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俺的天吔
作者:张金良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094

( 请牢记 ) ( 请牢记 ) 林先生找了一趟牛主任后,秀山就被正式定为“坏分子”了,成了名副其实的四类分子。 首发--无弹出广告除了跟王炳中一起早晨早早去工地,晚上回来扫大街之外,就是隔三差五地游斗。王炳中后来却屡屡被评为“四类分子”中的积极分子,秀山许多时候却总是不服气,所以遭游斗的时候就格外多。王炳中也偷偷地劝:“虎落平阳被犬欺,凤凰落架不如鸡,人要失时就得把头低。听见好话就当透了透风,谁骂咱就当他放了个大屁!”秀山总是不听,王炳中有时还着急,——他不知道,他那样的功夫,一天半天秀山是练不来的。

林先生的女人常说眨眨眼儿就一天,打个盹儿就一年,秀山自从被扣上四类分子的帽子后,这个宁静若水悠闲似云的女人,就度日如年了,——眼也不眨了,盹儿也不打了,她常常在半夜里睡着睡着就猛然坐了起来,坐一阵子后再躺下,反复几次后就索性穿上衣服起来。

外边寂静的暗夜冰冷似铁,没有地方去就自己在屋子里来回转,直勾勾的眼真的眨也不眨,更不用说打盹儿,寂寞无奈透顶的她,常常一个人自言自语地嘟嘟囔囔,或许是太过憋屈的缘故,慢慢地,脑袋就不住地摇一会儿再颠一会儿,像得了疯癫头病,林先生在炕上“老伴儿,老伴儿”叫个够之后,她就颠着头爬上炕去,攥住林先生的两只手问:“俺——说——说,当、当、当家的,俺,俺恐怕要,——要坏了,你看,头止不住地颠……”

林先生把她往怀里一拥,哆嗦着两只手说:“没有,没有,你头颠,俺俩手索索,咱俩人配着套儿呢,这辈子配套儿,下辈子还配套儿……”林先生其实想哄女人高兴,女人却不再吭声,他低下头一看,女人早在他怀里泣不成声了。

后来就听说秀山在挨斗的时候后挨打了。林先生的双手就抖得更厉害,女人的头也颠得更快了。过了两天又要开批斗大会,女人直勾勾地看着林先生,颠着头说:“当家的,他们——谁还——打咱秀山?”

林先生洗了一把脸,仰着头说:“这辈子,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满冰,总以为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岂料鬼神亦不怜顺臣!人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就在今儿,成了!”说完就出去了。

林先生到了会场后,秀山跟过去的王炳中一样低着头弯着腰,脖子上还挂着一个大牌子,一个学生模样的孩子在一边念批判稿,远远地看像是林大头的儿子三狗。三狗刚上四年级,成绩还算不错。

林先生喘息着,拄着拐棍儿一摇一晃地听着三狗子念:“看待一件事物,是唯物主义的认识论还是唯心主义的先验论,资产阶级的形而——形而上——形而——上学要不得。院子里练不出千里马,花盆里长不出万年松,我们红小兵、红卫兵,要勇于在革命的大风大浪中锻炼自己,成为又红又专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做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最忠诚、最可靠的拥护者、实践者、和捍卫者……谁要胆敢反对**,我们就怒挥铁拳,坚决把他打倒!再踏上一万只脚把他踩在脚下,把他批倒、批臭、批烂、批透,叫他永世不得翻身……现在国际国内形势一片大好……”

三狗子正念,就有人捅捅林先生问:“这咋回事儿?那‘形而’还是‘形而上’,是哪个资产阶级生的孩子,到底是叫‘形而上’上学还是不叫‘形而’上学也没有说清……”

林先生忽然在台下大喊了一声:“僧是愚氓犹可训,妖为鬼蜮必成灾,如今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

会场上的人就开始闹嚷嚷地乱,王炳中偷偷溜过来说了句“好汉不吃眼前亏”就走了,走时又推了推他,意思是让他快走。不想林先生又大喊:“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俺堂堂大丈夫,居事恭,执事敬,与人忠,何惧之有?”一会儿工夫,牛主任和赵起升就一块儿来了。

牛主任手里拿着一本小红书两条瘦腿一弹一跳,怒气冲冲的样子像是在蹦,她猛然大喊了两声后,会场立刻鸦雀无声,林先生仍怒不可遏:“尔等,尔等!扛着红旗反红旗,喊着革命反革命,尔等——尔等寡廉鲜耻无耻之尤!人无廉耻百事可为,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为政以德,比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尔等不学无术,盗跖而贪泉,借势成恶,借风作浪,岂知一龙挡住千江水,不是福端,定是祸始!举头三尺有神明,今儿——俺要替天行道!”林先生说着,举起拐棍儿就向下劈来,赵起升略一挥手,他就倒了,稀软如寒风中坠落的一只火笼柿。

人们轰地一下四散开跑了,王炳中不知跑上去给牛主任说了些什么后,他冲着台上高叫了几声秀山,两个人把林先生给抬了回去。

林先生回到家后就睁了一次眼,他拉了拉两个小蝴蝶的手流下了满眼泪,看了看王炳中后说:“获罪于天,无所祷也——”说完就永远地走了。

埋葬了林先生以后,他的女人整天地哭:“俺的天吔,俺的天吔……”她的天永远地没有了。这个终生都风平浪静的女人不知道,女人哭心爱的男人“天”,是最痛切肺腑凄戚无比的,至悲至恸的哭,把天都能哭破,天破了之后,就变成“夫”了。

两个月后,女人把天最终哭破了,哭破之后她也随了那个破天,无可挽回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