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节 同佩鹤莲
作者:关山飞渡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546

从乐娘的房中出来,月已在中天。如燕在不远处等着,一个人坐在回廊的栏杆上静静地看着月亮。她穿着一身日常的红衣,在柔和而清朗的月光下那红色不再耀眼,而是透出一股火热的温暖。两个尖尖的小锥髻调皮又可爱地顶在头上,莹白的面颊在月光的映衬下更加显得如玉般润滑。

元芳不由得摸了摸胸口,那里藏着他的一个秘密。今天就要成亲了,他要把这个秘密送给他最亲的爱人。

如燕沉醉在月光中,晶亮的眼睛里有一点忧,又有一点喜。忧是为乐娘而忧,喜却是为自己而喜,叔父亲口答应,今天一定让她与元芳成亲。她可以等,等一辈子去成为元芳的妻子,但她更爱眼前,眼前就要与他结为百年。

“元芳,”如燕对着月亮独自喃喃,也伸手按了按胸口:“我永远都不想和你分离,我想和你偕手百年。”

元芳停下了脚步,眼角有些湿润了。我这一生充满艰险,坎坎坷坷,何其有幸,能与卿相知,虽身死亦无憾,待来生仍续此生缘。

在僻远的西南重镇赫章县城里,七月七日的一轮明月下,小桥流水之畔,溢满花香之间,两个年轻人双双跪拜于香案前,先拜天,再拜地,然后在他们的叔父与父亲前深深一拜。

狄公老泪盈眶,双双扶起二人,左看看,是儿子,右看看,是儿媳,以后就真的是一家人了!

简单的新房中,唯有两只红烛高烧,跃起的火苗映照着两个人的脸,通红通红的灿烂。

元芳从贴身的脖领中拉出一根红丝绳,取了下来,但见上面坠着一块晶莹洁白、玲珑剔透的镂空羊脂玉牌,玉质之纯、之润,雕工之精美世间少见。

“这是我爹我娘留给我的,”元芳深深地望着那块玉,用手细心地摩挲着:“从今以后,让它就跟着你,我永远都和你在一起。”

如燕的眼中闪烁着泪光点点,伸手也从脖子上取下一块青色的昆仑玉,与元芳的放在一起,惊见原来两副竟是如此相象!元芳的是数朵莲蓬中一只仙鹤,如燕的是一朵莲蓬上一只仙鹤,雕工手法几乎如出一辙!

“多好的意思,连连之和、连连相贺。”如燕笑盈盈道。

元芳一边点头,一边将两块玉翻了过来,果见在每块玉的右下角各雕了一个极精细的古纂“贺”字,两个字一模一样,显见出于同一人之手!

元芳的心被猛地撞动了,深吸了一口气,原来此缘真的由天定,三十三年前为他精心雕琢的那位玉师竟在十年后又为一个叫苏显儿的女婴再雕鹤莲!

苍山醒来时,只觉非常舒服地靠坐着,还有一双手在为他轻轻地揉着太阳穴。

“您醒了,格萨?”是绣奴温柔清爽的声音,每一声都透着无限的关心和温暖。

原来是绣奴将他抱在怀中,此时伸手又为他把被子轻轻往上拉了拉,伸手端过一只精致的银碗:“喝茶吗?”

苍山只觉头晕目眩,似乎烧得厉害,正是口渴难忍,一碗热茶水下去,精神了很多。

“你在给我搽药?”太阳穴上一种特别的清凉提醒着苍山。

“嗯,司主让奴婢来伺候您。”绣奴小心地道,生怕一提起司主,苍山会不舒服。

杨益远这一招用的也太旧了,但旧不等于不好,苍山自己是刑狱使,多少犯人在他手下都过不了这一招,没想到今天报应到自己身上。

杨益远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用刑能征服苍山,正愁找不到他的软肋,一个活生生的绣奴就摆到了面前。人哪能没点弱点呢?先让他尝尝世间的最苦,再让他尝尝世间的最甜,如果他段苍山还抗得住,那就不是人能审的了,直接交鬼判吧。

此刻苍山能闻到绣奴身上有股香气,自然淡淡的野花香,他以前只是喜欢,今日却是吸入了心里,萦萦绕绕不去。

“那天晚上,你怎么不告诉我你身怀有喜了?”

