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凄凉
作者:野汉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3163

尽管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但这两颗“魔核”炮弹的威力还是大大出乎了众人的意料。焦急地等到漫天蘑菇状黑云散尽之后,众人目瞪口呆地发现,不仅赵天霸的“天北自由联盟”成了历史名词,整条“泾南峡谷”已变成了宽阔的通衢。

“真是想不到啊!这小小的‘魔核’竟有如此威力!”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安雅感慨不已。

“安少将军,由于炮队中没有专门发射‘魔核’的大口径加长炮,所以这两颗‘魔核’的威力发挥得并不是特别充分。要是用大口径魔晶炮发射的话,估计眼前这片乱石将全部成为齑粉!”看着前面厚厚堆垒的众多磐石,夜歌遗憾道。

“夜歌,我们干脆好事做到底吧。麻烦你再轰几轮将眼前这些大石炸碎,也可以方便日后修路的人。”小呆越发悲天悯人了。

“是,上将军。”对小呆已然心悦诚服的夜歌肃然应道。

***

又一阵密集的炮击之后,众人踏着已是土质松软的山道来到了山顶。在吩咐余大柱带队进寨搜捕残匪之后,小呆信步来到了右侧一处悬崖边,远眺天际,已是傍晚时分,极天云一线异色,须臾成五彩,泾河如带,蜿蜒而东,俯瞰脚下群峰,皆若佝偻,一股豪情,油然而生,不由得脱口吟道:“年年跃马长安游,泾水滔滔自东流。何处征帆木未去,有时野鸟沙边走。岁月峥嵘人易老,乾坤虽大难消愁。莫滴水西桥边泪,男儿天北有神州……”

“大人好雅兴,”一声似曾相识的清脆桑音打断了小呆难得的逸兴,“只不过大人是否知道你这一‘高雅’,泾河流域有多少人家将失去亲人,有多少孩子将孤苦无依?有多少寡妇将夜不能寐?”

“你,你是……”小呆霍然回头,只见说话之人乃一亭亭玉立之韵颜少妇,眉目间依稀似曾相识。

“回上将军,经属下仔细盘查,反复验证,匪首赵天霸、赵钢已然毙命!”听小呆发问,余大柱赶紧昂首挺胸跨前一步,高声禀道,“大人眼前之女乃匪首曾飞燕。”

“曾飞燕,贾灵空?你就是贾灵空?”

“大人好眼力!”曾飞燕微微一笑,“我还真没想到我们会这么快又见面了呢!”

“唉,相见未若不见啊!”曾飞燕能笑出来,小呆却笑不出来。

“见也无妨。大人是官,小女子是盗,这一面早晚是要见的。”

“这也不一定,姑娘难道就不能改邪归正吗?”

“‘改邪归正’?在大人看来,小女子自然是邪,可在小女子看来,大人你也未必是正呢!”自度今日必死的曾飞燕言辞犀利得很。

“此话怎讲?”

“大人知道今天你杀得都是些什么人吗?”曾飞燕神色间多了几分冷厉。

“戕害百姓的匪盗!妄图劫持官差的狂徒。”小呆正色道。

“错了!我告诉你,你今天所杀的六千‘匪盗’中,真正十恶不赦的不过十之一、二,其余都是附近村落的村民,他们忙时种地,闲时才上山寨。”

“村民?种地的村民?有田有地的人也来当土匪?”小呆哂道。

“怎么不会?要不是朝廷严令不准抛荒土地,现在还有人愿意种田?”

“‘民以食为天’,不种地他们吃什么?”

“大人说得没错,可问题在于,即使你种了地,同样没饭吃。”

“愿闻其详。”

“你只要听听下面一组数据就知道了:一亩水地可以收粮千斤,上缴国家一半,四十九种苛捐杂税又要抽去一半,再扣除成本、留下种子,真正能当作口粮的最多一百五十斤。照目前天北实际情况,一般五口之家平均种植水稻尚不到两亩,也就是每户一年只有三百斤口粮,你说他们能吃饱吗?”由于山寨有许多附近村民,曾飞燕对他们的情况非常了解。

“不对,我在北都时曾看过一些资料,说由于新技术的运用,现在天北水田亩产早已超过两千斤了啊?”小呆反驳。

“这你也敢信?”曾飞燕心中暗叹,“唉,朝廷怎么派了个一点民生民计都不懂的人来天北呢?难道还嫌这里不够乱吗?”

“我老实告诉你,那些数据全是骗人的!你知道那些所谓万斤田是怎么弄出来的吗?”

