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雪夜竹斋
作者:越石      更新:2020-04-15 10:41      字数:4883

斋直堂内,孙恩靠墙坐在后屋丹房中的蒲团之上,身上厚重铁网压得他手脚酸麻。

他心知沈警一刻不回,沈预等人便一刻不会解开自己,便也不和他们言语,索性盘腿合眼,静休养气。

仲夫斜倚在角落的墙边,见那孙恩在束缚之下,仍不改一副宗师作派,暗自好笑,对丹房前门垂手望风的沈预道“叔父你看,这孙统制倒是位好戏子,方才我们埋伏在堂外之时,还见他痛苦流涕,此时却又在这里故弄玄虚了。”

沈预转身看了一眼孙恩,正色道“当不可小瞧了这孙道爷,屈伸俯仰之间的分寸,实非常人所能把握。”

沈佩夫与几个庄丁值守在丹房后门,他手中紧握腰刀刀柄,眼神直勾勾盯着门外竹林。

仲夫见弟弟神情紧张,自丹炉旁捡起一块煤渣向他掷去。

“哎哟”佩夫一个激灵,扭头白了仲夫一眼。

“都是上过沙场,杀过胡狗的人,兀的如此胆小怕事。”仲夫语带讥讽。

佩夫也不瞧他“你就偏知这孙道爷是一人前来,别无援手?”

仲夫笑道“我们方才在后门外伏了半个时辰,你可见着半个人影了?你还跑进竹林去撒了泡尿,他若有援手,那时便一箭射断了你的子孙根。”

佩夫正待开口反驳,耳边忽闻喧闹之声远远传来。

众人也都听见,各自缓缓拔出腰刀握在手中。

沈仲夫蹑足走近孙恩,将刀刃架在他脖颈之上,孙恩似已神游太虚,竟毫无反应。

声音渐近前门,仍是吵吵嚷嚷难以听清,沈佩夫撇嘴望着二哥,仲夫压低声音骂道“你瞧个什么鸟,见过贼人偷袭这么闹腾的吗?”

不一会儿,有人拍门叫嚷“预老爷,我是张安,我们抓着两个妖道带来的奸细!”

众人一听是张安,这才长出口气,纷纷收刀入鞘。

沈预迈步要去开门,仲夫竟抢在头里跑了过去。

他拉开竹扉,见张安和几个庄丁果真抬着两个五花大绑的黑衣人,这下张口欲骂又找不到由头,只得一个爆栗打在张安头上,呵斥道“这么晚了吵闹个什么!”

张安原是满心欢喜的想要献俘邀功,却不想刚开门就莫名其妙的挨了一下,捂着脑门埋怨道“二员外怎的火气恁大,不打贼人却打我做甚,一日之间,竟挨了两下了。”

此时沈佩夫和把守内堂的庄丁也到了门外,七手八脚将那两个不住呻吟的贼人接了过来。

佩夫乐呵呵的拍着张安的肩膀道“好小子,给了你二员外好一个下马威。”

众人簇拥着张安等人走进屋中,沈仲夫火气未消,骂骂咧咧的从后关上竹扉。

沈预本在丹房门口冷眼旁观,见他们要抬人进来,便挪步向里,腾出走道。

庄丁们于是也抬着两个贼人望里走,尚未进丹房,忽听得沈预在丹房里跺脚大骂起来“一帮猪猡匹夫,你俩还说甚北府出身,有点动静就他娘的一拥而出,这他娘的孙恩贼道呢?”

众人奔入丹房,立时面面相觑,只见那墙边蒲团之上,只余一张铁网,几根铁丝,却哪里还有孙恩的踪影。

怀德园后山之下的雪径,沈林子闷闷不乐的跟在祖父身后,他实不明白为何沈警不许自己与婉然同去。

沈警也不解释,只佝偻着腰背快步前行,不时回头看看林子。

林子被他瞧的烦了,嘟囔道“我又不是贼人,还怕我跑了么?”

