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夏金桂---真实得令人可怕。
作者:吴蓉生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228

))在我看来,薛姨妈是《红楼梦》中刻划很成功的典型人物。《红楼梦》的中年一辈妇女中,最贤明也最精明的女人便是薛姨妈,邢夫人的愚暗,赵姨娘的猥琐,王夫人名为慈悲,有时候竟然剑拨弩张,凶相毕露,惟有薛姨妈,始终是贤明、慈惠、善解人意,似乎集中国妇女的美德于一身。——但是,切莫忘了脂批的提示:此书“全是讽刺世事、反面春秋也”(庚辰本《石头记》第四十三回批语)。薛姨妈似慈实冷,似厚实谲。她和贾母是远亲,竟能博得贾母的欢心,难道其中全无势利的念头?她和林黛玉亲缘更疏,竟能使林黛玉感如生母,难道她真的全不知道“金玉良姻”和“木石前盟”这两者是不会和谐的吗?薛姨妈、薛宝钗这两位贤良母女本来是以远亲的身份寄居贾府,竟然能躲过贾府多次“运动”的冲击波,甚至在某些程度上隐然操纵“运动”的主动权。可叹《红楼梦》后四十回续作者并不解曹雪芹的笔意,“反面春秋”几乎全成了“正面春秋”,薛姨妈也成了道道地地的厚道人了。

“大盗”可怕;“圣人”可敬。卡巴诺娃式的人物不好对付,薛姨妈、薛宝钗这样的人物难道是好对付的吗?夏金桂处于薛姨妈这样的好婆婆和薛宝钗这样的好小姑之间,特别是有着薛蟠这样的好丈夫,假使她以规范的善德立身处世,等待她的难道真是什么好命运?夏金桂被称为“河东狮”,现象上仿佛是“强者”,实质上仍是弱者。她的变态心理是:惟恐自己成为可怜的弱者,先去做可怕的“强者”,惟恐自己受欺压,先去压人;惟恐自己太善良了,先去造就自身的恶。

中国的女子素以东方女子温柔贤惠的美德著称于世,但是,并不尽然,事情还有另一面。夏金桂这样的“恶”不是个别的,孤立的。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女强人如吕雉、武则天,她们的行事载之史册,读来令人发指。妇女的解放,似不是将女子水做的成份中渗入渣滓浊沫的男人的恶性,这个化学反应实在太可怕。晚近一些人将吕雉、武则天之类奉为“妇女解放的先驱”,实在可悲。将夏金桂和女皇帝比拟,的确比拟不伦,但曹雪芹是将宫廷斗争来比喻闺阁斗争的。《红楼梦》这样评介夏金桂:这夏家小姐今年方十七岁,生得亦颇有姿色,亦颇识得几个字。若论心中的邱壑经纬,颇步熙凤之后尘。……今日出了阁,自为要作当家的奶奶,比不得作女儿时腼腆温柔,须要拿出这威风来,才钤压得住人。况且见薛蟠气质刚硬,举止骄奢,若不趁热灶一气炮制熟烂,将来必不能自竖旗帜矣;又见有香菱这等一个才貌俱全的爱妾在室,越发添了“宋太祖灭南唐”之意,“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之心。(第七十九回)——原来夏金桂是以赵匡胤之道造恶。