“不知道。”

“一种是将全村的粮食全部集中到一处,然后绕着村子反复秤量——这是老实的。要是遇上不老实的,那就干脆胡报。”

“哈哈,好口才……唉!卿本佳人,奈何从贼!”要是承认曾文燕所说的,就是承认今天自己虐杀百姓。小呆当然不会相信。但想到像曾飞燕这样一个人才,却投身匪盗,至今未悔,小呆心中也未免有点黯然神伤。

“你是手握重兵的天北大都督,说这话也是情理当然。可对我一个弱女子来说,‘佳人’也好,‘贼’也好,又有什么分别?”感受到小呆黯然心境,曾飞燕苦笑着摇了摇头,“你与我就如同隔河相望的陌生人,你永远无法明白像我们这种随时挣扎于死亡边缘之人的心境与想法。”

***

“听人说,你的遭际很苦……要是不介意,能说给我听听么?”觉得在刚才那问题上再讨论下去已无意义,挥手示意众人退下之后,小呆转移了话题。

“不,我介意。”

“为什么?我们不是朋友么?你信不过我?”

“我们是朋友。但有些朋友隔岸而立,中间是一条过不去的河。你是河对岸的人,有些事,说了你也不会懂。”忆起往事,曾飞燕的声气显得有些悲凉,似乎在按捺着自己心中的愤懑,翕动了一下嘴唇,咬着牙忍泪不语。

“这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河,关键是你想不想过。”

“你真想听?”

“想。我想知道像你这样一个才华出众的女子,为何会委身侍贼。”

“‘委身侍贼’?好,那你就不妨好好听听!”听到“委身侍贼”四字,曾飞燕浑身颤抖不能自制,“你知道一个人要活命,每天得几文钱?大雪封门瓦灶冰冷,烧几斤柴能勉强度寒?债主上门,驴打滚算利是什么脸色,听算盘珠儿的人是什么滋味?一个亲人死绝的弱女子,看着自己的孩子饥饿呻吟却无能为力是什么感觉?她清清白白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却总是被人当作淫贱之人,被人欺负了也无处申冤是什么心情?”

说到这里,曾飞燕失态地笑了起来,情绪亢奋而凄凉,双眼直直地凝视着小呆,嘶声泣道:“不错……我是一个女强盗!可我首先还是个人,一个舍不得孩子的母亲!我不是没想过死,可我为什么要死?父母生我,总不是为了叫我活不下去吧!”

“你的委屈,我能理解。不过啸聚山林却未必是你唯一的选择啊?”见曾飞燕说得凄苦,小呆本能地上前一步扶住了她柔弱的双肩。

“选择?我一个无财无势的弱女子,还无端被扣上了淫贱的罪名,能有什么选择?别看你是燕云节度使,这是个什么样的社会,我比你清楚!‘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那算是好的;要是贪官呢?老百姓还会有活路?节度使大人,什么叫官逼民反,你知道吗?”曾飞燕身子一颤,微微挣扎了一下。

“……”低头看着曾飞燕雪白的脖颈,驼红的面颊,依旧玲珑剔透的动人身材,小呆心中无端涌起了一股恸心透髓地悲悯,“你……你下山带着孩子走吧。”

“走?天下之大,哪里还有我活路?孩子?我哪儿还有孩子!可怜一个无辜的孩子,就那样被活活挑死了!可怜她才五岁不到啊!”曾飞燕哭了,哭声中充斥着无边的凄楚、愤恨、伤痛、绝望。此时的她,早已没了早先的那份从容,恍若一个走投无路的孤魂在荒坟里绝望地呼号!

“干这事的是谁?”自打娘胎落地,无论踯躅于繁华的长安街头还是纵马边关荒原,小呆还从没听到过如此悲怆的绝叫,禁不住浑身一颤,咬牙问道。

“还不是那些前来剿匪的禽兽!”

“他们现在何处?”

“都已被天霸抽了筋、剥了皮!”

“那……你今后准备怎么办?”

“我……我不知道……”

“要不我看这样吧,等会儿你先随‘炮队’回北都,我叫李颖给你安排个职位,她那里正需要人手。”看着独立崖边,孤苦无依的曾飞燕,小呆心中升腾起一股怜惜,缓步走上几步,拉住了她冰冷的玉手。

“……”

曾飞燕略偏转了脸,惊异地看着小呆夕阳里的侧影:颀长的身形玉立树下,像铸在浅光浮影中一尊石像。刹那间,她觉得这个青年人身上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气度风韵,庄重沉浑,又威严难犯,凭着女人的直觉,她知道这是那种最坚稳可靠又令人敬畏的男人。

山路,已是到了尽头!

