一笑,“在下也不过等了片刻罢了。”

蒋士道虽然不愿真正追随李均,却也不由为李均气度叹服,身为数万大军的统领,却在一个昨日还是囚徒的人榻前安候多时,这绝非常人能办到的,昨日如果不是醉酒,自己只怕没那么容易从他嘴中听取机密。即便如此,他今日来还不知会如何处置自己。

果然,李均详细端详他良久,忽然笑道:“昨日醉后胡言,不知对蒋先生说了什么?”

“这个……”蒋士道露出思索的神色,然后苦笑道:“在下也醉了,忘了统领曾说什么,只记得统领似乎讲过狂澜城东海外的蛟精之事。统领莫怪在下将统领昨晚说的丰功伟绩忘怀。”

李均明显地松了一口气,然后道:“无妨,无妨,不过说了些闲事罢了。蒋先生快些洗漱,在下略备宴席,请先生进餐。”

蒋士道知道自己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博得了李均的信任,便含笑允命。用过早餐后,李均紧锁双眉,在营帐中转了转,忽然道:“先生胆气,在下深为佩服,有一件事想劳动先生,不知当讲不当讲。”

蒋士道暗喜,道:“统领尽管吩咐,士道敢不从命?”

李均深深地盯着他,道:“我要将先生放走,先生可否为我传递一个消息?”

蒋士道强按住兴奋,唯恐被李均看出来,道:“什么消息?”

“我想请先生去怀恩城,告知逆贼我军中缺粮,即刻便将发兵攻打怀恩。”李均脸上露出狡猾的微笑。

如果不是昨晚听了李均的安排,蒋士道定然会大吃一惊,他为何为将自己的计划告知于对手。尽管如此,他仍然装出吃惊的样子,道:“统领此言差矣,我既投靠统领,万无再将统领军情泄露的道理,如果统领要士道探听怀恩虚实并作为内应,士道万死不辞,要士道通敌,士道绝对不能。”

李均哈哈大笑,拍着蒋士道的肩,道:“放心,放心,先生所泄露的是我要贼兵知道的,先生尽管说给贼兵,若我夺得怀恩城,这首功当算先生的。”

蒋士道心中冷哼,看来李均真是个冷血之人,如果按昨晚他的安排,自己告诉怀恩城中守军他将攻怀恩,吓得守军闭门不出,让李均将其余二城一一攻克,那么守军定然会想到是自己为李均效力散布假消息的。那时,自己就是有一百条命也不够莲法宗杀的,难怪李均会对自己优礼有加,不过是想利用罢了。想到这里,他更打定了主意。

“原来如此。”他装作深明其意地道,“既是如此,士道不能不从,不知统领要士道何时出发?”

“事不宜迟,先生现在就请行,否则在我军中呆久了知道的人一多,我这计策就不灵了。”李均道。

蒋士道暗自心喜,李均的要求正合他意,尽管没办法从李均嘴中套出他究竟要以哪个城为主攻方向,但这些情报已经足够了。凭借这些情报,他也许会升为上师吧。

告别李均后,他便独自出了西门。李均还送了他匹马,这让他能更快地赶往怀恩。一路上风餐露宿,原本要三日行程他只用了两日便赶到了。

怀恩城的莲法宗早已得知李均攻克了宁望这一门户,因此大门紧闭,不让任何闲杂人等进出。蒋士道驱马来到门前,大声喝道:“城上的兄弟快开门,我是宁望城来的,有紧急军情!”

镇守怀恩的是莲法宗十六上师之一的薛谦,他早有严令,要谨防和平军细作进入城中。因此守卫的鬼卒并未立刻开门,而是紧急通报了薛谦。

“你是何人,如可从宁望城来?”薛谦不敢大意,手按城垛探身向下问道。

“上师不记得小人了吗?”蒋士道慌忙下马,跪倒在地道,“小人蒋士道,为宁望城三祭酒之一,月前曾在上师帐下效过力。”

薛谦眯着眼睛看了看他,觉得这人果然面熟,于是沉下脸道:“原来是蒋祭酒,你失去宁望城,却未与宁望共存亡,怎么有面目来见本座?”

蒋士道叩首道:“小人失去宁望城,本来罪该万死,但小人因在和平军中探得紧急军情,故此留下残躯来向上师禀报,还望上师让小人将功补过。”

薛谦听到紧急军情,心中先是一颤,道:“既是如此,开门,放他进来。”

蒋士道进城将与李均的一席话原原本本全部告知了薛谦,然后劳劳地盯着薛谦的脸,希望从他脸上开到自己渴望的神情。但薛谦一言不发,在室内转了几圈,然后笑道:“蒋祭酒,你中计了!”

蒋士道吃了一惊,道:“上师之意是李均骗了我么?”

薛谦道:“正是,要么是你中计了,要么就是你与李均勾结,想来欺骗于我!”

蒋士道闻言,心中的希望之火顿时被这瓢泼大雨淋了个透湿,他跪倒在地,哀声道:“上师明察,小人不曾与那李均勾结,句句都是实话,李均无论如何威逼利诱,小人也不敢叛教,请上师明察!”

“我来问你。”蒋士道的辩白让薛谦心中的判断微微动摇了一下,他道,“你有何德何能,李均要如此看重于你?你自称在李均帐前誓死不跪,为何我只是说了一句你便跪下?李均其人用兵,我也曾有耳闻,心思缜密善用奇计,怎能让你探知他的战术安排?又怎能让你如此轻易离去?如果我料不差,你前脚出了宁望城,李均大军后脚便跟了过来!”

蒋士道频频叩首,道:“上师容禀,小人这双膝,上跪大神,下跪教中各位大人,怎能向李均那黄口小儿小跪?李均并不是真的看重小人,而是想牺牲小人来实现他的阴谋,如果他阴谋得逞,上师闭城自守不去救援原定与宝山,等原定与宝山陷落后上师知道中计,定然会斩小人以谢罪,李均根本置小人生死于不顾,怎能算看重小人?至于小人得知李均战术,原本是他大胜之后酒后失言,而且为了防止小人怀有二心,他专门令武士在小人帐外守了一整夜,见小人无异动才相信小人。他要利用小人,自然要放小人归来,否则他的狡计如何实行?”

薛谦在室内踱了几步,这蒋士道分析事情有条有理,也颇有辩才,看来倒真有三分才学,他轻轻嗯了声。蒋士道见他面色转缓,偷偷出了口长气,又道:“上师不妨令人沿着小人来路去探,如若李均真地跟踪而来攻打怀恩,必然掩旗息鼓以避我军耳目,如果他虽派兵前来,却大张声势,那便是为了配合小人,要上师误以为他将主攻怀恩。”

“哼,我如何会中李均的诡计?”薛谦冷哼一声,心中却觉得这蒋士道言之有理了。

“来人,去向宁望的路上沿途详察,定然要察出李均的真实目的来。还有,迅速报知宝山与原定城的祭酒,要他们小心防范!”

第三章破竹

第一节

细作带回的消息证实了蒋士道所言非虚,李均军中粮草充足兵强马壮,而且源源不断自后方还有粮草补充上来。他们自然不知,这看似一天一批的粮草补充,其实每三日才到一批,每批也不过够宁望城百姓与和平军吃上四五日的。余州本身收成不好,李均又免了农民的田租,这巨量的粮食绝大多数要靠进口,因此调运起来速度便始终不理想。

当然,落入细作眼中的,却是大批粮食源源运抵的景向。城中倾向于莲法宗的百姓亲眼目睹和平军的军粮堆积如山,而且也眼见和平战士大张旗鼓跟在蒋士道之后出了宁望城,而且仿佛是有意要让莲法宗知道此事似的,一路上大吹大擂,甚至连宝山、原定的守将也被惊动,派信使来询问是否需要增援。

“看来你说的没有错。”薛谦将蒋士道召来道,“李均果然虚张声势,以攻我怀恩为饵,诱使宝山与原定守军来援。”

“上师以为当如何是好?”蒋士道见他神情轻松,想来已经成竹在胸了,便问道。

“哈哈哈哈,自然是将计就计了。”薛谦仰天大笑,“李均之所以要施放各种烟雾,目的不过是为了让我以为他的主攻目标是怀恩,既是如此,我便下令让宝山、原定城守军前来支援。”

蒋士道露出会心的微笑,道:“上师果然妙计,原定与宝山之军也虚张声势赶来支援,怀恩守军再待机而动,如此则李均必然受我军夹击。”

“正是!我们同李均来个你虚我也虚,看看到底谁更棋高一着吧。”薛谦大声道:“来人,为我向宝山与原定传令!”

“是吗,宝山与原定的守军已经出城了!”

李均得到这个消息时心中一阵欣喜,虽然从表面上看不出他的内心世界,但那极短时间内在他眼中闪过的一丝亮光,能足以让熟悉他的人明白,他的某个计策已经得手,而若是给纪苏看到他唇边那丝似讥似讽的笑意,心中只怕立刻便涌起复杂的情感——半是欣赏,半是轻嗔。

“看来蒋士道起了作用了。”孟远哈哈笑着道,“现在该进攻了吧?”

“传令中军,即刻进兵。告诉蓝桥,要他慢些向怀恩移动。”对于中军与前军,李均下了截然不同的两个命令,如果说战场是一个舞台,那么这舞台中的每一个角色每一个布景,他都应了如指掌,也都要按他的指挥来表演。现在,他自己的军队是可以按他所想的而动,但敌军呢?

在得知和平军终于全军出动,直逼怀恩之后,薛谦心中又开始迟疑起来,他的判断是李均以攻怀恩为幌子,实际上是攻取宝山与原定中的一处。但从和平军中军主力直指怀恩的气势来看,却又不象是佯攻。

“和平军的前锋呢?就是一开始大吹大擂逼向怀恩的那队人马?”蒋士道在一旁问细作,因为带来了李均的作战计划,他颇受薛谦的重视,此刻他也能约莫猜到薛谦心中的犹豫,因此才会问细作,这其实也是在提醒薛谦。

“奇怪的是和平军前锋动作却放慢了,是乎有意在等中军赶上来。”细作的回答让薛谦略略放松了点,李均也已经得知宝山与原定守军出击了吧,之所以让前锋放慢攻击速度,不过是为了让两路援军多赶几步罢了,说来也有趣,四座城池之间距离不过两到四日路程,双方却以一种奇怪的速度前进,看似飞快,其实却是在原地绕圈子。

“蒋祭酒,我给你一万人马作为机动。”对于蒋士道的提醒,薛谦还是颇为感激的,现在他已经绝对信任这位败军之将了。“你领这一万人偷偷埋伏在距此一百里外的‘恶风岭’,等和平军攻向宝山或原定之时,你便从后掩杀过去,我为你作后应。”

出于谨慎,薛谦并没有倾巢而出,而且自己没有离开怀恩,只是将怀恩三万五千守军中的一万拨与了蒋士道。怀恩与宝山、原定三城之中,怀恩守军最多,有三万五千人,宝山次之,三万人,而原定只有两万不足的守军。若三军合一,则对和平军占有数量上的优势,李均若是正面攻杀损失必然大,这三城又成犄角之势,无论攻击其中哪一座城,另外两城必然来援,这也正是李均为何迟迟不能决定攻打哪座城池的原因。

薛谦认为,李均之所以要故布疑阵,为的就是将拥有最多兵力的自己牵制在怀恩,然后再凭借局部上的兵力优势去攻打宝山与原定中的一城。而他故意让宝山与原定的守军作来援怀恩,就是要让李均以为他中了计,现如今李均的细作定然将军情上报,和平军前军缓慢后军加速,目的便是聚集后突然折向宝山或原定城,在局部形成优势一击破城,然后再寻隙歼灭来援的莲法军,最后将这三城一一吃下。

“哼,李均啊李均,你的如意算盘这次是打错了。”他冷冷地想,在战场之上,知己知彼而后料敌先机是至关重要的,李均的如意算盘已经被自己所洞察,那么战场的主动权就不掌握他的手中了。

蒋士道依薛谦之令,领着一万莲法军埋伏在恶风岭。这个地方正处于宝山与原定之间,距怀恩城也不过百里,进可夹击和平军,退可回守怀恩城,选择这个地方作为机动兵力的埋伏之处,薛谦上师真是个心思缜密的人。

在恶风岭驻扎不久,他便又接到薛谦的急令,细作已查明和平军主力果然转向宝山,他应该立刻赶在身后追过去。为了激励他,信使还带来了薛谦的口谕,如果此战获胜,定然向教宗举荐他为上师侯补。

被这种激励所鼓动,蒋士道驱使士兵加速前进,而到信使的回报之后,薛谦也满意地笑了。紧接着他便下令城中尚在的军队整装等发。

“上师,怀恩乃我军资重粮草重地,让那个蒋士道领一万人出去已属不该,如今上师还准备亲自出军,实为智者所不为也。上师千万要以大局为重,不可旧这个险啊。”

拦住他的马劝谏的是魏展,这个人尚未加入莲法宗,而只是慕名来投者。薛谦也曾劝他加入莲法宗并许以祭酒之位,但他只是一笑拒绝,神情之中对于莲法宗似乎有些不以为然。对于魏展这样极为信奉莲法宗的人来说,他的这种态度便决定了他不能被重用。让他在自己帐下保有谋士之位,已经是颇有容人之量了。

“这我自然明白,但若坐视李均将原定宝山一一击破,只余我怀恩一座孤城,又如何能守?”薛谦按住心中厌恶,淡淡地道。

“我料李均必定不会攻打原定与宝山,其目标应是我怀恩。”魏展抬眼牢牢盯着薛谦,连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也没有错过,这种咄咄逼人的目光,让身居高位的薛谦颇为不喜。

“先生多虑了。”薛谦道,“李均虚张声势,指向我怀恩城,其目的却是宝山。细作已经探明他的动向,战机可失不可再,如若放任李均一一击破,这责任即便是我也负担不起。”

他言语之中也经渐有不满之意,但魏展不但没有退,反而张开双手,言语也变得更为激烈起来:“上师既是知道负不起这个责任,为何又要将城中主力拿出去支援可有可无的两座城池?上师急令蒋士道回军,再让宝山原定守军弃城来怀恩城,只要全力守住怀恩,岂在一城一地的得失?”

“魏展!你让开!”薛谦也毫不客气地真斥其名,“莲法宗的每一座城都是大神的城,怎能轻易让出?你一介书生,既不忠于大神,又无拳无勇,也敢言兵事?”

“兵法有云:弱则示之以强,强则诱之以弱!”魏展冷笑道:“我书生不懂兵法?李均有意让蒋士道这无知无识之人见他粮草充足兵强马壮,这便是他外强中干的证据,若是集中兵力到这怀恩应机而动,让李均进不得进,退不敢退,我军则必胜无疑,此乃上策,再不济则坚守三城,闭门不出,让李均如虎食猬,无处下口,只乃中策,最不济才是将战场摆到宝山或原定去,这才是真真不懂兵法者用的下下之策,智者所不为也!”

他的大声叫嚷令全军将士都不由气沮,薛谦面色一沉,怒道:“放肆!我大军将发之刻,你竟敢乱我军心?来人,拉下去斩了祭旗!”

力士拥了上来,将魏展拉住,魏展一面挣扎一面喝道:“薛谦,你这愚夫!大事必然坏在你手中,可惜我原以为这义军举事能成大业,是我自己有眼无珠!你杀便杀了吧,我也不想亲眼见你的下场!”

“且慢!”薛谦听了怒极而笑:“既是如此,我倒真地要让你看看我得胜归来!将也押入牢中,不可让他死了,等我大军得胜归来,我要当众羞辱他!万能的大神会保佑我军,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力士将兀自骂不绝口的魏展拖了下去,扔进了牢房之中,进了牢房,魏展却安静下来,冷冷笑了。

“看来你是疯了。”牢房的狱卒见他不惧反笑,不由得道,“等上师得胜归来,你只怕会死得很惨。”

“你以为薛谦这无谋匹夫还能活着回来不成?”魏展冷笑之色更为明显,道:“我料他前脚离开怀恩,后脚李均便会进入怀恩,到那时怀恩一失,莲法宗在大陈东部的军粮便会告急,崩溃不远矣。薛谦刚愎,会先斩杀蒋士道而自刎,那时上师一死,军心涣散,连扭转战局的机会也都要葬送了!”

“少胡说了。”那狱卒的冷笑声比魏展还要大,“若是你真能料事,为何不能料到忤怒上师的下场?你就在这牢里乖乖等死吧!”“哈哈哈哈……”魏展不屑地瞪了他一眼,道:“在怀恩这座大牢房中等死者,又岂只我一个?你的下场我已经看到了,不过是身首分家罢了,你的那个大神也绝不会用醇酒美人欢迎你的,等待你们的必定是炼狱之苦!”

“叭!”一声,狱卒用皮鞭狠狠抽在魏展身上,疼痛让他颤抖着弯下了腰。“你这不知死活的东西,到了这里还敢猖狂,大爷可没有上师的肚量,看大爷如何收拾你!”

