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白虎庙中
作者:沈有路      更新:2019-07-30 11:07      字数:4074

苏醒

张永三醒来的时候,全身痛的像要炸开,张嘴想叫喊,但脖子肿胀的卡住了喉咙,他最大程度的扭动身体,找到了一个让肋部,大腿和手臂都痛的比较均衡的位置,然后努力保持静止。

眼睛逐渐适应了光线之后,眼前出现很多张俯视的脸。

阿金布满卷曲胡须的脸,少不凡苍白而刚毅的脸,魏瑾英俊而忧郁的脸,少不渝娟秀而冰冷的脸。

有一张脸最让他惊喜,那是娘温柔的脸。

这些脸遮住了天,让他看不到自己身在何处,但看到这些脸上的殷殷关切,又何须在意身在何处呢。

“娘,你怎么?”

张永三费力的从喉咙中挤出声音。

娘正用热水浸过的手帕帮他擦着额头的汗水,还没开口回答,张铁匠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就凑了过来。

“三官儿,小子,终于醒啦,睡了十来日,可把我和你娘担心坏啦,你要问我们怎么找到这白虎庙的是吧?多亏了救你出来的这个奎郡王,他早早就在路边设了暗哨,看见我这张侯神兵的旗子,就把我和你娘劫上来啦,我们就出去了两个月,你说你哥俩怎么都搞成这样啊,真是...”

多亏娘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止住了他,不然张铁匠这一张嘴能把张永三说的再昏厥过去。

张永三虚弱的微微点头,用眼神对少不凡表示感谢,少不凡点头示意不必。

“小奴隶,你这昏迷不醒的时候可操了不少心嘛,说让奎郡王带你来白虎庙嘛,到了庙里又说让你娘别回宣河嘛,问你你娘在哪儿嘛,你一会儿说斗郡嘛,一会儿说七哥嘛,一会儿又说路上嘛,我和奎郡王拼了几天,才拼出来是个啥意思嘛,你嘛,还一直一直喊我那小侄女嘛...”

尼舍,张永三想起尼舍,他方才睁开双眼,多希望眼前出现那双如溪水一样晶莹的眼睛啊,但记忆终究没有因为疼痛而错乱,那只蓝色的燕子已在他不经意时突然飞走,就如同那时她在不经意间翩然飞来,自己竟两次都没看清她的身影。

见他眼中闪动泪光,少不渝似觉得他伤口疼了,表情有些难过,她剥开手中一张油纸,纸里包着几块饴糖,用两个纤细的手指拣出一块最大的,拿到他眼前停了停,又轻轻放进他嘴里,那是奎郡特产的蜜草饴,他只在三岁前吃过,清香甘甜的滋味一直难忘。

“谢啦。”

他虚弱的抽动嘴角做出笑容,少不渝摇摇头,脸上的难过消失了一些,像一块坚冰化出些清冽的水。

“七哥…”

张永三想扭头寻找张二七,脖子仍是不听使唤,微一用力,每处伤势都被牵扯着剧痛。

“你七哥比你好的快些,虽毒性尚未退尽,但伤势已是无碍,我扶你看。”

娘轻轻托起他的后脑,将他的头缓缓转向左边。

几步之外的草垫上,躺着张二七,他也正侧着头看张永三,眼中一蓝一紫的颜色褪了许多,但看去仍有些古怪,他张开嘴,口齿已然恢复本来颜色,似想说些什么,却如鲠在喉般难以发出声音。

“你七哥现下还不能说话,他被那归故里灌下了七八种灵酒,也不为着别的,只为了使他被拷打时痛的更厉害些,真不知他为何心肠如此狠毒。”

娘有些愤恨的望着角落叹气,张永三顺她目光望去,归故里双脚绑着马缰绳背靠一根石柱坐在地上,铁手中端着一个药舂,边捣药边怯怯的向这边偷瞄,他断腿的后怕未消,目光与张永三的目光一碰,立刻浑身发颤,忙低下头去盯着草药。

