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投笔按剑,谁意别开生面 管平潮
作者:管平潮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0805

羊毛搓的绳子还抽在羊身上!

——民谚

一月二十九日夜戊时水侯孟章接父王传召来到镇海殿后宫澄渊宫议事。

到了澄渊宫内复有青衣小吏替下黄袍的传话小官一路小跑带着孟章穿过空旷的大殿将他领向澄渊宫东侧殿密室浮翠房。

到了嵌玉镶碧的浮翠房中一进门孟章就看见幽幽的绿玉光影里自己老父蚩刚一身深黝的黑袍站在白玉书案前对着那扇光线只能单向穿透的水晶窗户出神。看起来他正在专心看窗外那些碧色珊瑚林中五彩斑斓的游鱼。在他高大的身影旁自己的长兄伯玉和心腹龙灵也在两人正毕恭毕敬地侍立一旁。可能因为现在二公主失踪生死不明他们两个俱穿白袍上面只绘着浅灰淡墨的竹叶藻纹意识以示悲悼。只一进门孟章便觉一股压抑的气氛扑面而来。而当小吏退下房门无声阖上此时房中便只剩他们四人。

浮翠房中这四位正是现在南海龙族中地位最高之人。

“父王儿不孝!”

孟章先开口。

到得此时任这位龙神水侯往日再是狂傲此刻也不得不低头。到得房中他便双手低垂低着头跟自己老父告罪。

“哦你来了。”

听孟章说话半天无语的老龙王转过身来看向自己这位宠爱有加的第三子。轻轻说了这句话却又复半晌无言。这位南海中最德高望重的老龙君目光正是复杂难明。

他的心情怎么会不复杂?

到了此时此刻见着此情此景蚩刚是百感交集。许许多多甚至从未想起的往事一时都不由自主地涌上心头!

想当初他年长体孱神力衰竭不得不将本族之事托付给子女。谁知那长子伯玉只知耽于礼乐诗书。无心打理政事。视事几年。君臣离心合海的神灵中只有那位和他臭味相投的雨师神将大力支持。于是不过几年的光景这偌大的南海声势变数给那内6的四渎。

唉想起这四渎还有这四渎的领云中老儿阳父他蚩刚这气儿就更不打一处来!他阳父何德何能?不过是仗着东海龙族的嫡传关系年纪不比他大辈分却比自己高一截便处处挤压自己。三千年前他占着那样丰饶的大地河溪还借着和魔族开战的由头来到自己南海领地耀武扬威正是十分可气!

因了这许多气人的往事他蚩刚便无时无刻不在和那四渎相比。只是长子任事寄予厚望谁知不过数年光景便政务荒弛。不但不能开疆辟土还叫南海君臣上下养成懒散恶习全都变得不思进取。这样情况怎不叫他失望伤心!于是几年下来伯玉烦了自己也烦了便将他废黜接上骁勇善战的三太子。

果不其然这三儿没叫自己再次失望。自孟章接手南海大小事务以来真可谓威加宇内海内廓清。不仅龙族之中众士归心连那些几千年来都不曾降服的南海蛮横岛族遗民也先后归顺。此后声势大振南海龙族竟能在四海水族中隐隐直逼那地位卓的东海龙宫!

看来自己梦想千百年的大计最有可能在这神威空前的三龙子手中实现。

只是不知是否上天妒嫉当经营百年自己这年轻有为的三儿水侯刚刚动吞并四渎的大计却遭当头一棒。连自己也没想到那个风格只和自己长子相类的糟老头儿竟然奸诈如斯。表面他游戏江湖买醉人间。谁知暗地却将南海的底细侦得一清二楚。当难时往日辉煌强大的南海不仅寸功未立反而节节败退不仅失了战绩还丢了名声正是里外不是人。近几个月的事情就像做了场梦;梦还没醒时强大的南海龙族竟然被那些6地妖神给逼得走投无路!

而这所有一切中最让自己不能忍受的便是那个叫“张醒言”的少年!这低贱之人竟领了一帮更加低贱的妖民趁火打劫!要知道六界之中最数那草木荒山中的妖怪卑微下贱。且不提他们现在竟跟自己精锐的龙军打得半斤八两只说它们能有机会跟自己开战本身就是对龙族的高贵血脉最大的侮蔑!