***

对于小呆出使途中第一战,在未伤一兵一卒的情况下以区区数百之众全歼泾河匪盗七千余人,后世“轩辕”魔武学院院长、军界奇才、“不败战神”飞花有过这样的分析:

“后人在论起这场战役的时候,总会说年岁未届二十的‘大宗师’如何英明机智、超凡脱俗,说他身上所体现出的心态之冷静、性格之沉稳、思虑之周全、心计之缜密是如何令人叹为观止……但在我个人看来,如能客观地褪去那些笼罩在这场战役之上的光环,那就不难发现,‘大宗师’在本次战役的指挥上最值得称道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冷静!绝对的冷静!”

“当然,对于我这种说法,有许多人会持有异议,甚至还会有人将‘诋毁大宗师’这顶‘帽子’扣在我头上,但我认为,其实这‘冷静’二字正是我们目前绝大多数年轻人所欠缺的,也是干大事业之人所必备的条件!在小呆大师崛起之前,被公认为我们天朝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军事天才孙明不也无非就是深谙‘谨慎’之道吗?”

“事实上,在人类进入文明社会之后,虽然局部战争中需要料敌先机、明察秋毫、机智灵活、出其不意,但由于通讯技术的提高,已然没有什么阴谋、计策可以真正决定一场战役的胜败!决定战役成败的关键在于交战双方的国力强弱、军力大小、所占有资源的多寡等等。”

***

飞花的分析有点道理,却也不是全无瑕疵。

就譬如此刻的小呆,身上哪里还有一丝一毫的冷静?

自出“泾南峡谷”之后,原先以为可以稍微加快些行进速度的小呆万万没有想到,附近深受群匪“戕害”的村民在确知群盗已灭之后,纷纷“自发”地前来犒师,将整条驿道挤得满满当当,车马难行。而在得知剿灭群盗的竟然是最近声名鹊起的“大宗师”小呆后,村民们又纷纷热情地邀请他们到村中做客,要他们接受由村中耆宿们赠送的匾额、“万民伞”。

“安雅,明天还是由你去应付那些家伙吧,好吗?”好不容易在一个叫甜水的小镇扎下营地之后,浑身酸疼的小呆哭丧着脸对安雅道。

由于这几天楚楚病体未复,不像以前那样天天缠着小呆,兄弟俩在一起的时间多多了。

“这怎么行?我们是‘人民的军队’,这来自‘人民’的‘最高荣誉’当然得由大宗师亲自接受。”想起昨天小呆拿出“魔核”时的“拙劣”表演,安雅差点笑了出来。

“什么‘人民的荣誉’?无非是一些土豪劣绅在向我献媚而已!”看来昨晚曾飞燕的那番话对小呆还是有一定影响的。

“这有什么分别?官绅的意见本就是人民的意见,难道你连这都不知道?如果说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中的话,民意更是如此!”

“你的意思是说现在搞的那些民意调查全是假的?”

“这倒未必。但你要知道,我们天朝人历来喜欢‘从众’,干什么事都喜欢一窝蜂,因此非常容易受舆论导向的影响……”

“唉,安雅,天朝的积弊可以慢慢再讨论,现在最重要的是解决眼眼前的‘危机’。你总不至于看着大哥累死吧?”身心俱疲的小呆身子一晃,差点摔倒在地。

“人家指名要见的是‘大宗师’先生,我去算什么呢?名不正则言不顺啊!”安雅赶紧伸手扶住了小呆。

“有什么不可以?你是我的兄弟,是我最亲的人”小呆的语气简直就是在哀求了!

“谁跟你是最亲的人啦?你不是还有个楚楚妹妹吗?你怎么不去找她啊?”听小呆称自己为最亲的人,安雅心头暗喜,口中却道,“哼,有事就想到我了,你跟那个‘好妹妹’‘奸情火热’时怎么就不想到我啊?”

此话一出,安雅立即觉得不妥,“俏脸”微红,转身就走。

“我跟楚楚怎么‘奸情火热’啦?真要是‘奸情火热’的话,也不该想到你啊?”看着安雅离去的身形,小呆一骨碌翻倒在地……

***

“大哥,明天还是你自己去应付吧!”第二天傍晚,才走了不到三十里地就在固原小镇扎下营地之后,同样瘫软在椅子上的安雅有气无力地看着满脸惶恐之色的小呆道,“再这么弄下去,非得要了我的小命不可!”

“唉!那些老家伙也真他妈的不识抬举!话都说不利索了,规矩倒一套一套的!”见安雅累成这样,“人民军队”的“统帅”火上心头,“我看明天干脆叫窦威开道冲过去算了!”