卡杰琳娜的悲剧和夏金桂的悲剧,都不简单地是“恋爱的纠葛”,它的内涵深广得多,几乎涉及整个社会生活。然而从现象上看,卡杰琳娜、夏金桂的悲剧,中心事件是一件简单的婚外恋件。奇妙的是,卡杰琳娜和夏金桂,对她们的情夫都不是真正了解的,甚至连接触交流的机会都没有。夏金桂对她意中的情夫薛蝌似是纯粹出于主观的单恋;而卡杰琳娜早就朦胧地憧憬,在各种各样的美妙境界,她能够自由快活地游历,和她的情夫依偎在一起,可她当时和鲍里斯根本没有接触。鲍里斯也只是卡杰琳娜梦幻中的情人。这两位中俄女子所主观理想的情人,现实中是怎样一副真实面目?奇妙的是,鲍里斯和薛蝌竟也是惊人地相似。薛蝌家道中落,不得已寄居在伯母薛姨妈处;鲍里斯则是抱着取得一部分遗产继承的幻想,忍受屈辱,寄居在叔父提郭意家。两者都不能摆脱物质上的依赖,两者都不可能有精神上的自主权。鲍里斯和卡杰林娜幽会闯下塌天大祸后,卡杰琳娜想和鲍里斯出逃,鲍里斯怯懦地拒绝了。杜勃罗留波夫一针见血地指出:鲍里斯卑微,“奥斯特罗夫斯基把他们的本来面目描写给我们看,并且以其特别的、他所独有的本领,描写出他们那种彻头彻尾的卑微中的二三种特征,虽然这种卑微还没有丧失某种程度的精神上的高贵。关于鲍里斯这是用不着多讲的,其实,也应当把他当作是剧中的女主人公所陷身在其中的环境。他就是造成她不得不遭受不幸的结局的一种情势。假使这是另一种人,并且是另一种处境的话——那时候就不必有投水之举了。〔然而问题就在这里,奇各伊们和卡彭诺娃们的势力所支配的人群,通常就只会产生吉洪们和鲍里斯们,他们没有能力振作和承受他们的人类本性,甚至在和卡德琳娜这样性格的人物接触的时候,都是如此。〕”鲍里斯实质上和卡杰琳娜的丈夫吉洪“一模一样”,“只不过他是‘有教养的人’”。

薛蝌也是一位“有教养的人”。必须指出,如依照曹雪芹的原意,夏金桂意中的情夫不是薛蝌(详见下文)。续作者安排薛蝌充任夏金桂意中的情夫,还算是“存心忠厚”。薛蝌是一位忠厚的正人君子,忠厚得甚至有点可怜。可是,就是这位可怜的薛蝌,居然也抱负不凡。续作者替薛蝌拟作了这样的一首诗:“蛟龙失水似枯鱼,两地情怀感索居。同在泥涂多受苦,不知何日向清虚?”(第九十回)续作者之意是想将薛蝌写成身在泥涂而胸有大志的人物,不料竟和贾雨村相似!贾雨村未发迹时以为丫鬟娇杏有意于他,写诗言志:“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云云。在续作者看来,夏金桂梦一般地思恋薛蝌,是可笑的痴心妄想,但如果以另一种视角衡量,贾雨村式的人物有人如此倾心于他,未必辱没了他,似是一种眼翳的错觉。

假如将夏金桂、卡杰琳娜幻梦中的情人比作美妙而飘渺的彼岸世界,那么,促使夏金桂、卡杰琳娜冒着“寡廉鲜耻”的骂名做出越轨行为的契机,与其说是出于“彼岸世界”的什么神奇的魅力,不如说是沉闷的此岸世界的沉重压抑所致。

卡杰琳娜的丈夫是什么样的人?正如杜勃罗留波夫所分析:“冷淡而有点庸俗,不算十分狠毒,但是无性格却达到了极点”。“无性格”三字真是入木三分。“无性格”比有个性即使个性有严重缺陷的人还要可怕。“无性格”实质上是精神上阉割了的男人。这样的男人,不料俄国也有,似乎中国更不少。很难想象,纯情热情的卡杰琳娜怎么可能在内心爱这样的男人?和奇虹不同,夏金桂的丈夫薛蟠完全是另一种类型。奇虹是精神上阉割了的男人;薛蟠却是一种“兽”。孙绍祖被称为“无情兽”;薛蟠被称为“滥情人”,其实应称为“滥情兽。”曹雪芹的文笔以优美著称,在叙述夏金桂闺事时竟不避涉及中媾之嫌,叙写了夏金桂在合法婚姻的名义下遭薛蟠强奸:一日薛蟠酒后,不知要行何事,先与金桂商议,金桂执意不从。薛蟠忍不住便发了几句话,赌气自行了。这金桂便气的哭如醉人一般,茶汤不进,装起病来。请医疗治,医生又说“气血相逆,当进宽胸顺气之剂”.行文语气,竟不是寄同情于被强奸者,似乎认为金桂是装病,医生又庇护她。其实,即使夏金桂生理上无大损伤,精神上已蒙受很大的伤害。甲戌本《石头记》第一回脂评云:“生不逢时,遇又非偶。”这批评指的是香菱,难道这不也适用于夏金桂吗?难道夏金桂生逢其时?难道夏金桂所遇的是佳偶?

