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花醉红尘中(2)
作者:戴放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7048

第二天,钟情早早就醒了,而家明在八点下了班后,回到宿舍还蒙头大睡直到下午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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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出去逛夫子庙。满大街喜气洋洋的人们,一派过年景象。家明多希望妈妈和妹妹也能来这里感受一下啊,但是没办法。总有天,会让她们也来感觉大都市的气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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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情象个小孩,看到路边的气球,风车,全买了下来,兴高采烈地拿在手上。家明看到他这么简单的快乐,也被感染到,将气球系在领子扭扣上,招摇过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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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捏面人的摊点前,钟情停了下来。老人家熟练地捏出一个个人物及花鸟鱼虫,有西游记人物,有唐老鸭和米老鼠,还有一个京剧脸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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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情目不转睛地盯着孙悟空。那小猴子挑着一根金箍棒,手搭凉篷,神气活现地眺望远方,小虎皮裙特别调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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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明问:“孙……孙……孙悟空怎……怎么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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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举起两只手指:“两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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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明细细地从怀里掏出几张毛票,数出两元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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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情接过面人,笑嘻嘻地道:“谢谢你家明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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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明却分明看到钟情的眼框红了。这个爱哭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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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还买了一串红红的冰糖葫芦,你一口我一口地吃,嘴上糊得都是,外面的糖脆而甜,里面的山楂绵而酸,真是一种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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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时刻,家明愿意再长些,再长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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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一直阴沉沉的,象要下雪的样子。果然,近晚时分,雪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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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细细的象玉屑,零落地撒着,渐渐地下大了,整个城市笼在一片飞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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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街的人都非常开心,许多人拿出手机给家人或者朋友打电话:“喂,快出来看雪啊,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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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家明和钟情手拉手,笑着,也非常高兴。有谁不喜欢下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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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情说:“下雪狗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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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明臭他:“那你也……也是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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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情挤挤眼:“是啊,我是狗弟你是狗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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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明喜欢这种逗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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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越下越大,两人钻进路边的一家小吃店。正好那有一排对街的玻璃窗,要上两碗鸭血粉丝汤,两笼小笼包,可以一面吃,一面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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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得越来越大,仿佛听到它们高兴地嚷着,互相挤着,象赶赴一场盛大的表演。在霓虹下,街灯下,它们优雅地舞着,旋转着刻划出不定的风的线条。屋顶上树梢上开始积起薄薄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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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呼哧呼哧地吃着,突然沉默下来。家明发现钟情陷入了深思,忧郁的神情,游离的眼神,象是想起了许久以前的往事,又象在刻骨地思念着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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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情经常有这样的表情。家明凭直觉感到,钟情一定有着非常丰富的故事,跟他单纯干净的外表不相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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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希望能帮帮这位可爱的弟弟啊。但家明也知道,寂寞这种东西,是每个人都与生俱来的。有的人麻木,有的人清醒,有的人幸运,有的人不幸,但,不管意识到与否,它都存在,哪怕是恋爱中的人,寂寞也会悄悄地占据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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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两天,钟情又拿了一份购销合同请家明翻译,同样家明也是毫不费力地拿出一份漂亮的译稿。钟情很高兴,跟家明说:“你这样的水平,一定可以找到非常好的位置。王总那边还缺人,不如哪天我给你引见引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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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外贸吗?赵家明非常矛盾。自己辛辛苦苦学了这么久的专业就丢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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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三天后的金陵饭店之约,就将家明的顾虑打消了一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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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总专门请了家明和钟情一起到金陵饭店顶旋宫吃自助餐。一踏进金陵饭店大厅,家明就感到一阵压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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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英俊的服务生殷勤地替他开了门,说道:“欢迎光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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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厅非常高,装修得金壁辉煌。大厅里有几个老外,衣着得体,正在低声地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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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钟情替自己换上了宿舍同学挂着的西装,又借了一条领带给他,皮鞋也擦得铮亮,不然真还无地自容呢。如果穿着那件冬天不离身的军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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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明傻傻地跟在钟情后面,上了电梯。38的顶楼,没什么感觉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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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坐了一会儿,王总也到了。他热情地伸出手,用尖细的声音跟家明说道:“你就是家明吧?翻译得很不错,我听钟情提到过几次,我让他一定要介绍给我认识认识,交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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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明不自然地伸手握了握,想说哪里哪里,但脸上肌肉跳了两跳,没有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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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总的手真软,家明注意到这双手肥肥白白,保养得非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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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总年纪大概有四十岁出头,戴一副无框眼镜,穿了一身休闲服,说不出的轻松自然。他的眼睛比较小,躲在眼镜后笑得眯眯的,一张脸圆而多肉,白而无须,真应了和气生财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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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陌生人交谈,是家明最怕的,这又算一种面试,加重了心理负担,再加上在这种根本不熟悉的环境里,时刻要防着不懂规距让人笑话,家明头上细细地沁出了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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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总笑眯眯地道:“钟情在我这边做事,其实更是我的好朋友。你是钟情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啦,不要太拘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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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情伸手在桌下悄悄握了握家明的手,示意别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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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明定了定心,对王总笑了笑,说:“很荣幸认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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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总嘻嘻地笑了:“彼此,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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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第一句话没口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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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式非常丰富,给家明印象最深的就是刺身三文鱼和法国蜗牛。吃第一口芥末的感受真不好,只觉一阵辛辣直冲脑门,鼻子一酸,眼泪哗就流了下来,钟情赶紧拿了一张餐巾纸给家明擦眼泪,一面笑着说:“哎呀是我不好,没有预先通知你!”