“奴婢想说的,可格萨说不要奴婢,奴婢就不敢说了。”

苍山忍不住无声地笑了,我不要你,你不会拿孩子来要挟我?真是个傻女人,傻得真够可爱的。我段苍山也算积了点德了,能有你这样的傻女人喜欢我,哪辈子修来的福啊。

“格萨,这是您的玉,司主说还您。”绣奴说着从怀中掏出个银灰绣银花的精美锦囊来,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块精致秀巧的白玉,将它小心地挂到苍山的脖子上。

想想在地牢里,当它被杨益远硬生生拽去时,是苍山唯一恨他的时候。什么都可以被抢走,唯独这样是爹娘留给他的念想,多少个孤单凄冷的日子,只要将它捏在手里,心中就能重燃起温暖的火焰。当杨益远摘走它的一瞬,就好象摘走了他的心和肝。

此刻终于回来了,爹娘,我们全家团圆了!就在这小小的方寸空间里,爹娘、苍山自己、妻子、孩子都在了一起,苍山一下子泪冲了上来,又忍了忍,压了回去。千不该万不该,现在绝对不能感情决堤,杨益远要的就是这一刻,在这一瞬间,任何铁打的汉子也禁不住偷生之念。

“好玉啊,鹤寿莲心,意境极佳,是令堂令慈的留传之物吧。”门口响起了杨益远由衷的赞叹之声。

该来的终于来了,这一场人心、人情、智慧、生死、意志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绣奴,你先出去。”苍山平静地吩咐。

“不,绣奴留下。”杨益远看着苍山,脸上带着谈判前的笑容,眼睛熠熠闪光。

“司主,就我们两个人吧,我们谈一谈。”苍山的声音虽低,但眼中却有一股挚诚,带出的力量让人难以忽视。

杨益远略一沉吟,脸上的笑容有了些微收敛:“好吧。”

走至床前,杨益远想揭开被子察看一下伤势,真心也罢,假意也好,甚至是要暗示一下自己的威严,总之是要做做这件事,谁知临到要伸手时,心下却忽生了怯意,背在背后的手微微发抖,杨益远狠狠地将手一握,瞟了一眼被子,有些僵硬地就向椅中坐了下来。

片刻之间,两人无言地对视,一个强硬、恼怒又心酸,一个难过、大气又平添高贵。这份高贵是苍山五年中都不曾表露过的,此刻却是由内而外地生发出来,让杨益远暗暗震惊。

“告诉我你的身份!”杨益远语带威胁。

“到了时候我自然会说。但是此时,司主只要知道自己已在危险之中就行了。”苍山神情恳切,但已不再以“属下”自称。

“我的危险你怎么会知道?”

“请司主不要纠缠在我的身份上。信我,就与钦差好好合作,灭了大娄山的叛军,也不要兴打思州之念。否则,灭亡之日就在眼前!”苍山的高贵之气越来越显著,这是一种无形的威严,这威严绝不会是来自播州右副使,而是来自远远高于杨益远的一个权力阶层。

现在杨益远已完全相信,苍山来自于朝廷的直接指派。以前还以为天高皇帝远,谁知皇帝的耳目竟天天都在自己眼前!这让他即恼怒,又胆寒,更可怕的是,他已敏锐地嗅到,皇帝埋一个暗探在自己身边,是有着更深更彻底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掌握动向,而是要在最关键的时候给自己出其不意的一击!只是若果如此,段苍山又为什么要泄露自己的身份?为贪生怕死?为保孩子?都不象。他决定谈判的时机推翻了这些猜想。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杨益远的声音发沉,不愧是一个历经劫难的司主,有胆有才的枭雄,临危亦不乱,头脑清楚,恩怨分明。

“我不想你灭亡!”苍山的每一个字都雄浑有力,高贵之气已渐渐褪去,双眼中的痛是亲人才会有的痛,五年的朝夕相处,让他看到杨益远的才能,治理播州井井有条,虽说有时手段有些残忍,但在这僻远的半蛮荒的地方,皇帝伸手难及,没有杨益远这种豪强中的豪强,如何能镇得住地方?真的撤掉土司,中原汉官一来,播州势将四分五裂、税赋难收。苍山在播州五年,对当地的情况已相当了解,皇帝身居千里之外,做的是全局的考量,却有些想当然的地方。

这次杨益远一旦掺入叛乱,立刻给了皇帝口实,撤土司将难免,后果却是堪忧。苍山看到了这一点,所以素有调和之心,只是没有那个胆量。这次也是自己被逼到了绝路上,激生出他前所未有的力量。苍山坚信自己做的对,要保杨益远,不管皇帝理不理解,反正左右是个死,死就要死得值!

苍山眼中炽烈的痛楚和真诚让杨益远无法怀疑,除了这一种解释,别无可能。两人短暂的相对凝视撞击到杨益远心里,他站了起来,在房中缓缓踱步。

房中安静了一柱香的工夫,杨益远收住了脚步:“即便如此,你也必须跟着我。如果我有个好歹,你就给我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