卡杰琳娜、夏金桂的火一般婚外恋情,是在反常的社会环境下真性的异常迸发。这种不合乎圣理的真性,不论在古代俄国或古代中国,高踞于统治地位的正统哲学都是不认可的。在俄国,桎梏人的精神和形体的是基督教的“原罪”观念。“卡杰琳娜性格”之所以无比可贵,是在温和柔顺的外表下有着一颗坚强的心。她敢于和鲍里斯私通,是明知有“罪”而为之。真性冲破正统的偏见,真性冲破“原罪”的精神的囚笼。在和梦幻中的情人终于直接接触的时候,卡杰琳娜狂热地拥抱着情人说:“不要怜惜我,毁了我吧!我所做的一切事情,让人家知道好了!让人家看见好了!我既不怕为你犯罪,难道我还怕人家的裁判吗?”而在古代中国,特别强调的是“名教纲常”,所谓“夫为妻纲”,竟与“君为臣纲”联系起来,抬到了吓人的高度。尽管这个社会骨子里何等腐化混乱,在门面上,这个社会的“纲常”是万万不可动摇的。夏金桂勾引——追求——薛蝌,渎犯了纲常;即使不是嫂叔名份,追求任何野男人,都是渎犯纲常的。杜勃罗留波夫对卡杰琳娜追求爱情的动机作过分析,我们试换一下女主人公,将这段分析用于夏金桂,看看是否贴体?

对夏金桂来说,全部生命就包含在这种热情中;她的天性的所有力量,她的所有充满生气的愿望,也都在这里汇合起来。她所以倾心于鲍里斯(薛蝌),不是单单因为她爱他,因为他在仪表上以及在言谈上跟她周围其余的人迥不相同;使她倾心于他的,还有爱情的需要,这是她不曾在丈夫身上找到反应的,还有作为妻子和女人的受辱负屈的感情,还有她的单调枯燥的生活底令人痛苦的忧郁,以及对意志、对活动天地,〔对热烈而无可阻拦的〕自由的渴望。可是,《红楼梦》后四十回续作者似没有象奥斯特罗夫斯基贴近卡杰琳娜心灵那样去贴近夏金桂的心灵。从形迹的描绘甚至带歪曲性的文字观察,还是让我们透过夏金桂平日的扭曲的形迹看到了一个真的善的美的夏金桂。

夏金桂企图与人淫奔,本来是她最反常的一件大罪行,奇妙的是,正是在这最反常的举动中露出女儿的正常的本性。夏金桂在心里萌发爱情之念以后,竟然改变了平日异常的态度举止。书中说“金桂一心笼络薛蝌,倒无心混闹了”。“家中也少觉安静”。“宝钗母女觉得金桂几天安静,待人忽亲热起来,一家子都为罕事。薛姨妈十分欢喜。想到必是薛蟠娶这媳妇时冲犯了什么,才败坏了这几年。……媳妇儿忽然安静起来,或者是蟠儿转过运气来了,也未可知,于是自己心里倒以为希有之奇。”——哪里知道,这是真的爱情的伟大的作用力。违禁的真情使一个乖戾的混闹的“泼妇”变得心境恬然。夏金桂追求薛蝌,薛蝌当然不会理解夏金桂。金桂初时原要假意发作薛蝌两句,无奈一见他两颊微红,双眸带涩,别有一种谨愿可怜之意,早把自己那骄悍之气感化到爪洼国去了……原来平日的“骄悍之气”是变态社会造成的人的变态,真的天性的萌发使扭曲的夏金桂复原为一个娴雅静淑的女性.薛蝌向夏金桂说明自己不会喝酒,面对金桂的倾诉,他意然“浑身乱颤”。金桂索性老着脸道:“你只管进来,我和你说一句要紧的话——”为了争取难得的心灵表白的机会,什么也不顾了。续作者的本意是写夏金桂是多么的不顾羞耻。但从这里,却使人看到一个活泼的生命的热情的表现,“以及对意志、对活动天地、对热烈无可阻拦的自由底渴望”。