王总也笑着骂钟情:“你不是害人吗!”一面对家明说:“呵,你的第一次可比我第一次要好多了,那次我是连鼻涕都流了出来!”



家明也跟着呵呵傻笑,莫明地轻松下来。王总和蔼可亲,不是想象中的那种精明刻薄的生意人。



旋宫曾经是南京最高点,可将南京的夜景尽收眼底。从高处望下去,一片灯的海洋,星星点点,高楼鳞次栉比,跟电视上看到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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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明贪婪地看着,耳边响着专人拉的小提琴,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努力,早日让妈妈和妹妹也能够到这里来享受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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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钱用一种很实在的形式让家明感受到它的力量,于是第三天他又跟着钟情去了他的公司——金顺公司。



这其实是王总自已搞起来的一家小型外贸公司。人不多,由于是初五,只有两三个人在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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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情带着家明看了一圈,小小的写字楼,三五十个平方,用玻璃隔出一间经理室,其它的地方用半高的板子成五六个隔断。有一个小小前台,边上放着一架传真机,一台复印机,一台电脑和扫描仪。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

钟情告诉家明,那两个有电脑的位置是查找信息的,现在有许多的平台会发布供求信息,可以经过大量的筛选得出真正有价值的信息,然后联系,要规格标准及报价,再在国内找下家,寄出样品,将一切报关等等手续完善后就可以收钱了。



说着容易,但信息查证,对方信用,支付方式,交货时间,货物质量等等需要经过大量的谈判和反复了解才能明确,这都是非常细致的。



当然,更多的生意是原来王总在省外贸时带出来的老客户。手头没有熟客,谁会自立门户呢。钟情说,新客户只占到10%的业务量,但这更是公司的增长点。没有危机感,是最大的危机。当然要不断开拓新业务。



