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王炳中扬眉没有吐气
作者:张金良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204

( 请牢记 ) ( 请牢记 ) 他一阵清风就刮到了王炳中家。无弹出广告小说

原来王炳中的大儿子早来四八年当兵走,两年后就死在了大西南的剿匪战场上,早来参军后,或许是为了隐瞒个人成分就没有登记详细住址,牺牲了之后部队只知道是沙水县人,往县里联系了多次也没有个确切结果,早来的事就一直搁置了下来,年前早来的事确定下来时,会来的婚事也基本定了下来,为了图个高兴吉利,早来的事就推到了年后办。

早来的事传开了以后,尽管没有人安排,队里的活谁也不再打听王炳中来还是没来。

和其他地方不同的是,大坡地一带正月十六是鬼节。按当地多数人家的风俗,在除夕夜即将到来的小年儿傍晚,家里男丁中的长者,领上一干人等到祖先的坟茔上点上香燃上蜡,恭恭敬敬地祭拜之后,就把故去的先人请回家,让曾经为后辈受苦罹难的先人在家里过年。到了正月十六,年已过完,就摘下家里供奉祖先的牌位送到坟上去,点香燃蜡烧纸箔之后,就与先人道个别,平时那些需要挪动先人遗骨等相关事宜,大多也都安排在这一天,早来的事自然也就定在了这一天。(小年儿:正月初一的前一天)

令王炳中始料未及的是,早些时候那些相识相知却形同陌路的人,自正月十二开始就陆陆续续地到家里来,操心早来的尸骨,操心安葬早来的坟,更操心安葬革命烈士的诸项事宜。可惜的是,早来没有尸骨,确切地说,是谁也找不到早来的尸骨,早来留下的唯一遗物,是部队上寄来的在县里保管了许久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白布牌,布牌后面尚可辨认的几个字是“王早来,沙水县”。其实,县里在年前就举行了缅怀英烈的仪式,王炳中沿着大坡地村转的正三圈反三圈,怀里揣着的就是那张牌。

到了正月十六,王炳中领了一干人等,叫会来把那个布牌放到了早刨好的深坑中去,众乡邻叮叮当当地埋了,略高出其他地面的小土堆,看起来根本不像一个坟茔,出主意想办法的人很多,王炳中都一概不同意。他先给会来说:“给哥哥磕个头吧,要记不清哥哥啥模样儿,就圪挤住眼想想,他要在——比你个头儿还大,还要壮!”

早来参军的时候会来才不到三岁,哥哥的记忆在他的心中,只是一个幽幽淡淡的小黑点儿,比十年前的一个梦还要模糊不清的一个记忆。王炳中说完后,会来一头栽下去就哭声震天。他的媳妇郝红霞——那个“咔嗒儿——咔嗒儿”的白皮底儿鞋,既响亮又亲切地大叫一声哥哥后也一头栽了下去,在神龟探水的马鞍地帮忙的众乡邻都想落泪。

大家都说,还是城里的闺女好,有文化,识大体——那个钻在骨头里的教养,是生不出来的。

王炳中安排了会来后,回过头来给丑妮说:“闺女,爹说,给恁哥哥招个手儿吧,行不行?”

王丑妮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大叫了一声:“哥哥!亲哥哥!不见面儿的哥哥呦,知道不知道姊妹看着你?咱爹也在边儿上立着看你——哥哥吔……”早来参军的时候丑妮刚满周岁,连哭的声音都像猫儿叫。(姊妹:当地方言有时专指妹妹,此处即是)

王炳中自始至终在一边儿站立着,微微佝偻的腰也挺得笔直。

早来的事年前刚进腊月的时候就有了消息,县里的同志给他谈了话之后,他的内心里不仅仅是翻江倒海,简直是心惊肉跳。尽管说在许多年前,他对儿子早来就不抱了任何希望,一旦重新提起来后,那复燃的死灰再一次把他烧烤得焦头烂额,他捶胸顿足地哭够了死去的儿子之后,再一次想起了父亲王维贵临死前,端给三个儿媳妇的那一碗绿豆和一碗瓜籽,——人世上最简单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道理,不仅他自己给当了个“煮着吃还是炒着吃”,三个媳妇也都把“桂枝香”给唱成了“罗江怨”!

——世界上听不得教诲的愚蠢人多了,世界也就混沌了,混混沌沌的世界上生出些离奇的事,也就见怪不怪自然而然了,——要是再有人还想不通,那除了苍茫无言仁爱无边的大地,就没有谁愿意再接纳他了。

县里的领导给他谈话时他一言不发呆坐了半晌,领导说完后他还在发呆,最后领导说:“不要有不必要的太多的想法儿,回去吧,党不会愧对每一个人对党的事业有贡献的人,人民群众更不会,相信党相信群众,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当众乡邻把一锨一锨的土埋入那个空墓穴的时候,王炳中总感觉,早来在许多年以前就化作了一副赌徒的色子,那副色子经他一扔之后,就上蹦下跳左蹦右跳,蹦跳上一阵后还要突鲁鲁地旋转上一阵,这一转就是二十余年,等一切终于尘埃落定之后,这沉痛的煎熬一闪也就是二十余年,那个转了九个场、撞姓遇见贼的鲜活生命,永远就成了历史了,历史的滋味就由后来人去品尝,而历史的必然既是群众的眼睛雪亮,更是王维贵煞费苦心地准备下的那一碗绿豆和一碗瓜籽。有心人才知道——历史的踪迹就叫苍茫,历史的内涵就是苍凉。

空埋早来的那天,令所有的人都惊讶的是,王炳中一直背西面东站在马鞍地的土堆上,无忧无扰无悲哀的一张毫无悲情的脸,幽凉无度如他身后龟脊梁顶上那一行暗绿色的柏树。他的眼里没有挂一颗泪珠,不言不语的神态像静观潮起潮落,挺直的腰板是一种挺直了的平静,仔细审视之后,和他身后西山上的柏树一样,有一种来自厚实的土地之中的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