前些时那三儿孟章也曾抓到一个所谓“玄灵妖猴”的领妖怪献来让自己亲审。他本来也以为能羞辱这些贱民一番谁知刚问了一句“既然凶猛因何被擒?”那狼头妖怪竟往地上啐了一口说它也是在奇怪本来当初他受族中长老召唤追随妖主作战以为只是为争一口气同时也是为妖主被杀的爱婢报仇实际肯定不堪一击——

“谁知打了大半年自己并肩作战的兄弟才死了两成我这狼族的小头目竟然也捱到今天才被擒!”

呃……还有比这更大的羞辱吗?

当时他听得差点背过气去直楞了很久才想起下令将这狼妖施以寸磔之刑。

当片片剔骨剜肉之时这恶狼还一直打骂不绝只顾气自己说什么“生为妖主之卒死为妖主之鬼”就是到了阴间也跟他们这些恶龙没完!凶言恶语正是至死不绝直害得他这老神在在的老龙王后来几夜中多少年头一回被噩梦惊醒!

“妖主啊……”

近来回想往事总是可不避免地想到那妖主张醒言。从开始刚听到这名字时的鄙夷再到现在想起来就头疼张醒言这名字就和恶鬼缠身一样怎么赶都挥之不去。以他蚩刚几千年的见识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出生于村野之间好像凭空冒出来的小子怎么突然就一呼百应遇鬼收鬼见神杀神。他也不是不曾仔细研究这少年却只看到这人一向只知行凶弄险总鼓捣些旁门邪术却偏偏无往不利。左右逢源;那副不入流的嘴脸正和那老而为贼的四渎老尔相同!

不过虽然鄙夷甚至内心里还有些不能察觉的害怕对于老龙神蚩刚来说这位叫“张醒言”的少年某些方面还是值得敬佩:比如明明是食亲财黑争权夺势他却偏偏能宣称是为自己心爱之人报仇——

真以为大家都是三岁小儿?这话骗鬼!左右不过一个婢女不死是福死是本分值得他这么悲痛欲绝?

可这明眼人一看便穿的鬼话却赢得海内称赞连自己宫中那些无知的小男女竟也有许多崇拜他至深用情!

“唉……”

每想到这里蚩刚便会叹一口气。这娃子确有过人之处啊正是不世出的枭雄;只恨自己不像四渎老贼那般不要脸否则也早去山野访得这少年。多给金银再将二女儿配他让他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看来这南海龙神也是个怪人;刚刚还恨得牙根直痒痒的转眼间就恨不得将他招为女婿!

不管如何一连串感想想到这儿老龙蚩刚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后生可畏!”

遭了二公主走失这事老龙这时终于明白说一千道一万只有自己亲族子女才是真正的财富!此刻的龙君就像个人世间寻常的财主平时不把自己家里什么破锄头烂算盘当宝贝可有一天客从远方来急吼吼要跟自己借这破烂去用有大用少它不行从此要一借不还这辈子都不再见面。这时他才觉这件以前随手乱丢的破烂。忽然成了不能割舍的宝贝!

“不能再犹豫了!”

到这时蚩刚终于下定决心忽然开口打破房中静默说道:

“孟章我儿此番召你前来只因为父已想过你兄长提议可行。”

老龙君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如伯玉所言为保存我族实力此危急存亡之时不可力敌。现在汐影又失踪怎么找也找不到那神怒天险已然不济四渎妖军攻入宫内只是时间问题。”

“这样我们就不妨用计。假仁假义的老贼不是口口声声说此番征伐是为了让伯玉登位好还南海清明么?那好我们就顺从这说法就让伯玉继位。反正如俚语所言‘肉煮烂还在锅里’只要是我嫡系血脉谁掌权还不是一回事!”

“如此一来便可暂缓战局保存主力。孟章你也可趁机潜去神之田尽早让那神王苏醒助力。唉!”

蚩刚叹了口气道:

“现在看来要想战胜敌人也只能求神主帮助。”

“章儿如此行事你可有疑议?”

说到这儿蚩刚便停下看向孟章征求他意见。

当然正是“形势比人强”到得这时就连最骁勇倨傲的孟章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其它出路等父亲说完征询自己意见时便毫不犹豫躬身应到:

“愿听父王安排!”

“很好!”

见孟章答应的干脆利落蚩刚大为赞许转脸又看向那位一直沉默在旁的长子。等看向他时刚才雷厉风行的老龙脸上已现出几分温柔和不忍。老龙叹着气说道:

“唉伯玉当初你审时度势提出此计本来我应立即答应。可是今日才施行伯玉你可知老父为何如此?”

