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楼看了一眼自己的衣着，又朝着金币堆张望了一眼，将人形怪物的穿着打扮揽入眼中。

站在现在的位置望过去，实际上也看不到更细节的景象。

但是，却依然能判断出来，“它们”是一样的。

暗金色的长发宛如一条较厚而光滑的毛毯，被怪物压在身体下面，同时也覆盖在那些金光耀眼的宝物上，好似同它们有着相似的性质。

细小的、不怎么醒目的金鳞分布在那头金发上，露在外面的手腕以及脚裸上也能被观察到少许——更加具体的龙种特征则因为怪物模仿了人类的形态，而被尽数隐藏了起来。

一模一样，那张脸。

游灵下意识地伸手揉了揉眼睛，在他的视野中，被暗金色刘海稍微遮掩了少许的那张脸庞，就与他现在所使用的这具身体的脸庞如出一辙。

愕然之后紧接而上的便是一种突然乍现的释然感，这是否意味着“贪婪之兽”只与那位已故的救济者有所关联？慰藉自己的想法还没能完全从云海平面下挣扎着浮上来，下一刻就被枯楼的自我否定给推了回去。

现在他所见到的这一切，都是加拉帕戈斯所准备的内容。

画面中所有出场的人物形象，全都是加拉帕戈斯心里的想法，都是这位神明使徒心目中所认为的“他们应当是什么样子”。

而现在，加拉帕戈斯记忆之中“贪婪”的形象因为概念上一致的“同一存在”出现在他面前而被“更新”了。

“如果是个全然不同的形象，或许还能值得去庆祝一下。”

记忆是种抽象的“事物，它们被定义为一种心智活动、一个过程，但在另一方面，它又被这个世界上的人们视为一个有具体意义的名词。

若非加拉帕戈斯选择了这种方式来履行承诺，枯楼或许会直接让他口述出来。

应对“记忆”对枯楼而言，是一件棘手的、盼望着能永远不再碰上的倒霉事。

他观望着加拉帕戈斯回忆中那头或许正在酣睡的人形怪物，等待着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到来。

忽然间，他感觉自己被从身后推了一把，被想象出的灵力线几乎在这件事发生的同时向四周猛地扩散出去，然而枯楼的身后并没有其他人。

略显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枯楼低下头瞅了一眼处在回忆中的这具身体。

确切地说，出现在这里的自己本身都是表侧现实中的那位“枯楼”想象的产物，与加拉帕戈斯的“准备”嵌合在了一起，用这样的方式来让他更为深入地体会到当时发生的事件。

以空荡荡的心口为中心，发散形成一圈又一圈的波纹，又逐渐平息下来。

那些假想出来的灵力线也不完全是摆设，尽管身后不存在其他人，但向前方延伸的它们一下子便捕捉到了异样的信号。

有什么人，“穿过了他的身体”，去往了他的前面。

作为只能浏览回忆做不了任何事的旁观者，本身就存在于画面之中的出场角色全都会把他当成空气。枯楼注视着胸口的大洞好一会儿，等到波纹完全收拢了回去，被他人穿过的洞口也勉强恢复，他才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前方。

与此同时，画面仿佛是得到了某种肯定的信号，重新开始运作起来。

“啊。”

出现在那里的人，是加拉帕戈斯。

以及，另外一个已经模糊不清了的形象，散发着强大的威压与气势，即使仅仅是存在于他人记忆中的虚拟角色，却也依然令旁观者感受到了他内在的生命和活力。

“那位、是？”

是“原初的魔法使”，这一看就能判断出来吧？

自己质疑，然后自己为自己的困惑给予回答。虽然谈不上每个疑惑都能被他找到理由圆上，但好歹他不会从一开始就被落在记忆情节外。

这至少能让枯楼更为清晰地理解画面中的内容。

【祂遛了我们好久！】

枯楼听见了某人满载愤怒的叫喊声。

【现在终于找到祂了！嘿！祂看起来可真够悠闲惬意，肯定还没有想过自己可能再也睁不开眼睛的未来！】

“加拉帕戈斯……”这位背叛了应当服侍的神明的“神明使徒”，哪怕身为这段回忆的拥有者，也全然没打算美化记忆中他自己的形象。

【见鬼！祂看上去什么都想到了，我们真的能对付祂吗？】

不知何时，加拉帕戈斯和原初的魔法使身边，又多出了其他几个枯楼完全不认识的人，他们都有具体的形象。

散发阳刚之气的男性、尽可能展现阴柔之美的女性，还有一位第一眼看上去判断不出性别的高个子——这样三个风格迥异的魔法使，并排站在神明使徒与原初魔法使身后。

【悉听‘原初’的安排。】

【之前它们走漏了风声，我们逮到过失控的祂一次……】

【所以这会儿也不用太担心，祂身上肯定还带着创伤，就凭我们几个也能‘轻松’对付祂。】

【不能增加更多的受害者了……必须尽快让身负罪证的恶神离开我们的世界！】

安静的时候能听见金色水流在地面上慢慢流淌的声音；而嘈杂的时候，枯楼完全分辨不出哪句话是哪个人说的。

分明开口说话的也就只有五个人类，可在枯楼耳中，他们的声音似乎都没什么区别，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几乎都是同一种声源分化为了不同的声调。

