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俺踢死你
作者:张金良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234

() ()李小赖一直和巧巧有些分分合合的纠葛,第一次是在灾荒年的时候因为麻糖。

巧巧当时的价钱是一次一个麻糖,高粱杆外的土台上放着一个高粱箭(高粱箭:高粱穗子下边那段光滑而细长的杆)编的小筐子,来的人将麻糖放到筐里后,就可以到高粱杆的里边去。巧巧躺在里边,从高粱杆的缝隙里可以看到放麻糖的动作。李小赖那天是第四个来送麻糖的人,包括他在内,巧巧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放麻糖的动作。小赖走后,巧巧因为肚子饿,爬起来要吃筐里的麻糖时才发现少了一个,她恍恍惚惚看见李小赖顺手牵走了她的麻糖。

周巧巧气急败坏地找到小赖,小赖正眯着眼躺在太阳下有气无力地攒精神,巧巧低头闻了闻小赖还带着花籽油味的嘴,一脚踢在小赖的裤裆里还大骂着:“大闺女挤弄出来的货!二掌柜好过了,大掌柜还想好过,俺踢死你!”

第二次是年景好些的时候,巧巧攒够了米面开始要钱,每次五佰。小赖拿了一张一千元的票子(旧币),巧巧找不开,李小赖把那张千元的票子对折撕开后给了巧巧一半,说:“万一恼了,下回又踢俺,可就使不成了,那一半儿下回给。”巧巧就等着收另一半的下一回。

不想小赖又混了个新相好的,巧巧等了好长时间也没有收回那一半,手里的一半也就顶了废纸片。周巧巧这次没有踢李小赖,她找到小赖爹,说:“恁小子往俺家『尿』了一泡『尿』,今儿俺也得往恁家『尿』上一泡。”说着说着就动手解裤子,小赖爹惊慌失措抱头鼠窜而去。

周巧巧一个人在家里东翻西找,却翻找不到一件值钱的东西,最后就把小赖爹烟袋上祖传的玉石嘴给敲掉了,拿着玉石嘴看了看后,怒火冲天地又在裤裆里擦了擦,拿到当铺当掉后换了半斤盐。

最近小赖又给巧巧好上了,听了刘大全说巧巧“再好的鞋也穿不好”的话,就英雄救美一般,吱吱喳喳地喊叫着到了刘大全跟前:“吔!——农协主任恶毒咒骂贫农团『妇』女破鞋!还!——还真稀罕!党领导的队伍里可没有你这号儿人,你混的俏老婆儿有鼻子有眼有窟窿儿,恁放大屁砸不了脚后跟,——瞪啥眼儿瞪!俺把二掌柜打硬了你敢给咬掉?农协主任咋啦?俺就是鸡蛋也要碰你碾碾滚子一身黄!”

李小赖说最后一句的时候加了动作,低着头弓着腰还往前蹦了两蹦,蹦完后就转身对后边的几个人喊道:“俺看见刘大全往家里拿东西儿了,今儿黄夜东西儿就叫人往家偷光了,傻子才等明儿个分呢!”几个人一齐吼喊着,四周的人群呼啦啦地就向谷场中间涌动。安排长这时正巧赶了回来,看到难以控制的人群,掏出枪向天上放了两枪后大喊:“谁敢动手我崩了谁!”

后谷场经过十多天的喧闹后终于又恢复了原来的空旷和寂静,除了留下几块烧酒坛子的碎片外,最后连那些扯碎的布条和折断了的板凳腿也给人捡了去。王家中院后边的那所大宅院,后来曾做了卖烧酒的铺子用,农协主任刘大全看不惯贫农团里的一些人,为了图个眼不见心不烦,就把那个院子给了贫农团办公用,成了贫农团的团部,和王炳中住的东院仅一房之隔。

王炳中一下子仿佛苍老了许多,三十多岁的年纪不仅长了白头发,而且似乎在一夜之间额头上就起了三道深深的皱纹,还经常做错事。有一次去茅房解手,解开裤带后抖了两抖裤腰就转了回来,皱着眉头问廷妮儿:“俺才刚刚儿想做啥唻?扭了个屁股就忘啦。”廷妮儿说:“忘了就忘了吧,到想起来的时候儿就想起来了。”

吃饭的时候,炳中嫌身子冲着门口挡了亮光,就把板凳搬到了里边,回来端碗的时候却忘了,又在原地一坐就跌了个仰面朝天,廷妮儿一边拉一边说:“兄弟哟,咱有地儿住,有饭吃,这是咋了呢?那些人受罪多了,憋屈极了,恰好儿在这儿找了个出气的地儿,不在乎就啥也没有了,你听没听说过,饿急眼的兔子都能凫水捞鱼吃!再说了,那朝廷都还能叫人给撵出去了呢,咱又不是皇帝。”

廷妮儿已是三十多近四十岁的年纪,中等偏上的个头,略略有些发福,但仍然该粗的地方粗,该细的地方细,所有的头发都归到脑后的纂子里,看不见油光,却也黑黝黝的整齐,一脸的平静无忧亦无虑,手腕以下有些粗糙,手腕之上脖颈以下,细腻粉嫩如刚出锅的脆豆腐。她能一只手抱了丑妮去担水,晃里晃『荡』的腰肢,无时无刻不在演示着一个少『妇』的健壮和风韵。家里家外不仅收拾得干净,而且整理得有序,不仅像王炳中的大姐姐,更像是他的母亲。

王炳中吃完饭后,廷妮儿递过来擦嘴的手巾:“咱也找个出气的地儿,等会儿你到老爷的坟上看一看,把心里的憋屈都说说,使劲儿喊一喊,出身透汗心就亮堂了。”

王炳中提了廷妮儿准备好的纸钱来到了坟上,一种强烈的孤独和遗弃之感,就前呼后拥着扑面而来了。

挪坟时栽上的几棵树已有胳膊腕粗细,龟脊梁下马鞍地中的那座坟茔,早已和周围的黄土地溶为一片,父亲那摔碎的碗和牛文英『摸』他后脑勺的手,无一不在他的心头激越震『荡』着,一幕一幕仿佛就是昨天的往事,如今一股脑都叫这一抔黄土掩埋个净尽。还有那个拉风箱的苗香香,老银匠砸得火星四溅的钢锤。那个辫子吊在屁股上的姑娘,那个三月天旱地里拔地而起的“水葱儿”,——从大山里的磨盘沟来到大坡地,又从大坡地走进日本的炮楼子,连在一起之后,那个扑闪着流光大眼的闺女,也就匆匆忙忙地结束了自己鲜活的生命,匆匆忙忙地化作地下的永恒了。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