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凡心难了叹妙尼
作者:吴蓉生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183

))她们暂住在西门外的牟尼院,也是寄人篱下,日子并不见得有多好过。师父去世后,妙玉越发急于寻找一个新的落脚藏身的去处,偏巧贾妃娘家盖了大观园,需要给园中家庙找个住持,所以妙玉略为摆了个架子,试探明白对方并不仗势欺人后,就求之不得地搬了进去。

由此可见,妙玉走到这一步,其实都是为形势所迫,并非自愿。但是事已至此,她也骑虎难下,所以只好安心作个出家人了。但是,对佛法精髓的大彻大悟是强求不来的。为了贪生怕死而出家的人,又怎么可能成仙成佛呢?

当然,这也与妙玉所处的环境有关。其实回顾中国历史就可以发现,这片土地上并没有过真正深刻虔诚的信仰。任何宗教都是为了满足统治者和老百姓的世俗愿望,很少有人真正作为一种哲学和人生观去研究宗教,多数人只是在自己遇到困难或是希望升官发财求子时才跑去拜佛,所以有“临时抱佛脚”之说,如果拜佛后心愿没有实现,就会认为香火不灵,不再相信。所以,在汉民族中,从来没有象印度、泰国、西藏、阿拉伯、欧洲等国家和地区那样出现那种宗教立国的情况,倒是封建迷信和各种邪教时有盛行。

佛教传入中国后,很少有人真正把握它的实质,多数人只是在形式上下功夫。佛门大道无形,但“佛教徒”们倒把它走得越来越形式化,盖庙、念经、打坐等等,其实这已经与真正的佛心相去甚远了。《华严经》主张已成菩萨道的人,还得回向人间,由出世回到入世,为众生舍身。中国人只知道出世而不知入世,人生目标就是“涅磐”,以为消极、虚无,最后做个“自了汉”就是佛教的目标。其实这是误解了佛法。真正的佛门精神是先把自己变成虚妄,此后一无可恋、一无可惜,然后再回过头来,把妄成真。从出世后回到入世,从看破红尘后再回到红尘。

具体到妙玉来说,她虽然号称“文墨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但也只限于对佛经倒背如流,解释清楚,真正的奥义却未必能参悟,可能也是个“高分低能”的学生。但是她决心要作个“高僧”,至少她要给人这种印象,所以她只好拼命在形式上下功夫。

于是她养成了洁癖,连俗人踏过的地面都要擦干净。黛玉说“无立足境,是方干净”,宝钗也懂得“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的道理,相比之下,妙玉的境界比这二位就差了一个层次。

她身为出家人,本来是应该四大皆空,但她在念经之外,对于园艺、诗词、茶道、古玩鉴赏等都有极深的兴趣与研究。当然,古来高僧兴趣广泛者很多,这本来没有什么,但她把这些高雅的追求都落实在了自己的个人享受上。一方面,她爱美、向往美,但她不能名正言顺地打扮自己,只能“视绮罗俗厌”,把一片爱美之心寄托在园林的修整与设计上,她养的梅花人见人爱,连见多识广的贾母一走进栊翠庵也要赞叹这里的园林养护与别处不同。另一方面,她向往人间的正常饮食享受,却又要遵守清规,不屑于“啖肉食腥膻”。天性高傲的她只好把对饮食的讲究不厌其烦地放在自己的清规戒律允许范围内,比如饮茶。其实茶水是否好喝,关键在于茶叶的质量。而妙玉为了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故意特别讲究对茶水、茶具的要求,几乎到了孜孜以求的地步——喝茶要梅花上收的雪水、茶杯要名贵古董珍玩。以前看过某宫女回忆慈禧的生活,说她的睡衣袜子都刺绣有精致的大红牡丹花样,晨起要喝人乳拌珍珠粉养颜,她生活的精致讲究胜过有史以来任何一个皇太后,连宫女也奇怪:“一个经年的老寡妇,打扮给谁看呢?”对于妙玉,我们也会奇怪:“一个尼姑花费这么多心思在喝茶上,她还有精力念经修佛吗?”我想这两者都有个共同的特征,就是空虚寂寞。她们的地位和身份不允许她们通过正常的途径来排解这种空虚寂寞,只好把自己过剩的精力花费在个人享受上,通过自己生活的精致高雅与众不同来标榜自己的高贵,补偿自己的空虚。

