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00章 咽不下去的窝头
作者:张金良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784

() ()满仓出了门后,原想自己就像在狂风肆虐的旷野中双手罩着一盏昏黄的油灯,但“立着『尿』『尿』的主儿”,在他的背脊里却忽然奔腾出一股无所畏惧的雄壮,“顶门棍儿”的使命,又使他在骨子里蕴积出一片赴汤蹈火不皱眉的信念。而他的家,就像一块自山顶抛落而下的奔腾呼啸的巨石,已成千钧之势了,他的力量,只不过是飞在天空中的乌鸦肚皮上滑落的一丝羽绒,——一种生生世世都寻找不到的渺小与轻微,而那句“恁媳『妇』儿恐怕光景不好”的话,又使他惊惧得使了全身的力气,猛地收紧了裤裆间的两个排泄之处,仿佛少不经意一些,他一身的元气就会在裤裆里喷涌而出释放殆净。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他抖抖地找到王炳中的大太太牛文英,平生第一次鼓足了勇气提出要借半袋米,要不是娘的那句“像个立着『尿』『尿』的主儿”,他双腿松软惊恐难当,简直要扑通一声给人家跪下。

他的心怦怦地『乱』跳,像是在整个胸膛里飞来撞去,牛文英那张粉嫩俊俏无虑无忧的脸,在他的面前颤颤悠悠地化作模糊一片,他竟记不清究竟是怎样、又是在哪里,背了个小布袋出了王家的大门,走了老远后捏一捏,才发现原来背了半口袋棒子面,一只手里还提了个竹篮,半篮生了霉点的红薯片和半篮干萝卜缨,好像是怕半路被人抢去,腆了大肚的苗香香还在上边盖上了一层干谷草。

走近后谷场的时候,林满仓心头才渐渐地清楚而明亮了起来,鼻子酸酸的有点儿想哭。

细细地想来,他像一座滴滴答答的钟,伴随着王家的日日夜夜,在不经意的年年岁岁里,他为王家抡圆了的镢头和攥紧的锄钩,王家没有人能斜过半只眼扫一下他麻木无知的满手膙茧,他的存在对于王家的每一个人来说,那就是一个存在,和天上的星星月亮一般自然而然平淡无奇。而今天,他看一看手里提的和肩上扛的,看着一个个几欲扑到的饥饿人群,王家那小小的恩赐,竟像决提的河水一般在他的心头奔涌而来,想起老东家王维贵红眼睛的石鸡子,一股前所未有的庆幸或慰藉,便在心头悠然升起:天底下比俺伤心的东西儿就是还多着呢!

后谷场上的皂角树下,黄土拍打起了一个高高的土台,周围村子里几个光头净面的财主一字坐在长条凳子上,胸前别着个小红纸花,其中就有王炳中。

八路军一个身挎短枪的官双手叉着腰在讲话,台下人头攒动闹闹哄哄,到处是饥饿难耐的灾民。歪躺着的、斜坐着的、半蹲着的;拿瓢的、拿碗的、提篮子的;伸长了脖子的、瞪大了眼睛的、半张着嘴的;流着泪的、耷拉着脸的。充满渴望和期盼的人们,将土台子围了个严严实实水泄不通,跨短枪的官最后一句加大了嗓门,洪钟一般的声音在夕阳下的群山中久久地回『荡』着:“赶明儿起,晌午饭每人可领一个窝头!”

满仓娘也抱了四麻子在人群中拿着碗涌来涌去,不知谁领先喊了句:“『共产』党万岁!八路军万岁!”狂热的人群立刻应了起来,一声高过一声,一浪掩过一浪,巨大的吼声穿过原野,飞过群山,送入浩渺的太行,仿佛整个脚下的大地都在颤抖。

林满仓喜悦满怀地回到家里的时候,经历了他痛彻肺腑终生难忘的一幕。

他的女人在土炕上爬着,一只胳膊压在身子下,一只胳膊前伸,两只眼圆睁着,前伸的胳膊指着火台前小桌上扣着的一只碗,碗边放着多半个玉米面窝头,五六只老鼠一边蹦跳着打架一边在啃窝头,叽叽叽地欢叫着的兴奋,绝不亚于后谷场上沸腾的人群。

林满仓脱下一只『露』着脚趾头的鞋,拼尽全身力气打向小桌,一只老鼠七窍流血当场毙命,剩下的几只四处逃散。那只碗掉到地下,碗下扣着的一个窝头轱辘辘地转了几圈后也滚落下来。

他的女人已全身冰冷,林满仓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头在地下碰得咚咚山响:“俺的老天爷吔,一句话儿也不说,你就悄悄地走嘞,再受罪你也不能扔下俺不管吔,——亲爹吔,叫俺咋活呀,爹吔,恁孩子伤心没人儿说吔,——亲爹吔,谁再看看俺吔,以后有话儿跟谁说吔……憋死俺咧——老天爷吔……”

大坡地一带的风俗,死去的人在埋葬前一般会安放在草铺子上,草铺子是在两条板凳上放两块门板,门板上铺上谷草。对死去的人而言,若家里尚有未婚嫁的子女,则视为死者没有圆满地完成此生的任务,是不能享受“草铺子”的待遇的。这种人的草铺下不能放板凳,支门板的东西要用土坯。

满仓的女人静静地躺在土坯铺子上,仍半睁着眼和微张着嘴,似乎要说许多没有说的话。这个女人象一盏倏然熄灭的油灯,悄无声息地走了,和西山柿树上经寒风吹落的黄叶一般,寂寞黯然地飘落了,一生无言无语而谦忍宽厚,坚定执着而一以贯之地走过她的宿命,无怨无悔地完成公公的厚望和男人交给她的事业:有人不算贫,没人贫死人。除了陪她去了的,她给林家留下四个儿子:林有田,傻二小,林大头,四麻子。尽管伴了许多升腾的希望和跌落的遗恨,但四个立着『尿』『尿』的男人,就是对这个平凡女人的最佳评说。

满仓娘给儿媳认认真真地煮了一碗核桃般大小、扁圆的玉米面小饼子汤,放到儿媳头前的供桌上后,一家人结结实实地哭了个前仰后合天昏地暗。当一家人再无哭叫的力气,昏昏地打盹的时候,那一碗的小饼子竟叫傻二小一个一个捞起来偷偷吃了。林满仓看见后,抡起巴掌将毫无防备的傻二小打了一个跟头,傻二小从地下爬起来后,吐出未嚼完的半个小饼子,瞪着眼睛撇着嘴,爬到他娘的怀里再不敢起来了。林满仓一边哭一边拉扯着傻二小:“孩子吔,叫恁娘临走吃顿饱饭吧……”

乡亲们似乎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已经麻木了每一个来去匆匆的人。第二天晌午,就默默地抻了炕上的破席子,把满仓的女人包裹起来,两条绳子绑了后,面无表情地抬了去。临出门的时候,傻二小忽然清醒了似的,两只手死死地攥住席片不松手,一边喊一边哭:“俺娘等着俺吔,那个日本娘们儿欠俺钱儿还没给咧,给俺钱儿吔,俺娘等着买米吔,叫俺娘吃顿饱饭吔,唉——吔——嗬嗬——欠俺钱吔——没给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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