太过吵闹的闭塞环境容易让窒息感在自己的意识海洋中油然而生——这般难受的感觉并非是在这个“第二世界”时形成的，而是与生俱来，且原世界中也一定会有与自己在这方面类似的人类存活着。

吵闹使人畏惧，噪音会引来死亡，而沉默则是人类的美德，值得所有人去推崇。

“‘贪婪’它……肯定也会生气。”

吵吵嚷嚷地死咬不放、冲进藏宝的洞窟中打搅怪物的安眠……被其他六尊神明放弃似乎也不是没道理的事。

【见鬼。】

不知道是谁在说话，枯楼只能判断出声音的主人在抱怨着某件可能正在发生、或刚刚被认识到的事情。

【祂看起来真干净，也许根本就没有受伤！】

【你能指望针对同类的把戏能对一头可怖的怪物奏效？这次我们别放祂跑了，让那些被放逐的家伙好好看看，赖在这儿不走会有怎样的下场——】

画面整个一颤。

枯楼也险些脚下不稳，又在那一瞬间意识到自己是不会受到回忆影响、也做不到去改变回忆的“旁观者”，因而顿时寻回了感觉，稳定了意识体的状态。

三个在洞窟中沸沸扬扬的魔法使不明缘由地瘫倒在地上，从身体的不同部位汩汩流下殷红的液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歇下来。

或者，更干脆一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的血液才会流尽。

现在从他的位置看过去，终于能将“贪婪”的相貌一览无余了。

不再维持原形即非人的形态，模拟成为了一个人类的怪物此时也清醒了过来，半坐半靠在形似神座的金山上。暗金色的长发犹如一件华美的披风，少数自然垂落在人形怪物的肩膀上，完全遮没了它们。

【为什么，不再认真一点呢？】

先前从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的模糊人影，当第一次发声时，一旁的游灵便轻而易举地从其他几种声调中认出了它来。

——“原初的魔法使”，现在是他在开口。

与其他所有人好似出于同一声源的声音，从模糊人影处发出时顿时变得沉稳、变得更加有魄力。

【像是吞噬您的敌人那样，让卑微的我们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吧……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回答我吧，说一句‘如你所愿’也行。】

【这个世界上不能存在任何一位神明——也有可能是不被容许存在任何一个人类——只有这两条发展的道路能够继续向前进发，而我已经将选择的权力呈现给您。】

【让我们都消失吧，如果您有那种力量的话。】

“贪婪”的藏品有千千万万，重复的、无趣的、棘手的、令祂困扰的也有好几些，它们没必要一直被收藏着。

【这样的话，每种只余下一个不就足够了么？】

在原初的魔法使口中，“第二世界”要么成为一位神明的属地，要么驱逐所有的神明，只为人类而存在，是这一种族必不可少的栖息之所。

【既然这样，把我们全都消灭了不是很好吗，这符合神明的做法，充分体现了神灵的威严。】

“他是怎么一回事？”盼望着世界末日早一点到来么？枯楼双眸中透露出迷茫，对自己正在观看的这一幕表示完全不能理解。

甚至他根本无法去揣度原初的魔法使在当时心中有着怎样的想法。

或许加拉帕戈斯心里也已经考虑好了一个借口、一个勉强能充数的解释，不过显然这位过去的神明使徒没打算在这段记忆中给予解答。

可是……

消灭了的话……不就什么都没有了么？

坐在金币上的人形怪物发出了呢喃般轻细的声音，似乎这位神明也被原初的魔法使疯狂的、歇斯底里的模样给震撼到了，同时也表达出了与枯楼类似的深切不解。

【这是在撒谎吗？你应该拿出更像是神明的态度。】

【就像是，你让他们的生命走向终点时的那种心态。】

神是不会去那么做的。

金山上少年模样的人形怪物，轻轻地回答说着。

暗金色的长发随着侵入洞窟中的一道气流向后散开，露出覆盖着金色鳞片的肩膀，它们并不宽厚，反而有些瘦小。

金色的轮廓中流动着微感黏稠的同色液体，混入金币与金币之间的缝隙中，转眼间便找寻不到踪迹了。

【这是谎言吗？】

【您可是‘贪婪’啊！】

原初的魔法使，直接忽略了身边仍旧站立着的那位同伴，立场不明地朝着面前的龙种叫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