在忙着的两位,一个是小林,一个叫小张。一会儿接传真,一会儿打电话催货,一会儿上网发EMAIL联系,非常忙。



自己能胜任吗?家明觉得非常沮丧。谈判吗?沟通吗?太难了吧。自己的口吃可是最大的障碍,再说,跟人交往更是弱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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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情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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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明感到一阵温暖,试试就试试,为了将来,也因为有这样一个小弟共事,努力调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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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大家一起到隔壁小饭店吃的饭。菜不错,酒也不少,但家明明显感到气氛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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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总照常是笑嘻嘻的,对家明也格外热情;钟情则温文尔雅地坐着,不苟言笑;但小张小林明显对钟情有敌意,连带着对家明也非常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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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回事?钟情的人缘应该很好才对。难道是因为王总太照顾钟情?他老是给钟情夹菜,也喜欢搂着钟情的肩膀劝钟情喝酒,动作似乎太亲呢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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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吃到一半时,饭店的服务员上来换毛巾。是一个眉清目秀有些女气的小伙子,看到钟情时啊了一声,毛巾啪地掉在家明面前,吓了他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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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务员连声说对不起,又给换了一条毛巾。家明注意到他的眼睛不停在在钟情脸上扫来扫去,一副惊讶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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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情看到服务员,脸色一变,随之又泰然,看不出端倪。



家明看到,服务员到了后面还在帘子里跟别人叽哩咕噜说着什么,另一个服务员探头出来盯着钟情瞧了半晌。



怎么怪里怪气的。家明感到十分不舒服,这家店也太不礼貌了,哪有这样盯着客人看的,不就是头上有个疤吗。



学校反正还放着假,钟情就叫家明三天两头到金顺去。家明也学着在网上查询资料,有时拿本相关法规看看,帮着复印东西,送样品去寄等等。



一次正好大家都不在,家明接了一个电话,是从美国加州来的,需要长毛绒玩具,叽哩咕噜说了一大串,家明一面嗯,嗯地听着,一面记录了下来,有时还回上几句。挂了电话,就听到几声掌声,钟情靠在门边说:“大哥,你讲英语不口吃嘛!”



是吗?家明又惊又喜。看来,自己也不是一无是处的。



但总的说来,上班的感觉,当然比不上学习。学习只要管好自己就成,上班更需要责任心,对老板,对客户都要负责,还要学会平衡同事的冷眼,家明真还觉得挺累。而且在公司里,钟情完全不象在学校时可爱活泼,穿得西装革履不说,一副神情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有时都让家明觉得陌生。



难道这就是成长吗,家明还是怀念校卫队的那几天,无忧无虑,两小无猜,真的让人温暖。但他也清醒地认识到,生活的压力已经很大,钟情这样陪着自己适应,也是难得的了。班上有哪个同学可以找到这样贴心的同事一起适应社会?



这段时间学校里开始有同学提前回来,钟情就叫家明干脆搬到自己的宿舍去住。那是在后宰门的一个小单室套,非常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两张椅子,当然煤气灶和热水器都齐全。



但是没有电话。家明觉得钟情这点非常奇怪,做生意的,手机,呼机,商务通,一个都没有,怎么跟外面联系?



床是张中床,所以两个人睡还不算太挤。钟情睡觉的时候特别喜欢巴着人,常常在起床时发现两人并成一个两头四手四脚的怪物。



有一次家明喝多水,晚上起来上厕所。回来一上床,钟情就又缠了上来,咕哝着说:“东东!”



东东?这是第二次听到了吧。这是谁?就着窗外的微光,家明看着钟情埋在自己胸前的侧脸,只能见到一个挺拨的鼻梁和紧皱的眉头。钟情一直游离的神情就是因为她吗?



钟情的手环在家明的腰上,开始下意识地摩挲,家明只觉一阵酥麻,奇异的热力从小腹下部升起。明显地,他也觉得钟情贴着自己的身体有了变化,嘴唇贴近了自己的脖根,呼出的气痒痒的,无比受用。他忍不住将抱着钟情的手紧了紧。



钟情低声叫道大哥,将头抬了起来,一阵温热逼近家明,非常强的吸力引着家明情不自禁迎上去。



两片柔软的唇合在了一起,一刹那家明只觉天旋地转,似乎整个人只活在两唇相触的那一点。两人这样一动不动,世界都已停顿,只剩两唇间的火花在哧啦哧啦地燃着,象除夕那夜的黑暗中亮起的烟花。



两人的呼吸温柔地缠绕着,象海面咸咸的带着腥味的风在吹,而血液则在血管里澎湃,象往复的海潮。心咚咚地跳着,象在擂着十面八面鼓。家明没见过钱塘江的潮信,但他想,有名的海宁的八月十八的潮信,也不过如此吧。

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可能是一分钟,也可能是十分钟,也可能是二十分钟,家明大梦初醒般转开了头。这算什么?家明有些惭愧。小弟,小弟,不应该这样。可是为什么那么控制不住自己?