若非薛谦有令要活着的魏展,只怕在狱卒们的暴虐之下魏展已经毙命了,不管他承认不承认,薛谦的命令还是救了他一条命的。待他从长达一日的昏迷中清醒之时,睁开双眼自己已经不在牢狱之中,而是在一张柔软的床上,一双关注的目光望着自己。

“醒了,醒了。”那双目光的主人道,“幸不辱使命,统领大人,魏先生醒了。”

魏展将目光移向房门,门帘一掀,一个全身被甲、带着龙首头盔的年青将领大步进了屋,先是向屋内那人颌首道:“谢谢郎中了,在下略背薄礼,郎中大人请随卫士去取吧。”

“如此太感谢大人了,说实话,这半年来还是老朽的第一笔生意,莲法宗在时生病是不许找郎中的,而是喝什么符水,真是荒谬,不平衡阴阳调解元气,如何能让病人好转……”一面絮絮叨叨,那老郎中眉开眼笑地随着卫士出去了。

“先生躺着无妨。”李均制住魏展的起身,道,“先生之事,在下已经听百姓说了,幸好那薛谦匹夫未用先生上中二策,否则在下也不可能在此得拜见先生。”

“李均……李统领?”魏展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只见他皮肤略有些黑,想来是饱经风雨日晒所致,两道不浓的眉下,双眸炯炯,射出似乎有着无限智慧与透视力的光芒,只与他对望一眼,魏展便觉自己似乎什么都被这年轻人看透了一般。

“正是在下。”李均行了个军礼,脸上绽开了笑容,唇边的伤痕破坏了他整张脸的和谐,原本有七分英俊的脸,这下便只余五分了。但在英俊之外,也为李均增了几许其他的味道,是坚毅是刚强或是粗犷,总之是那种在战场中出生入死者特有的成熟与自信。

“魏某……魏某得其主矣!”魏展忽然觉得心中心潮澎湃,虽然没有说什么,但从李均的态度,从李均的气势,从李均那自然而然的笑容里,他便看到这一点。这个人,才是他这样想在乱世之中建功立业者效力的明主,与他比那莲法宗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

“统领大人,请即刻退军回余州!”他按住心中的情感,也不顾两人初次见面,便直截了当地将心中想了许久的一个结论说了出来。

“哦?先生此言何指?”李均脸上露出好奇的神色,虽然他自己明白,这好奇有一半是装出来的,但看在魏博眼中却完全不同,李均对于与自己战略战术安排相左的意见,竟如此重视,与之相比,那薛谦却什么也容不下……

“统领大人当务之急,在于余州内忧而非陈国之患。”对于余州与陈国的形势,显然魏展有着自己的看法。“余州虽然略略安定,却不能算是安稳如山,统领当在余州休养生息个三年五载,等余州上下一心之后再出兵吊民伐罪,则必然所向披靡。统领胸怀大志,怎能为陈国昏君去效力,何不坐山观虎斗?”

李均的神色忽然变得畅快无比起来,长长一鞠,道:“先生请赐教。”

“余州乃乱兵之地,统领选取其处为基业,眼光高人一等,若无统领才学气度,也无法在余州乱中取胜。”在李均扶持下,魏展坐了起来,道:“但统领不先安定基业,却劳师远征陈国,上助昏君为逆,下与黎庶百姓为敌,此亦愚夫所为也,实在让魏某百思不得其解,统领若还想成大事,还是早早退回余州的好。”

李均仔细打量着魏展,他开始有些明白为何魏展的话不被薛谦听从了,无论谁也不愿听取这样直言不讳的反对意见,再加上魏展面色黝黑其貌不扬,说什么也难以激发普通人的好感。

“先生之言虽为金玉,但我也有我的打算。出兵陈国,一则可以观陈国虚实,二则可以扩大和平军影响,三则可以与莲法宗争夺民心,四则可以让新征之兵在实战中锻炼,五则可以防止莲法宗进入余州。”李均一连提出了五条让他出兵的理由,然后笑道:“先生是极聪明者,自然明白我言中所指。”

魏展仔细想了想,如果只是这五条理由,那李均最后一句话根本就是没必要说的,但李均特意说了最后一句话,也就意味着这五条之外还有李均不好明说也不能明说的理由。很快他便明白了李均隐藏的那条理由了。

陈国只有大乱,只有让陈国摇摇欲坠但又将坠未坠,才最符合李均的利益。如果和平军不出兵,柳光又没有进陈国,那么不出半年,莲法宗便可一统陈国,让陈国得到治理,即使这种治理只是局部的也足以让陈国变得比如今强大,那时李均再想进军陈国,所费之力恐怕要十倍于今了。

而柳光进了陈国,李均就更是非要进陈国不可。以柳光的才华兵力,要剿灭莲法宗,也不过是时间问题,那时陈国的数十万大军得柳光这样的名将指挥,李均夺取陈国就难如登天,抢在柳光在陈国得势之前分去他一部分战功与勋业,让柳光、陈国王室贵族、莲法宗与和平军在陈国维持一个平衡,这才最有利于李均。

“统领之意莫非是要维持均衡之势再寻机而动?”魏展吃惊地问道。

“一口可吃不成胖子,自然要等待时机。”李均摇了摇手,示意他不要将心中所想的说出来。此时李均的欣喜,是实实在在的从心底直溢于言表,他执住魏展的手,道:“夺取这怀恩城算得了什么,得到魏先生这样的人物,才是我此次的对大收获!”

其实李均与凤九天在余州的对策之中,除了李均提出的五条出兵理由和魏展推测到的这条理由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这个理由只有李均与凤九天心中有数,当初凤九天从激烈反对李均为了助蓝桥与裴紫玉而出兵陈国,甚至李均以均势为由要出兵都得不到他的赞同,唯独这一个理由却说服了他。

最后让李均后悔的,也正是这一个理由。

第二节

雨雪交加,北风凛冽,战鼓隐隐,旌旗如云。

经过恶风岭不久,天气就变得恶劣起来,这种恶劣的天气虽然加重了行军的难度,但也遮掩了莲法军进军的动向。因此,薛谦心中不但不忧反而有些欣喜,认为攻往宝山的和平军主力肯定是不会发现自己正是急速追赶。当和平军全力攻城之时,自己突然出现在其阵后,和平军受两侧夹击,必定不战而溃。即使李均没有崩溃,等原定城的援军再突破牵制他们的力量赶到时,莲法宗三军力量集中在一点之上,和平军便无路可走了。

如此,则陈国东部大局便完全定下来,进可以将余州也夺过来控制在大神手中,退也可保陈国东部再图向其他地方发展。自己为神宗与大神立下大功,想来在十六上师中的座次也可向前挪上几位吧。

想到这里,如同蒋士道对于升为上师的渴望一样,他心头也燃起了野心的火,这火让他心中发热,甚至忘了这不同寻常的严冬寒意了。

前方忽然有信使来报道:“蒋士道祭酒留了几百人在此等侯上师,他说天气不好,问上师是否安营扎寨以御风寒?”

“胡闹,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怎能在这里殆误战机?”薛谦正踌躇满志之际,听了心中不悦,这蒋士道自己还以为他有些见识与韬略,连这点小事也不明白?

信使转身而去,将他继续进军的命令传了出去。蒋士道留下的士兵也混杂在薛谦的大军之中,向前行进起来。

薛谦又开始沉思,若是李均得知他来援,会不会不顾宝山城而回头一击呢?估计的可能性极大,如果是这样,蒋士道领的一万人马就危险,必需让他提高警惕,不可大意而被李均一举灭了。

还未等他回想过来,忽然队伍中杀声四起,蒋士道留下的混入队伍中的数百人突然间拔出兵刃向周围的人攻击起来,一面攻击一面大喊道:“有奸细,有奸细!和平军的奸细混进来了!”

正在行进中的两万人的队伍立刻乱了起来,一开始莲法宗士兵只不过是愕然而立,但发现自己身边的同伴挥刀相向之时,他们为了自保不得不也拔刀自卫,再旁边的人见他拔出了刀,为了不被他杀死便先下手为强,片刻间这条泥泞的道路上便被血肉所染红。

周围同自己装饰相同者,却有可能是要自己性命的人!士兵都开始心惊胆战起来,相互之间也距离得越来越远,有的甚至就离开了大队,从山林中遁去。祭酒与下级军官们拼命喝止招呼,才让士兵们又重新集结起来,虽然站在一起,但他们仍旧以戒备的神色注意着周围,似乎肩并肩站在一起者,便可能是混进来的奸细。

军官们忙于清点人数。作为新成立的农民起义军,他们之间的上下级关系并不明确,将不知兵兵不识将者往往有之,也正是如此才给了和平军细作以可乘之机。清点的结果是刚才这一乱导致三百多人伤亡,而且都是莲法宗,蒋士道留下的士兵则全体失踪了,很明显,他们实际上就是和平军的奸细。

“怎么会这样?”薛谦大吃一惊,莫非蒋士道已经全军尽墨不成?否则和平军如何能冒充他们前来捣乱。如果真如此,那么再向前进就很危险了,莫非李均的真实目的,还是在围城打援之上?想将自己诱出怀恩城难后一击歼灭?这不可能!原定城的援军也应开出来了,只要自己坚持一会儿,宝山城的援军与原定城的援军便能先后到达,那么李均便是自寻死路!

士兵们又冻又累又怕,已经开始相互抱怨起来。军心已经被和平军开始的奇袭所动摇了,必需立刻让他们忘掉此事!薛谦大声喝道:“不要吵,全军继续前是,这不过是李均缓兵之计,想让我们在此坐以待毙,如果在此安营扎寨,只会贻误战机!”士兵暂时安静下来,大军又开始前进。大约走了二三十里,信使又来报:“前方有一小队人马,自称是蒋祭酒留下的,要求见上师。”

“让他们将兵器全放下,然后再来见我!”吃过一次亏,薛谦就更为仔细与谨慎了。

片刻之后,几个低级军官给带了过来,有一个道:“上师大人,蒋祭酒请上师大人当心,和平军奸细扮作我军模样,已经混入我军中,杀了我们一百多个弟兄。”

薛谦冷冷哼了声,这个警告来得太晚了些,他道:“明白了,我自然会当心的。”

大军只是略略停了停,便又继续前进。那些蒋士道留下的人当先带路,约莫又前行了二三十里,前方再次出现百余人马。

“是张兄吗?”带路的蒋士道的人眼尖,一眼就认出了来人,大声问道。

“是我,孙兄向上师大人禀告了么?”来人也认出了带路的,笑着问道。

“禀报过了,张兄怎么留下来了,是不是祭酒大人又有何事要向上师禀报?”

那个张兄点头道:“正是,我军在此与敌军交手,我军大胜,蒋祭酒已经追下去了,他要小人禀报上师,他只追三十里便会停住,以防是敌军诱敌之计,请上师大人速速前进支援。”

虽然还没有见到薛谦,这个张兄就把什么都说出来,看来是个冒失的家伙。薛谦心中不喜,对于蒋士道擅自追击也有些恼怒,但听到他只追三十里,便又略微放下了点心。

不料当那张兄等大队伍接近后,忽然将武器交给孙兄与他的人,自己在地上又拾起一件武器,开始向周围的人进攻。薛谦军中又是一阵大乱,这次全军因为那孙兄一路上老老实实已经相信了他,见他认识这张兄便毫无戒备,不料再次上了和平军奸细之当,当乱局定下来时,地上又是多下了两百余具莲法宗士兵的尸体,而混入队伍中的和平军再次逃走。

和平军一而再的骚扰,却让薛谦定下了心。如果是要埋伏起来围城打援,李均便不会再三派出小股部队对莲法军进行骚扰,他骚扰自己的目的,无非是要使自己疑神疑鬼不敢进军,既是如此,自己更要加速前进以制止他的阴谋。因此薛谦下令道:“全速前进,再有自称是蒋士道派来的人,一律拿下再说,不要让他们胡说八道。”

果然,在前方又遇上了自称蒋士道派来的人。薛谦军完全给和平军奸细弄怕了,将这几十人用绳子拴上,也不领他们去见薛谦以免再次上当,将他们夹在军中前行,这群人大恐,高声叫骂或哀求,但这反而让薛谦军更为恼怒与怀疑,后来干脆将他们的嘴全部堵上了事。

薛谦自然不知,这批人才是真正的蒋士道派来的人。他们本来是来上报军情,蒋士道追赶许久,始终未发现和平军大队人马的踪影,因此开始有些怀疑和平军的计划了,出于慎重与对莲法宗的忠诚,他才派人来请薛谦定夺。李均对此却早有准备,一而再地用假信使传信来使得真信使也变成了假信使。此刻李均自己,正领着和平军主力全力突破恶风岭,直扑怀恩城而去。

薛谦全军急行,乘着夜色又赶了五十余里,到了蒋士道屯兵之所,这才知道蒋士道虽然也曾与和平军小规模接触,和平军一触即退,根本不与他正面交战,蒋士道意识到自己可能上当,已经停下来不前,等侯薛谦的帅令。

“什么,和平军的主力没有出现?”薛谦大惊失色。

蒋士道也知事情不妙,因此不顾地面泥泞,仍跪倒在地上,道:“恐怕我们上当了,李均的兵力只怕,只怕……”他不敢说只怕是真正攻向怀恩城,因为如果真的如此,那么他的责任之大,虽死莫赎。

“没用的东西!只怕他是攻向怀恩了,你为何不早些报知我?”薛谦的愤怒是无法遏制地爆发了,他下了马大步来到蒋士道身前,狠狠一脚踢了过去。

蒋士道不敢躲避,踢得他闷哼一声,道:“上师饶我,上师饶我,我曾令人向上师通禀,但那些人始终没回来!”

听到他谈起通禀的人,薛谦的气愤之外还加上了几分羞愧,现在已经很明白了,是自己的大意与刚愎,使得蒋士道派去的通禀人根本没机会接近自己说明军情,而之所以造成如此,正是李均连续派人来骚扰的结果,那个乳臭小子!竟敢把自己玩弄于指掌之间!

“你这白痴,坏了神宗大事!”薛谦越想越气,道:“你还活着作甚,赶快给我去死吧!”

“上师饶我,小人愿将功赎罪,上师,现在急忙回军还来得及!怀恩城不可能那么轻易被攻下,李均为了维持速度,攻城辎重都不会携带而去,只凭云梯绳索,他根本攻不下怀恩城!”

听了他的话,薛谦心中怒气被勉强按住,此言倒是不虚,李均急于进军,攻城器械却是移动缓慢的家伙,如何能那么快抵达怀恩城?自己控制怀恩数月来,加固城防挖深壕沟,一定能阻住李均,只要能及时赶回,城中的五千守军也足以对付李均了!

“暂且饶你,等回了怀恩再与你算帐!”薛谦又匆匆上马,大声道:“全军回军,赶回怀恩城!”

士兵本已是又冷又累,如今听说又得加急赶回怀恩,士气更是降到了极点,薛谦也无计可施,只得令人迅速报知原定与宝山之军,另他们赶往怀恩支援。

而此时此刻,李均的攻城部队已经开始准备进攻了。大出乎薛谦与蒋士道所料的是,和平军的攻城器械一概不少,都运达了怀恩城下。一方面是因为将士用命齐心协力的结果,另一方面,早在狂澜城基本建成之后,墨蓉便应李均之请,为和平军设计了一系列针对各种不同自然条件的交通工具。诸如于岖崎山道上翻山越岭仍旧省力的独轮小车,在雪地与泥泞里如舟行水的橇车,甚至为了弥补和平军中的重要力量羌人身体太重无法骑马的缺陷而专为羌人设计了一种足踏的三轮大车。正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虽然墨蓉出于对战争与屠杀的厌恶,她设计的这些工具都不具有攻击力,甚至在狂澜城头安装的守城设施她也全部将之固定以免被李均用于进攻,但对于战争来说,速度就是一切,谁能在敌军之前捉住战机,谁便拥有战事的主动权,谁就能笑傲沙场。在这些陈国本土见都没有见过的交通工具全力运送之下,再加上李均从穹庐草原上换回的大批牧畜,投石机、冲车、撞车、巨弩机都完好无损运到了怀恩城下。几乎是转眼间的事,怀恩守军便发现城上和平军组成的紫色战云似乎要将小小怀恩城摧垮。

“怎么回事?和平军不是去宝山了吗?”守军绝望地想。薛谦领着绝大多数怀恩守军去援宝山,而城只不过五千兵将,更重要的是主帅不在军心惶惶,守军不知和平军是已经全歼了薛谦后再挥师杀来,还是用计牵制了薛谦乘虚而入,无论如何,面对这种局面,他们能做的,要么是存必死之心与六倍于己的和平军绝一雌雄,要么便是为了活命而奔逃。

绝大多数怀恩守军还是选择了死战一路。他们对于自己神灵的信任与为之献身的精神,令李均也不由得感觉到敬畏。望着在和平军密集如雨的远程攻击之下,守军兀自作着虽然徒劳却顽强的反击,他不由心中暗想:“他们的神灵究竟有什么力量,让这些平常的百姓也成了置生死于度外的勇士。”

和平军的攻势是如此勇猛,即便怀恩守军奋不顾身前仆后继也无法遏制。紫旗汇成的狂怒之潮汹涌如海中的风暴,所到之处摧枯拉朽。当薛谦急急回援到恶风岭时,李均已经捧着杯热茶在怀恩城中查看仓库与牢房。仓库里的景象再次让他吃了一惊,粮食堆积如山,绝大多数都是三年以上的陈谷。天灾如此,官府却不知用这在仓廪中发霉腐烂的粮食赈济饥民,而为称为盗贼逆寇的莲法宗夺过这大粮仓后却毫不迟疑地开仓放粮。甚至动用兵力将粮食运输到临近各城中以就近接济百姓,这个世道,为何会如此?为何官而不官贼而不贼民而不民?

“文臣若不只爱钱财只想升官,武将若不畏战死不侵掠百姓,那么天下就太平了。”陆翔当初的话似乎又回旋在耳,那是他在问陆翔神洲何时才不会继续打仗,他如此回答的。一直以来,他对陆翔的这种回答深信不疑,也一直按这种话去做的,但他如今却发现,仅如此,似乎还是不够的。

“无论我如何去做,最多只能改变我周围罢了,即便是陆帅,又如何能让那奸相吴恕也奉公守法?真正要定天下平世间,还是要靠一套有效的制度。”他如是想,但很快他又怀疑自己心中的这个念头:“陆帅所言,不该有错,我难道还会比陆帅看得更远更透么?”

心中一忽儿以为自己想出的策略才是最好的,一忽儿以为只有陆翔生前所言才是最好的。这两种念头的夹击之下,李均来到牢房之中,他还想看一下,一直以来所作所为与“贼”这个称呼名不符实的莲法宗大牢里,会关押着些什么人物。也正是因此,他才发现晕迷之中的魏展,在空荡荡的牢房中唯一的一个人自然会引起他的注意,一问之下他大吃一惊,自己的计谋,险些就坏在这个人手中。

若是换了别人,没准会对魏展心怀忌惮,但李均不然。如果能让此人站在自己这边,成为自己的幕僚,那么自己思虑有遗漏之处,他可以提醒劝谏,若是让他离开自己成为自己的敌人,那么必然会给自己造成麻烦。因此要么收伏他,要么杀了他。出于这种盘算,李均请来了城中最好的医生,在最短的时间内让魏展苏醒过来。

“先生,细作来报薛谦已经回头了。”李均微笑着道:“以先生高见,当如何对付这薛谦?”

