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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963

椿夫人,父亲唯一的妻室,父亲有时候会到她住的北院宿夜。

三月,春雨甘霖,随风潜入,润物细无声,我坐在演武殿的廊上,背靠着廊柱,小腿悠闲的荡在外面,垂着眸,现在的这一刻,我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梶守在殿外,像一道影子,或者,还有其他人。

庭院中,正对着我的箭靶,五十步远,弦拉开,因为害怕呼吸使箭矢偏移而屏息,手臂和腰腹的筋肉绷紧,背脊微微离开廊柱,挺直,那也许是错觉,心跳越来越大声的鼓动着,视线开始松散,但我的感觉在这一秒钟却变得无比清晰,手指蓦然放弦,意识紧紧追着目光,羽箭一闪而逝,三分之一没入靶心。

嘴唇轻启,呼吸,雨没有声音,绵柔,衣裾和袜子染湿了,重赘,冷瑟,都不在意,身体重新靠在廊柱上,抬头,蓝色的天空完全隐没于云丛之后。

如果不去看就看不见,如果不去听就听不见吗?

在藤原道無的眼中,我是他的孩子,一个孩子,他留我在离他最近的地方,派人严守,除了他,谁也不能将我带出二条院,他说,你要永远待在我的身边,这足够吗?

我不能告诉他我曾经是谁,我不能告诉他每一分钟我都在等待,我不能告诉他当我看到他只在我面前表现出来的一点任性,我所感受到的喜悦、幸福、痛苦和绝望让我永远不再一样,我不能告诉他当他用力将我抱在怀里的时候,我所感受到的安宁就像灵魂已经降落,我不能告诉他他根本不需要派人严守这座宫殿,我会在他的身边,按照他所有的要求,这足够吗?

那不是洁癖,我只是异常固执的坚持,任何人,他的一生,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只能接受一个人。

椿夫人的眼睛里沉溺着深情,他们和睦,相敬如宾。

我不会爱他。

昨日,橘氏民部卿的使者送来几盆珍贵的藤花,其中最大的一朵,花开时有三尺六寸,随赠的还有一首诗:

“花开如宝盖,护庇许多人;

今后藤花发,荣华日日增。”

说藤原氏的荣华,已经达到盛期,冠绝古今了。

藤原氏一门在朝廷出任三位以上公卿者十四人,身居四位允许升殿者三十余人。藤原氏的公主,长女者,始备妻后(皇后),继而为国母(下一代天皇的母亲)。他们还大肆的兼并土地,本家名下拥有超过五百多个庄园,大批农奴,仓库里,珍珠美玉,古玩器具,各种从唐土和高丽泊来的奢侈品,应有尽有。

父亲看着那首诗,黑沉的眼睛里掠过几分怒意和几分不屑,极盛而衰,他说,日落处的那片大陆,从商、周、汉,到隋、唐、宋,由外也好由内也好,每隔数百年遭遇战乱,改朝换代,大和,虽说是万世一系,但执权的家族却也是每隔数百年更替,这是天命,无法逃避。

‘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所谓的天命,大概就是历史的重复性吧,只要环境、人、事发展的轨迹相似,同样的结果就会再现。

我不能理解他的顾虑,我们所处的角度和高度不同,我们的习性也不同,他要操心的事情,我都认为无所谓,如果是我,在无可为的情况下,肯定会选择最简单并直接的方式——走人,反正这个时代交通落后,深山老林多,无主之地亦多。

想到这里,我开心了一小会儿,结果,整个下午就在两三支箭和时喜时忧中过去,直到梶进来打断,我才懒洋洋慢吞吞的起身,返回偏殿,那里,幸子已准备好沐浴的热水。

菊地年时去奈良,将妻子和一双儿女接到京都,现在,他们一家迁出二条院,搬入菊地氏位于左京六条的一座旧宅。

菊地不久就将官复原职,文章博士,品级叙正四位。

文章博士,是日本特有的一种官职,几乎由菊地氏和大江氏这两个家族垄断,那大概就是书香门第了吧。

我问菊地,文章博士平时具体要做些什么?他对我笑了笑,目光温和,回答道:去文章院、大学寮授课,参与拟文章生、文章生的考试以及应方略试的筹备和审评,为朝臣公卿起草奏章,修撰国史文书,为天皇讲解汉学典籍等等。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菊地对父亲这次为他安排的新的仕途似乎并不怎么欣然,我因为没有出仕的打算,不需要很讲究诗歌和管弦,今天就算是菊地给我上的最后一课了,我看着他,忍不住问他为何郁郁不乐。

他难得的伸手摸了摸我的头,略犹豫后,在纸上写下一首诗:

“吾家非左将,儒学代归耕。

皇考位三品,慈父职公卿。

已知稽左力,常施子孙容。

我举秀才日,箕裘欲勤成;

我为博士岁,堂扬辛经营。

万人皆竟贺,慈父独相惊。

相惊何以故,曰悲汝孤茕。

博士官非贱,博士禄非轻。

吾先经此职,慎之畏人情。

始自闻慈诲,履冰不安行。”

‘还在文章院的时候,那里气氛平静,我总想着要继承家业,学优而仕。到正式出任文章博士的时候,家父以自身经验,小心翼翼的告诫,说取得博士的职位不易,有人青睐,也会有人嫉妒和非难,你要谨言慎行。当时,我十分的不以为然。结果,弄得很糟糕。’

菊地淡然的说着,仿佛在说着与他全不相关的事情。

‘朝廷大贵族之间争斗不断,这几年,受内大臣庇护,我过的生活清闲适宜,很感谢。然而,为吏为儒,报效国家,这条道路……’

他没有说下去,抬起眼帘,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要说什么。

‘在小仓山的那段时间,那段时间,我曾一心想要避世,对一切都兴趣平平,希望不知道春去的度日,’他皱着眉移开视线,仿佛是在为措词为难,又像是在回忆什么,‘一开始,我确实是抱着这样的想法生活的,但渐渐的,我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开始注意起那片仿佛是神的蓊郁的森林,层层叠叠相互交错的枝叶,被支离破碎的阳光,和夜露的草地上亮晶晶的月光。并不是特别漂亮的景色,只是很安静,那个时候,我的心里,生出了一丝喜悦。自己和自己的家族是遭逢了不幸,但那不是结束,自己必须要珍惜,并且也只有自己能够珍惜。当时,我是这么想的。’

他是一个和善的人,他的这种秉性很难适应人际关系复杂甚至丑陋的官场,以后会改变吗?我们没有再继续那个话题,从他的身上,我可以感到一股很深的眷恋,我静静的看着他,没有办法微笑,或者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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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首诗,前者取自《伊势物语》,后者取自《菅原文集》。

‘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参见《论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