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谁能打过她
作者:张金良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632

() ()林满仓就是一条牛,永远那一副扎实舒缓的脚步,踏不破无边的沉寂,驮不尽永恒的沧桑。无悲无喜亦无哀无乐,脊背上似乎永远承压着满负的载荷。

二儿子有良小的时候,算卦的先生曾说:“有地不种,没翅能飞”。霎那间的林满仓,享受了平生第一次的振奋和昂扬,到石碾街给先生买包子时,他忽然变成了一匹马,在腾云驾雾之中跑了个来回,连脚下『荡』起的尘土仿佛也轰轰隆隆地欢欣鼓舞。面方耳阔、鼻挺眼润的有良,左看右看都和年画上的哪吒有点仿像,但那个喜悦太短暂了,短得好像就去石碾街走了一遭的工夫儿,就再没有了有良,大坡地多了一个“傻二小”。之后,“有地不种”倒成了真,至于“没翅能飞”,傻二小做梦的时候或许有。

老四有余,麻『奶』『奶』给种了一脸深而黑的麻坑。也许种的时候她攥在手里的痘痘太多了,又不愿意往回拿,所以撒得匀匀实实,且有点密不透风,——耳后和脖颈上都连成了一片,大家都管有余叫“四麻子”。

“四麻子”早早就开始挣工分了,每天六分,半个多一点的劳力。满仓也上了些年纪,人家劝他让孩子上学时,再不说“知道蛋在哪儿长着就行”的格愣话,而是『摸』着满腮的花白胡茬子说:“朱元璋还不是个放牛的小子?”人家就说:“是吔,是吔,有田放牛不也放到天津了?”

满仓就悻悻地走开,除了傻二小和四麻子两个儿子牵肠挂肚之外,有田也是拴在他心盘子上的一根砍不断的筋。

有田自从和狗剩抛坡了别人家的牛,一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前年,有田终于给寄了一封信回来,说正式参加了工作,成了国家工人。满仓真有心到天津去看一看,又实在不忍心咣哩咣当的火车把自己的票子碾得粉碎。

林大头最想念哥哥有田,想念哥哥的时候就免不了恨刘狗剩,他和陈宝妮的三个儿子所以叫大狗、二狗和三狗,就是为了在内心的最深处,切齿地诅咒叫骂那个不是东西的刘狗剩!就因为他在牛屁股里夹了一块火热的石头才出了那样的事,至如今害得哥哥像个风筝,不知在哪个树枝上挂着。满仓提起来往往骂儿子:“兔羔子!几分钱的邮票也舍不得花吔!”

终于,林满仓平生里第二次又激『荡』起来,儿子有田又来信了,还寄了二十元钱!有田第一次在信里把漂泊多年的酸楚日子给讲了个明白,全家人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知道了,那个伤心的有田风筝一般飘摇的苦难。

当年有田到了天津后老姑已去世了,老姑夫亦举家南迁,有田开始捡垃圾擦皮鞋,后来到码头当搬运工,再后来开拖船。码头是国民党的军港,天津解放时有田糊里糊涂上了国民党的船,在南方辗转几年又回到天津,『政府』给安排到自行车厂工作,刚提了个车间组长,去年娶了妻,今年生了女。有田说,等真混出个人样的时候,一定回来看一看。

那一夜,满仓伤心不已,每过一会儿就嚎一声,象牛叫一样的“哞——哞”声。

满仓娘就长叹:“俺的孙儿呦,啥叫个人样儿,蛤蟆过一天,蝌蚪儿也过一天。就是进了京城坐上轿,你不还就是个孙儿?”

但认识有田的人就骄傲:前后都是胶皮胎的铁驴(自行车),原来是大坡地有田的手挨个儿『摸』索出来的!

有田寄回来的二十元钱,满仓娘以有田的名义一个孙子给了一元,宝妮就不断地想象着有田大伯的模样。在盼望有田的日子里,宝妮又生了个儿子,总不能再叫啥狗了,就请林先生给四个孩子都取了名,江河,江海、江波和江涛。听起来倒也好听,就是叫起来别扭,前三个还是照旧喊大狗、二狗、三狗,老四的小名叫成了四江。

陈宝妮生了四江后,满仓娘给孙媳『妇』攒了二十斤鸡蛋,老太太踮着小脚给送来后,已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宝妮死活不要,满仓娘有些急。她还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一层层地打开后抽出一张拾元的票子,上面印着一个手指前方的工人和一个手抱麦穗的农民,老太太指着那个工人说:“看,俺这儿不是还有三十斤鸡蛋?”说着又抽出一张红『色』的一元票子,指了指上面的**后,给孩子压在了枕头下:“这儿是京城,俺重孙儿好好儿长能耐,出息了就往这里边儿。”

后来就有许多人说:“陈宝妮一个个净生小子,身板也不嫌瘦,敢情是一天一斤鸡蛋!”

有人看见了宝妮就问,宝妮就一脸自豪加了百倍的肯定:“不差,二十斤,一天一斤,俺当家的就吃了仨,那个东西儿,他死活不吃!”人家就笑:“一月三十天哩!”

宝妮就撩开怀『露』出一对肥硕的大『奶』和肥嘟嘟的腰:“俺生前仨,躺十天就起来做活儿了,这回生老四,老婆婆不让,有田也给打信,说俺给林家立了头功,叫好好儿将养将养,硬叫躺了二十天,不是一天一斤鸡蛋是啥!”

后来,宝妮给屁三打了一架,似乎证实了她一天一斤鸡蛋的话不假。

社里割麦子的时候,四麻子和屁三挨着,屁三总要留下一垄让四麻子割,四麻子就不住地嚷嚷,屁三也一直叨叨:“你六分儿俺七分儿,一分儿工合不了一垄,你割少半截儿俺割多半截儿就严对。”

两个人吵着就动起了手,四麻子才十六岁,劲头小了点儿,叫屁三压在了下边,恰好陈宝妮过来,拿手一抽(——)屁三的屁股,掀麦秸捆一般就给屁三掀到了一边。屁三爬起来就骂,宝妮随手掐住脖子一拽,屁三就又爬到地上,宝妮坐住屁三的头,拾起他掉在地上的鞋就打了起来。

陈宝妮走了之后,屁三对着呵呵笑的人群说:“笑啥!她一天一斤鸡蛋,谁能打过她!”围观的人就又笑:“叫张雪梅坐上去,拉也不起来呢!”

大西沟的东帮是社里的自留地,麦子黄梢的时候,瘦三在自己的地里就早早套种了一块青豆,刚收了麦子,田野里到处灰黄一片,春天里青枝绿叶的王不留之类已开始寻找下一次生命的轮回,枯黄的棵子屁三一样地干瘪,在燥热的干风中静静地等待着蒸干最后一点水分。

文昌娘看出了儿子的不快,在把她的纺车垫平支稳后,摇了摇,淡淡地说:“儿吔,就是给你扛半袋谷种耩地,也不能想把小苗儿安哪儿就安哪儿!谁和谁碰到一块儿,那叫天缘,能给天缘捏乎到一团儿的,那叫命!一口汤喝到嘴里头,甜也咽,苦也咽,甜的补身,苦的败火!——娘半辈子啥没见过,凡倒弄到一块儿的,都是冤家……”

安乡长来贺喜的时候说了一句几乎传遍全乡的话:“天大的贺喜!恁俩人盖了大坡地乡最后一个章,赶明儿开大会,大坡地人民公社就成立了,正赶上好时候儿,啥也甭说,铆足劲儿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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