有首旧诗云:“春叫猫儿猫叫春,听它越叫越精神。老僧也有猫儿意,不敢人前叫一声。”说的是出家人常有的思凡之苦。判词上形容妙玉更优美含蓄些,说是“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看来她对自己妙龄出家的处境也是感到十分痛苦的,曹公给她的名字中有个妙字,正是《思凡》中,偷情潘必正的小尼姑陈妙常的“妙”字。京戏中妙常有这样的唱词:

[采茶歌]只因俺父好看经,俺娘亲爱念佛。暮礼朝参,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供佛。生下我来疾病多,因此上把奴家舍入在空门为尼寄活。与人家追荐亡灵,不住口的念着弥陀。只听得钟声法号,不住手的击謦摇铃,击謦摇铃,擂鼓吹螺。平白地与那地府阴司做功课。多心经都念过,孔雀经参不破。惟有莲经七卷是最难学,咱师父在眠里梦里都教过。念几声南无佛,萨嘛诃的般若波罗。念几声弥陀,恨一声媒婆。念几声娑婆诃,叫一声没奈何。念几声哆旦哆,怎知我感叹还多。

[哭皇天]又只见那两旁罗汉,塑得来有些傻角,一个儿抱膝舒怀,口儿里念着我。一个儿手托香腮,心儿里想着我。一个儿眼倦开,朦胧的觑着我。惟有布袋罗汉笑呵呵,他笑我时光挫,光阴过,有谁人,有谁人肯娶我这年老婆婆。降龙的恼着我,伏虎的恨着我,那长眉大仙愁着我,愁我老来时有什么结果。

[风吹荷叶煞]奴把袈裟址破,埋了藏经,弃了木鱼,丢了铙钹。学不得罗刹女去降魔,学不得南海水月观音座。夜深沉,独自卧;起来时,独自坐。有谁人孤凄似我?似这等削发缘何?恨只恨说谎的僧和俗,哪里有天下图林树木佛?哪里有枝枝叶叶光明佛?哪里有江湖两岸流沙佛?哪里有八万四千弥陀佛。从今去把钟楼佛殿远离却,下山去,寻一个年少哥哥。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妙玉也有妙常这样的痛苦,但没有妙常的勇气,而且她也没有办法找退路还俗。其实佛门只有世间出世间二法,修行出世间法的人,应该远离尘世,运水搬柴,终日少食,以苦其身,修成善果,再来投胎入世普度众生,《红楼梦》中的惜春后来选择的就是这条路;如果不能忍受出世间法,就应该修世间法,五伦五常都要做到极处,不畏繁难困苦不图安逸享乐,这是宝钗的选择,或者是象黛玉那样,为了自己的理想和信仰舍生,奋然无悔,活得纯粹而精彩,这也是修习世间法的正途。而妙玉却一直在这两种生活方式之间徘徊不定,“欲待要偎翠依红,舍不得黄卷青灯”,但真要她过那种纯粹的清心寡欲的清苦生活,娇生惯养多愁善感的她又受不了。其实世间与出世间是非此即彼的关系,二者之间并无立足之地,“有之,即地狱也”。于是妙玉真的陷入了一个万劫不复的地狱了——她虽然身为尼姑,却凡心未了,却又不能还俗,于此两难境地之下,痛苦不堪。

妙玉独自在精神上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但绝不敢使他人知晓。“说不得说不得,一说就破。”所以她必须在形式上精益求精,用孤僻的性格使别人敬而远之,用自命清高的言行使其他俗人自惭形秽从而相信和崇拜她的高洁。尤其在宝玉面前,她处处以“槛外人”自居,除了有意划清界限外,也许是在提醒宝玉自己与其他女孩不同,也许是在提醒自己要顾忌身份不可忘形吧?但是在与黛玉湘云谈诗时又说不可“失了咱们闺阁面目”,可见在心底,她还是把自己与黛玉等贵族少女都归为一类人的。她说给宝玉喝茶是看薛、林二人的面子,可是又情不自禁地把自己的杯子给宝玉用——她那个宝贝杯子可是号称宁可砸掉也不能给别人的呢!她虽然表面分什么“槛内槛外”,可是等宝玉过生日时,她又忍不住要写贺卡给他,而与她有十年贫贱之交的岫烟也是同日生日,却不见她有任何表示……