“能冲得过吗?你总不能把那些跪在路中间的老人全踩死吧!”安雅无奈地翻了翻白眼。

“是啊,庄主,从今天的情况来看,现在不是冲不冲的问题,而是能不能继续前行的问题了。”陪着安雅在外维持了一天秩序,华龙嗓子都哑了。

“我看这样吧,明天让许超与赵无极先去应付一阵。华龙,你连夜赶往汴州,叫尹澹立即派兵前来维持秩序。”自打从本地士绅口中得知汴州刺史叫尹澹之后,这是小呆第一次没用“混蛋”、“畜牲”来称呼他。

***

到了第三天,情况又发生了变化。由于已经接近汴州,前来送伞、赠匾的长老耆宿倒是不多了,但另一类更令小呆头痛的人却越来越多了——那就是汴州各大新闻媒体的记者。而等到以超强的敬业精神化装成马夫混迹在“魔晶炮队”之中的栾昭将《大宗师大战野人岭,泾河群盗末日来临》一文委托前来采访的《故都晨报》汴州分社记者带回发表之后,情况更是几乎失控:沿途想要一睹大宗师风采的群众将官道挤得水泄不通,“我们要见小呆”、“小呆、小呆我爱你”的呼声响彻天际!

“安雅,看来再不出去要出事啊!”当在口干舌燥的赵无极与许超第三次前来报告说车骑已彻底无法前进之后,小呆无奈地看着趴在织锦地毯上假寐的安雅道,“要不还像以前一样,由你出面去‘疏通疏通’?”

“又叫我?你自己不能去?”

“在目前这种情势下,我一出去,局面必然立即失控。而局面一旦失控,死伤必众。”

“怎么‘疏通’呢?你这位爱民、护民的好大人总不至于让我施展‘雷霆之怒’去轰手无寸铁的百姓吧?”

“‘雷霆之怒’’?这可不行。想想有没有别的招法,既可以驱散群众,又不会伤人。”

“没有。”安雅想都没想。

“……唉!那你自己看着办吧。”小呆长叹道,“安雅,大哥相信你一定有能力将这件‘小事’处理好!”

“无耻!”安雅笑骂道,“又要做婊子,又想立牌坊!”

“哎,话可不能这么说。这叫‘事急从权’、‘大礼不辞小让’嘛。”

“哈!还一套一套呢,是跟‘楚楚妹妹’还是‘飞燕姐姐’学的啊?”女人就是女人,事情都到这节骨眼儿上了,还不忘记调侃小呆几句。

***

‘闲话’说完,正事还得做。

拖着战战兢兢的栾昭来到了队伍最前面一辆马车上后,安雅神情严肃地看了看四周群众,扬声喊道:“各位父老乡亲,特使大人日前偶感风寒,不能前来与大家见面。现委托本人转告大家,你们的心意他心领了。大家现在先回去,一俟身体好转,特使大人将立即与各位见面。”

“特使大人武功绝顶,魔法高超,怎么会生病呢?”

“特使大人,你知道我有多少知心的话儿要对你倾诉啊!”

“我们要见小呆,小呆我爱你。”

——回应安雅的是更加响亮的呼叫之声。

“各位同仁,我栾昭以人格保证,小呆大师真的病了,随军医生说绝对不能见光,吹风,希望各位谅解。我想我们都不希望大宗师先生有什么意外,对吗?我看大伙还是先回去吧。我已与安雅少将军商量好了,一俟大宗师身体好转,我们《古都晨报》将在长安组织一次大型联合采访,届时各位朋友们都来参加,好吗?”

“不好!”

“我们现在就要见!”

“小呆大人,我代表《汴州日报》全体同仁敬祝您早日康复,万寿无疆。”

“栾昭,你算个什么东西?快滚!”

“栾昭,你的人格还是回家去证明给你老妈看吧!”

——回应的是更加不堪的辱骂与混乱。

“各位朋友,该说的我已经说完!特使大人本次出使魔陆关系到天朝的安危,如果各位再不退开的话,本人只能不客气了!”安雅的耐性向来有限,眼见劝说无效,干脆向华虎使了个眼色,两人同时升到空中。低沉而妖异的咒语声中,大片绿云开始在两人身边凝集,接着又缓缓向围观众人汹涌而去。

“这是什么妖术?”

“妖术?这是暗黑魔法中的‘毒云术’,大家快逃。”

“‘毒云术’?我的妈啊!”

……

一片混乱之后,围观群众纷纷落荒而逃。

——靠着遮天闭日的毒烟帮助,天色将晚的时候,车队终于抵达了汴州城外“苦水驿站”,会合了由汴州刺史尹澹亲自率领的接应部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