整整一夜,家明再没睡着。天亮了,钟情起床做早点,家明偷看钟情的表情,神色自若,没有一丝迹象。



昨晚是做梦吗?家明觉得象是从钟情那偷了一个吻,是一个如此美好的秘密,忍不住要跟别人分享,可又永远不能告诉任何人,家明只觉得心里涨涨的,满满的,又甜甜的。同时,一丝的愧疚,也让他觉得对不起钟情。那张不食烟火的脸,自己不是亵渎了吗?



这一天家明都没敢正视钟情的眼睛,但又忍不住偷偷看他,当钟情看过来,眼神一碰,家明就飞快地转移视线,脸上飞红。



魔障,魔障啊。家明不能原谅自己。



到底昨天晚上钟情是清醒的还是无意识的?这个问题最最关键。



尝到了那最美的吻的滋味,家明心里只想着能再来一次,不不不,最好是天天都能这样。但另一方面,他又希望这一切都没发生过,就当是一个梦。因为,和男生接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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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传统的他而言,太骇世惊俗了吧。而且又是和自己最亲的纯净可爱的小弟……



还有两天就该开学了,家明想干脆还是住回学校。不住在一起,就不会有这样的诱惑。



吃过了晚饭,钟情送他回学校。也就几里路,两人没坐车,走着回去。



一路上,两人仿佛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一言不发。这跟以前的默契不一样,异样的沉默仿佛有些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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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条比较长的小巷,树很浓密,路灯不太亮,基本没什么行人。两人的脚步声空空空地响着,穿行在怪兽般的高低浓淡的阴影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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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家明发觉有些不对劲。脚步声开始变得多起来,但又很轻,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回头看看,有两三条诡异的人影幽灵般附着,手里好象还拿着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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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情好象什么都没发现,家明暗暗开始防备着。一定是抢劫的吧?这在治安好的南京似乎很少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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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走出巷口了,家明拉着钟情紧走了几步。前面突然闪出一条人影,低声叫道:“柳寒烟,很悠闲嘛!又泡了一个小白脸压马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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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寒烟?一定是认错人了,家明跟着钟情停了下来,象母鸡护小鸡般将钟情挡在身后,说道:“你……你……你认错人了!”



前面又闪出三个人,六七个人将家明和钟情围在中间,先头发话的胖子悠悠地道:“呵呵,认错人了吗,小毛头,你可别上当,这狐狸精吃人可是不吐骨头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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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情轻轻将家明拉在自己身后,冷冷说:“齐鸣,你可真有雅兴啊!这么晚到南京来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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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明张了张嘴,合不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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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鸣咯咯地笑了,象个夜枭:“没你有雅兴啊,柳寒烟!要不是小乔告诉我,我还真没地方找你呢。这么快就勾到一个大学生啦?只是他也太嫩了吧,耍他有什么成就感呢。还不如来捉弄捉弄我这个老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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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情寒着一张脸:“齐鸣,我们已经两清,不必再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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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鸣打了个响指,同来的几个人上前几步,将圈子围得更小。有两人拿着尖刀,在手中一上一下的抛着,另两人将铁链抖得哗哗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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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鸣说:“是吗?两清了?我跟你好象两清了,但这位学生哥,嘿嘿,可是跟我有夺爱之恨。兄弟们,大家说这么瘦一把柴,能烧几个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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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一起跟着嘿嘿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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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情轻轻一笑,瑰丽无比,一旁的家明看得呆了,他可从来没有见过钟情这样妖异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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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情一跃而起,只听得叮当唉呀哗啦辟啪声不绝,六个人手中的武器都已脱手,或捂手臂,或抚胸口,齐鸣挨了一耳光,捂着脸还没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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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明完全没有看清发生了什么事。钟情一扬手,哗地一声将两条铁链远远地丢在街角,脚尖一勾一挑,一把尖刀应声跳起,落入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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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情笑着说:“齐总,你说,象你这么肥一堆油,又能烧几个菜?”一扬手,夺的一声,尖刀飞出,插入树干里,几近入木三分,抖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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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好这时有一群下夜班的人从巷口走进来,喧哗热闹,那几个人开始退缩。齐鸣捂着脸叫道:“柳寒烟,你狠,不过也别太托大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害了孙晓世还不够,还要害这个学生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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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情,不,应该说是柳寒烟,回道:“齐鸣,你也不是无根底的人物,你做过什么,我一定会以牙还牙!”