所以时间一长,大观园中的一些聪明人还是识破了她的小伎俩。比如李纨就自称“厌其为人”。岫烟也批评她是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黛玉倒颇能体谅她的痛苦,见她讽刺自己俗,也并不生气,与她讨论诗词时语气也非常谦恭。这并不是因为黛玉有多么敬畏她,而是黛玉了解她心灵的弱点,同情她的内心矛盾。黛玉似乎还体察到了妙玉对宝玉的微妙感情,所以在宝玉去访妙玉乞红梅时特地吩咐不要侍从跟随“有了人反不得了”。黛玉的自信、灵慧和善解人意在此细节中悄然流露,她明白,只有给宝、妙制造出这样一种“二人世界”的氛围,清高又敏感的妙玉才会芳心大悦,满足宝玉的要求——黛玉的卦丝毫不错,妙玉这次果然显得非同以往的大方可亲,不但给了宝玉红梅,只要他要求,她还愿意送每个小姐一枝梅花。

宝玉对妙玉的态度与黛玉相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与妙玉对话时处处以“俗人”、“槛内人”自居,就象如今恋爱中的男子总把自己比作癞蛤蟆,把对方比作天鹅一样。面对这样的赞美,哪个女孩会不芳心窃喜呢?而且宝玉还说一进栊翠庵就要把金玉贬为俗物,并且主动要求派人给妙玉擦地(倒想到妙玉前头了,哈!)但他在心中显然并没有真把妙玉当作“高僧”看待。乞梅归来,宝玉对大家说:“你们不知道,费了我好一番功夫呢!”言外之意,他是很花了一番心思去讨好妙玉的,跟他平时讨好别的女孩没有本质分别,只是可能言语更含蓄暧昧而已,又要甜言蜜语又要装出毕恭毕敬的样子,又要给对方以贴心的安慰又要让人家感觉自己对她敬若天仙——这种火候也只有宝玉这个大情圣能把握好了。宝玉在诗中说“不求大士瓶中露,但乞嫦娥槛外梅”,这应该也是他本人对这次访妙玉乞红梅行动的真实感想。他深知妙玉并非观世音式的超脱尼姑,也不能指望从她这里领悟什么净瓶甘露式的佛法真谛。在他眼中,妙玉是一个象嫦娥一样世外寂寞需要安慰的仙子式人物。曹公也是这样看待妙玉的。在中秋夜黛玉湘云赏月联诗时,作者安排了妙玉的出现,犹如民间传说中中秋夜遇嫦娥的故事一样浪漫的情节。妙玉平时很少出来,所以黛湘二人都觉诧异,而妙玉也自称那天出来的理由是因为“听见你们大家赏月,又吹的好笛,我也出来玩赏这清池皓月”——一片仙子尘心展露无遗。

关于妙玉的结局也是众说纷纭,不过“风尘肮脏违心愿,无瑕白玉遭泥陷”是一定的。脂批说是“瓜洲渡口,红颜不能屈从枯骨”,瓜洲是在江苏一带,是否她那位苏州的老冤家又来纠缠她了呢?看来这次是在劫难逃了。也有人说是贾家败落后,她与宝玉相携度过了一段梦幻般的日子,最终被权贵拆散。不论如何,象妙玉这样一个内心矛盾的出家人、弱女子,不但难以修成正果,也是注定不能见容于世间的。事实上,她究竟想要得到什么,想要过怎样的生活,恐怕她自己心里也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一方面想成为仙子、圣女、长生成佛,另一方面又渴望有声有色的世俗热闹与享受。在**与信仰之间摇摆不定,这种心魔若不能解,就算真的重新给她选择生活方式的机会,只怕也依旧是痛苦不堪、无从选择——因为她始终做不了自己的主。这样的人,就算本身条件再好、再有才华,也只能随波逐流听天由命。她的个性和姿质注定了她的悲惨命运。

李商隐有诗句“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妙玉也有着相同的痛苦,这种痛苦造就了她的清高、孤僻和虚伪。虽然从表面看,她聪明多才如仙,美丽高雅如兰,但在内心深处,她是个空虚的可悲的弱者。曾有人以梅花比喻妙玉,似不甚妥。妙玉虽善于养梅,但并非梅花那样能耐清寒的女子,可以说,梅花的品格和境界是她一生追求未得的。其实她更象一株幽兰,“兰为王者香,不采羞自献”,妙玉就是这样,虽不幸生于空谷,远离尘世热闹而又碍于身份,羞于自献,却又不由自主不甘寂寞地发散出幽雅的清香,吸引着槛内的人。《女人花》中唱得好:假如你闻过了花香浓,不要问花儿是为谁红。妙玉实际也是一朵花,渴望被有心的人欣赏、被有情的人采摘——但她永远没有勇气去实现这个梦。当雪霁天青,宝玉负着她的梅花满意离去的时候,她一定也在羡慕着那枝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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