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羞答答的千斤力
作者:张金良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598

() ()到了瘦三家,她又一次把男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小玉开始倒没有说啥,随手递过来一个小板凳就继续往衣服上缝补丁,瘦三响响亮亮地在院中放了几个大纸炮后,也靠着门板圪蹴下来,拉长的瘦脸比外面的天气还冷,胸脯一鼓一鼓地胀起老高,象个正拉犁扯耙的牛,每过一会儿就咧咧嘴又朝她这边翻翻眼,翻眼的时候黑眼珠子少白眼珠子多。

她就忽然感到脊背一直往下驼,心里头后悔没有听男人的话。瘦三翻眼的间隔一会儿比一会儿短,她感觉自己已变成了一块瘦三锅里吱吱『乱』响的灌肠,再煎上一会儿,瘦三真的要给装盘子了。

心里正想逃,小玉拿嘴咬断连在衣服上的线后,头一扬,问:“婶儿吔,啥事儿?这长时候儿了,也不吭声儿,等着听呢!”瘦三看看闺女,没有太恼的样子,又翻瞪了一眼秀山娘,就出去了。

或许是那个“瓦缸儿”根本就没想往“牛头”上套,或许是拽“瓦罐儿”的人心灵手巧技艺高,小玉一到,就牛归了牛圈,瓦缸儿又放回了墙角。

秀山娘拉着小玉的手,满心欢喜的样子象拾了块宝。小玉羞答答地被拉进了林家的门,大辫子在屁股上一颠一颠,低眉颔首的样子,像经绵绵春雨刚洗涮之后的一朵花。

到了秀山的屋里,小玉就往门板边上一斜身,在那个有倚靠又有遮俺的地方,往炕上瞟了一眼,说:“是呃?——病了?咋跟纸糊的灯笼儿一样哎。”

秀山一听,就忽地坐了起来,张了两张嘴啊啊了两声,却没有说出来话。小玉头一低,象一支熟透了的谷穗:“是呃——真病了?咋比个硫璃咯嘣儿(硫璃咯嘣儿:一种皮极薄的葫芦形状的长颈玻璃瓶,含在口中一吸一吹有咯嘣咯嘣的响声)还脆!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能吃上东西儿,啥都就好了。”秀山喝了一大碗水,天不黑,就能喝饭了。

就这样,“瓦缸儿”就拽下来了,小玉实实在在地就吹了一口气儿!不想,牛头却歪了,自此以后,林先生哆哆嗦嗦的手就没有离开过棍子。从来不多言不多语的秀山娘就唠叨:“俺说,——当家的,看见咱秀山了吧?百病由心生,人跟庄稼一样,心要空了,就撑不住了。想那些个事儿作啥,眨眨眼儿就一天儿,打个盹儿就一年儿,再做个梦儿,就过了一辈子!从生下来开始算,捧上一捧米,还不能太满,一天扔一个,数不清的人手里的米还没扔完,就死了。这难过一天,头顶儿上的老阳儿嘀溜溜转;这好过一天,头顶儿上的老阳儿还是嘀溜溜转。再难的事儿要不盯着看,打个长盹儿大风就都给吹跑了……”

秀山娘的眼一眨一眨,一袋烟还没有抽完,就过了花开花落;一个小盹儿刚开始打,还没开始做梦儿,就又到了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的时候。再漫天的雪花一卷,很快就要到了腊月十三,那是秀山和小玉“琴瑟友之”的好日子。

这个心若冰清波澜不惊的女人,永远象一只半眯着眼的猫,在亮晶晶的日月一齐滴溜溜旋转的日子里,使许多的不快意从眯起来的半只眼中滑过,睁着的半只眼,静静地盯着那些属于自己的幸福向她一步步飘『荡』而来。林先生还拄着半根棍子,从小玉来他家“拽瓦缸儿”时就开始掐算,合了属相算日子,算了日子再掐时辰,冬至还未到,就扳着手指头一天天地数。

这天,林先生说:“老伴儿……”刚开口,女人就打开一双亮晶晶的眼,踏踏实实的一脸喜悦就春花一般绽放开来:“哎——喂,当家的,错不了,今儿初六,明儿初七,该杀猪了。”

女人没文化,心眼儿却透亮,她好像知道林先生肚里的那根肠子在什么地方拐弯。她先往外走,林先生在后边跟着。圈里的那头猪有三百来斤,滚圆滚圆的一身肉,静静地躺在地上,四条小短腿在半空中翘翘着,那头猪除了吃东西时爬起来,平时眼都不睁,哼都懒得哼一声,要是不喘气能活,连打呼噜就都要省了。猪是去年小玉给秀山做衣裳时女人买的。林先生不说什么,咳嗽两声后就找李小旦去了。

秀山娘很高兴也很满足,她在嘀溜溜旋转的日月里,做了半个梦以后终于明白,伤心的女人们在祭奠亡夫时,为什么总是呼叫俺的天吔,俺的天吔,叫不应的天吔!——那是因为天大的事都由大男人的“天”扛着,琐琐碎碎的小事才由小女人的“地”接着。

在“当家的”的牛头还没有钻进瓦缸儿之前,儿子秀山就开始来来回回拿些个藏藏掖掖的东西,她半眯着眼一盘算,就在石碾街的集市上买了个欢蹦『乱』跳的猪娃子,如今不迟又不早地就还使上了!

她曾不止一次地庆幸自己半辈子总有不迟不早的好命:自己原先那个“天杀的”把她从家里撵出去的时候,凶恶无比的样子,像一只龇牙咧嘴咬人的狗!有谁能知道,林先生原来的那根好像没长『毛』『毛』腿的萝卜,恰恰也就叫蛆给拱了,后来就烂了,死了。这个好男人,原也就是给自己预备的!这个男人也真好,半辈子都没舍得吼过她一嗓子!

令她毕生困『惑』的是,大坡地许许多多的好命人就愣是想不开,像王炳中那么多的高宅大院驴骡田地,归了别人又有什么!既然满天下都一样的做法儿,就不该再有啥想不开的事儿;自己说是找了三个没长『毛』『毛』腿的萝卜,也真是,那三个女人,那简直就是三个花骨朵儿!三朵旺撅撅的花儿,叫日本人给『揉』碎了一朵,踩扁了半朵,剩下的一朵半叫他自己给掐扔了。过去了的人再也不能回来了,又有谁能想得到,天上边就给蹦到王家一个井水儿一般清亮的廷妮儿!多好的一个造化!王炳中还就是穿着皮袄不知道热!要说蛤蟆不长『毛』儿,——谁还没有个皮(脾)气儿,王炳中的脸,咋整天就像个褪光了皮的核桃?谁知道在数不清的褶皱里,掩藏着多少郁闷和不悦。

——这个女人,天知道她的喜怒哀乐,如何就能給寒来暑往相应又相和!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