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梦醒了吗
作者:斛昑      更新:2019-08-01 19:24      字数:3277

沐安松开叔笙的手,红船周身那层如水镜般的屏障缓缓下降,原本浮在面上的枯叶也因一时没了承载随风而舞,恰与那化作青纱的水层轻飘飘飞向沐安。

沐安探手,捞起青纱握在手中,枯叶不偏不倚落在其肩头,沐安一偏头,恰见叔笙坐起身来,见到她先是一愣,随即视线落在她肩头,极其自然探手为她拂去落叶。

叔笙起身,面向沐安,朝她伸出手,恍如许多年前,那伫立红船船头的男子,冷着一张俊颜,眼里却弥漫着柔和笑意,他灼灼望着她,弓着身子摊开掌心,对她发出并肩而立的邀请。

沐安愣神间,只闻颜禄招急急唤道,“单午!单午!”

沐安循声而望,但见单午双眸紧闭,淡眉轻蹙,脸上表情痛苦,眼角泪水如无尽泉水,源源流出,颜禄招捏着衣袖不停擦拭,可纵然衣袖湿了大半也不曾将那泪水擦干。

颜禄招愈发急躁,凑近单午耳畔唤道,“单午!醒醒!”

单午动了动苍白的唇瓣,睫毛颤抖几下,缓缓睁开眼,颜禄招见之一喜,正待开口叫唤,忽而单午扭头望他,眼中爱恨交织,浓烈又哀伤,只听单午哀怨道,“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承舜哥哥,我死后,你是否也会如人间男子悼念亡妻那般思念我?”

沐安皱眉,单午还身陷梦中,亦或是,梦中的红鸢借着单午来到现实。

颜禄招见单午如此,也明了单午还不曾清醒,见单午泪眼汪汪望着他,他心下焦虑难安,却又无言以对,颜禄招求助般看向叔笙沐安,不待二人回应,又闻单午柔柔戚声道,“承舜哥哥,红鸢不怪你,若定要一死,我的命是你的,你拿去,我的心是你的,你掏去。”

颜禄招明知,此时单午声泪俱下演绎着独角戏,那具躯壳里醒着的是红鸢的灵魂,可他见这般模样的单午,仍旧止不住的疼惜,好似自己真是那亲手杀了红鸢的承舜,只不过他的红鸢,是单午,是那个无趣得紧的倔强少年。

思及此,颜禄招猛然一惊,迅猛松开扶住单午肩膀的双手,见单午虽睁着眼,整个人失去颜禄招双手的支撑又斜斜向船侧倒,颜禄招无奈叹气,收回一半的双手再一次搭上单午瘦削的肩。

颜禄招心乱不已,莫不成这些年对那些娇滴滴的女子们毫无兴趣竟是因为自己内心深处其实……其实是……断袖吗?

此时,单午猛然扑进颜禄招怀中,小声抽泣着好似受伤小兽般,颜禄招只觉一阵清淡药味扑鼻而来,脑中莫名浮现“温香软玉”四字,单午微凉的脸颊蹭在颜禄招脖颈处,颜禄招面皮一热,心跳如雷鸣般活跃,可整个身体却莫名僵直了,双手撑在半空,收也不是放也不是。

沐安见此,不由得笑起来,一抬眼,恰见叔笙目光灼灼望着她,她本想偏头躲避,思及方才梦醒时分那人轻唤一声“小暗”,她对上他的眼,总觉该笑得灿烂些才是,于是她贝齿微微,梨涡浅浅,如兰似莲,美而不妖,华而不魅。

叔笙觉得,这月色着实惑人了些,就如前一次那般温柔洒在她脸上,让他不由自主想起天方地腑深处那方清水池上的青白碗莲,他记得,那碗莲中心一抹淡淡粉红,恰如她唇上雨后桃色,他记得,他的唇触碰过那处的温软,如蜜一般香甜。

左眉上又传来细细密密的疼痛,叔笙抬手用指轻轻按压,然这样的按压毫无作用,那疼痛好像经由左眉骨传到胸腔,牵扯着他的心,叔笙有些不明白,他何时竟如此在意眼前这女子,好似……好似他早已爱上她许多年。

“单午!单午你怎么了?单午!”颜禄招焦急大喊。

但见原本窝在颜禄招怀中的单午忽而坐起身来,嘴角溢出一缕殷红,眼含无限凄迷,不言不语,只灼灼望着颜禄招的脸,好似红鸢望着承舜一般。

颜禄招扭头看向沐安叔笙二人,担忧道,“单午这是……”

“也许,是梦境到了承舜斩杀红鸢那一刻了。”叔笙见单午神情,想起梦境中身为承舜的自己持剑亲手斩杀红鸢,当他的手穿过她的胸膛,承舜那一刻的心伤他到此刻都觉惊心,他,是为了救她而杀她啊。

“沐姑娘,你既能将我和叔笙从梦境中唤醒,可否,也救救单午?”