沈警停下脚步等林子赶上,伸手搂住了他肩膀,调侃道“还说不是小贼,你偷那谢家小妹芳心之时,不是被老夫当场擒住了?”

林子加快脚步挣脱他手“您不是该问我那两个真正贼人之事吗?”

沈警见林子着恼,念及自己方才在他和婉然面前也确有不妥当处,只得无奈道“那你说罢”

林子头也不回道“没甚好说,孙恩不怀好意,一面和爷爷你研讲道法,一面差手下道众绑票虔子,好问咱家讨要造反所用银两,却不想被我射伤。”

这祖孙二人平日相处便似忘年好友一般,天大之事沈警也不会瞒他,甚至会问他些计策。

但今日这密函,事关谢琰和沈穆夫,详细情由未察明之前,沈警实在不愿对林子谈及,怕误了他和婉然这点少年情愫,当下便只沉默不语。

林子岂会察觉不出异样,见祖父不置可否,驻足转身问道“难道另有隐情?”

沈警叹口气,点了点头。

林子回想今晚种种情状,直是猜测不透,便又问道“难道与谢家那事有甚干系?”

沈警闻言神色大变,上前用力抓住林子一臂“你如何得知谢家之事?”

林子哎哟大叫“我,我,我在二哥屋外亲耳听见的。”

沈警这下更是诧异万分“云子也知道此事?可是谢混告诉他的?”

林子喊痛连连,对祖父所问却是不吐一字。

沈警忽想起那密函中的一石三鸟之谋,顿起一念“莫不是谢琰派两个子女来庄中打探那件物事?”厉声喝问“那谢婉然赚你去了哪里?

林子直痛的涕泗横流,仍是咬牙不答。

沈警此时倍感头绪万千,处处不及细思,当下认定林子知了内情,想到他为和谢婉然厮混一时,竟连父亲的安危都漠不关心,一怒之下,一掌掴在他脸上“你既知此事,为何还与谢家女儿走的如此之近?”

林子半边脸颊登时红肿,一边手臂又是吃痛难忍,却不知爷爷为何忽然如此不通情理,愤懑疑惑,竟是大哭起来“谢书源奉他父命,却与婉然何干?”

沈警直气的咳嗽连连,撒开手来,指着林子怒斥“你,咳咳,你,不孝子,咳咳,谢琰这样安排,他小女和,咳咳,和那谢混又有何不同?”

林子哭声骤止,瞪大眼睛喃喃自语“有何不同,有何不同?”脑中浮现傍晚时分池塘边的情形“我说我担忧她也嫁入皇家,她那时问我,那便如何,是啊,那便如何?”

片刻之间,当天种种全都连系起来,婉然为何言及谢混婚事便如此伤感,爷爷为何不欲自己和婉然亲近,连那两个奸细,都好似不是要捉虔子,而是要拿婉然,阻挠皇家与谢氏联姻,为造反清障。

想通了各个关节,林子顿觉天旋地转,胸中一阵绞痛,颓然坐倒,双手抓起一把雪,望脸上一阵乱敷,竟无丝毫凉意。

此时他眼中再无祖父,也看不见了亭台楼阁,只有一片漆黑。

林子挣扎站起,朝着庄外茫然狂奔而去。

沈警老泪纵横,亦步亦趋向斋直堂行去。

到得竹林之前,眼前黑影一闪而过,沈警收起悲绪,一声断喝“是谁?”

竹影摇动,杳无人声。

走进竹林小径,眼前望见灯火通明的竹斋,耳畔却隐隐传来孩童啼哭之声,他微觉有异,目光不住四下扫视。

离竹斋愈近,那哭声听得愈发亲切,沈警暗叫不好“谢晦!”