人散了,两人继续往学校走。家明心里有一万个问题,可又不知从何问起。最让他不能忍受的,就是齐鸣提到的“狐狸精,勾到一个大学生,耍他有什么乐趣”的字眼。



钟情是这一辈子除了父母和妹妹外最亲的人。甚至,比亲人还要亲,还要贴心。那是最好的朋友,兄弟,甚至还可以算是……爱人,如果说那是爱的话。但,一个吻算爱吗?如果不算,为什么会吻一个男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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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现在这一切都完全的被粉碎了。甚至连钟情这个名字都是假的,他叫什么,柳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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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者,他接近自己到底有什么用意?家明原来在心里的一些疑问都渐渐浮了上来:一,小林小张的英语都非常好,为什么还需要找到自己来做翻译?二,他跟王总是什么关系?明显的,钟情,不不不,柳寒烟在公司里好象是闲着没事的,更象经理助理,甚至是比经理助理还要轻松的角色;三,那天小饭店里的妖气服务员见到他为什么这样吃惊?四,齐鸣是谁?孙晓世又是谁?他们有什么恩怨?



自己有什么好图的呢,一个贫困大学生,没有钱,没有朋友,没有背景,学习虽然好些,但,几乎可以算是高分低能的人。他这样费尽心机的对自己好,到底图什么?

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虽然,跟柳寒烟的感觉如此真实,但,没有原因,也让家明觉得没底气。



柳寒烟闷着头,一直将家明送到校门口,说:“大哥,这几天你要小心,出入一定要和同学在一起。我暂时要处理一些事情,不能来看你。你给王总打个电话,这几天先不用去。后天就开学了,已经比较热闹了,一切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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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明闷闷地听着,这算不算分手叮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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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寒烟最后拉着家明的手,轻轻说:“大哥,相信我,我对你的一切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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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明抬头,看到了柳寒烟的一颗泪水。欢笑是假的,泪水是真的。诺言是假的,亲吻是真的。如果,如果那个吻算吻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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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寒烟送完赵家明,已经是九点一刻。他马上到路边的公用电话亭给孙晓世家里打了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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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头是孙晓世的儿子孙振威接的电话:“喂,找哪位?”一片嘈杂的背景声,估计周红又在打麻将。



柳寒烟报了孙晓世的名字,那头声音突然尖锐起来:“我们家没有这号变态人渣!以后不许打到我家来找他!”说完啪的就挂断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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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糟,齐鸣做过什么?怪不得说自己害了孙晓世。柳寒烟又打了孙晓世的寻呼,寻呼台小姐柔声说:“对不起,你呼的用户已停机。请改用其它方式跟他联系。”



柳寒烟心里一股怒气直冲脑门。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到底出了什么事?



以孙晓世的性格,很小的事也会造成毁灭性的打击。柳寒烟非常担心这个老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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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鸣是个报复心极强人,做事又不择手段,柳寒烟有点后悔当时没有仔细地安排,保护好孙晓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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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寒烟当即又给赵家明打了个电话,再次提醒他小心。柳寒烟说:“齐鸣绝对是什么事都可以做得出来的流氓,你千万要注意!一个月内出入学校都得跟同学一起,还有,提醒校卫队赵队长留意校园里的闲杂人等。我会尽快摆平这件事的!”