魏展注视了他一会儿,从李均的脸上看到一丝想考一考他的神情。“在这丝神情之下,还有隐藏得更深的,比如说刺探自己是否忠心的意思吧。”魏展心中暗想。

“薛谦很好对付。”魏展道,“其人刚愎自用,思虑虽多但性情却有些暴躁。因此,他此次回军必然等不及宝山与原定的援军直接会来攻城。但其人并非不识时局之辈,攻城受挫之后定会等待援军,要想消灭他,便要在他攻城之前给他个出其不意便可以了。”

“先生之意是指……”

“恶风岭。薛谦回军自救甚急,必然走恶风岭,统领只需在此伏下一支部队,重挫于他,他羞愤之下便会盲目乱来,我料他十之八九会自刎。”

李均听了哈哈笑道:“先生之计正合我意,李均能得先生,想必是老天也难得开一次眼吧。不瞒先生,我已令人领三万和平军埋伏在恶风岭,直等他回来了!”

李均的赞赏不过让魏展微微一笑,他又道:“不知统领是想先要这怀恩然后再逐一攻破宝山与原定,还是一并拿下这三城?”

李均道:“自然是一并夺这三城,这三城夺来,加上先前收复的宁望,陈国东部的莲法乱军便不难平定了。”

“若是如此,统领便不可与薛谦恋战,只需击溃之而无需全歼,乘胜再于半路拦截宝山与原定之援军,若能在野外与敌接战,岂不远胜于攻打城池?”

“先生所言极是。”李均从短暂的思考中转过神后道,“不瞒先生,我不知薛谦与宝山原定兵力详情,莲法宗保密功夫不错,我的细作难以混入,因此不敢冒然寻其决战。故此才施调虎离山之计,将薛谦从怀恩中骗走。如今我已知薛谦军约有三万,只是尚不知宝山与原定有多少兵马。”

“宝山守军也有三万,原定则不过一万八九千人。”魏展身为薛谦谋士,自然对此心中有数。“即便他们留下一些兵马守城,如果让这三军合在一起,数量上也要多于统领派出的三万和平军,为获全胜,必需一一破之!”

第三节

薛谦的三万人马赶回恶风岭之时,正是人困马乏,来回往复,奔波了足有三百里,而距怀恩城,仍有近百里之遥,加上天气恶劣,士兵们虽然全力奔走,身上仍觉不到一丝暖意,不时有士兵走着走着便倒了下来。

这种急行军本是兵家之大忌,但在如今战局不利之时,薛谦也顾不得许多,他只有一个念头,怀恩不可失去,若是失去了怀恩,他便要乘李均立足未稳再将之夺回。李均虽然不知他的虚实,他对李均的和平军数量却知道得很详细,总共不过五万人,加上还要防过宁望还要运输粮草,攻打怀恩还会受到损伤,因此在兵力上起码可以维持势均力敌的局面。自己尚有宝山与原定的援军可以指望,而李均则什么也没有。

恶风岭原本是蒋士道伏兵之所在,因此对此地形地势他极熟,此时天色已近中午,这么长的时间全军只稍稍休息了不到三个时辰,因此他劝道:“上师,有大神之佑,我军不必急在这一时。不如在此休整片刻,让人马都歇息歇息,以免到怀恩城下时无力与敌作战。”他刻意回避了攻城这个词,实际上他与薛谦心中都有数,这么长的时间,即使和平军没有任何攻城器械,也足以凭借兵力上的优势攻破怀恩了,关键在于怀恩的守军给和平军造成了多大的损失而已。

薛谦此时心中对蒋士道的厌恶是溢于言表的,他开始觉得魏展拦马劝谏时那毫不客气的态度要比蒋士道这毕恭毕敬的态度要可爱得多。人总是如此,要在亏之后才知逆耳之言的益处,薛谦此刻能想到魏展是为了自己好,也就是因为发现战况如魏展所料,如若他在此处,定然会有应付这危局的计策。但是,魏展给他关在怀恩的牢房中不知死活,跟在他身边的却是这个带来了假消息的蒋士道,若非蒋士道,自己怎能中李均那乳臭小儿的诡计?

因此,尽管蒋士道这次提出的是个好的建议,甚至可以说是唯一正确的建议,但薛谦根本不理会,又过了片刻,蒋士道大着胆子再次道:“上师,还是歇歇吧,你看士兵都怨声载道,若是再驱他们奔行而不让休息,恐怕要激起兵变了!”

薛谦转头四望,士兵们都是用愤恨的眼神盯着他,这种眼神是薛谦以前很少遇到的。自从莲法宗起兵以来,他一直爱兵如子与民无扰,因此深得士兵与百姓爱戴,虽然从能力上说他不是一个恰当的独当一面的军战指挥者,但无可否认他是一个深受士兵与百姓欢迎的人。如果不是对他的决策极为不满,这群前不久还是百姓的士兵们是不会用这种眼光看他的。

他仰天长叹,道:“歇便歇着吧,传令下去,就地歇息,埋锅造饭。”

此时莲法军已经进得恶风岭中的一条狭长之路,三万大军如一条长蛇蜿蜒于山间道路之中,首尾不能相望。当后军得到就地歇息的传令后发出了欢呼,经过这艰难的跋涉,他们终于又可稍事歇息了。

再说和平军由孟远、蓝桥领着,埋伏在峡谷之口,只等莲法军急急过来便利用地势之便杀他个人仰马翻。但不料薛谦却在峡谷中就地扎营起来,探马在山上窥得莲法军不再前行,便急急来报知二人。

“现在该如何?”蓝桥在战场上是一员奋勇当先的勇将,但在战术判断上却不是什么出色人物,因此在随机应变上差了些。李均起初判断薛谦不会这么早回来,是因为他对于薛谦为人性格尚未了解,以为薛谦不会如此催促疲兵奔行。而且李均还认为薛谦会中途休整以养精蓄锐,然后再一举突破恶风岭直逼怀恩城,却不知薛谦心急如焚,根本不顾兵家大忌,直到这恶风岭才停下歇息。在某种程度上,是李均高估了薛谦的理智,被薛谦这不智之举破了他的埋伏。

好在领着这三万和平军的是孟远,若是蓝桥见战局变化与李均的预料不合,必会先派人向李均汇报,然后等李均的进一步指示再定夺。如此则必然贻失战机,让薛谦发现李均的企图,从而清醒过来。

“要不要回报统领,由他定夺?”孟远问道。

“不必。”孟远摇头道,虎目中闪出择人而噬的光芒,他道:“在峡谷之中地势崎岖,岂是驻营休息的所在?薛谦之所以选择在此休息,定是迫不得已,若是此时我突袭于他,杀他个措手不及,如若等到统领的指示时,敌军探马便已经发现我军,战机便坐失了。”

“可是如此与李统领事前安排不符……”

“无妨,战场之中瞬息万变,李统领岂能料到敌人每一步行止?依我之言,即刻攻击,此战无需多用兵马,地势狭隘人多了反而展不开,蓝兄弟,你领三千敢死勇士自正面突击,我领大队人马为后援,若是不利,便请退出峡谷,若是获胜,咱们便乘胜追击!”

“那好!”蓝桥听说让他领军突击,眼中耀耀生辉,暂且将对战况的疑惑放在了一边。三千敢死勇士很快便挑选出来,这崎岖不平的地形,正有利于和平军赤龙阵的发挥。

此时大风正卷着雪片自北向南猛烈扑击,和平军居北而莲法军则处于下风向。他们好不容易歇口气,纷纷寻找背风的山岩休息,身子骨还没有暖和,而蓝桥的三千敢死勇士已经乘着风雪悄悄接近了。

风雪声掩住了这三千人的响动,也遮住了莲法军哨兵的视线。他们没有想到在这大风雪中敌人会突然出现,在大多数莲法军心中,和平军此时要么尚在怀恩城下攻城,要么便在城内温暖的屋内烤火取暖,怎么会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出来偷袭。他们却忘了自己也是在这鬼天气下长途奔袭没有得手的。

当裂布一般的风声中突然夹着起和平军的喊杀声时,和平军已经出现在他们面前了。三千一色白衣素甲的和平军,象三千只猛虎突入羊群之中,相看之间,白刃已经被纷纷的血污所沾染,惨叫与喝斥声如电一般,从峡谷这一头传到峡谷那一头,一直传入莲法军的心底。

正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所惊之际,战鼓声也轰鸣起来,雨点般地战鼓震得两侧山岩都束束发抖,仿佛它们也畏惧于战鼓声里传来的追魂夺命的杀意。恐惧让莲法军士兵开始战粟,而鲜血却让和平军敢死队更为疯狂。狭长的驿道上,莲法军如一字长蛇,根本无法正面展开,在第一线能与和平军接手的,只有不过数千人,而这数千人中,又大多被突袭与随之而来的残杀所惊,掉头想逃走,身后的士兵想冲上来,身前的士兵想逃走,数万莲法军簇拥在一起,乱作一团,无法动弹,薛谦翻身上马,想要指挥士兵们作有效抵抗,但很不幸,他的信使根本无法从拥挤的人群中出发,他的声音也被一片鬼哭狼嚎声所掩盖。

蓝桥双手执着他的巨剑,当先冲了上来。虽然他业已能熟练地在马上作战了,但在这里,步兵作战更加灵活有利。经过这短暂的搏斗,他的衣甲上已经沾满了血迹,在他手下呻吟、断肢、弃首、殒命者有几,他自己也没有数,如果把三千和平军敢死勇士比作射入莲法军的利箭,那么他便是这利箭的箭头。他目光所到之处,便是血腥沾染的地方。莲法军的缺乏长期有效训练的士兵,几乎无人能在他手中存活两个照面以上。而且他手中巨剑并没有开锋,一剑劈砍刺击下去,往往是将对手砸成两片,死状极为惨烈!

风雪似乎也有意助和平军一臂之力,此时越发地猛烈了。大风雪吹着迎着风的莲法军根本无法睁开双眼,而和平军背着风却正好借了风势。在战场上,即使是最怯懦者也会为己方那凝聚成形的杀气所感染,变成一个勇猛的疯狂的杀人机器,同样即使是最勇敢者也会为敌军那压倒一切的气势所动摇,化作一个只知奔走逃命的胆小鬼。蓝桥此时便被自己掀起的血腥感染,眼前的人,他只分得清是敌是友是死是活,而分不清是已经失去抵抗能力的还是已经破胆奔逃的,他只知道一个字,就是“杀”,杀!杀!杀!

“蓝桥!蓝桥!”孟远不知何时已经从后阵上追了过来,他又领来了一千勇士,以补充第一轮冲击中牺牲的和平军。其实根本无需这么多人,在这场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战斗里,和平军损伤不过五百人,其中大多还只是受了轻伤罢了。孟远见蓝桥几陷于如羌人狂化的状态之中,一心只知追杀战场上逃亡崩溃的零散敌人,不得不唤醒他。

“怎么,哪里有敌人?”蓝桥瞪起发红的眼睛,饥渴般望着孟远,还伸出舌尖舔了舔唇角,孟远这样的猛将也不被眼前的大修罗神(注1)所动,大刀一指正在一个祭酒指挥下集结的莲法宗一小队人马,道:“不要只顾杀这些残敌,留给后面的战士,那里,别让贼兵组织起来!”

蓝桥一挥手,三百余个和平军勇士与他暂时脱离了战团,用惊人的速度向正在那祭酒督促下作防御之势的五百多莲法军突击过去。莲法军此时已经意识到怎么回事了,在一些祭酒、鬼卒等中低级将官的指挥下开始集结阵形,希望能遏制住和平军的攻击势头,以阻止军心向崩溃发展。蓝桥如今兵锋所指者,正是其中最近者,如果这群为宗教而狂热的信徒在祭酒的激励下,结成防守的阵形并投入到实际战斗之中,那么和平军虽获小胜,却没有达到击垮敌人的目的。孟远在战略大局上在奇兵诡计上或许只是个三流的将领,但在临阵指挥与战术变化上,深受陆翔熏陶的他却有着一般将领所没有的素质。因此,他意识到了这一点,便将蓝桥派到这个关键点上,而他自己,则没有冒然冲进混乱的战团之中,以使自己始终能从整个战场的角度来决定和平军下一步战术。

那小队莲法军的防守阵形已经逐渐完毕,由于长途奔走,这些士兵都未着重甲,但盾牌手树起大盾,组成一道墙,试图以此还延缓和平军的攻势,而弓箭手则缩于盾后寻机以冷箭解决冲上来的和平军,由于两军接触部混成一团,他们的效果大大打了折扣。数十个矛兵以长矛对零星冲上来的和平军进行中程攻击与骚扰,而执其他各式兵器的莲法军则乘隙将和平军战士杀死。在这狭小的空间之中,他们这小群人显得特别顽强,短短片刻间,已经有十多个和平军战士阵亡在这上小集团之前。

“赤龙阵不可散!”孟远意识到由于追击敌人,和平军的赤龙小阵有散乱的际象,因此会给莲法军以反攻的机会,他大声呼喝。喝声顺风传入敌我双方的耳中,一个敌军射手嗖地向他射出了一枝冷箭,但由于逆风,这一箭在距孟远数步之遥处便坠在地上。

此刻蓝桥已经领着那三百人来到这群负隅顽抗的莲法军之前,借着风势,当先的羌人盾手用大盾将敌人的盾墙砸开,这群狂化的战士以由常人组成的莲法军盾手所无法抵抗的力量,将盾墙冲开了十余道缺口,紧随他们之后的和平军战士迅速跟上穿插,将这群莲法军分割开来。那个指挥抵抗的祭酒见势不妙,挥刀亲自上阵,但同他照面的却是蓝桥。

脸上都是鲜血的蓝桥双眼也是红通通的,冲着他咧嘴一笑,白森森的牙齿露了出来,闪着死神的光芒。那祭酒被这一笑中带着的冷酷与残暴所摄,一时间甚至以为,自己正在面对着催命的死神,竟然忘了那死神,正是他所信奉变为之作战的大神幽冥。

两脚几乎打颤,方才的勇气被蓝桥的一笑笑得烟消云散,那祭酒几乎连刀也无法举起。原本被他所忽略的、部下的死伤与哀嚎突然间异常清晰起来。从蓝桥那一笑到蓝桥挥出巨剑,原本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但那个祭酒仿佛过了很长很长,似乎这死亡前的一瞬便是一生。

巨剑将祭酒胸口洞穿出一个大洞,蓝桥一脚将仍在挣扎着的尸体踢开,巨剑便挥向另一个敌人,那敌人只觉脸上一热,巨剑上沾染着的祭酒的热血洒在他脸上,紧接着便是巨剑从他半边颅骨处砍入,嘴以上的头被沉重的剑劈开滚落在数丈外的地上。

失去指挥者的这群莲法军,虽然依旧不惧死亡的面对和平军赤龙阵的分割屠杀,但他们的抵抗已经变成了一种形式。抵抗者的惨死将这之后的莲法军的勇气与重整时间都彻底击碎,战斗在这个小小局部之后便已经决定了最后结果。尽管仍有部分祭酒与鬼卒想重整本部人马以作抵抗,但被前方溃下来的自己人所冲,他们的一切呐喊与喝斥都如风一般从士兵耳边刮过,最后他们自己也不得不加入到败军溃逃的行列之中。

被败兵裹胁着,薛谦在百余名贴身将士护卫之下,终于冲出了峡谷,冲出了这人间地狱。与这些败军一起,他们用自己都不敢想象的速度狂奔了数个时辰,这才勒住缰绳四顾左右,三万大军,仍在他身边的不过五百骑兵罢了。

也不由得失魂落魄起来,这一战的惨败,他不唯失去了怀恩这一对陈国东部莲法宗义兵有着重要战略意义的重镇,而且还失去了三万聚合起来的战士。城失去了还可以夺回,在战场中失去的战士,还能从大神幽冥处要回来么?这场遭袭战,让他彻底认识到,真正的战争,原来不是象他们以往同陈国部队官兵捉强盗的游戏那么简单。

“三万……三万……”他哀嚎起来,旁边的将士的沮丧也不亚于他,因此竟无一人来劝解他。他目光四转,似乎想在寻找着什么人,终于给他找着了,他的脸上露出一种近于残忍的欢欣来。

“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他催动座骑,缓缓行向正用惶惶不安的眼光看着他的蒋士道,口气中有着一些欣慰。

“上师……上师……”蒋士道却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话外之音,灰白的脸上有着认命的神情,似乎已经预料到自己的结局,但他在这最后一刻仍没有放弃自己的口舌,希望象前几次一样,凭借自己的口舌,让自己再次死中求生。

“上师不能杀我……我一直对神宗忠心耿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的口舌在这时却背叛了他,原本灵牙利齿如今只能重复着这几句无意义的话。

“是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将三万将士送给大神的苦劳……”一面驳斥,薛谦缓缓拔出了腰刀,风雪中一片沉寂,这腰刀破鞘之声分外刺耳。

“小人是有罪!”蒋士道开始不顾一切,“那么用小人之计的上师,是不是也有罪,小人早就说过不要兼程赶路,那么令全军于孤危之地驻扎休息的上师是不是也有罪?”

但他的话到此便为止了,薛谦的腰刀已经砍入他的颈中,没有拭去腰刀上的血,薛谦茫然四顾,周围的士兵并没有为他的举动所惊,只有蒋士道的尸体栽下后,他那失去主人的座骑发出悲嘶,伸头在蒋士道的尸体上拱了两下,舔去他脸上的血迹。

“放心,算完你的帐,我自然也要算自己的帐,大神,我来了!”薛谦喃喃自语。

第四章潜流

第一节

地狱一般的恶风岭峡谷之中,风雪依旧!

只不过地上的积雪,被人体内流出的鲜血所融化,峡谷两边的石壁,也如春天来临般开出万朵桃红。尸体尚未清理,伤者的呻吟哀泣仍不时回响,经过一个多时辰奋战的和平军将士行入这自己造成的人间地狱中时,心中的狂热已经褪却,剩余的只是悲伤,不仅为了阵亡的战友,也为了那些死不瞑目的敌人。

正在这时,怀恩城方向一队人马急急赶了过来,为首者,正是李均。

“看来我来晚了。”面对闻讯来峡谷口迎接的孟远与蓝桥,李均发出豪爽的笑声,“哈哈,我还担心你们不能随机应变,便自己赶来看看。怎么,一个敌人也没有给我留下么?”

“竟敢不相信我的能力!”孟远半真半假地道,“难道我指挥打战还不如你么?”