沐安沉吟片刻,道,“既无法唤醒单午,怕是需再次入梦将其带回……”

“那还请沐姑娘送我入梦!”颜禄招看了一眼神情愈发痛苦的单午坚定道。

“颜公子莫急,这槐梦诡异,贸然入梦怕是你也会陷入那梦中无法清醒。再者,说来惭愧,我对这梦境之术研究甚少,倒还不知用何法将你送入。”

颜禄招面色垮下来,又闻沐安道,“虽无法送颜公子入梦,但我方才能跟随你们入梦,想来也能跟着单午入梦。”

话落,沐安看向叔笙,叔笙点点头,尔后就见沐安往单午处挪了挪,探手便要去握单午,颜禄招却揽着单午退开一些。

沐安见此不由得失笑道,“颜公子,我需搭在单午手上,借助单午才能入梦。”

颜禄招尴尬抬眼,他也不知方才为何有此举动,可一想到单午这小子知道沐安姑娘握了他的手后会显露出羞涩而又高兴的样子他心里便觉有些不适。

颜禄招抓起单午未曾受伤的手递过去,细想一下又把单午的袖口往下撸了撸,沐安刚放松的嘴角又扬起来,好脾气等着颜禄招将单午的手用袖口包起来递给她。

沐安握着单午,正要闭眼,忽而想起什么来,转脸看向颜禄招一脸认真道,“啊,对了,我此番入梦,意识可能会附在承舜身上,还请颜公子不要介意。”

沐安说罢,微笑着闭上眼,青纱飞扬,宛如飞龙绕红船而游,片刻青纱变薄变淡,幻化成圆形屏障,笼罩红船上方,将整个红船与外界隔绝。

颜禄招想着沐安方才之言,若沐安附在承舜身上,在那槐梦中岂不是要同附在红鸢身上的单午卿卿我我?颜禄招心中有些不自在,此番倒是很深切的体会了一把槐梦中承意那般知晓承舜红鸢之事后的心情。

耳闻叔笙在一旁轻笑,颜禄招没好气道,“小心你们家沐安被单午拐走。”

叔笙挑眉,并未在意颜禄招将沐安说成是他叔笙家的,他看了看单午又看了看沐安,最终摇头叹气道,“禄招,平日里你挺机灵的,遇到单午怎就糊涂了?”

颜禄招也看看沐安又看看单午,心中越发不解,单午那纤细瘦弱的模样,尽管身为男儿身,也该喜欢像他这般高大帅气的人才对,怎会喜欢同他单午一样纤细的沐安呢,可再一想,倘若哪个女子如他颜禄招这般高大……

颜禄招不觉打了一个寒颤,下意识摇摇头,不忍续想他这幅身材面貌着一身女装同单午站在一处的情景。

颜禄招盯着单午,那少年青丝凌乱,巴掌大的面容沾了少许尘土,脏兮兮的犹如一个小乞丐,一身灰溜溜的宽大袍子裹住其细瘦的身躯,受伤的手无力平摊于身侧,好似一根没有生命的枯枝一般。

就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少年,他颜禄招怎会如此在意?单午忍痛闷哼的模样让他觉得心烦意乱,恨不得那伤生在自己身上;单午梨花带雨时又让他觉得怜惜无限,恨不得在那少年眼下塞上厚厚的棉花,将那流也流不尽的泪水吸干;单午一股脑扑进他怀里时又让他不知所措,恨不得收紧双手将其揉进自己血肉里……

“禄招,你那火热的视线可否消停会儿,单午都要烧起来了。”

颜禄招移开视线,尴尬轻咳几声,又闻单午闷哼一声,那双乌溜溜的眼又不自觉落在单午那处。

叔笙摇摇头,不再理会身陷痴恋还不自知的颜禄招。

正在此时,在月下形如魑魅魍魉的林子处传来一阵响动,叔笙拍拍颜禄招的肩膀警惕起来,二人一个挪至单午身侧,一个挪至沐安身侧,望着树影摇曳的林子各自调整内息,内劲运满全身,静静听着林子那处的动静越来越靠近。

眨眼睛,四周林子茂密起来,虬枝在月下如同吸满血的水蛭鼓胀了一圈,枝桠树叶疯长,恍如清晨刚睡醒的人伸了懒腰,在空中占领更多区域,遮蔽更多月光,红船原本停在空旷处,此时也因愈趋茂密的林子而显得愈加局促紧凑。

“不好,林木在疯长……”颜禄招惊叫道。

颜禄招话音一落,那林子又朝红船进了一步,仿佛缓步行进的大军围攻孤寡的仇敌,带着黑云压城一般不可置疑的气势,好似一个转眼就要吞没红船。

“叔笙啊,咱们不会被埋在树里吧。”颜禄招不无担忧地说道。

叔笙看着那愈发膨胀的林木,一边躬身挪至船头一边道,“禄招,你这张乌鸦嘴……”

林木生长速度太快,叔笙驾着红船不过行进一丈,就被埋在茂密的丛林中寸步难行,四面疯长的藤蔓顺着水层屏障环绕纠缠,顷刻间,整座息鸣山被各色草木覆盖,在朦胧月色下,远远望去,如一只伏在地面的仓鼠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