第二天,柳寒烟给孙晓世的学校打了个电话,那头说:“孙老师啊,他住到**医院去了!”



住院?出什么事了?柳寒烟赶到了扬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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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车上,柳寒烟跟司机说:“**医院。”



司机一面开车,一面问:“去看病人啊?”柳寒烟点点头。“哎,那医院可不是好住的。天天跟那样的人在一起,没病也会变有病!”司机是个碎嘴,开始喋喋不休的讲述他当时因为想不开而住院,讲到病房里的病友种种奇闻怪事,让柳寒烟听得心乱如麻。**医院是精神病院?



医院比较偏,几近在城郊了。院外连卖花的都没有,柳寒烟在小店里买了一些麦片什么的,大包小包拎在手上。



在住院处查到,孙晓世住在三病区。上了楼,隔着铁栅栏敲了半天门,才有一位护士慢吞吞过来开了门:“找哪位?”



柳寒烟报了孙晓世的名字。护士开了门,哗一声拉开铁门,说:“进来吧。”



进去是一条阴暗的走廊,一位护工在用来苏水起劲地拖着地。柳寒烟注意到墙边上的涂料已经开始剥落,显得有些斑驳。走道里有些穿着条纹病号服的病人表情呆滞地晃来晃去,象白天出游的幽灵。走廊尽头好象有个大房间,传来高亢的歌声,走廊里回声很大,空空的混响着,恍惚中象到了另一个世界。



突然一张脸凑到柳寒烟跟前,一个人急切地说:“不是我干的,真的不是我干的!”吓了他一大跳。



护士喝道:“33床,你干什么,快回你床上去!”



真不知道孙晓世变成什么样了。柳寒烟压抑得难受。



护士将柳寒烟带到医生办公室。柳寒烟说:“我找孙晓世。”



里面闲坐着三四位医生,正在起劲地聊天。一位青年医生抬起头,指指身边的椅子:“坐吧。”



柳寒烟问道:“孙晓世他怎么样了?”



医生有些不耐烦:“你是他什么人?昨天不是才来探视过吗,一天时间还能怎么样?这么频繁地看病人,对病人的情绪稳定也是不利的!”



柳寒烟递了支中华烟给青年医生,又给病房里每人发了一支。医生脸色稍好了些,接过烟,在鼻子上贪婪地闻了闻,别在耳后,柳寒烟又递了一根,并给他点上,说:“我是他的朋友,才回扬州,刚听说他住院了,所以来探望他。请问,孙晓世的病情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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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医生吸了一大口烟,缓缓吐出来,说:“他的病情说重也不重,但却是最难改变的一种。本来人格就是一种内向性人格,因突然的较大的压力刺激诱发,产生情景式精神病性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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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寒烟听得一头雾水。青年医生接着说:“经过四个多星期的治疗,现在行为障碍已经没有了,估计再巩固两周,就可以出院。但他的社会适应性,以及人格障碍,那得靠自己和家属以及单位的各方面配合,长期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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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寒烟又问:“那得多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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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医生摇摇头:“你想想,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已经三十五岁,形成这样的人格已经三十五年。现在基本定型,又在这样的社会和家庭的环境,只能靠不断的心理疏导和调适。人格障碍本来就是很难治的。加上他发病年龄又这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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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寒烟一颗心沉了下去。他提出要看看孙晓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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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带着他穿过走廊,在29床上看了一下,铺位是空的。医生说:“可能在活动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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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动室里晃着十几二十个人。柳寒烟一眼看到站在窗前的岣嵝着背的瘦小的孙晓世。他一直呆呆地仰着头看着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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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医生叫道:“二十九床,有人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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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晓世缓缓转过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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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张没有表情的脸。比两个月前仿佛老了十岁,生出了许多的皱纹,缩在一起,象一个脱水的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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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晓世看到柳寒烟,眼神中爆出狂喜的火花,扑过来紧紧抓住柳寒烟的胳膊:“寒烟,你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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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寒烟站着,任孙晓世将自己抓得生疼:“没有,孙老师,我还好好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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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晓世的嘴哆嗦起来,洪水淹没了爆出的火花,一张脸就象绽放过烟花的夜的天空,突然变得更沉寂。他放开柳寒烟的胳膊,又缩回他的世界,好象整个人突然间矮了下去:“走开,这不是你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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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寒烟扶住他的肩膀:“孙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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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晓世缩得更小,抖动起来,尖声叫道:“走开,不要理我!”一面将柳寒烟的手拍掉,一面往墙角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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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寒烟向前一步,柔声道:“孙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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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晓世捂住自己的脸,绝望地悲泣道:“走开!走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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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医生见孙晓世这么大的反应,赶紧上来将柳寒烟拉开,让护士将孙晓世带回病床。