后四十回夏金桂故事的延续和发展,完全出于续作者所编排,但如果将艺术性思想性方面的问题简单地完全归咎于续作者,这不很公平。对夏金桂所定的基调,续作者在原则上、大体上似没有严重违背曹雪芹原意。曹雪芹是将夏金桂作为罪人处理的。太虚幻境中香菱的判词云: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所谓“两地生孤木”,即夏金桂的“桂”。这是说夏金桂是香菱的克星。夏金桂不仅是香菱的克星,还是薛府的克星。《红楼梦》第一回那个癞头和尚对幼年的英莲所念的言词:“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嘶嘶。”菱花遇雪,香菱后日的命运必定可悲。然而其中更有深意:雪遇夏必化,雪之势必不能久。雪者,薛也;夏者,夏金桂也。以下两句言词:“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这两句看似平常,但甲戌本《石头记》有批语云:“前后一样,不直云前而云后,是讳知者。”原来这关系如此重大,竟和雍正六年元宵节前曹家被抄没的大事件有关。原来夏金桂不仅是薛府的克星,还是贾、薛、王等血脉相连的世家大族的克星。第七十九回回目作《薛文龙悔娶河东狮,贾迎春误嫁中山狼》,初看似觉奇怪:为什么不站在金桂姑娘的立场说“夏金桂悔嫁滥情兽”而要说“薛文龙悔娶河东狮”?难道薛蟠这样的人物是夏小姐匹配的理想的良人吗?这说明,不管《红楼梦》作者自己有否意识到,他自己的贾府、薛府的本位立场是很明确的。将夏金桂与那个孙绍祖并提,如纯粹艺术上考虑,这是否恰当?实际上作者之意是,这两人都是促使贾府败落的罪责者。

《红楼梦》八十回后残稿迷失,使全书如神龙见首不见尾,成为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终天的遗憾。但,我敢说一句怪话:假如今天《红楼梦》八十回后的曹雪芹残稿重见于天壤,可能会使一些期待过殷、期望过高的研究者感到失望。八十回后一片萧杀凄凉之气,如琵琶急剧变调,即使极高明的琴师,弹不成先前的怡心悦耳的琴声了。我推测:八十回以后,好多急剧变故一时间纷至沓来,夏金桂的故事不会以充分展开的情节描述。香菱罹病,第八十回已经交代:香菱自被金桂吵闹离开薛蟠房中跟宝钗去后,“不免对月伤悲,挑灯自叹。本来怯弱,虽在薛蟠房中几年,皆由血分中有病,是以并无胎孕。今复加以气怒伤感,内外折挫不堪、竟酿成干血之症,日渐赢瘦作烧,饮食懒进,请医诊视服药亦不效验。”可能此后不很久便死去。后来金桂是有外遇。夏金桂和薛家闹翻,出于一时之忿,不自觉地揭出薛蟠及薛家隐蔽的丑行劣迹,这些罪行劣迹连及贾家,被欲置贾府、薛府于死地的仇家找到把柄,薛蟠被充军流放,夏金桂成了守活寡的妇人。第七十九回已经提示:夏金桂将桂花改名为“嫦娥花”,而她带来的丫鬟又叫“宝蟾”,都预示了这一结局。夏金桂害了自己更害了薛宝钗的娘家。

所谓“金桂”者,精怪也。夏金桂不过是大家末世的一个“精怪”而已。我们不禁疑问:即使夏金桂真象贾府中人说的那么坏,难道不是人,难道真的是一个“精怪”吗?不管怎么样,夏金桂也是一个女儿。《红楼梦》的主旨是“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夏金桂算不算一个“艳”?算不算一个“红”?如果说对夏金桂的贬是不公平、不公允的话,那么,对卡杰琳娜的褒是否也太份了?假使以中国人的传统观点去看,对卡杰琳娜这样一个“乱搞不正当男女关系”的女人,予以宽容,予以原谅,甚至予以理解,还可以勉强通得过,但给予如此高度的评价,竟然称之为“黑暗王国的一线光明”,这该如何解释?杜勃罗留波夫认为:“在卡德琳娜身上,我们看到了对卡彭诺娃们底道德见解的反抗,在家庭折磨之下,在可怜的女人投身进去的深渊之上,发出了坚持到底的抗议。她不想妥协,她不想享受人家为了换取她的活泼的灵魂而赏赐的可怜的苟安。〔她的毁灭,这是巴比伦俘虏之歌的实践……〕”“《大雷雨》,毫地疑问,是奥斯特罗夫斯基最果断的作品;专横顽固和默然顺从之间的相互关系,在剧本中达到了最悲惨结果……在《大雷雨》中甚至有一种使人神情气爽、令人鼓舞的东西。这个所谓‘有一种东西’,照我们的意见看来,就是我们所指出的、暴露了专横顽固底动摇〔和日暮途穷〕的剧本的背景。在这个背景上所描写的卡德琳娜性格本身,也使我们呼吸到了一种新的生命,这生命正通过她的毁灭而被揭示出来。”

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