李均一扬眉,翻了他眼,道:“要不试试,这战中抓了多少俘虏,你领和平军,我领俘虏,我们再战一场?”

这种以数万人性命为儿戏的玩笑,也只有孟远敢与他开。两人在长期的并肩作战中,结成了极为深厚的情谊,一年以前,为了给狂澜城扫清出海的通道,孟远甚至在蛟精攻击下弃自己于不顾,救了李均一条性命,两人之间的关系,是旁人所难以比拟的。

但孟远也逐渐有了这种感觉,随着和平军的壮大,随着李均实际上控制的地方增多,李均开始有了些变化。两人开玩笑的时间遇来遇少了,即便是开玩笑,有时孟远也可以感受到李均有些应付的意思,似乎他逐渐不喜欢这种没有上下分别的玩笑起来。

“莫非,陆帅说的位高权重者易变,竟然应在李均兄弟身上了?”在心中,孟远从来不曾称李均统领,而一直以兄弟称之。当年两人在陆翔帐下,自己伸出手,而李均慢慢伸出手时的迟疑与羞怯,似乎尚在眼前。那时年少的李均,外表的冷漠与拒人千里之外下,掩盖的是一颗渴望温暖与热情的真挚之心,而此刻,李均为何让孟远觉得陌生起来了呢?

不知为何,孟远那不够纤细的心怀中,也升起了一丝极少体验过的伤感。但在象他这样的男儿心中,这种伤感不过是觉得寂寞时的一种调料罢了,因此他很快摇了摇头,将这缕对于李均心态变化的伤感甩脱,而此时,李均却用敏锐的眼光注视着他。

“你怎么了?”李均慢吞吞地问道。

“没什么,你这么急于前来,定然不是想来杀几个敌人那么简单吧?”孟远顾左右而言他,将话题扯到了李均的来意上。李均与他并辔而行,两匹大黑马进了这峡谷之中。

满目的鲜血与残尸,让李均心底也有些兴奋起来。他一面看着眼前的狼籍,一面想象半个时辰前在这里发生的激斗,孟远看着他为战后的凄惨而兴奋的脸,心中开始怀疑,李均究竟还是那个李均么?

“啊。”李均忽然翻身下马,快步来到两个抬着一员伤兵的和平军战士面前,伸手握住那咬牙忍痛的战士,关切地问道:“如何,伤得重不重?”

此时的和平军,已经不是当初那李均能叫出每个人名字的一千两百人的小队,而是有着数万人的大军。这员战士此前甚至未曾与李均对过一句话,这时被心目中的英雄握住手,他那年轻的脸庞上泛起兴奋的红晕,伤口也变得不疼起来。

“没有问题,只不过是皮肉之伤!请统领放心,最多养个三五天,又可以为统领上阵杀敌了,今日我斩杀了六个敌兵,以后我还会杀得更多!”

年轻战士脸上涌现的,不仅仅是对今天所立战功的自豪,也有对未来战场上血腥的渴望。孟远脸色却有些阴沉,和平军难道要背弃这和平之名,成为一支屠杀与噬血的疯狂部队么?

李均缓缓松开战士的手,虽然此刻他的心态较以前,较之在陆翔帐下时已经有了很大变化,但年轻战士这渴望流血与死亡的话语,让他也觉得毛骨悚然。因此他道:“兄弟,我们不是为杀人而战,不是为立功而战,我们是为和平而战,为了神洲的百姓有字定的日子而战,兄弟,你好好养伤吧。”

战士没有从与李均握手并说话的兴奋中清醒,也就无法真正思考与接受李均的这些话语,他行了个礼,被战友抬了开来,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在战斗中拼着性命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有了代价。对于那些在前线生死一线中挣扎的和平军战士们来说,得到主帅的鼓励,是莫大的荣耀与激励!

李均重新上马,对孟远道:“我军伤亡如何,斩杀多些贼军?”

见他首先问起己方伤亡将士,孟远心中稍安,虽然有些变化,但关心自己的部属这一点,李均是没有任何改变的。他答道:“我军阵亡一千五百人,伤了三千余人,多是轻伤。贼军被斩杀足有六千人,降者有万人,其余皆作鸟兽丧了。”

“一千五百……”李均不由叹息了声,这个数字比之于和平军初起兵时的总数还要多,虽然与敌人的伤亡数量相比,这个数字算是极轻的了,但在李均眼中却不然。说是说和平军给了敌人毁灭性的打击,但谁又能否认,战斗于和平军来说,也是残酷而无情的呢?

但很快他便将这数字抛在了脑后,目光炯炯,决然地道:“我此次前来,是要大伙暂且辛苦,乘胜将两路敌人的援军击溃的!”

伴随着他的话语,散布于这峡谷之中的,是那漫天如雪的霸气与视敌人如草芥的自信。他的气势将孟远心中属于武者的那种好胜的雄心也激了起来,他道:“这又何难,何需你亲自前来,此事交由我便可!”

“我李均怎能让弟兄们在前方血战,而自己缩在营帐中烤火?”李均大笑着,伸手一指前往宝山的方向,“这里敌人援军多些,我领一万人去破之,孟远兄弟,你与蓝桥便领其余人马去破另一路,如何?”

孟远听得双眸一瞪,被带起来的雄心在李均这一激之下,化作了冲天的万丈豪情,他傲然道:“无需一万,给我五千骑兵,看我大破贼军!”

“给我三千人马,我去!”一旁的蓝桥也被这二人的豪气所动,慨然道,“若不能大破敌军,我愿立军令状!”

听到蓝桥要与他争,孟远瞪了他一眼,道:“是我先说的,我也只领三千人去便是!”

李均哈哈一笑,道:“不可,虽然二兄壮志可嘉,但也不可太过托大。这样,孟兄领五千骑兵为先导,蓝兄领五千步兵为后援,如何?”

“这不公平,他骑兵快,我步兵慢,如何能抢得过他?”蓝桥摇头道。

“终究是孟兄先请令出战的,蓝兄还是让一让吧。”李均微微一笑,扬眉道,“何况敌军势众,双方战得正急之时,蓝兄赶上岂不起了决定性作用?”

蓝桥想想也是,便冲着孟远道:“孟兄,你可别把贼兵全杀光了,多少要留些给我!”

“那就要看你这两条脚,是否跑得过我们这四条腿了。”孟远昂然大笑,纵马便驱了出去,跑出了数十步才见他回头招手,五个千骑长立刻跟了上去,紧跟着的,便是那五千士气被激了起来的骑兵。

望着逐渐远去的战士们,李均脸上的笑意缓缓收敛,虽然他见因为杀戳的惨烈和平军将士有些消沉,因此用上了激将之法来激发大家的士气,但等孟远他们走了之后,他心中却又忍不住担心起来。尽管明知此去必胜,心中对孟远和其他和平军战士的关切,却丝毫没有减少,毕竟,杀人三千,自损八百……

原定城的莲法军,原本是赶往宝山,中途接到薛谦的急令,又赶往怀恩,一来一去折返之间,便多行了四百余里,若是与先到宝山城,与宝山守军一道赶来,还要多行百余里,因此,他们为了赶时间,选择了独自来援,在他们意料之中,宝山守军也将另一路来援怀恩,无非是个先到后到的问题。

距进往怀恩的必经之地恶风岭尚有四十余里,此时风雪明鲜的小了,领兵的祭酒骆恒缩在斗篷之中,眯眼前望,苍白的天际隐隐有着一道灰影,那便是恶风岭。

“禀祭酒,这里脚步零乱,似乎有大队人马经过!”

“我知道了。”骆恒在探马的提醒之下,才注意到路上的脚印,这脚印是薛谦的溃军留下的,他们不敢按着大路行走,在驿道上奔逃了一段便纷纷自田野间逃离,他们多是农民,在乡间小路上行走原本就是轻车熟路。但这样一来,反而使他们与前来支援的原定城莲法军岔了开来,因此直到此处,骆恒方才发现他们的痕迹。

前方看来有异变,这些脚印,若是和平军的脚印,应是朝向怀恩方向的,但现在看来,却是从怀恩前来散入田野之中,莫非是和平军已经被击退?

恐怕也不是,和平军若被击退,决不会逃向田野之中,而应是顺着原路逃回的,余下的只有一个可能了,那便是怀恩莲法军被击溃了,不知薛谦上师安危如何……

骆恒正担心间,忽然见探马急急奔来,跪倒在地道:“祭酒大人,大事不好,怀恩失守,薛谦上师兵败了!”

“我知道了。”骆恒面上不动如山,仍是这一句淡淡的话语。但他的心中,却无论如可也保持不了平静。他的反应并不是很灵敏,但为人处事却是在莲法军诸祭酒中少有的稳重,因此即使大变在他心中掀起狂涛,外表上他仍显得镇定自若。

“上师有三万五千大军,竟然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被击溃了?”他停下了马,凝眉沉思,“和平军究竟有多少人马多大战力?自己手中只有一万五千人马,如若冒然进军,只怕也会蹈上师的覆辙,不如在此先安顿好人马,收拾收拾溃兵,待了解了前方实情之后再定去留不迟。”

如若这骆恒是个胆小鬼,那么便会立刻遁逃,奔回原定城闭门不出,若骆恒是个冒失鬼,大惊之下急于见到虚实了会轻军前进与和平军发生遭遇战,但他偏偏为人反应迟钝且又过于求稳,因此反而给了李均以机会。

“就地安营筑垒,准备在此迎敌!”他下令道。士卒正忙碌间,探马又急急赶来,道:“有一队人马,丢盔卸甲旌旗不整,向我军迅速接近,请祭酒定夺!”

“弓箭手,列阵!盾牌手,布盾!”骆恒略一缓,然后作出反应。

不一会儿,这队人马便夹着风雪靠近过来。被莲法军喝止之后,骆恒仔细端详,只见来者有两千人,大多衣甲不整,旌旗上也被撕得破烂不堪,但从残余的部分来看,正是莲法宗薛谦的余部。

“是薛谦上师么?”骆恒不由得高声叫了起来。

“正是上师余部,来者是原定城的骆恒祭酒么?”对面的败军直接说出了骆恒的身份,这让骆恒心中的戒心弱了几分,但很快又被对薛谦的担忧所代替,听对方的口气,薛谦似乎并不在这军中。

“薛谦上师何在,请他前来答话!”

他不问尚好,这一问,来军中有人竟放声痛哭起来。薛谦一向爱兵如子,颇受莲法宗将士爱戴,士兵一哭便让骆恒心中的不祥之感更加强烈,象他这样性子较缓的人也禁不住激动起来,大声问道:“快说,怎么了?”

“上师……上师……已经蒙大神宠召了……”来人中一人哽咽着说出了这个让骆恒心胆俱裂的噩耗,虽然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仍觉眼前一昏。

“过来,且详细说与我听,我要为上师报仇!”他沙哑着声音道。

莲法宗溃军缓缓移了过来,骆恒此时心中完全在思考薛谦是如何战死之事上,没有留心到这群败兵衣甲不整,但兵刃却都没有遗失,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晚了。

杀声刹那间响起,这杀声却非响自溃军之中,而是响在溃军身后。只见风雪中一大群人马直冲了过来,那群溃军见了惊惶失措,齐声喊道:“不得了,和平军追来了,快逃!”

眼见这群败军象被吓破了胆子一般冲入自己部队之中,将原本完成了的防守阵形一下子冲垮,骆恒大声道:“不要惊慌,不要自乱阵脚!”

但是溃军无人听他的,他们甚至挥舞手中刀剑,将敢干阻拦他们的莲法军将士一一斩杀。一时间,骆恒的部下乱作一团,不知是该应战还是放这些“自己人”逃走才好。

此时骆恒反应再慢,也明白这群溃军的真面目了,他大吼道:“这溃军是假的,杀了他们!”但此刻为时已晚,溃军混入了他军中,以莲法军所不知的某种标识为记号,专门斩杀真正的莲法军,而莲法军见到处都是与自己服饰类似的人,急切间只能挥刃自保,根本谈不上阻止敌军。

原本就被薛谦的战败而士气沮丧的莲法军的斗志,一刹那间便被催垮,再加上混入其中的和平军不断地发出逃走的呐喊,军心倾刻间动摇。骆恒本人也无法维持表面上的镇定,拨转马头便不顾一切地逃走。

但他原本就是和平军此次的重要目标,一个穿着莲法军服饰的和平军战士在他战马经过身边时跃起,牢牢报住他的腰,将他摔下马来。他回身踢开这和平军战士,但战马已经跑开老远。

而此时,那追杀过来的和平军两翼分出各约一千的骑兵,斜地里插了过去,以雁形将正在溃散的莲法军围住,莲法军此时既无斗志又无指挥,只知满战场的乱跑,在骑兵势不可当的突击之下,顿时尸横遍野。

从地上爬起的骆恒,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和平军的骑兵在自己的部队中突击,周围响起的,是杀声,是哭声,是吼叫,是哀嚎。他只觉头一阵发晕,眼前一片,都是鲜血一般的红色……

第二节

就在李均领着的和平军假扮莲法宗溃兵混入骆恒的部队之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之扫荡殆尽之时,孟远的五千骑兵也突入从宝山而来的莲法宗援军之中。

此刻的孟远,已将峡谷中那种伤感完全抛于脑后了。重达七十二斤的大刀在他手中,寒光四溢,一如他寒光四溢的眸子。以兵力来说,他仅有五千骑兵,而来援的宝山莲法军却有两万人。但孟远的五千战士是士气高昂的骑兵,而莲法军则是士气不高且远道来援的步卒,在得知怀恩失守、薛谦自尽之后,正进退失据间,孟远已经赶到了。

从敌人散乱的阵脚,孟远看出了敌人的惊惶失措,因此他决意利用自己突然出现之机,不给敌人以从容应对的时间,立刻发起攻击。

回首身后的五千骑兵,虽然绝大多数都只是轻骑而非铁甲骑兵,但也足以让少有骑兵的莲法军吃上一记痛击了。

“锋矢阵,突击!”他高高举起手中的大刀,向着敌阵一指,锐如这狂风的杀意随着这刀所指,凝聚在敌阵之中。五千壮士齐声呼喝起来,声动九天!五千匹战马同时奔腾起来,势如滚雷!

突然出现的和平军已经让宝山来的莲法军觉得大势不好,而五千骑兵的突袭掀起的声势,让他们根本无法判断到底有多少敌人。当孟远作为这锋矢之尖突入到他们中间时,惊惶失措就变成了失魂落魄了。

孟远手中大刀翻飞如雪,他心中明白能否一击便击破敌人的胆子至关重要。因此,他当先冲入敌军之中,在他的大刀之下,敌阵为之裂成两半!在他刀锋所斩之处,残肢碎体纷纷扬起,血光直冲那彤云密布的九天,一道红色的路就在他的身后延伸,但很快便被跟进的骑兵队践踏成了黑色。

莲法军中象是被插进一柄锋利的匕首,而且这柄匕首越刺越深,直指莲法军的中军心脏。孟远杀意之盛,让所以在他刀锋所指这处的敌军惊得狼狈而走,根本无人敢在这英勇无比的大将之前横刀立马。

“冷箭!冷箭!射死那个大将!”一个冷厉的声音在莲法军中高喊,如果放任孟远突破过去,那么莲法军很快便会被和平军骑兵冲散,不能以密集阵形来阻挡和平军骑兵,在这平地之中便只有败亡一途了。既然无人能正面抵挡孟远,那便用暗箭来阻止他。

在那个声音喝斥下,莲法军不顾双方混在一团,数枝冷箭嗖嗖便飞向了孟远,但那个声音也提醒了孟远,他回刀拨打,将两枝箭格开,又在马上腾挪扭转,避开了另外两箭,冷电般地眸子向射来暗箭的方向望去,怒吼道:“匹夫,无礼!”一夹马腹,那匹大黑马象道黑色的电,闪向一个放冷箭者。横在孟远与那人之间的莲法军纷纷走避,孟远手起刀落,那名莲法军自肩到腰,被劈成了两截,内脏鲜血滩了一地。

但孟远并不以此为止,他一拨马,直冲向那个冷厉的声音处,大刀在周围荡起一道白光,周围的莲法军如断树般倒了下去。对于孟远这般的人物,这些业余士兵们根本无法用他们习惯了锄头的手来施展杀人的利器,伴随着孟远周围龙卷风般的杀意与罡气,他们尚能站立者也不由得东倒西歪。

莲法军此时阵形已完全混乱,和平军骑兵在其中突进突出如入无人之境,任他们人多势众,也不过是一群被屠戮的鸟兽罢了。等到蓝桥领着步兵赶到时,能做的无非是收编俘虏赶杀顽抗者。

和平军在陈国境内的大战,暂且告一段落了。李均用这过年期间旁人想不到的出兵时机,突入到陈国东部,一举夺下了宁望、怀恩、宝山与原定四城,陈国东部盛极一时的莲法宗被迫退守石塔城,放弃了陈国东部其他大大小小十余座城池,集中力量以扼李均进入陈国腹地的要冲。而李均也没有乘胜追击,此刻他还有更需要关注的问题,只要将莲法宗的注意力转移到这东线,减轻陈国首都洛郢的压力,他的战略目的便已经达到了。

而且自雷鸣城传来的凤九天的信息,也提醒他不要再深入陈国境内,以免孤军深入,一则后勤补给特别是兵员补充难以跟上,二则万一后方有什么变故,回军也能及时赶到。

尽管如此,和平军进入陈国本土以来势如破竹的攻势,不到半月便定了局面的战果,仍足以震动陈国朝野上下了。一时间,余州来的和平军成了陈国人茶余饭后的话题,先是说和平军如何如何厉害,传到后来和平军个个都成了刀枪不入的神兵神将,而李均与孟远,也成了身长十丈口似水缸的怪物。李均与莲法宗争取民心的目标,也算部分实现了。

“余州的和平军?”柳光此刻坐镇于陈国南部重镇莫野,这座拥有十五万户人家的大城,原本是良州首府,也是陈国南部莲法军的大本营之一,但柳光进入陈国之后,每战必胜,一月之间便括地千里,莫野城也理所当然的成了兵马副帅的临时驻营地。

和平军虽然比他距陈国近,但由于接到消息时李均尚在穹庐草原,来去往返之间消耗了不少时间,所以和平军反而比柳光后一步进入陈国。

柳光微眯着眼睛,捋着自己的美须,脸上若有所思。在恒国之时,有关余州的情报也曾传入他手中,那个号称和平军的“佣兵”团在余州的所作所为也曾让他眼前一亮,但此后他本身连遭变故,便不再将这区区一地之事挂在心上,没想到如今双方同时出现在陈国,而且看和平军的动作,似乎同自己一样,并不急于将莲法宗乱军一扫而光呢。

“大帅,这和平军倒还罢了,无非是一群佣兵,只一可虑的是他们的首领李均,那个乳臭小子,诡计多端而且善于格斗,实在是大帅的心腹之患!”