柳寒烟的悲伤和愤怒都到了极点。孙晓世是个很善良的人,走路都怕踩着了蚂蚁。到底他犯了什么错,会得到这样的结果?



青年医生一面将柳寒烟往外带,一面摇头。柳寒烟问:“他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

青年医生请柳寒烟到办公室坐下,说:“他的整个世界都崩溃了。发生了那件事后,他觉得没脸见任何人,父母,妻子,儿子,同事。我见你是他的朋友,想试试看他见朋友的反应。看来,还是需要有一段时间重建他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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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寒烟根本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他问:“到底他是为了什么给送进医院的?”



青年医生有些惊讶:“你都不知道?”



柳寒烟点点头:“我才从外地回来,一听说他住院就过来看,所以不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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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医生抽了一口烟:“他在上公开课的时候,突然跳上桌子,暴露出自己的生殖器,行为非常紊乱,给送到了这里。经过两个星期的治疗,恢复了自知力。在明白自己做的一切后,又陷入了自责自罪情绪,我们称之精神病后抑郁。现在我们想做的,是重建他回归社会的信心,看来,住院期间是远远不够的。只能通过社会及家庭的帮助,加上心理辅导,慢慢调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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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寒烟追问:“知道起因是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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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医生摇摇头:“只能说是长年的性压抑引起的突然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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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寒烟又问:“这个调适需要多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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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医生叹口气说:“那就说不准了,看家庭和单位的配合,以及他自己的心理重建。”



家庭?周红和孙振威?单位?那个冷漠无情的单位?柳寒烟感到这简直遥遥无期。



从医院出来,外面的天空很明朗,道旁的雪松上还有未化尽的残雪,更显得松针青翠。回头看看,病房大楼的一个个小小窗格,黑洞洞的,关锁了多少双渴望的眼神,多少个彷徨无依的灵魂。柳寒烟想起孙晓世小小的瑟缩的肩膀,惊惶的无助的表情,心里象压了一块大石头。自己的出现,对孙晓世而言是不是更象灾难?难道自己真是祸水?



柳寒烟打了车,直奔李医生的分部。护士说他休息。要了李医生的地址,柳寒烟直接上门找李医生。



李医生睡眼惺松地开了门,看了柳寒烟,啊了一声让进门来。这个俊俏的男孩子,李医生是不会忘记的,那还是孙晓世找回来的麻烦,自己给缝的针。现在他头上的疤更淡,不注意几乎看不出来了。



李医生知道柳寒烟是为什么来的。倒了茶,问道:“你去看过他了?”



柳寒烟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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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医生又问:“你到哪里去了?孙晓世是被你害惨了。好象有一个他的老同学,经常逼问他你的下落。他有几次就躲在我这边住,不敢回家。最后发病前一天,他拿了一节手指头过来给我看,告诉我,他们说这是你的手指。”



天啊,柳寒烟捏紧了拳头。真卑鄙。



“马上,他的同学就带着一帮人闯了进来,气势汹汹找我要人。后来我明白,这是诈他,以为他一吓,会到你藏身的地方找你。我立马不客气地报了警。结果在公安局,他们承认说,那只是在苏北人医外科的手术垃圾里捡的一小截手指头。他同学也神通广大,半天就放了人。我提出要告他们恐吓,公安局的人轻描淡写地定性为朋友之间开玩笑,也就不了了之了。第二天,晓世就发了病,给送到**医院。我去看过他一次,他不肯见我。唉!”