“归家这小子可把你俩害苦了,不过他这医术还是得了些家传,十几天功夫,二七的伤势好多了,你也是他配的药救转的,他还把自己那腿也治好了,唉,怎么说呢,爹如今也不知道该恨他还是谢他了。”

张铁匠揉搓着张永三有些发麻的手,虽然莫名其妙的把他的受伤也迁怒于归故里,但他是个豁达不记仇的性子,话语中似乎是准备就此息事宁人了。

张永三也握了握张铁匠的手表示理解,他的目光已越过归故里,停在了一个白皙清秀的陌生少年身上,少年生着和阿金一样的卷曲金发,五官却是中土人的模样,他手里攥着把长刀站在归故里身后,目不转睛的盯着他手里的药舂,眼神中有一种张永三无比熟悉的想要弄懂一切的执拗和好奇。

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那个嘛,是我的另一个小奴隶嘛,苏不都,是个杂血儿嘛,我让他看着小乌龟,顺便帮小乌龟采点草药。”

张永三心里生出一股顾影自怜般的同情,杂血儿是胡人和中土人的混血后代,在中土境内,胡人的地位本就比夷狄还要低些,中土视夷狄两族为人祖的旁支后裔,是血脉相通的远亲,与他们多有婚配嫁娶,但胡人却是异域的化外之民,血脉不同风俗不通,中土不与胡人通婚是自古以来的成例。

因此像苏不都这样的杂血儿,几乎都是通奸的产物,地位低下至极,生来就只能做奴隶。

幼狼

张永三伤口疼痛,睡觉难以翻身,平日里睡的不好,醒的也很早。

但归故里和苏不都比他醒的更早。

每个清晨天刚亮,归故里就开始拿着木棍在地上画出各种草药的形状,再挪着身子用脚踢醒苏不都,指着地上的画用胡语跟他做一番解释。

苏不都听完之后,也不说话,只是默默的背上背篓,拎着弓箭镰刀出去,两三个时辰之后带回满满一背篓草药,顺便捎上几只山鸡野兔。

他不知道归故里为何突然生出了悬壶济世的菩萨心肠,但归家祖传的医术确实十分高明,苏不都采的药草也非常准确,张永三每次服完药,都能感觉到伤口在加速愈合,张二七更是在三日后的傍晚就已能拄着木棍下地走路。

也就是在这天夜里,一阵轻微的响动将本就浑身疼痛难以沉睡的张永三吵醒,他扭头看见张二七撑着地面从草垫上挣扎坐起。

“七…”

张二七见他开口,将手指放在嘴上示意他不要出声,默默从墙边抄起了什么东西,一瘸一拐的走到熟睡的魏瑾身边,他举起手臂,那是苏不都采药用的镰刀。

“还我娘命来!”

张永三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张二七已经狂呼着将镰刀兜头劈下。

“铛”镰刀砸在了地下,魏瑾龙灵护体,人还未醒转,身体已经滚到了一旁,张二七上去又是一镰刀,这次手腕直接被魏瑾擒住,魏瑾家学渊源,武艺比张二七强太多,五指用力一捏,镰刀掉在了地上。

“你这是?那晚归故里要放火烧你们铁匠铺,可是我救了你!”

魏瑾尚是睡眼惺忪,脑子还未完全清醒,完全不明白重伤初愈的张二七为何下地走动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杀自己。

“我要为我娘报仇!”

张二七右手被擒,左手又是一拳挥过去,魏瑾低头避过,松开他手腕,张二七一拳打空,身体被带着转了半圈,站立不稳摔在地上。

旁边张铁匠和少不凡也醒了,张铁匠冲上去抱起张二七,上上下下检查他的伤势,少不凡却只是坐直了身子,靠着墙壁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仿佛在看一出乏味的猴戏。

“张伯父,这是怎么回事?我与尊夫人素昧平生,近日来也未曾得罪,为何张兄要杀我?”