“儿不知。”

“唉无他。只是老父想到这一策一旦施行只有你最苦楚。战事糜烂你无丝毫过错最后却要为战败出头与敌周旋这实在是难为你况且将来你三弟难恐怕那四渎第一个便是要害你……”

说到此处一直滔滔说话的老龙神语音哽咽竟一时说不下去。

见他这样温润如玉的长公子也忍不住眼圈泛红却作出一幅坚定神色慨然说道:

“父亲不必担心家国有难伯玉岂敢后人。即为家园死正是死得其所绝无怨言!”

见他如此说法更增老龙悲戚;蚩刚想要出言安慰却是语不成声一个清晰字儿也吐不出。一时间房内气氛压抑。大家心头都十分沉重。

就这样凄凄惨惨许多时倒是那位侍立在旁的老臣龙灵第一个打破沉默。明显强忍了悲声忠心耿耿的老臣子故意欢快着语调高声说道:

“老主少君且莫悲伤听老臣一言。臣尝闻欲建非常之功必行非常之事今日此番深宫定计未必不是他日我南海一族兴复的起始。此盛时!老臣以为既然定计就该当机立断事不宜迟。我们还是赶紧去镇海殿中宣布此事吧!”

“不错!”

“迟则生变!”

对于龙灵提议蚩刚深以为然。当即忍住悲伤率先走出浮翠房。领着孟章几人一同往镇海殿中行去。

……水侯退位隐居让位长兄伯玉!南海不日投降!

这决定一从老龙君口中宣布便如同扔下一道惊雷原本死气沉沉的镇海殿中顿时一片哗然!

不过这样看似匪夷所思就在几月前绝无可能之事到了这时候也差不多顺理成章并无疑义。济济一殿的文臣武将除了开始惊讶几声之后。最后并无一人反对。事实上所有人如释重负连假装伤感得过场都不走便纷纷称赞起老龙君明晰时事、小主公高风亮节。

这样好一阵喧嚷之后所有人便都跟着众臣之龙灵子一齐跪伏在地向那位新任的水侯公子跪拜道贺。

“大家请起请起!”

接受跪拜之时早就生疏了这样场面的龙神大公子竟好生不适。一阵手忙脚乱之后还是在孟章眼色提示下才完成继位任职的种种仪程举动。

除去伯玉局促这样的换班交权如此顺溜倒不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而实是时势使然。那些死忠孟章的大都是好战的武将几月来的征战到这当儿已是死伤殆尽。剩下来的臣子大抵对孟章并不十分忠心。此外那几位高高在上的龙君神侯有所不知的是殿下着许多臣子中早有许多人跟四渎暗通款曲只盼着早日结束战争。现在一见四渎深恶痛绝的水侯交权让位又宣布择日投降怎叫这些暗含鬼胎的臣子们不开心?这样他们便不用担惊受怕冒险流血。

因此在种种或明或暗地理由下现在着合殿上下竟前所未有地团结一致无论文臣还是武将无比真诚地恭贺新主登基。

且不提着许多纷纷嚷嚷再说蚩刚几人。等宣布完伯玉继任事宜蚩刚便遣散群臣唤这三人重回后殿浮翠房中议事。又在密室中说得一阵那老龙王毕竟年事已高说起伤感之事很快困顿便先回去休憩。一时浮翠房中只剩下孟章、伯玉、龙灵三人。

见时候不早伯玉便先提议:

“三弟你不如也早些休息。明日我着人给你安排安心去那神之田中暂避。”

“这……谢过大哥美意。不过我现在就想走了。”

孟章竟是一刻也不想留。

“呃为何如此仓促?”

伯玉有些疑惑道:

“明日那四渎不见得就打来你可以从容行事不必急于一时……”

“唉大哥!”

本来伯玉挺身而出愿意牺牲自己解救困局孟章不愿再疾言厉色。只是此刻见长兄仍是一副懒散拖延的模样他便忍不住提高声音谏言道:

“大哥!正所谓事不宜迟既然大计已定就当雷厉风行!那四渎我比你更了解甭说到天明恐怕今晚就要打来。我现在必然就走早去神之田中一天便能早一天将神主请出!”

“呃……确实确实!”

“三弟高见!”