齐鸣真搞出不少麻烦事来。柳寒烟的怒气渐渐积压。不能放过他!



离开李医生的家,柳寒烟给张老师打了个电话。张老师在学校里,听到柳寒烟的声音,吓了一跳,说:“你还在扬州啊,要小心,齐鸣这个流氓在找你!”



十五分钟后,张老师就骑着车到了问月山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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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齐鸣真不是人。你离开后,他先是找了孙晓世两天,后来就叫些妖里妖气的人天天到学校来逼问你的下落,搞得晓世痛苦非常。出事前一天,那个女气的人跟他说,有你的消息,把他骗了出去,后来一直没回来,塌掉了两堂课。”



寒烟知道,是拿手指吓他的那天。可以想象孙晓世看到手指后六神无主的样子,他能做什么?当然只能找李医生要意见了。



“他第二天就心神不定,但还是得上公开课。这是市教育局职称评定呢,压力非常大。他讲得非常失常,丢三拉四的,才讲五分钟,已经错了十几处。突然他停在台上,两眼发直,脸色通红,豆大的汗珠一直往下滚。”



张老师喝了一口茶,仿佛要平静一下心情,接着说:“全场都盯着他瞧,所有的人都替他紧张。他就这样站了半分钟,周围开始有声音窃窃地响起来。他突然大叫一声,跳上桌子,脱下裤子……”



柳寒烟一下一下地玩着杯子,一言不发。



张老师说:“大家就赶紧去制止他,没想到瘦弱的他突然变得力大无比,最后体育教研室来了三个老师,才一起按住他,送到了**医院。他的家人一直没肯去探望,校领导倒去过两次。他的父母也从泰州赶过来,在医院边上的小旅馆住了两天,回去了。”



嗯,那医生说昨天还有人来看,应该是他的父母来探视。



柳寒烟问:“他的医药费全报吗?”张老师点点头。



“那他出院后,工作怎么办?”



“工作?不可能了。出了这件事后,家长联名给校长写抗议信,要求精神赔偿,还有人要求转学,校长花了许多力气,焦头烂额的,还敢让他再上课?只能病退。”



青年医生说,孙晓世的恢复要靠单位和家庭的支持,看样子,这两个条件完全不符合。



张老师和李医生都是真正关心孙晓世的。孙晓世别的虽然差,交朋友的眼光却还不错,仅有的两个朋友,倒都是雪中送炭的人物。



柳寒烟送走张老师,给齐鸣拨了个电话。



齐鸣在那头说:“柳寒烟,你到扬州来还利息了?”



柳寒烟沉声道:“我是替孙晓世向你要个说法!”



齐鸣哈哈笑了起来:“我没做什么!不过是打听一下朋友的下落,他自己性压抑,当众耍流氓,也要我负责?”



“如果不是你逼他,他怎么会变这样?”



“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逼他?那你要对他负多少责?”



柳寒烟不怒反笑:“呵,我忘了你是流氓了,虽然你比较有钱。对付流氓,我只能用流氓的办法。”



齐鸣道:“我流氓?呵,我就恨没流氓得太彻底。当初无条件信任你,没有担保就借钱给你。还相信你说的什么利息的鬼话。妈的,居然连身份证都是假的。我就是见你素质高,想不到……”



柳寒烟回道:“我什么都没有说。而且,当时我并没有硬叫你借给我。废话少说,如果你觉得没错,成。我就要你这一句话。你再说一次?”



齐鸣悠悠地说:“我没错。”



柳寒烟啪地挂掉了电话。



天黑的时候,柳寒烟已经到了上海。







——《花醉红尘》中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