说话者皮肤白净,双眸喷着仇恨之火,原本端正的五官也显得扭曲。他不是柳光自恒国带来的嫡系,而是进入陈国之后慕名来投者。从他的话语中来看,倒没有一点将李均视为一起对付莲法宗的同盟者的意思,相反,却充斥着恨意与愤怒。

“童将军似乎很了解这个李均啊?”柳光目光一转,长眉之下那眯缝着的眼睛注示在这童将军脸上,虽然没有怎么发怒或神情激动之色,但无言的压力,不怒自威的气势,却让原本神态激昂的童将军不得不垂下头。

“禀大帅,末将原本是余州人士,余州银虎城原本是末将家业,但给这李均以末将全家老小为质,不得不让给了他。”童将军正是童佩,被李均从余州放走之后,他一直心有不愤,跑到陈国寻找机会,但陈国朝庭对余州的事务根本漠不关心,他们的燃眉之急是莲法军,因此他便投到柳光帐下效力,以期有朝一日可以借助柳光的力量,重新打回银虎城。

“原来如此,童将军是余州人士,那么对李均的虚实定然深知了,我闻这李均是陆翔弟子,不知有无此事?”柳光心中一动,首先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他对于那个素未谋面却与己齐名的无敌之将,确实神交已久啊。

童佩咬牙切齿地道:“不过是以讹传讹,李均小子仅在陆翔帐下听命了三年,哪有拜陆翔为师之事?”

柳光听了微觉失望,象他这等的名将,要在天下寻找一个对手是相当困难的。在他心中,一直以来隐隐也有欲与陆翔争一争谁才是当代第一名将的念头。但随着陆翔的身亡,这个念头也不得不打消了。当听说李均是陆翔弟子之时,心中颇有些跃跃欲试,如果能在战场上斗智斗勇,将这陆翔的弟子打败,也算是完成了心头的一个夙愿。但听童佩之言,李均不过是陆翔帐下一员普通将领罢了,既是如此,那就没有必要同他见面了。

但从李均出兵的时机掌握与进入陈国本土后的表现来看,这年轻人还是颇有战略战术头脑的,让他留在陈国本土,终究是个麻烦,不如让他回余州去,等自己将陈国收拾完了之后,再来对付他。

心意一决,柳光便开始盘算如何实现自己的这个目标来。他问道:“李均其人如何?”

“其人胆大妄为,亲小人而远君子。”童佩知他是问自己,便尽己所了解地道,“他将好好的通海城更名为狂澜城,意在天下掀起狂澜,狂妄之心由此可见。他与小民百姓极为相投,与之约定贵贱相等,而对世家豪族则无端仇视,想方设法刁难,因此其实不得人心。”

“哦,是这样啊,倒和这莲法宗的伎俩有些相似,与刁民为伍,与士绅为仇,如此看来,其后院容易起火啊。”柳光微微一笑,仅凭童佩的几句介绍,他便掌握了李均的弱点了,这个弱点,足以给李均惹来大麻烦,难怪他兵至怀恩便不再前进了,想来也是知道自己后方易现破绽吧。

“将李均在余州的所做所为,尽你所知详细说与我听听。”柳光并没有为这一个结论便盲目行事,多了解一下对手,哪怕是潜在的对手,也总比事到临头再来了解要好。有备则无患,无备则有忧。

童佩便将李均如何千里迢迢来到余州,如何投身于华风帐下,如何解雷鸣城之围,如何夺取通海易名狂澜城,如何利用华宣破了华宫夺取雷鸣城,又如何先后扫灭童氏、朱氏,威伏其余五家,有些事情是他亲身经历,而且本身深受其害,因此说得痛哭流涕,有些则是他听说来的,还有些干脆是他臆想的,但对于柳光来讲,这已经是第一手的情报了。

“你是说,那个彭远程替李均灭了朱家?”对于这个能与李均对抗,而且让李均几乎束手无策的人,柳光表现了出奇的兴趣。

“这彭远程也是个诡计多端的家伙,如同李均一般,他也是个没有节操的人!今日投靠这个明日投靠那个,最后将自己的主子全害了。”对于李均的“帮凶”,他也如同对李均一般痛恨。

“哦,有此等事,彭远程出身如何,也是那种草民么?”柳光直指要害,从童佩的消息来看,李均的确对世家豪族没有应有尊重,而且一统余州后骄傲自负,自己出兵在外,放任那个叫凤九天的在余州推行打击豪强的政策,如果彭远程也出身豪强,那么对于这种政策,便会在内心深处进行抵触吧。

“他虽然出身是世家,但对于李均的政策,在他辖下的大谷与余阳两城之中推行得不遗余力,只怕是彻头彻尾地数典忘祖了,如果大帅是寄希望于他反对李均,恐怕不太可能。”

“哈哈哈哈……”童佩的话反而让柳光双眸不再眯缝,而是射出亮光,他大笑道:“于不可能处创造可能,这才算是个挑战,何况彭远程与李均之心,并非你所能了解,童将军,你不得不承认斗起心机,你不是这二人的对手!”

再说彭远程在余阳城中,一方面遵照凤九天的命令,将当地世家豪族的土地赎买分给贫苦百姓,强制世家豪族释放因欠债而卖身的奴俾,另一方面,他又结好当地豪强,将自己的无奈与听命行事一一告之这些在当地有着重要影响的家族。再加上在推行之时他阳奉阴违,暗地里大打折扣,余州各地的豪强纷纷迁居于这二城之中,一时间,大谷与余阳二城,成了余州各级世家聚会之所,冠盖如云也算盛极余州一时了。

但尽管如此,对于凤九天传来的要他调兵遣将支援粮草器械的要求,他也是毫不迟疑地将之完成,甚至自己如何同这些世家豪族打交道,他也毫不掩饰,事后再详细回报给狂澜城。

幕僚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向彭远程提起此事。但彭远程微微一笑,问道:“你以为李统领会对自己的的基地如此漠不关心么?此时他出兵陈国,实在是有其深意,你不知便不要乱问了。”

幕僚只得呐呐无语。虽然是彭远程心腹,但这个男子智深如海,他心中所想的,怎么会让别人轻易察觉?

“李均啊李均,你这一招岂不是诱人谋反么?”当初闻知李均出兵陈国之际,他的心中也是一阵狂跳,李均主力在外,那么余州岂非唾手可得?自己又怎能久居于他人之下,特别是象李均这般寒微之人的座下?

但理智没有完全被野心之火燃尽。李均为何在余州未稳之时便草率作出进军陈国的决定?这可不符何他一向深沉多智心思缜密的性格!

紧接着凤九天当政,接二连三的针对豪强的改革措施让他恍然大悟。李均在外而凤九天在内,一则可以将这种改革引起的仇视,转移到执行者的凤九天的身上,二则可以给那些对李均心怀不满的人一个机会,让他们聚集起来,让他们暴露出来,让他们自寻死路!

朱家被灭之后,那些仍不满李均统治者,已经从地面上躲藏到地下了。如若李均仍在余州,以他表现出的霸气与才华,这些地下的反抗者只敢在暗地里捣鬼,而绝不敢跳出来闹事,要想一个个去找他们出来,即便是如李均一般多智,也难以一一尽除之,但用一个尚不足以压服众人的凤九天主政,引这些人反唾,那时李均再回军来收拾这帮子人,则余州便可以一劳永逸。这定然是李均出兵陈国的一个相当重要的理由!虽然计是好计,但只怕也只有李均这般绝对自信且大胆的人,敢用上这等的危计吧。

自己的机会,也正是在这一计的险之上,余州不乱,自己便永远得居于李均之下,而余州若乱,自己便可混水摸鱼,只不过,这带头乱者,可不能是自己……

李均自然知道暗地里有着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只不过,他想不到会有双眼睛盯得这么紧,始终在等待这个强势巨人露出他的破绽,再给他致命一击。善算者,人变算之,李均若不是聪明过度,又怎会冒上这种危险,怎会露出一个难以弥补的漏洞?

但是,如若不是柳光的存在,余州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潜流,又怎能合聚于一些,怎能找到李均的漏洞,从而掀起几乎颠覆了和平军这条战船的巨浪。李均在心目中,没有将柳光这个与陆翔齐名的人,算作眼前的敌人,这是他最大的失算之处,他心底深处,对柳光有着一些期待,希望这个与陆翔齐名者,也是如陆翔一般的伟丈夫。但是,究本质而言,柳光的野心远比陆翔要强烈,而且在恒国所受的不公正待遇,已经将他的野心点燃了,这野心的火,绝不会因为李均是李均而熄灭,相反,在李均这等人身上,柳光的野心之火才会燃烧得更猛烈。其实,李均想想自己,就该明白柳光是不希望一个竞争者出现的,毕竟,在性格上李均象柳光更胜于象陆翔。

同样被卷入火中的,还有彭远程。他在等待一个机会,以他的能力,尚不足以创造机会,但他有的是耐心去等待,活到最后者,才是英雄,这是他对这乱世的深切体会。

这些隐伏在暗中的潜流,随着童佩重返余州,而开始汇流。他们现在需要的,是李均在前方的一次冲动,而以李均的战略头脑,他会做出如此愚蠢之举吗?

彭远程此时远在余州,对此事他只是在观望之中,而童佩也尚未抵达余阳与他联系。只有在陈国的柳光,一面举着青铜酒樽与部下们劝饮,一面冷冷地将李均这个名字放在了可有可无的记忆之中。

“李均不会做出愚蠢之举,那我就替他安排一个,那个彭远程看来也是个人物,那么,就饶李均一条命,让他回余州与彭远程再去较量好了。”

大营之中的李均忽然打了个寒颤,象他这种修为的人,应是寒暑不侵的才是……

第三节

雷鸣城中,原来的总管府邸现已经升格成为余州都督府,凤九天作为华宣的“幕僚”,也于这庞大的府邸中寻了一处所在起居。留在这的赵显每日将各地收集来的情报一一向他汇报,虽然余州境内流浪儿的数量大为减少,但在那些和平军尚无法直接控制的城市里,仍有些流浪儿在活动。况且,如今赵显他们的情报网,已经远远不只限于流浪儿身上,各地的小商小贩,其中也混杂着大量和平军的耳目。

但即便如此,李均与凤九天对于苦儿营的工作成果仍不是十分满意,最重要的是缺少莲法宗的消息。在陈国掀起如此声势的秘密教派,事先竟然没有得到任何有关其的资料,不能不说是苦儿营工作中的失误。这与赵显与王尔雷二人虽然善于发现情报,却难以判断情报的价值有颇多关系,毕竟两人直到这一年多才开始正规的情报身涯,此前他们搜集的多是些哪些媳妇偷人哪家丈夫外遇之类狗皮倒社的事情。李均虽然没有说他们什么,但凤九天却毫不客气地令二人立刻改正过来,不要等事到临头才去搜集情报,若是敌方封锁消息,则难以得到有用的内容。

这一次赵显匆匆进了凤九天那间宽大却显得有些空荡荡的屋子,便带来了一个他认为比较重大的消息。

“先生。”和平军上下都以先生之称称凤九天,赵显在这里自己弄了张椅子坐下,虽然凤九天是个要求很严格的人,但却不是一个非常拘泥于礼节与形式的人,在他看来,只要能达到目的,采取什么样的形式并不重要,也正是因此,这间原本布置得富丽堂皇的客厅,被他改变成了一间宽大却简单的公署。

“有事吗?”一面埋头写一个公务信函,凤九天一面问道。

“那个童家的童佩,领着一个人回到了余州,他们一到会昌就被我的人发现了,他们与会昌城主江润群似乎有秘密接触,如今正向余阳城前进。”

“哦?童家的人……”凤九天停下了手中的活,凝眉沉思了片刻,道:“银虎城的最后一个统帅童佩吧,他们是从陈国来的?”

“正是,但奇怪的是,王尔雷在那里没有发现他们,他们似乎绕过了统领控制的那四城。之所以不敢在那四城出现,必然是怕被和平军认出,既是如此,他们此行,肯定会不利于我们。”

凤九天微微一笑,这种道理他岂会不知,作为被和平军赶出余州的人,童佩潜回余州,肯定是不安好心,关键在于,他究竟是想做什么。是不是如李均与自己所想的那样,来串通余州的不稳分子,以图不利于和平军呢?

无论如何,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凤九天决意暂且让童佩自由活动,能将隐藏在暗中的敌人纠集起来,再由李均以雷霆之势一击灭之,可以省下不少麻烦,李均之所以不顾自己与司马辉、俞升等文臣的反对,坚决要出兵陈国,目的也正是在此。

“暂且不用管他们。”凤九天道,但随后他又觉得不妥,因此补充道:“派人盯着他们,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要向我报告,但不可惊动其人,此事关系重大,你一定要小心。”

此次童佩回到余州,同行者还有在柳光帐下号称“辩才无碍”的军中主簿公孙明。

在首先拜会了会昌城城主江润群之后,他们没有得到明确的答复。但江润群也没有直截了当地拒绝他们,更没有将他们出卖给和平军,而是暗示他们,如今余州中能左右大局的,只有手握两城之兵的彭远程。

“江城主此言差了,彭远程怎能同江城主相比?”公孙明脸上浮出笑嘻嘻的神情,让人不由得不相信他说的全是真心话。“彭远城不过是在李均扶持之下,才有两城之地,如若江城主能主持余州大局,外有柳大帅强力支援,内有江城主统筹布置,不要说是区区两城之地,便是将这余州全归于江城主,相对于江城主之能来说也不过是大才小用,江城主何必过谦呢,还望三思而行!”

他这番话乃是因人而说,他已经从江润群的谈吐中发现此人颇为自负,但却有些志大才疏,对于这类人物,只要一味捧他,便能让他飘飘然忘乎所与。

果然听了这话,江润群心中颇觉受用,但还未到满口答应的地步,只是道:“容我再想想,毕竟李均对我会昌城,还是颇为看重的。”

“江城主所言不错,李均是看重会昌城。”公孙明满脸激愤,道:“他看重这会昌城,却不看重身为会昌城主的江城主,姑且不论城主大才,仅这会昌城的重要位置,李均也应对城主刮目相看,可李均却不知好歹,甚至将城主将他的美姬也随意安置。如此不知风雅的粗俗之人,怎值得城主为之效忠?”

这几句话深深打动了江润群,那天被李均训斥时的不满不由得涌上心头。他瞪视了公孙明良久,没有出言驳斥,公孙明乘热打铁,又道:“如今李均重用凤九天,所用之人皆起于卑虚,所行之政尽欲鱼肉世家豪族,城主如今只需要出些钱粮维持补给,但李均回来之后,若是寻个借口向城主要地要兵,甚至迫城主交出会昌城,那时城主这宫殿财富,便不复姓江了!”

这几句话又说得江润群不寒而粟,正击中他最担心的要害之上。凤九天主政以来,所推行的政策多数是要保护贫弱抑制豪强,虽然江润群因身份特殊,可以在自己辖区内阳奉阴违,但知道李均从陈国腾出手后,必然会追究。那次送李均美女却惹得李均大发雷霆之事,就象刚才发生一样,那种滋味,他这辈子也不愿再受了。

“李均用兵足智多谋,非柳大帅这般的人物,无人能抵得住他。”他言语中虽然没有直接表明自己的态度,但事实上已经默认同意公孙明的观点了。“我自知兵微将寡,不是他的对手。”

“哈哈哈哈,这就请城主大可放心。”公孙明畅快地笑了起来,这个江润群远比他想象的要好对付,看来余州的豪强们这一代都是些无能之辈,难怪李均那乳臭小子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一统余州,不过,他的好运,也就是到此为止了。

“柳帅既是命我来联系诸位,便已经有了为诸位除此大恶的万全之策。”笑声渐平之后,公孙明又接着道,“只要江城主同意鼎力相助,再能得到其他三位城主帮忙,何愁大事不成?”

“如此,我就放心了。”江润群将身体慢慢向椅子里缩进去,身躯似乎小了三分之一,他又道:“其余三位城主,我可以为你联络,我们早有约定,要共进退。”

公孙明听了他这话,才略吃一惊,原来这看似平庸的江润群外表之下,还隐藏有一些诡计,虽然这样的计谋在他看来,不过是小伎俩罢了,但有总比没有,要让人担心得多。

既是得到了江润群的支持,那么其余三家城主,有江润群去联系便可以,公孙明离开江府之后,便决意去见彭远程。虽然对江润群说时他有意贬低彭远程,但实际上无论是他自己还是柳光的指示中,都对这个人相当重视。

对待非常人,就需要用非常人的手段。公孙明心中盘算,但由于他手中有的彭远程的资料,实在是有限。仅凭童佩对他的看法来看,此人是个足智多谋的人,如果不能以出其不意的手段打动他,只怕他不会轻易答应。

“什么,童佩与一个叫公孙明的家伙公开求见?”得知这个消息,正在家中饮酒作乐的彭远程也不由得大吃一惊。童家的人在余州已经被定性为不受欢迎的人,如今不但出现在他辖下的城内,甚至还大鸣大放地到他府前来投贴求见,怎能不让他觉得惊讶?

其实他的情报网也收到了童佩进入辖区内的消息,只不过没有想到对方如此大胆罢了。如果对方是偷偷摸摸地托人来说求见,他定然会立刻将之赶走,但对方竟敢毫不掩饰的求见,这倒让他有了见一见面的兴趣。

“看来跟童佩同来的那个人是个人物,若是童佩,任如何也不会有这个胆量吧,我倒要试试他们。”彭远程心中暗想,命令道:“来人,安排一百壮士左右站着,刀剑出鞘,我们要好好欢迎一下客人!”

