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光的蛊惑
作者:斛昑      更新:2019-08-01 19:24      字数:3370

沐安驾着红船其实并未走远,在见那藤蔓树叶缓缓抽回时便绕到矮墙后,二人蹲在矮墙处,目睹那自称“绿啸”的女子带着众人消失在黑漆漆的深巷。

叔笙面色深沉,望着那巷子一言不发,沐安见此,不由得想起方才叔笙毫不迟疑将自己护在怀中,那一刻,她恍惚看到了衍刑的影子。

“衍……叔笙,吃点东西吧。”沐安从船舱取出干粮递给叔笙,他们二人与管云霄驾船至凌浮,傍晚在城门口遇上乌梢蛇,就那时几人才吃了些东西。

那时,从乌梢蛇口中得知华胄兰及其他几个断野楼杀手被大雾卷走后,叔笙便沉默寡言得厉害,沐安并未询问原因,但从乌梢蛇看叔笙的眼神中也可猜测叔笙与断野楼必定关系匪浅,此刻乌梢蛇和管云霄又被那名为绿啸的女子掳走,情况定然也凶多吉少。

“白日见到的红衣人是华胄兰,不,应该说,是华胄兰的模样。”叔笙接过干粮说道。

沐安自然知道叔笙所说为何意,华胄兰被大雾卷走后皮相被嗜皮怪看上,便剥其皮披上,而今乌梢蛇和管云霄亦被掳走,再加上那些身披人皮的木偶,很难说他二人不会落得同华胄兰一般的下场。

沐安自知不会安慰人,便识趣不多说什么,只挨着叔笙坐下,边啃着干粮边望着夜空。

夜空繁星点点,月光如水,静谧平和如同繁华盛世,然夜空下空荡荡的凌浮城却沉静得可怕,这让沐安想起了焦海,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那个永远不曾有日月照亮的荒蛮之地。

沐安察觉到叔笙凝重的心情,收回视线偏头看他,他的侧脸很是好看,额头饱满,鼻梁挺直,薄唇轻抿如同刀刻,月光打在他脸上显得异常柔和。

沐安轻声开口,道,“这世间,大抵有许多事,纵是仙神亦无能为力……”

叔笙转脸过来,但见牧安摊开素手,月光洒在掌心,她拢拢手指握掌为拳,又翻转过来摊开,继续道,“你看,我们无法握住月光,我们无法阻止它洒向沟渠。”

叔笙明白,他人命途有时便如这月光,他能见到却无法掌握,华胄兰也好,乌梢蛇也好,管云霄也好,甚至于颜禄招也好,他们便是眼前这月光,月光若注定要洒向沟渠,他叔笙不过区区凡人,要如何扭转月光的意志?

“既无法扭转月光所照的方向,那我便将那沟渠填埋!”叔笙说此话是眼神一亮,凝重的神情略有松懈,一时间眉目飞扬,容光无限。

“沐安,你愿意同我一起吗?”叔笙轻笑着。

而沐安却恍惚看到那个暗红长袍猎猎的男子站在红船船头,微微俯身,朝她伸出手,嘴角线条柔和,淡淡道,“小暗,你愿意同我一起吗?”

沐安怔怔望着叔笙的眼,那双漆黑如星子的瞳仁倒映出青衣女子言笑晏晏梨涡浅浅的模样。

“我……就是为你而来的啊。”沐安应答,声轻如羽。

叔笙却听得清楚,沐安话音方落,他只觉胸膛内那颗心跳动得比以往更为激烈,而此刻清风微凉,月色正好,眼前人如玉,泪痣艳无双。

叔笙觉得自己被蛊惑了,是清风蛊惑了他,是明月蛊惑了他,是那张素雅如青白碗莲的脸蛊惑了他,是那滴妖艳如刻骨相思的泪痣蛊惑了他,于是他循着自己的心凑近那抹雨后桃色。

也许,那抹桃色如蜜一般,叔笙心想着,微凉的双唇印上那抹桃色,温软的触感,果真如蜜香甜。

霎那间,叔笙只觉得脑海中有什么炸开了一样,一阵晃眼的白光过后,空空脑海只剩一个人的身影:馀皇号上,逆着夕阳款款而来的是她;凤塔跟前,顶着柔光亭亭而立的是她;王宫池中,身披莹虫美如鲛人的是她;地腑碧水,满身霜雪容颜如莲的是她;白郸城客栈,斜倚窗沿慵懒如斯是她;天方国尽头,穿水而行笑意豪爽是她;冰天雪地里,驾红船破霜雪宛如天上仙是她;漫天黄沙中,踏血污避残尸仍旧洁净如洗亦是她。

那些从不曾回忆起画面,此刻一一闪过,最终定格于初遇时她素白的指尖抚在他左眉淡疤,那微凉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忽而淡疤处传来剧烈疼痛,叔笙猛然惊醒,急忙拉开二人距离。

淡疤处疼痛愈发剧烈,叔笙抬手用指腹在那处摩挲仍不见好。

沐安一腔羞涩还未褪下便见叔笙面色发白,额间已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连忙抓住叔笙那只放在左眉上用力的手,自己用指腹轻轻在那淡疤处摩挲。

