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天上掉下个琉璃蛋儿
作者:张金良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712

() ()好长一段日子林先生再没有提起儿子唱戏的事,秀山倒也好,索『性』大大方方地唱了起来。

一天,秀山把唱戏的剧本子拿到了家,林先生不忍心看,他扫了妻子一眼就抬腿出了儿,走出大门之后,就捶胸顿足自言自语地嘟嚷:“不会写字儿的时候儿就会背了,唉!——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咋都给当萝卜咸菜就着吃了?”原来他家跟小魁家住的不远,秀山小的时候去小魁家拿过一块面,武老栓满大街地撵,——他实在心疼自己的那块面。秀山把那块面拿回家后找了两根棍子来回缠,原来儿子想学武老栓做挂面!林先生越想越急,走得飞快,屁股后面象冒着一串火。

林先生风风火火地到了小魁的家门口,步子突然慢了下来,心里头就好像有另一个人在喊:“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正想往回走却已经叫小魁看见了,到了家里后,小魁的妻子秀秀笑『吟』『吟』地给倒了碗水:“俺才刚刚儿正说唻,小魁可得好好儿练功,说不定哪天,咱大坡地真就得出个‘沙水红’!秀山那孩子,灵『性』着呢……”

秀秀还要说,小魁就偷偷地拧了拧她,林先生接住话茬问:“这秀山,——时常来你这儿?他——到底给谁学的?”

小魁刚要说,秀秀就眼一翻,又拧了小魁一把,说:“林先生哟,你上三辈儿可都是修桥补路的主儿!秀山,灵『性』着呢,状元徒弟都出来了,可找不见谁是状元师傅,没听小孩子们都唱:‘拐,拐,拐小磨儿,天上掉下个琉璃蛋儿,谁拾啦?俺拾啦……’琉璃蛋儿叫别人给拾走了,‘伶俐蛋儿’就抱到恁家了,那伶俐人,一看就会,这不伶俐的,教也教不会……”

论理,林先生虽非大儒但亦有小才,登不得大堂也算得上小雅。

他常说,天之下地之上纷纷扰扰的世界原本就『乱』花『迷』人眼,人之熙熙,人之攘攘,熙熙攘攘的人象倒入滚水锅里的豆子和米,翻下去滚上来,虽然都源于灶下的那把火,但那把火绝管不了翻下和滚上的事,就是手拿勺子或笊篱的人,要想先捞起哪粒米或哪颗豆子,也是劳力费神没准头儿的事。

世上的人比窟窿里的蚂蚁还多,更何况老天爷也要有个瞌睡打盹儿的时候,丢下落下些该做没有做的事也在情理之中。老天爷都能弄出来说不清道不明的事,那许多根本无法掰扯清楚的事,谁要真想搞个分明,唯一的办法是把那件事再涂抹一遍搞个漆黑一团。原来那些看个影影绰绰的人说,咦?——本来就是一团黑,敢情是原先看走眼了;啥也没看见的人说,哼!那就是一团黑。那些看清的人说,唉!就是再说啥,还有谁相信!就象道家的道徒道孙说不清何为“道”,名家名徒名孙道不明何为“名”,“道”、“名”之法于是才能生生不息、源源不尽。

然而人的无奈,总在于许多人都是在劝他人、评事理之时不偏不倚入木三分,一旦轮到自己则『乱』了方寸昏了头颅,就象教书先生,八股的承转启合讲的透彻,说的也分明,自己却从未高中,弟子都卸任养老了,先生却仍然还是先生。——老天爷还就弄出来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气死都没用。

林先生能把好多道理都说得分明,自己还就是想不开,——既然老天爷也有个瞌睡打盹儿的时候,既然别人的好铁都能打钉使,自己的儿子如何就不能唱戏?

林先生打着盹儿进了武小魁的家,打着盹儿又回到了自己的家,他坐在那张吱吱呀呀苦不堪言的破木椅上,耳朵里还在嗡嗡直响。他一直在想,小魁的媳『妇』秀秀“拐,拐,拐小磨儿,天上掉下个琉璃蛋儿”,那应该有些意思,秀山小的时候他也似乎听到过,就问秀山娘“琉璃蛋儿”到底还有别的啥意思没有。

秀山娘想了想,噗哧一笑:“啥意思,逗小孩儿耍呢!”林先生就更纳闷:怪哉!后旱池里也没有见谁往里放过鱼苗儿,里边咋也游『荡』着扑腾腾的大鱼!

秀山对戏的『迷』恋缘于一场戏。国庆十周年是全国人民盛大的节日,学校搞演出,排练的节目是《白『毛』女》选段,秀山演大春,小玉演喜儿,武小魁教唱的丝弦儿。由于天旱,后来学校也放假抗旱了,戏只拍了一小段就停了,但看过的人都说秀山是个唱戏的天才,伶俐的心眼儿就象窗户上的纸,一捅就透,真要加把劲儿,能唱到沙水,唱到开州,甚至能唱到北京。

开州的丝弦儿当年还真到北京唱了,而且唱了个满堂红,中央领导人都亲自接见了。

丝弦儿戏象一条大河,秀山化作一条鱼,从此之后就钻了进去。

瘦三娘死了不久后,小玉说成啥也不上学了,她倒不是怕别人偷偷地喊她“喜儿”或“秀山媳『妇』儿”,她是怕没了『奶』『奶』之后再失去爹。小玉『奶』『奶』死了以后,瘦三在炕上躺了整整半月,勉勉强强地从炕上爬起来之后,杏黄『色』的脸看了叫人害怕,晃晃悠悠的一个人站都站不稳,撕下身上那一张松驰的肉皮,也就只剩下了一副骨架。从此之后,小玉象中了邪,何方神圣也把她再拽回不到学校去。

小玉要离开学校的时候给秀山悄悄地道了个别,她扑闪闪的泪眼真就象个苦命的喜儿。

瘦三生病时盛水针剂的纸盒子她把中间一格一格的纸撕了,又垫上一层纸,作了放铅笔和橡皮的文具盒子。她把那个纸盒子连同里边的文具一起送给了秀山,秀山接盒子时『摸』到了她的手,抖抖的冰凉。他把那个纸盒子揣进怀里,拉住她另一只冰凉的手,说:“以后,恐怕,不能一齐儿唱了,俺自个儿唱,唱好了,你就去看,——行不?”小玉点点头,抽出手,走了,清瘦的影子淹没在夜『色』中。

无数个日日夜夜里,秀山总感到小玉无时无刻不在看着他,唱好或做好的时候就点头笑,她的羊角辫子也跟着一颤一颤。他的心就一阵咚咚咚地『乱』跳,象他的文武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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