童佩与公孙明二人等了良久,才见门口管事的走了出来,道:“两位请进。”

童佩心中犹豫不安,彭远程与江润群不同,与童家当初向来不和,如今前来求见,所商谈者又是如此军机大事,如果一个话不投机,只怕立刻会被斩杀于当场。他一边走一边偷眼看向公孙明,只见公孙明昂首阔步,似乎不是在充满敌意的人中间,而是在闲亭信步。看到这,他心中略略一安,但随之又是一紧,这公孙明从未与彭远程打过交到,因此才能镇定自若,等到他见彭远程,谁知道会不会也变得缩手缩脚呢。

两人各怀心思,终究还是进了彭府的大门。刚一进院内,两边的戟手大吼一声,双戟交叉拦住二人去路。铁戟交叉之时发出的交击之声让二人心中一麻,而戟手的大喝,更让他们怔了一下。

“报名而入!”戟手齐声喝道,虽然是对二人说话,却目不斜视,似乎根本没有见着这二人。

“想先给我们一个下马威啊。”二人心中同时浮起这个念头,童佩看向公孙明,征求他的意见,但公孙明却停住脚步,淡淡一笑。

“二位为何不前进了,难道是怕了不曾?”那个管事带着讥意问道。

“哈哈哈哈……”公孙明根本不理会他,报膝席地坐了下来,撩起衣袂对童佩道:“童兄,何不坐下小憩一会儿?”

他这突发奇想式的建议,让童佩莫明其妙,但看到公孙明面色平和,不象是被吓得失心疯的样子,而此行来时柳光曾有言,一切以公孙明为主。因此他便按住心底的犹疑,也盘膝坐了下来。这一阵子风雪不止,但佣仆勤于扫拭,彭远程院落里的石条道上,虽然有着刺骨的凉意,却不显得过于肮脏。

“风雪初霁,登高望远,红妆素裹,江山妖娆。”公孙明报膝吟啸,脸上浮现出悠然神往之色,对童佩道:“兄弟是南人,向来少见风雪,每当于诗书之中见古人吟咏北国风光,便不知所以。此次陈国大雪百年未遇,倒让兄弟着实体会了一番冰天雪地的景致,气侯温和的陈国尚且如此,那极北的岚国,不知会是如何景致。”

“这个……小弟也不曾去过北国,只听说那儿冬日积雪厚达三尺,盈年不化,极北之处有野人,以雪筑屋,屋外风雪漫天,屋内却温暖如春。小弟一直将信将疑,这雪屋内如何能温暖如春?即便是雪屋内温暖,那为何雪屋不为这室内温度所化?”

童佩虽然不解公孙明之意,但也顺着公孙明的话头向下,公孙明听了微微笑了笑,道:“此事确实怪异,古人有语读千卷书行万里路,当真不欺我也。”

眼见二人旁若无人地高谈阔论,根本不肯再前进一步,那个前来迎客的管事心中发急了,向一个士兵使了个眼色,那士兵悄悄移向后面的客厅。

公孙明只作没有看到,他知道这个士兵是去偷偷报知彭远程此处情形并请他定夺的。果然,过了一会儿,那士兵又溜了回来,在管事的耳边嘀咕了几声。

管事的在脸上堆起了假笑,道:“童先生,还有这位先生,此行前来,难道就是为了在这地上谈风弄月的么?”

“非也,非也。”公孙明转目向他,笑道:“我们前来,是来看这大好河山,如何人彭城主手中失落,也是来看彭城主的大好头颅,究竟会落入谁人之手。”

“大胆!”公孙明于刀山戟林之中,犹能做此狂语,让彭远程这些部下勃然色变。

“大胆的不是我们,而是彭城主与各位,”公孙明毫不退让,言语咄咄逼人,满院中的将士,毕竟不善于言辞,又没有得到彭远程明令,终究不能奈他二人何。

“先生何出此言,为何在此与这些一勇之夫纠缠,而不去见彭城主?”一个幕僚打扮的人从后院中走了出来,一面轻笑,一面拱手行礼。

公孙明也拱手行礼,道:“彭城主以这些莽汉迎我,我自然要同这些莽汉说个明白,否则岂不显我不知礼节?”

知道他言下之意是怪彭远程以军士威喝二人,属于不懂礼节之举,那个幕僚深深一鞠,道:“是管事的人不知礼节,在下白权,替城主大人向先生赔罪了。”

公孙明还了一鞠,道:“在下如何敢当,只不过此次前来,实在是为彭城主安危而千里奔波,却被这些小人阻于门庭,实在是让在下寒心。”

“请,请,先生既是以天下事为念,就请不要将这些许小事挂在心上,在下已经向先生赔罪了,还请先生多多恕罪。”那白权用手把住公孙明的臂膀,作了个手式,原本拦在二人身前的戟手纷纷退开。

三人穿过一个月亮门,来到后一个院子,公孙明见这院落之间,假山亭台,布置得别具匠心,可见彭远城也是个风雅人物。若是一般粗俗之人,只追求表现上的风光繁华,便不会显得如此清幽典雅。

进了大厅之中,厅内已经是坐着不少人,文武皆有。见了三人进来,纷纷起身行礼,公孙明与童佩也一一还礼。正这时,后屋内传来“城主大人到”的通报声,满屋子的文武都噤身肃然,显然对于彭远程威仪极为尊重。

公孙明也肃立不再作声,只听得随着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自远而近,一个身长八尺浓眉大眼面色红润,眉宇之间有着迫人气势的武将迈步进了厅中。他伸手示意众人坐下,然后抱拳向公孙明与童佩道:“童将军是熟人,这位先生就眼生得紧,不知二位此来,有何贵干?”

只到他也不拐弯抹角,一语便直指话题,公孙明心中已经对他有了个初步的认识。此人多谋善疑,因此才会在决定接见自己后仍百般刁难。此人出身世家,颇通风雅,因此才能住在这样的屋子里。此人心思缜密目光敏税,因此才会绕开客套话直接问自己。

“在下公孙明,一向在陈国兵马副元帅柳光大人帐下随侍。”对于这样的人,首先要让他知道,自己此行并非他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公孙明报出柳光的大名,虽然也有挟柳光的名气为自己作后盾之意,但更重要的是,要在第一开始就让彭远程感到震动,要让他产生听下去的欲望。如此,才有可能打动他,适才他在院中的异行,已经给彭远程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现在,是加深这印象的时机了。

第五章激变

第一节

“是柳帅帐下之人?”彭远程果然大吃一惊,他知道这人绝非余州人士,但却没有想到竟然是柳光的幕僚。柳光之名与陆翔一样,布满神洲,这样的人物派人来见自己,不知是有何打算。

他扫视周围,自己的部下与幕僚似乎都被眼前这人的身份所震摄,原本准备好的说辞也暂时无法接上来。于是他道:“柳帅大名如雷贯耳,他乃全神洲都景仰的英雄人物,如何知道我区区彭远程?”

“柳帅虽说远在千里之外,但心中对于这余州却是非常挂念,不为其他,只为余州有彭城主这样的英雄人物。”公孙明仍旧是从捧开始,先让彭远程乐上一乐。

但彭远程远非江润群可比,虽然为柳光这等人物所看重,在他心底也涌出一股自豪来,可仅凭如此,还远不足以让他头脑发昏。他略一扬眉,笑道:“公孙先生太过客气了,我彭远程不过余州一土人,怎能入柳帅纵横天下的英雄法眼?”

公孙明神色一正,道:“非也,非也。彭城主用兵精妙,柳帅早有耳闻,他老人家常言,自陆翔逝后,天下用兵之人中,几无兵法大家了。只是听说彭城主用兵缜密厚实,颇有大家之风。柳帅分析了彭城主几项战例,深为叹服,以为若彭城主能得天时,则余州无人能敌,进而争雄天下,亦是绰绰有余。”

这一番话说到彭远城心坎里去了。他在余州多年,一直隐而不发,便是等待天时,不料天时来临之际,却横空出世一个李均,以旁人难以想象的速度,牢牢控制住了余州的大势。对于等待已久的彭远程来说,眼见到嘴的果子被别人吃了,心中那份失落可想而知。

“唔,论及用兵,怎能不谈李均统领,年少才高,用兵如神,深有陆翔遗风,不知柳帅如何看待?”

他将话题转向李均,也是因为在他心中,一直暗暗将自己与李均作比较,也急于想知道在柳光这样的名将心中,对于李均会是如何评价。

“李均吗?”公孙明微微一笑,只要彭远程肯开口问话,他的目的便达到一半,而且彭远程问起李均,那更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柳帅有言,李均若非先天不足,他用兵不拘一格,战略战术皆有妙手,按理应成一大家。”

“先天不足?”彭远程注意到他的先决条件,“何为先天不足,还请公孙先生指点。”

“李均先天有三不足,此其自取败亡之道也。”公孙明拱了拱手,缓步来到大厅中间,朗声道:“其一,出身寒微,难取天下人之心。李均不过一区区士卒,陆翔爱其才而拔举于行伍之间,天下英雄,虽然畏其才智兵势,却不耻与囚徒走卒为伍,因此余州虽定却未收民心,港城虽成却根基尚浅。其二,军略有余而政略不足,战场上他尚能运筹帷幄,但余州政事则尽是狼籍,用凤九天主政,其行事多乖张,偏离古道有悖祖法,长此以往,必会令州中士人寒心背弃。其三,粗俗无礼,不学无术。其人也起于行伍,书未曾破十卷,史不能知百年,诗赋不读,琴棋未学,如此俗人,忽然身居高位,定心浮气躁,无法自持。有若大树根基未深而长百尺,风暴一起,必被连根拔起。其势也愈大,其亡也愈速!”

彭远程听他一一将李均的弱点分析出来,其中或有迁强之处,但也都是事实。特别是李均的出身寒微与为人粗俗,虽然说英雄不怕出身低,但在这乱世之中,没有各地世家望族的支持而能成大事者,绝无仅有。而且在一统余州之后,李均不等后方稳定便急于出兵陈国,固然是有其道理,却显示出他这些先天弱点引出的不足。

如果只是为了让在余州潜伏下来的异己暴露出来,还不如先花上两三年时间,稳定住余州的大局后再细细解决,虽然耗时日久,但要稳妥得多。但李均在气质修养上的缺限,让他迫不及待要将所有敌人一扫而光,从而做出了冒然出征之举。虽然他留有后手,但对于可能到来的危险来说,他那区区的布置,形同虚设。

彭远程心中如此盘算,脸色却是一沉,做出一副对公孙明的言论极为不满的神情,向幕僚群中望了一眼。

一个叫史泽的幕僚会意,拍案而起,怒道:“住口!此不过腐儒之见,也敢在此处卖弄!”

公孙明将目光转向他,见他面色焦黄,笑道:“不知这位先生有何见教?”

史泽向彭远程拱了拱手,也从座席间走了出来,道:“李统领英明神武,才智之高当今无双,麾下智深如海之士如云,万夫莫当之将如雨,短短一年,便将余州数百年之纷乱一扫而空,当今天下,即便是柳光元帅,可有如此才智?李统领出身寒微,方能爱民如子,到此一年,余州百姓家家户户便立有其长生牌位,怎能说民心不附?乱世则变法,此乃古理,李统领抑强而助弱,变旧法,实新政,怎能说行事乖张?李统领早年失沽而至未能饱读书史,但前有故陆翔元帅耳提面命,后有于戎马之中手不释卷,怎能说不学无术?先生未尝见过李统领,想当然地以为李统领心浮气躁,却不知我等瞻仰过李统领之人感受,其人沉稳如渊,绝非轻率之人!”

“哈哈,先生误矣。”公孙明冷笑道,“李均卑微之人,先生却将之奉为英雄,不知先生父兄,是否也如李均一般,出身于升斗之家,崛起于囚徒之流?”

他没有正面回答史泽的反驳,而是直言问起史泽的家世,史泽不由面红耳赤,他的家境确实较为微寒,虽然尚不至于象公孙明所说那样低微,却也不是什么世家望族。见他无言以对,公孙明咄咄逼人,道:“先生家学渊源,见识浅陋,不足与言,还是请退吧。”

史泽急怒攻心,勉强向彭远程拱了拱手,大步离开了厅中,正这时,又一人大声道:“城主大人,这公孙明大言不惭,为何不以一绳缚之,斩于市井?”

彭远程微微一笑,将目光投向公孙明,想看他如何处理。公孙明来到那人面前,深深看着那人并不言语。那人被他看得心慌意乱,怒道:“我是郭云飞,你看我作甚?”

公孙明悠悠道:“我要仔细看看,是谁要害彭城主,置彭城主于死地而后快。”他话语之间,并未说这郭云飞是想害他,而是给郭云飞扣上了顶要害彭远程的大帽子。

果然,郭云飞脸色一变,道:“胡言乱语!我郭云飞自大谷城起兵之时起便追随彭城主,蒙彭城主不弃在帐下听命,怎会去害彭城主?”

“既是如此,你为何要让彭城主斩我首级于市井?我公孙明与彭城主无亲无故无冤无仇,只为敬城主乃当世英雄,不远千里赶来为城主安危而谋划,阁下于城主帐下坐享清福,在这危机之刻却不能为城主分忧解难,若换了我是阁下,早就自刎而死,以免活在这世上丢人!”

“你……”郭云飞手指公孙明,气得咬牙切齿。

反观公孙明,气定神闲,完全看不出激动的神色,众人都已知道,这郭云飞远非公孙明的对手。但偏偏郭云飞心中不服,还强嘴道:“你血口喷人!你倒说说看,彭城主哪儿有危机了?”

“原来阁下连身处危境都不自知!”公孙明作吃惊状,道:“如今彭城主势如危卵,诸位却尚未发觉!如今李均在外,一时无暇回顾,否则怎能让彭城主于余阳高卧?一山难容二虎,象彭城主之般人物,他怎能放心得下?你看他人虽在外,左调彭城主子弟兵助战,右命彭城主出粮出钱以助军资,若是兵败于外,则死伤者为彭城主部下,若是取胜归城,则要彭城主随身为质,彭城主听则受制于人今生不得解脱,不听则大兵压城难以自保。如此危局,诸位却仍高枕无忧?”

满座文武相顾无语,他们多为彭远程亲信,自然知道彭远程并非甘心居于人下之辈,而且从他们个人角度来想,也希望能与彭远程一起做出番事业建立功勋。如今余州有李均这般强势之人力压住彭远程,确实如公孙明所言,他们看似较之在大谷城时兵多地广,但这都是在李均的恩赐之下才有的,只要李均一不高兴,便随时会收回给他们的一切。

“因此,柳帅令我来劝彭城主,早作打算以防不测。”公孙明在大厅之中睥睨四顾,嘴角边噙起一丝笑意。

“哼哼,此言差矣。”一个坐在角落里的人冷冷一笑,长身而起,从容拱手:“在下桑惜若,公孙先生虽然语出惊人,可惜却不明事理。李统领与彭城主,辟若身体与手足。李统领爱我彭城主为人敬我彭城主才华,故授彭城主以大任,言听计从,信任有加,怎会对彭城主起不容之心?彭城主有大功于和平军,李统领故将余阳与大谷两城为城主采邑,又怎会收回这城与城主反目成仇?公孙先生的挑拨离间之计,可以休矣。”

“哈哈哈哈哈……”公孙明再次大笑,“原来高明如彭城主帐下,也有你这般不知事理之人。我来问你,这大谷城本是何人之城?”

“这个……本来是彭城主之城。”桑惜若自知露了破绽,不由得一时语塞。

“那么,这余阳本来又是何人之城?”

“这……”

“我来告诉你,这余阳原为朱氏之城,后赠以彭城主。大谷余阳,皆是彭城主之城,李均以之授予彭城主,不过物归原主,有何恩德可言?彭城主立有扫灭朱氏之大功,地不见增,人不见长,兵不见多,财不见赏,为何之故?无他,李均猜忌彭城主罢了。桑兄不明事理,将李均与彭城主关系比作身体与手足,却不知实际上李均与彭城主之间关系实为猎人与鹰犬,今余州全境,猎物已无,猎人饥渴,便要杀鹰犬充饥,正所谓‘狡兔死、走狗烹’!”

“况且,李均为人,少恩寡德,背信弃义,为臣则于其帅不祥,于主则于其众不利。诸位可想,他投身陆翔而陆翔身死不能援救,独立成军却流窜千里无处驻留,投奔华风华风病死,夺取通海城遭倭寇,华家兄弟相残,如今华宣为一傀儡,此皆李均之过也。如此之人,诸位难道还想追随于他自取灭亡么?”

眼见众人已经被自己镇住,公孙明又道:“柳帅与彭城主,不过神交,一向并无渊源。柳帅与李均,不过闻名,由来并无仇怨。令公孙明前来,实在是因为英雄惜英雄,不忍见彭城主因一时不明而失千秋基业,为何要挑拨离间?诸位若是怀疑柳帅与公孙明诚意,在下别无二话,愿当场授首,以明心志!”

众人一时语塞,大厅之中,除了沉重的呼吸声,再也没有其他声音,公孙明的辩才,让彭远程的文武部下,实在是觉得无法反驳,驳之,不过是自取其辱。

“公孙先生虽然能言善辩,我只问公孙先生一事,看公孙先生如何作答。”

公孙明抬目望去,那人留有三缕美须,相貌清奇,忙拱手道:“请教先生大名?”

“余阳司马云。”那人也拱了拱手,“柳光大帅,名动天下,唯有故陆翔元帅差可并论。但为何大帅为恒国立下汗马功劳,却不得不流亡异国,来到陈国效力?难到以柳帅之智谋,以先生之辩才,尚无法于恒国立足?”

“司马先生问的极是。”公孙明长叹一声,道:“柳帅为人正直忠耿,故为恒国新君所不容。若柳帅只为高官厚禄,只需唯唯若若,自是不难获恒国新君之喜,但柳帅心忧国事念及苍生,岂能任群小为非作歹而不闻不问?恒国不容,乃恒国之失也,与柳帅威名有何妨碍?”

“既是如此,以柳帅之才华人望,不难在恒国废无道之君而改立他人,即便是取而代之也是理所当然,为何却要沦落至陈国,屈就那副帅之位?”司马云似乎捉住了公孙明的漏洞,问道。

“阁下既是姓司马,当是余州望族司马氏之后,为何作此无君无父之言?”公孙明脸上露出愤愤的神色,道:“柳帅忠贞,虽不容于恒国,却不忍心为不忠之事,故弃恒国而奔陈,这正显柳帅仁义之处,若是于恒国妄动干戈,要夺取王位不难,但如此行径,岂是柳帅所能为?又怎能让天下英雄归心服气?如此大逆之言,司马先生休要再提!”