虽然新任了水侯但伯玉显然不适应。见三弟爽快说话不自觉便唯唯诺诺讪讪而言。

见他这样孟章表面不说心中却暗叹了一口气心道自己这大哥只喜欢吟诗作赋;以后每天与那些敌人周旋恐怕还要吃许多苦。

想到此处孟章也觉伤感便温言说道:

“大哥长离在即。我不想老父伤心方才便没告诉他。只是分别之时我却愿亲族相陪只望大哥能够送我去离亭之中我兄弟二人好饮这别前最后一杯。”

“好……”

见得孟章这样说话伯玉也不禁伤心当即唤龙灵去备些酒食。送去龙城东南出口那座离亭。而他自己则陪三弟向离亭先行。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虽知此番离别不过是权益之计但想到以后相见不知何时甚至还不知有无相见之期小小离亭中这兄弟二人便有些悲戚。

此时正是海月高揭星斗已稀挑脊飞檐的离亭中水月昏暗光影迷离。

在这昏沉沉的水月影里即将远行的离人执着手中白玉的醴杯一杯杯喝着离别的苦酒。见这一关趾高气扬的亲弟变得如此消沉宽厚雍容的龙神长公子也不禁神情惨怛肺腑酸柔。

只是酒绵情长时光却短无论如何那离别之际终须到来。此去经年自当赠言便见那贵公子白衣飘飘起身离席在龙域洞天奇异的清影中举杯微吟:

“山海苍茫几劫尘;

离亭回最伤神。

曾经客路升沉梦

犹是清修冷淡身!”

哽咽吟罢似不能言。孟章闻之也不禁郁然于胸双目噙泪如欲泣然。

此刻倒是那一直相陪的心腹老臣龙灵神色坦然见伯玉吟诗赠别他也执杯起身跟自己这位旧主公最后进言:

“主公!您可知老臣跟随你多年最大的感悟是什么!”

孟章闻言双目犹含着泪转眼看向这位始终追随的宠臣郑重接言:

“是什么?”

“唉。”

南海中位高权重的老臣子叹了口气有些黯然地说道:

“可能僭越但孟章啊老臣可谓看着你长大。这么多年老臣觉得你什么都行却只有一样不好。”

“嗯?”

“唉这么多年来你以智勇闻名却始终不明白一个道理。那便是承认失败敢于放弃也是一样难得的勇气!”

“呃……”

孟章闻言正自沉吟。稍待片刻后他却忽觉得龙灵这口气有些不善便猛然一惊顿觉有些不妙!

“坏了!”

他也是一方枭雄虽然先前一点苗头都没看出但察言观色他也立知不好。一惊而起赶紧去摸身边那把天闪神鞭却一手摸空;不知何时那形影不离的宝贝神兵竟已无影无踪!

“你!”

孟章大喝一声刚想奋力向龙灵飞扑却忽然只觉天旋地转脚下一个不稳“噗通”一声摔。再想挣扎站起时却只觉两腿酸麻竟是丝毫使不上力气!

这一下变生肘腋所有的一切如兔起鹘落孟章直到这时才醒悟过来倒吸了一口冷气喝道:

“龙灵!你给我酒中下了什么毒药?!”

惊恐问话那老龙灵却负手而立丝毫不睬。

“大哥?”

到这时浑身无力的孟章仍不死心希望这只是龙灵一人独断专行。正在挣扎着转脸看向自己那位长兄却忽然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高声喝道:

“来人!”

号令一出就像变戏法一般这临时决定的送别地点离亭周围突然冒出十几位雄壮的大汉。各个凶神恶煞精赤着上身只听主公再一声号令“拿下”便一拥而上掰手的掰手搬脚的搬脚用绳的用绳转眼就将不可一世的昔日水侯绳捆索绑跟只端午节的粽子一样“咣当”一声扔在他们主公面前!

“……”

直到这时孟章才终于确认这下令之人正是“伯玉”!

“你疯了?!”

这变化来的实在太快便让孟章直到现在仍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即使五花大绑囫囵作一团儿他还在挣扎喝问:

“伯玉!你这是在搞哪一出?”

“哈!”

听他问话那位刚才还凄惶吟诗的龙公子哈哈一笑没一扫颓态手按要间佩刀俯瞰地上被绑之人威风凛凛说道:

“三弟!别怪我翻脸无情!我南海龙族可由不得你们再这般祸害!”

听话之间那孟章看得分明原来兄长此时手按佩刀正是他从前送他的那把昆吾宝刃!

“……”

不过此时他来不及计较这些细节——

“……我们?!”

听得伯玉措辞更大地恐慌袭来;心头犹存一点希望的孟章忽然有些不妙的感觉。果不其然突然变脸的长兄话音落地便有一女鬟仗剑飞身气喘吁吁而来。急奔到得众人跟前这娇俏玲珑的女鬟便跟伯玉垂剑一礼脆生生禀道:

“报公子老主公已在锁玉轩中安排暂时不虞出来!”

听得此言孟章这才好像突然明白了些事实。一瞬间便只觉得天昏地暗从头到脚一片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