张二七躺在张铁匠怀里,双脚仍不住的要踢魏瑾,魏瑾满腹疑问只能倒给张铁匠,他以为张二七要为之报仇的是张永三的母亲周秀娘。

“唉,魏公子,你有所不知,我的前一个媳妇儿,正是死在你父亲魏琚手里。”

张铁匠幽幽的叹了口气,语气里尽是道不尽的悲怆。

“二十五年前,你爹觊觎我家祖传的这金书秘术,你家位高权重,自不能来我一普通百姓家中强夺,就给你家一个奴婢附了龙灵送她来我宣河乡盗取,这女子到邻乡武河乡买了几亩地,然后便三天两头到我铁匠铺中来打农具,每次来都给我带肉带酒陪我说话,问她就只说自己是孤女,父母死的早给她留了几亩好田地,雇了佃农帮着拾掇,我也去武河看过,也是确有其事,于是也没提防。”

张铁匠说到这里,一脸苦笑看了看现在的媳妇,她也被吵醒了,坐在张永三身边给他捏着手脚,权当没听见一般,张铁匠于是扭过脸来压低了些声音接着说。

“咳咳,和她处的久了,就有了男女私情,跟着他就怀了二七,我也就娶了她,给她打了一根金钗做聘礼,她怀孕之时,总是不停要我给他讲五家灵师的故事,我这人嘴欠就什么都跟她说了,只对我家金书秘术的所在绝口不提。”

张铁匠又顿了顿,一脸歉意的看了看张二七,张二七哭了,张铁匠用满是茧子的手帮他抹着眼泪。

“后来啊,后来就有了二七,她不知道是念着我还是念着二七,总归也就没再问起此事了,但你知这附灵之人,魂灵相抗,总是有一天会暴毙的,你魏家是木灵,给她附的也是木灵,我张家是火灵,你爹是把她当作了柴薪,给她设了生死时限,让身附木灵的她怀上天生火灵的二七,是我又给这一堆柴薪撒上了火星,我成了你爹的帮凶。”

“二七三岁那年,她跟我交代了实情,说是自己时日无多,全家人还被你爹扣着,我当时犹如五雷轰顶一般震惊,你知道我这人,我胆小怕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想着第二天就干脆带着金书出发去奎郡给你爹,求他网开一面,设法搭救。”

“没想到啊,当晚趁我和二七睡了,她自己走了。”

“张伯父,我爹,他...”

魏瑾听到这里,双手绞在一起捏的咔咔作响,他只比张二七年长四岁,如何能知道这些陈年往事,想要说些什么,却见张铁匠对自己摆了摆手。

“第二天我在宣河乡和武河乡到处到处寻她,怎么也找不到,当晚我带着二七套着车就往你奎郡走,大路上看见一路边乞丐竟在卖那根金钗,我当时心里慌张,买了金钗,又多给乞丐些钱,问他是哪里得来的,乞丐说是得自一具,一具焦尸。”

张铁匠也有些哽咽了,娘手里紧紧抓着张永三的手,将他握的生疼。

“我,我张成九一生懦弱胆怯,我竟没敢去找那尸身,也没敢去找你爹,二七还小,我不想让他看见这些,也不能被你爹杀了让他无人养活,二七娘的坟里,就只埋着那根金钗...”

“张伯父,我,我实不知道这些事情,我爹是我爹,我是我啊,我...”

魏瑾低着头死死盯着自己满是血痕的双手,怆然低声道,但他话又未能说完,张二七忽挣扎着坐起来打断了他:

“你还说你不知道,你装腔作势的救人,其实就是为了将我和三官儿送入大牢,好让你爹拷问我这金书的下落,我吃打不过招认了,他就把我扔给了这丧心病狂的归故里,让他肆意折磨我!”

“绝无此事!我魏瑾对白虎发誓,当时只是为了设法搭救,若有他图,定让我立时化为成兽饲!”

魏瑾指着庙里损毁的几乎看不出形状的白虎塑像发誓,张二七只是不信,愤恨道:

“现在我家金书秘术,就在你爹魏琚手里,你要没有阴谋,你去问他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