“够了。”彭远程眼见自己收罗的余州世家望族的才俊之士,竟然无人能在口头上讨得公孙明任何便宜,心中也颇为无趣,只觉再辩下去,自己的面子都要被这群人丢尽,因此出言道:“公孙先生远来是客,各位以口舌诘难,非待客之道,大家还是坐下,先为公孙先生接风洗尘再说。”

酒宴过罢,彭远程让众人各自退下,只留下公孙明与童佩二人,然后道:“公孙先生辩才无碍,在下叹服,柳帅帐下有公孙先生这般的人物,足见柳帅之英雄了得。只不过不知柳帅令公孙先生前来,是不是只为了这一套说辞?”

公孙明又是一揖,道:“若只是为了这套说辞,柳帅就不会派小人前来了。这些区区事理,常人或许看不透,但彭城主大才,如何会不清楚?”

彭远程精神一振,现在二人实际上已经达成了默契,只要有合适时机,他便要起兵在背后给李均来上一刀,但这时机难觅,李均虽然远在陈国本土,但这凤九天坐镇雷鸣城,此人虽然只是新来乍到,但从他各处的安排来看,倒也是滴水不漏,难有可乘之机。

“那么,柳帅还有何言以教我?”他问道。

“柳帅曾言,彭城主才华气度都是一时之选,但惜哉未得天时,如今柳帅有一计策,可以为彭城主夺取天时!”公孙明一语击中要害,让彭远程不得不向前倾了倾身子,注目着他,道:“先生不必吞吞吐吐,此地并无他人,请先生将柳帅之计告之在下。”

“此计无需彭城主冒险……”公孙明声音越说越小,彭远程身体也越来越前倾,最后变得二个人并坐一起悄悄耳语,若是外人见了只以为两位至交好友在谈起往日之事,却没有想到,二人是在商量一个阴谋。正在怀恩按兵不动以观陈列之变的李均,此时此刻做梦也未想到,引发他起兵以来最大危机的,竟然是与他从未谋面也没有打过交道,甚至当前还一起在陈国并肩与莲法军作战的柳光。

“事不宜迟,请城主即日便依计行事,我也立刻回陈国,具体应如何去做,城主自然心中有数。”窃窃私语完毕之后,公孙明拱了拱手,便向彭远程告辞。

“如此,我就不远送了。”彭远程也还了个礼,然后击了三下掌,一个老仆走了进来,彭远程道:“送公孙先生与童将军出去。”

二人出了彭府,公孙明神态平和,倒是童佩禁不住眉飞色舞,道:“此行也算立了一大功了。”

公孙明微微一笑,道:“童兄所言极是,哈哈。”

等二人离开了彭府,彭远程脸上的笑容方才收敛,冷冷哼了声,又击了一下掌,在屏风之后,转出两个幕僚,正是史泽与郭云飞。

“你二人看如何?”

此时二人脸上,已经没有了与公孙明斗口时的心浮气躁,史泽道:“天赐良机,城主宜当机立断,弃之不取,则天必亡我。”

郭云飞也点头称是。彭远程仰天大笑起来,笑声渐渐歇止,他面色忽然变得深沉如水。

“史泽,你速速赶往雷鸣城,将柳光令人来说我起兵之事报之凤九天,唔,大厅之中舌战之事,也别忘了详细向凤先生汇报。”

史泽面上露出喜色,躬身道:“城主放心,小人自然明白。小人定然事无巨细,都一一报知凤先生。”

彭远程与二人再次对望,然后一齐长笑起来。这笑声,从空荡荡的会客室中传上屋宇,传入深深的宅院里,让这一直寂静的庞大院落,也荡起了层层波纹。

第二节

凤九天看了史泽的急报,不由陷入沉思之中。

以他对彭远程的了解来看,此人的忠心,实在是要打上几分折扣的。他先是原大谷城城主之部将,后来弑主自立,在李均大兵压境之下,投靠朱家,最后却又逼死朱家家主。一连直接或间接杀了两个主上,再多加个有其实而无其名的主上李均,也不足为奇。

“柳光令人来说彭远程起兵?”看了急报之后,他仍旧不放心,将史泽请来详细询问之后,不得不承认,彭远程令史泽来报的情况,与自己安排在彭远程左右的耳目报来的情况,是完全一致的,甚至比起自己的情报,还要详细得多,比如彭远程最后单独接见公孙明,如何将计就计从他口中套取柳光的计策,凤九天安排的细作根本不知道此事。

“总之,此事与彭远程其为人大相径庭,令人难以理解。”凤九天反复思忖之后,提笔在给李均的密信中写道:“窃以为统领久居于外,实非和平军之福,如今陈国略定,统领当即日回军,以免不测。彭远程深沉多智,如能用之,则为统领一臂助,如不能用,则宜早作计划以除之。”

加急快件被驿马以每日八百里的速度传往陈国,因此仅过了两日,李均便收到这一快信,见了其中传来的消息,不由得眉头一皱。

“柳光派说客说彭远程谋逆,其志不在余州,而在陈国,若是我回军余州,则陈国便落入柳光之手矣。”李均在回信中一针见血指出了柳光的阴谋,彭远程其人野心勃勃,做事不择手段,李均是早有领教的,当初勾结倭贼骚扰狂澜城的幕后策划,十之八九便是彭远程,但李均一直爱惜其才华,因此故作不知。如今要他立刻决定除去彭远程,显然是不可能的,况且彭远程手拥重兵坐镇后方,如果给他发现风吹草动,真的造起反来,那么李均便要焦头烂额了。

“派人加紧监视彭远程,但不要给他查觉。柳光的使者放他们回去,不可让他们知晓我们已洞悉其奸。”凤九天读到李均这些安排时,心中极不以为然。监视彭远程之举,他早已有安排,如今彭远程本人并无异动,但民间关于彭远程欲谋反起兵的传闻却不绝于耳,凤九天并非那种听风就是雨的人物,况且彭远程一直无任何异状,虽然对于抑制豪强扶助贫弱的政策依旧阳奉阴违,但若是他真的坚决照办了,才让凤九天觉得可疑。

再接到李均送回的快件,又是两日之后,李均在回信中也同意他对彭远程的看法,而且对于余州传来的彭远程要起兵谋叛之事也深怀戒心,要凤九天下令,调彭远程前往陈国前线,将他牢牢控制在自己视线所及的范围之内,便不惧他有何异动了。

彭远程接到调他前往陈国听令的消息后,一面不慌不忙的回信表示坚决照办,另一方面开始大张旗鼓调动起兵马来,凤九天接到余阳细作传来的消息,恍然大悟。李均本意是调彭远程一人去陈国,但因为这一命令不好明言,若是直言只许一人前往,岂不是摆明了告诉彭远程“我怀疑你担心你留在后方造反,因此调你一人前来作人质”,但没有真言只许一人,这就给了彭远程调动兵马的借口。

凤九天知道此时已经是箭在弦上,于是急令各城加紧防备,自银虎城、狂澜城将可以调动的陆军全部向雷鸣城调集,一面派信使向李均告急,另一面派使者去责问彭远程为何要调动如此多的兵马。既然彭远程以李均的将令为借口调集军马,那么凤九天也只有真接地质问他了。

就当李均与凤九天的注意力全被彭远程所吸引时,激变在三日之内发生了。

自雷鸣城押运粮草赶往宁望的尚怀义,望着有些阴森的天宇,心里有些莫明其妙地觉得紧张。这紧张让他异常不安,目前还在余州界内,离出余州的最后一城会昌还有十余里,只要加紧几步,今夜他们便可以在会昌城中温暖的驿馆里好好地洗上个热水澡,美美睡上一觉了。但为何在此处,心中会觉得紧张呢?

他暗自将挂在得胜钩上的长枪绰入手中,铁柄冰冷,似乎要将他身上的热气全部吸走。他哈了口气,虽说李均夺下了怀恩仓,军粮已经足够,但出于长期作战的考虑,尚怀义仍然得从后方押运粮草。这样寒冷的天气,虽然有墨蓉设计的种种工具,长途跋涉仍让人觉得困难。

“只要进了会昌城便好了。”他远远望去,会昌城隐隐在云缝隙之间露出一角,此处还见不着城头的旌旗。尚怀义双目警觉地向四周观望,这一段路平时除了商旅便少行人,最近大雪,走的人就更少了。

忽然前方一阵铜锣敲响,尚怀义举起手中枪,大声道:“停下,列阵!”和平军闻声而动,将粮车与牲畜围在阵中间,刀枪在手,弓箭上弦,对准铜锣响声来处。

只见大约有两三百人,在路的两边列开,看服饰都是会昌城的守军。尚怀义略松了口气,策马前行,问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为何敢阻我去路?”

为首的一个军官行了个礼,大声道:“城主有令,为防奸细借机混入余州,对往来人士一律详查,还请将军恕罪。”

“原来如此,这是应当的。”尚怀义缓缓驱马向前,但却没有做出放松戒备的手式。心中的不安让他不敢轻易相信对方,若以服饰便能分清敌我,李均在前方也就不会数次奇袭得手了。

但来军神情之间,没有任何异样,相反,见是和平军的运粮队,他们似乎反而松了口气。那军官笑道:“将军是尚怀义千总吧,上次来会昌城,小人见过将军一面,不知将军是否还记得?”

尚怀义抬眼望他,也颇觉得眼熟,心中这才松了下来,问道:“兄弟贵姓大名?我见你像貌,依稀有些认得。”

“小人吴通,在江城主帐下听令。”那军官缓缓接近,来了尚怀义马前,伸手接过他马的缰绳,一边为他引路一边道。

“吴兄弟,前次我自会昌去雷鸣城,还没有看到如此戒备森严,如今却是为何?”

“哦,尚将军自雷鸣城来会昌,途中经平邑城时没有人通知将军么?”吴通一脸诧异,似乎对尚怀义竟然不知道这个重要消息而不解。

“请吴兄弟指点。”

“那么将军经自雷鸣城来时,经过大谷城是否发觉彭远程有何异动?”吴通言语之中,对于与他的主人江润群地位相当的彭远程似乎毫无敬意,这让尚怀义愕了一下。

“怎么,彭远程他怎么了?我来时,大谷城一切正常,我急于赶路,没有在那多加停留。”

“这就难怪了。”吴通看了看左右,没有闲杂人等在,他便凑上前低声道:“接到凤九天先生密令,彭远程有谋逆迹象,要会昌、平邑两城小心戒备,不要让他与陈国的乱贼勾通。”

“什么!怎么会如此?”尚怀义大惊失色,他自低级军官中被李均提拔上来,是因为他熟悉战事。他深知彭远程之能绝不是江润群与平邑城的孙庆所能敌,而且以目前状况来看,彭远程可由大谷与余阳两城直逼和平军的根本之一的雷鸣城,进而威胁狂澜城。此时唯一正确的选择,便是急件让李均回军,余州境内不应擅自行动以免打草惊蛇。但如今彭远程的谋逆还只是迹象罢了,凤九天就草率下令江润群与孙庆做出反应,若是传到彭远程耳中,岂非逼他立刻造反么。

“百无用处是书生!怎能出如此下策?”他心中开始咒骂凤九天来,虽说凤九天在后勤补给上的运作能力也曾让他深为叹服,但此时看来,面对重大变化之时,他采取的措施甚至还比不上自己。

“吴兄弟,能否引我去见江城主?”他问道,如今之计,只有先同江润群商量一下再定,如果可能的话,说动江润群迅速增兵平邑,以威胁大谷城,至少可以减轻雷鸣城的压力,同时避免被彭远程各个击破,以等待李均闻讯回军。

但吴通面有难色,道:“城主闻讯之后,已经日夜兼程,亲赴陈国前线,向李统领禀报军机去了,要见他恐怕不是一日两日之事。”

听了这话,尚怀义方才舒了口气,只要让李均尽早得知消息,以李均之智,自然可以寻到解决的办法。这一点,尚怀义如同和平军其他旧将一般,有着绝对的信心。

“既是如此,那今夜先在城中歇息一夜,明早便兼程赶往陈国,或许在半路上便可以遇见统领了。”他心中暗想。毕竟此刻,他的主要任务还是押送这批粮草。

夜间,他正在馆驿中歇息,翻来覆去也无法睡着,彭远程叛变谋逆的消息,对于一向团结齐心的和平军来说,是前所未有的,在他心中也造成了不小的震憾,自己从大谷城赶来之时,城中还一切依旧,没有任何起兵迹象,为何自己还未到会昌,彭远程谋叛的消息却先到了会昌?路上虽然也曾见过信使兼程赶路,从背后超过自己,但却没有想到,他们带的是这样一个消息,为何凤九天不派人通知自己呢?他明知自己将押送大量粮草物资经过这一路线的。而且,彭远程叛逆,那大谷城便非己有,那些信使又是如何能通过大谷城外的哨所,赶到会昌来的?

越想心中越是疑惑,越是疑惑便越无法睡着。他刚脆披衣而起,在屋中活动了两下,便出门去查自己押送的粮食物资。

走向囤放车辆的寨子,他心中微微一怔,哨兵不知为何没有站在门前,按理说他们应在这轮流值班的,莫非天寒地冻,躲进里面取暖了?他心中一紧,如果是这样,那哨兵就未免太不负责,这么多辎重,有人溜进去放把火该如何?

刚想到火,就见那大寨之中浓烟滚滚,他部下大多将士都在寨中扎营住宿,伴随着浓烟纷纷从被窝里跳了出来,“走水了、走水了”的呼声不绝于耳,但紧接着一阵密集如雨的梆子响,无数箭支乘着夜色,射向这些手无寸铁的和平军士兵们。

“糟了!”此刻尚怀义恍然大悟,要谋叛乱的,只怕不是彭远程,而是这江润群,他之所以在野外不曾动手,想来是怕自己见势不妙逃走会泄露了消息,如今自己在他的安排下安营住宿,正好比羊入虎口,只有任他宰割了。

想到这他回头一看,自己住的馆驿也火光冲天起来,如果不是自己走得早了一步,此刻即便未被火烧死,也定然被埋伏好的弓箭手射马刺猬!尚怀义愤怒已极,但眼见敌军声势,他便知自己就算是冲了过去,也无非是在火堆之中多出一具死尸罢了。

“对不住了,诸位兄弟,我定然会回来为你们报仇的!”他耳闻着部下的惨叫,强忍住回头与他们战死一处的冲动,悄悄拔出腰刀,这是现在他唯一的兵刃与倚仗了。他一伏身,将身体缩进黑暗的阴影之中,偷偷向城门处摸去。

大寨之中的和平军也开始省悟过来,不再进行救火这一徒劳的举动。虽然主将不在,但在小队长的指挥下,他们借着火光寻找一切可以利用的兵刃,开始向外冲杀过来。无情的箭雨,将他们的勇气与愤怒化作了鲜血与哀鸣,饶是如此,仍有两百余和平军战士冲入了敌群之中,向着这群偷袭他们的士兵进行疯狂报复。但这仅余的十分之一的战力,在杀伤了数倍于己的敌人之后,也全部淹没在一片红色的火海之中。两千名和平军战士,没有一个能幸免于难,在江润群精心策划与安排的毒计之下,他们将自己的尸骸留在了会昌城中。

尚怀义提刀深一脚浅一脚在暗地里走,不时还踏进深深浅浅的水洼之中,或是因为地势不平面跌倒。这一冬格外寒冷,积水虽然并未成冰,倒依旧冰冷刺骨,而大地也被冻得梆硬如铁,人摔在上面,身子骨都似乎要碎裂了。

身体上的痛苦对于尚怀义来说几乎都没有知觉了,他甚至以为自己已经麻木。比之于惨死的兄弟们,这点痛苦又算得了什么?

不知何时起,泪水夺眶而出起来。三十好几的大男人,上次哭是什么时侯?十五岁时见自己心仪的女子被那土豪的狗儿子压在身下或是在杀了那土豪的狗儿子后被官府吊起来打?是在被童家看中而免于一死后,还是在多年征战屡立战功却因出身而不被提拔之时?

他无法回答自己,能做的只有压抑住心中的悲怒,压抑住狂吼的冲动,继续蹒跚着前行。

突然身后传来马蹄之声,这让尚怀义从内心的黑暗之中挣扎出来,他急忙避入身旁一棵后,偷眼向来人处望去。

只见一骑战士,高擎着火把,马奔驰时带起的风将火把吹得拖出长长的光尾,在这样的浓云低垂暗无星月的夜里,这一束光分外明鲜。

尚怀义眼见他奔西门而去,心中一动,知道定是自己未被烧死在驿馆中的已经被发觉,这骑战士定是去西门通知严加防范的。他忽然心中有了一个主意,决意要冒上一个险。

那骑战士只顾赶路,火把的光线又有限,冷不防从一棵树后扑出个人来,本能之中,他勒住马缰,破口大骂道:“找死啊,你!”

“正是。”见阻住了他奔驰之势,尚怀义紧紧咬住牙,挥刀便斩了过去。那士兵此时也认出了尚怀义,中中发出警讯,拨马就想逃走,但尚怀义的刀已经斩在他腰腿之间,深入体内足有半尺。

但这一刀究竟没有砍在要害上,那士兵虽然自马上摔了下来,一时间还未毙命,在地上一面挣扎,一面发出凄厉的叫声,在这样的夜里,他的叫声分外刺耳。

尚怀义用力勒住受惊的战马,翻身跃了上去,他本是童家骑兵将领,对于骑术自然精熟,上了马之后,他将怨毒的目光投向地上的士兵。

“莫要怪我!要怪只能怪你们城主是个卑鄙小人,要怪就怪你们杀了我那么多兄弟!”尚怀义驱马在那士兵身上来回踏了几踏,直到他的呻吟声消逝不见,身躯也被踏成一团肉糊,尚怀义方觉心中怨气出了一些,纵马驰向西门。

路上他将自己身上的和平军装饰一一扔下,只着里面的便服,远远望见城门处,他便高声喊道:“快开城,快开地,奉城主之令,有紧急军务!”

那些守城之兵眼见城中火起,知是城主对和平军动了手,正不知成败如何。闻言便问道:“你是何人,可知道城中的和平军是否全收拾掉了?”