叔笙只觉那处疼痛减轻了少许,然意识却越发模糊,最后只记得沐安取下他背后的琴,将自己的头搁在她腿上,那只微凉的手始终轻柔抚摸着他的左眉,渐渐的,叔笙陷入昏睡。

沐安并未收回手,垂眸凝视着这张支撑她度过无数暗无天日时光的脸,不禁笑了起来,轻声道,“你倒好,占完便宜就昏迷。”

清晨,阳光透过灰白帆布的缝隙照在叔笙脸上,左眉处的淡疤在光处显得无比清晰,但许是叔笙闭着眼,那道斜飞入鬓的疤痕不再咄咄逼人,反而显得格外柔和。

沐安眼见叔笙纤长睫毛微颤,莫名慌张起来,昨夜种种,此刻历历在目,俨然就如发生在刚才一般,思及叔笙毫不迟疑将自己拥入怀中背对锋利涌叶子时的决绝以及温柔亲吻她时的缱绻,沐安面上一热,心内腾腾好似烧起一把火。

眼见叔笙就要睁开眼,沐安筱然放下灰白帆布,急忙起身往船头走去,却闻身后传来叔笙沙哑的声音,“沐安。”

沐安顿住脚步,有些不敢回头面对清醒的叔笙,只听叔笙又道,“你看,无音琴好像在指引我们。”

沐安回身,就见无音琴上连着一根如烟似雾的白线,那白线绕过梧桐,穿过矮墙,伸向看不见的远方。

二人相视一眼,当即决定顺着琴弦指引去看看。

沐安从红船内拿出干粮,二人就着水沉默地吃着,沐安暗想总不能如此不尴不尬处着,她本不该与叔笙有过多牵连,却又忍不住要踏入他的人生,这本是她的不对,倘若昨夜那个吻他只是一时冲动而为之,那她便当没发生过什么,凌浮的事情一了,她便安安心心当一个旁观者罢。

思及此,沐安抬头,恰见叔笙亦抬眸认真望着她,那双如星子般的眸中好似有难以言明的缱绻缠绵,沐安不由道,“你……”

“你……”叔笙同时开口。

双方闻对方说话纷纷停顿,沐安生怕他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来,便急急脱口道,“你不必在意。”

“我会负责。”叔笙同时说道。

沐安一时愣住,她不曾想过叔笙会说出此言来,从哈丹尔相识至今,叔笙向来冷冷清清,从不对她过分热情,甚至全然不好奇她的来历过往。

叔笙也愣住,她昨夜明明说她为他而来,她说此话时,眼中深情款款,此刻想来昨夜未曾拒绝他乃是因他与那衍刑长相相似,而她说为他而来时必然眼中所见之人也非他叔笙,而是那衍刑,思及此,叔笙便道,“是叔某唐突了,还请沐姑娘海涵。”

沐安耳闻那“沐姑娘”三个字,只觉得膈应得慌,可方才明明是她自己让人家不必在意,倒让她陷入骑虎难下的境地了。

沐安正苦恼间,余光中见不远处浓雾袭来,心下一惊,连忙转身推叔笙入船舱,道,“不好,那白雾又来了,你躲进去。”

沐安说着便回到船头,随手抓过肩上青纱裹住头脸,脚下微动,红船便顺着无音琴弦所指的方向行进。

然船才掉头,沐安便觉身上投射下一片阴影,那略显清冷的男声在耳旁响起,“我同你一起。”

“你若不愿受我庇护,便同我并肩罢。”曾几何时,那人也如此说过。

迷蒙浓重的雾气从身后缓缓渗透过来,二人顺着如烟似雾般琴弦所指的方向一路疾行,左拐右转之后,在一个巷口,琴弦消失无踪。

这巷子是一个死胡同,巷子尽头门扉紧闭,因巷口太过窄小,不容红船通过,沐安便收了红船,大街上,浓雾形同冤魂恶鬼扑来,二人急急踏入小巷。

叔笙大步向前,越过牧安推门而入,迎面便是一抹剑影,气劲破风而来,叔笙猛然矮身后退,循着剑影转换之际,叔笙毫不迟疑出手,快如闪电般击打在那人手腕上,而叔笙已然绕至其身后一手掐住了那人的脖子,只闻长剑落地声响起,便有一人道,“手下留人。”

叔笙闻言一喜,连忙松开手朝声音主人望去,道,“就说你这小子福大命大,定然没事。”

沐安方踏入门槛,便见此处乃是后院,此刻正有一人笑意盈盈朝叔笙走去,那人模样倒与颜禄挽长得有几分相似。

“叔笙,你是来救我的吗?”那人身材颀长,着一身灰蓝衣衫,更显他风姿朗朗,而他头发梳得整齐,面容干净,说此话时神情颇为悠然,丝毫不似受罪模样。

“显然,你不太需要我救。”叔笙环顾四周,见除了方才与他打斗之人外,各角落还有好几人全身戒备地盯着他与沐安。

“此事容后再议,那雾气就要涌进巷子,我们赶紧进去。”那身着灰蓝衣衫的俊秀男子说罢便推开门,视线落到沐安身上,礼貌点头笑笑,摊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沐安微笑回礼,也不迟疑,便大步踏入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