“无一人漏网,已经死尽了!”尚怀义忍住心中的痛楚,大声回答,他有意回避了对方前一个问题。

那守城士兵见来人虽身着便服,但骑的马上装饰却是己方的,因此又问道:“如此,你是往陈国报信的么?”

“正是,军情紧情,速速开门,不要误了军机!”尚怀义随其意而上,再次要他开城。

守城士兵嘀咕了两声,铁门缓缓打开,吊桥也放了下来,正这时,尚怀义听得身后又有鼎沸之声,他心知不妙,眼见守军向后面探头探脑,他也不等城门完全打开吊桥放稳,便驱马冲了过去,险些将几个守城兵带倒在地。

那些守城兵一边咒骂一边站稳,忽然面色都大变了,因为后面传来的声音分明在喊:“开城,不要走了任何人!”

正在放吊桥的士兵立刻反转铰索,又要重新将吊桥拉起,尚怀义恰恰上了吊桥,他一夹马腹,心道:“马儿马儿,一切都靠你了!”那马似乎懂得他的心思,长嘶着临空跃起,自吊桥上跃了过去,堪堪落在护城河对岸。

守城士兵吃了一惊,等他们纷纷放起箭来时,尚怀义已经远远将那些箭抛在身后了。

第三节

尚怀义伏在那马的身上,马长长的鬃毛拂在他脸上,弄得他脸上痒痒的。

这种感觉对他来说非常熟悉。对于他来说,这种感觉曾让他非常舒适,甚至在习惯了阵战之后,他对这种骑在马上奔驰的感觉非常亲切,甚至如果有长时间未能纵马急驰,他便会觉得身子骨有些不适。

但此刻,他却毫无心情去感受这种腾云驾雾般的感觉。脑海中浮现的全是火与血,全是弟兄们的呻吟与怒吼,虽然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但这两千兄弟自他来到李均身前便一直追随于他,半年来朝夕相处,和平军中又没有森严的等级之分,怎能让他们不产生深深的感情?

突然间,无法扼制的情感,令他将头深深埋在马脖子上,大声的也是痛苦的哭出声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

也不知奔了多久,没有休息好,再加上心力交瘁让尚怀义几乎在马上睡着了来。会昌城距宁望城最快也得跑上个四日,他身无分文,又衣裳单薄,能否支持到宁望,他心中也没有底儿。

天色渐渐泛白,在驿道两边仍没有行人走动。尚怀义之心,便如这四周的旷野,空荡荡的,一无所依。

总算在前方传来了人声,听声音似乎有不少人。如惊弓之鸟的尚怀义举目望去,是一队军人。武器的寒光老远他便可以感觉得到了。

他心中一喜,此处已经远离会昌,如果是军人,那定然是别的运送粮草的和平军部队。他给马加了一鞭,马儿也感染了他心中的激动,加快了奔跑。

待到近来,果然是一队身着和平军服饰的人马,尚怀义摇着马鞭,大声叫道:“是哪位将军帐下的,我是尚怀义!”

来人见他一骑在路上奔驰,身上衣裳又相当单薄,本来就格外注意,听到他大叫出声,更是全神戒备起来。尚怀义驱马靠近他们,大大的喘了两口气,疲乏地道:“是哪位将军领着,快与我通禀一声!”

但他忽然觉得不对起来,这些和平军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而放松戒备,相反,都用着冷冷的眼睛盯着他。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尚怀义终于警觉,大叫道,腰刀出鞘在手。

“弃刀投降,饶你不死。”人群之中,一骑马闪了出来,马上将领一身金色盔甲,在这阴沉的天中分外显眼。

“你们是什么人!”尚怀义再次问道,如今自己已经陷入这群人中,想突围几乎是不可能的,只有等待,希望能等到机会了。

“神宗掌教程恬帐下上师郑定国!”来人淡淡一笑,报出了这个让尚怀义几乎惊落于马的名字。

莲法宗有五掌教,程恬便是其中之一,又有十六上师,其中既有已被李均逼死的薛谦这般长于收揽人心者,也有象眼前这郑定国一般英勇善战者,传闻此人曾在陈国三万官兵中单枪匹马九进九出,数千人丧命于他手下。尚怀义知道才出狼窝,又落入了虎口。

“郑定国,你如何会在这里?”眼前之事,分明无法安然逃身了,但尚怀义仍忍不住问道,此人本在陈国南部,追随程恬与柳光作战,但不知为何却出现在这里。

“试乎该被审问者,是你。”郑定国轻轻抖动手中长枪,淡淡地道,“是下马投降,还是要我多费一丝力气?”

他的枪只是抖了两抖,尚怀义便觉有股杀气自他枪尖直逼入自己体内,令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这种由骨子里传来的寒意,比之这身外的天气,还要让他觉得冰冷刺骨。

“给我一枝枪,我要与你决一死战!”尚怀义将手中的腰刀扔得远远的,绝望地喊。对于这种敌人来说,用腰刀这种短兵刃,只意味着送死,即便是有枪在手,他也毫无取胜的信心。

“你不过是一员无名下将,怎配与我决一生死?”郑定国安然不动,但一个部下却领全了他的意思,将一枝铁枪掷给尚怀义。尚怀义接住枪,枪尖斜指地面,向对方的大度表示敬意。

那郑定国又道:“念你是个勇士,今日我给你这公平的机会,若是能在我手中逃过七枪,你便可以安然走人。”

尚怀义默默了片刻,心中念头急转,降与战在脑海里盘旋了会儿,最后停在会昌城中那些兄弟们的嚎叫之上,他仰天长吁,道:“来吧,我倒不信不能在你手中逃过七枪!”

士兵们慢慢让出一块场地,郑定国缓缓驱马上前,突然大喝一声,手中长枪如蛟龙出海,罡气裂空,呼啸着便击向尚怀义咽喉。

只见这一式,尚怀义便确知今日无法幸免,这郑定国之强比他想象的还可怕。但若让他就此束手待毙,他却也心有不甘,于是他将铁枪一横,于身前舞出一团枪影,但还未遇上郑定国的长枪,郑定国发出的罡气便穿透了他的舞出的枪花,他觉得胸口似乎为枪尖所刺般冷疼。紧接着双方兵器交在一起,“当”一声响,尚怀义拼命在马上将身一侧,借着马力化开了部分对方枪上传来的强大灵力。

“尚堪一击。”郑定国面不改色地冷冷道,紧接着枪身一抖,枪头在尚怀义面前幻出十五簇影子,枪身上的红缨也随之幻成十五朵红梅。尚怀义大叫一声,方才那一击已经使得他气血浮动,胸口的疼痛证明对方的罡气已经给他造成了一些伤害,如今对方将铁枪抖出十五朵梅花,他挡无可挡避无可避,只得不守反攻,将枪荡了出去,他虽然无法发出罡气,但这一击以枪为棍,倒也虎虎生风。

但郑定国根本不以为意,这十五枪纷纷刺在尚怀义身上,却都是一触即收,将尚怀义衣衫挑破便缩了回去。此时他才不慌不慌回枪一格,将尚怀义的枪挡开,他的动作看起来并不快,但偏偏在如此短的瞬间完成了。

“呀!”一声怒喝,尚怀义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对方此次传来的灵力,比第一次兵器相交足足大了一倍,而且看对方的表现,显然还留有余力。此刻他才真正知道什么是绝望。硬拼是敌不过的,又不愿弃枪投降,能做的只有逃走一途了。

郑定国看到尚怀义脸色变幻不定,他冷冷一笑,他喜欢这种感觉,看到敌人在自己的枪下由希望变得失望,由失望再变得绝望。因此,他并未乘机进攻,而是等待,看看面临绝境之时,尚怀义还能做出什么反应。

只见尚怀义发倾全力发出一声怒吼,长枪冲着郑定国面门刺了过来,郑定国脸上露出嘲弄的笑意,尚怀义这一枪看似气似汹汹,但实际上是一式虚招,这招过后,他必然要逃走。

果然,尚怀义也不顾自己一枪刺出后对手的反应,拨马就要走。郑定国待他奔出十余步,回头张望之时才驱马追赶。一开始尚怀义见郑定国似乎没有反应,心中正喜,突然听到郑定国轻喝一声,马蹄声急如骤雨,倾刻间便来到自己身后,他惶惶回顾,郑定国的脸已在距自己不足六尺之处,几乎可以感觉到他嘴中喷出的热气来。

正惊之时,他忽然觉得后心一冷,一件冰凉的物什刺进身体,他一低头,一个枪尖从自己胸前穿出,耳畔听得郑定国阴森的声音道:“下辈子学厉害些,莫要再敌不过我三招。”

“你也会遇上……”心知必死无疑的尚怀义全力想喊出“你也会遇上过不了三招的人物,李统领和孟将军杀你如杀鸡”,但话到一半,他便发现自己的声音也经全部消失了,他头无力的垂了下去,印入他眼中的最后一个景象,是那匹失去主人的马渐渐奔远。

郑定国单手举枪,枪上挑着尚怀义的尸体,摇头道:“如此不堪一击,真不知薛谦为何会死在这群乌合之众手中。来人,斩下他首绩,送还宁望城!”

若是尚怀义此时仍有知,定然会更加吃惊,宁望城本在和平军手中,李均去攻怀恩诸城还留下了八千守军,而这郑定国却说将他首绩送回宁望,岂不意味着宁望已经失守?如此,失去了回余州必经之路上宁望与会昌二城的李均,此时又在何方,又会如何处理这一危局?

他的死去,让他无需为此而担忧了,活着的人就无法如此轻松。雷鸣城中的凤九天,已经是接连三日未收到从大谷城以西传来的消息,既没有信使回来,也没有运粮队回来。他的注意力本来被彭远程所吸引,此刻却不得不暂时移到大谷城以西的平邑与会昌二城来。

李均之所以出军陈国,有一个重要原因便是深知平邑城的孙庆与会昌城的江润群等豪族,绝不会真心实意追随他,在他兵势强盛之时他们会依附以求自保,但只要他面临危难,这四城城主定然会发难,再加上地方上的世家望族的推波助澜,到时必定会让他受到致命一击。与其让其在自己的地盘内悄悄潜伏,不如给他们机会让他们暴露出来,也好以此为借口将之铲除,明里的敌人比暗中的对手要好对付得多的。但李均也未想到,他们的动作会如此快捷,如此协调一致,他更没有想到,其中有个柳光在为他们出谋划策。

李均最担心的还是彭远程。对于彭远程,他始终是有一种复杂的心理。一方面爱惜他的才华,另一方面则担忧他的野心。此次出兵也是为了测试一下彭远程的忠诚,如果彭远程此时未反,那么以后便可以比较放心的让其独挡一面了。因此,李均与凤九天才会如此关注彭远程的动向,也正是因此,他们对于一向表现懦弱的江润群与孙庆并未太担心,却不知道当先起事者便是这两人,最重要的是,他们切断了李均与余州的联系,李均再有什么应变的战略战术,暂时也无法传到雷鸣城,凤九天只能完全凭借自己的能力,来应付面前的危机。

这也正是柳光的计谋,为实现这一点,他甚至发兵强攻陈国南部的莲法军,只给他们留下了向东去宁望城的一条去路。此时他部下降了本部五万人外,尚有收编的陈国官兵、莲法军十余万人,在他猛攻之下,陈国南部的莲法军被迫转向东方,而且他又命人为莲法宗五掌教之一的程恬献计,诈作饥民混入城中就食,结果一举夺下了宁望,城中八千和平军虽然经激烈战斗,却不得不放弃这座城,退往怀恩。

“禀报凤先生,江润群、孙庆、骆强、张宾四人反了!”虽然对于战略战术仍不是非常清楚,但赵显也明白这一消息的重要性,当他的苦儿营费尽心机经过彭远程的封锁线,将消息传到雷鸣城时,他在第一时间便通告了凤九天。

“……”

“先生!请赶快下令清除叛逆吧!”见凤九天闭目不语,赵显忍不住叫了起来。

“你先退下吧,我自有主张。”凤九天忽然睁开双目,神光炯炯,嘴角边噙起了冷笑。见赵显退了出去,他又补充道:“连夜请俞升、苏晌两位前来议事。”

“先生认为应当如何?”苏晌来了之后,第一件事便是问凤九天意见。

“骆强与张宾倒还罢了,孙庆与张润群扼余州通往陈国的要冲,若是不及早夺回,只怕李统领在前方有危险。”俞升也道。

“彭远程。”凤九天却没有理会那两个人,而是直接讲出了他最担心的名字。

“彭远程?先生是说,彭远程也会起兵造反不成?”俞升吃了一惊。

“难道先前传言他要谋反的消息是真的?若是如此,那可糟糕!”苏晌看着地图补充道。“银虎城与狂澜城的大多数兵力都调往陈国了,加上雷鸣城的守军,我们总共不过两万余人,而且银虎城与狂澜城也需要分兵把守,这可如何是好?”

“我料彭远程不会明目张胆的造反,他必然会打着李统领的旗号来造反。”凤九天嘴角边的冷笑更为明显,这两人虽然一文一武,都具有不错的常识,但对于阴谋诡计来说,二人还差了些。

“先生之意是,彭远程会以统领之名来对付我们,这不太可能吧,余州大权统领走时都已托付给先生,这是和平军皆知的事情,他怎能以统领之名来对付我们?”

“清君侧。”凤九天冷笑变为苦笑,道:“他只要说统领走时给了他密令,要他监视于我,只要我一有异心,他便可以起兵讨伐。如今统领人在陈国,谁能证实他的话是真是假?而且如果我料不差,江润群等反叛也定是打着要诛杀我凤九天的旗号。”

“我明白了!”俞升大悟,道:“他们定然是相互勾结,江润群等抢先起兵而彭远程却按兵不动,正是要让他们切断陈国与余州的联系后再行事。”

“等等,其中有个问题。”苏晌皱眉片刻,问道:“彭远程起兵先得要托言先生有异心,如今先生忠于职守并无二意,他又如何给先生栽上这顶大帽子?”

凤九天叹息道:“很简单,他只需借口征讨江润群与孙庆,要我要雷鸣城这一万二千军队,我若给,则再无可以御敌之兵,他叛乱起来谁人能阻?我若不给,他便以我按兵不动包藏祸心为口实征讨我,余州百姓不明就里,大多数会相信他,毕竟,他才是余州之人,而我不但是外人,对于和平军,也不过是个新人罢了。”

俞升立刻明白,凤九天实际上是暗示他们,要他们表明态度究竟是支持他还是支持彭远程。俞升略一迟疑,道:“俞某不才,蒙统领重要,将狂澜城大小政务托付于我,统领对先生信任有加,俞某自然也唯先生之命是从。”

苏晌并没有深思这其中奥妙,他只是在地图前转了两转,道:“一万二千兵,而仅彭远程便有近三万兵马,与之交战,只能依托于城防。”

他虽然没有象俞升一般表明态度,但言语之中,他的立场也尽露无疑。凤九天这时叹息一声道:“虽然统领远征陈国前,便与我说过此事,他之所以前往陈国,也正是让这些心怀贰心者暴露出来,但即便是他,也未想到事情到来之时会如此棘手。有两位助我,此事尚有可为。”

“先生作何打算?只要我苏晌活着,就绝不让雷鸣城落入彭远程之手。”

“此言差矣,于和平军而言,最重要的城是狂澜,如若分兵守此二城,定然二城皆不能守,不如弃雷鸣城,集中兵力守狂澜城。俞先生,你连夜组织城中撤退事宜,州牧大人首先要离开,不可让他落入彭远程之手。魔法太学的师生如今尚不足以为战力,也让他们离开。苏将军,你领军断后,免得彭远程发现雷鸣城成了空城,乘机追袭。”

“是,我这就去办。”俞升领命离开,苏晌却迟疑了会儿,道:“先生,给我两千人马便足以断后。”

凤九天深深盯着他,道:“苏将军,你想与城共存亡么?”

苏晌见自己心事被看透,当下挺胸道:“正是,和平军之城,怎能不流血便让给敌人?在此之前,绝无先例,统领既以雷鸣城军务托付于我,我怎能轻易将此城失去?”

“依你之言,我与俞先生,还有万余和平军将士,皆是贪生怕死之辈了?我们也应与你一起,战死于此才是了?”凤九天言语咄咄,眼中闪着怒火。

“不敢。”不知为何,眼前这无拳无勇的男子发起怒来,却仍让苏晌心中觉得畏惧,他微低下头,道:“先生与俞先生有如统领臂膀,统领不可无二位。而我无智无勇,不过是统领手中兵器,随时可以调换。请先生不要将我此言告诉统领,陆帅之后,他……他……”说到此处,苏晌忽然有些哽咽起来。缓了缓,才又道:“统领是陆帅之后,唯一能让小将佩服之人,可近些月来,我发现统领有些变了,对待弟兄们,虽然也常问寒问暖,但总不如当年万里长征时亲切,我与周杰当初随侍左右,如今却放在雷鸣城与银虎城养老,我不愿统领在心中的形象变化,不如乘早……乘早……”说到此处,他又无法说下去。

“既是如此,你更该留此有用之身,亲眼见统领究竟会不会变成不值你钦佩之人!”凤九天一时间也觉得无法劝解,他缓缓道:“我初见你们统领,他不过是一发誓以一己之力变天下之势的少年,如今,他已有天下枭雄之态。英雄或是枭雄,于我而言都无所谓,有位知我用我的明主,除此之外还有何求?但你若不想统领变为以权谋诈术横行天下的枭雄,仍旧是保有赤子之心的英雄,那你还是活着,只有你这样的旧日兄弟,才能让他时时念起,在陆帅帐下时的日子,也才能让他时时念起,陆帅给他的教诲。”

苏晌呆了片刻,深深跪伏在地上,给凤九天叩了一个头,道:“先生,小人从未如此敬佩先生过,原来,原来先生早就发觉了……”

“照我说的去做吧,军情紧急,容不得我们说这许多了。”

凤九天背过身去,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漆黑的天,心中充满了感慨与担忧,因为此刻,他心中看到的,远比苏晌与俞升所能想到的更多。

“这些如若都是柳光策划的,那柳光如何会放过孤军悬于陈国的统领?统领啊统领,为了这些钦佩你的弟兄,为了我胸中那治国之策,你无论如何,都要活着回来!”

他不知道,此刻他心中的呐喊,竟与当年李均面对雪原呼喊陆翔之时,极为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