顿时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脚下更是不停。

未及走到堂前,竹扉忽然被人推开,一大一小两人走出,当先那个,黄袍飘动,竟是孙恩,他手中牵着的,正是哭哭啼啼的谢晦。

沈警更是大惑不解,实想不透他在铁网缠身之时,是如何从沈预等人看管下脱身的,当下也不及思索,迈步上去,劈手便要夺谢晦。

孙恩竟不闪不避,望谢晦背后一推,将他送进沈警怀中“老祭酒,救你沈家的方子拿去。”

沈警怀抱谢晦,正疑窦丛生间,灯火月光相映中,却看清孙恩颜面袍袖之上血污斑驳,一手推开孙恩,一手拉着谢晦便往竹斋大门奔去,谢晦哭叫道“沈爷爷,我不进去,我不进去!”

沈警只得将他抱起,奔入外堂。

到得外堂之中,但见里面虽无一人,但满地满墙皆是鲜血,便似被血泼过一般,堂内所有油灯火烛尽数亮着,映的这场景更是诡异可怖。

沈警被这满堂血光照的老眼昏花,耳中又充塞谢晦哭闹之声,终于缓缓挪身到丹房门口,望房内一瞥,直感眼前一阵眩晕,脚下后退,踩到一滩湿滑血迹,仰天滑倒在地。

谢晦本被他抱着,此时也是跌下地来,惊恐万状,手脚并用的望外爬去。

丹房之内,十几具尸体横七竖八的躺在堂中,窗棂破碎,弩箭纵横。

沈警良久才回神坐起,扶着竹墙颤抖着走进丹房之中,门旁,张安躺倒在血泊里,身上弩箭扎的似刺猬一般,面上一箭竟从左眼透脑穿出,死时右眼圆睁,张大着嘴,惊惧之色至死未褪。

接着是两人五花大绑,靠墙坐立而亡,上身早被弩箭穿透,钉在墙上,腿中尚插着几支白翎羽箭,显是被林子射中的两名奸细。

再看地上死尸时,每观一具,都深恐看到自己族弟和二子的脸,心悸怔忡之间,终于瞧遍内堂诸人,死者中并无沈预和仲夫佩夫,沈警长出口气,暗呼万幸。

他毕竟久经沙场,亲历惨景无数,心下稍安之后,即刻冷静下来,见庄丁们面窗的皆是当面中箭,背窗的尽是背后中箭,想到手弩绝无如此力气,能透窗而入之后,还将人射透,凶器定是脚弩,而脚弩沉大,背负之人必难走远,沈警捡起地上一把单刀,便要从后门追出。

孙恩声音自后传来“老祭酒,别去了,天师道中的长生弩手,用的是钢索连弩,重不逾长弓,力不输脚弩,专事奇袭,早已追不上了。”

沈警定了定心神,走入前堂,冷冷道“你为何不随他们走?杀我庄人,掳我族弟和二子,尚难消你心头之恨吗?”他认定孙恩不走是为了要杀自己,便扯下身上鹤氅,横刀当胸,只等孙恩动手。

孙恩仍是背对竹斋,雕像般立在雪地之中,语声凄凉“贫道自是该死,贵庄之人虽非我所杀,却是因我而死。”

沈警闻言,一跃出门,举刀抵住孙恩后背,怒道“现在还讲这风凉言语,你手下袭我丹房,还不是为了救你?”

孙恩挪步后退,刀尖穿透道袍,鲜血流出,他缓缓摇头“便与你现下一般,他们是为了杀我。”

沈警听他悲切怨愤不似作伪,这才放下刀来问道“你是天师道大统制,何人敢杀你?”

“贫道的叔父,教主孙泰,”孙恩咬牙切齿挤出几个字。

“孙泰已得了密函?”这一日以来,蹊跷之事太多,沈警自视足智多谋,也已是半点猜不透测。

“贫道原本也以为密函只有一封,但这些长生人,只有叔父的教主龙符才可调动,想来谢琰还以其他法子知会了他。”

孙恩早已猜到,以谢琰之老成缜密,若要结纳孙泰为己所用,那密函中无凭无据的情报必只是见面礼,往后资财军械等厚赠定然会接踵而至,天师道中虽遍布自己亲信耳目,却也断难一一拦截,因此他才急忙赶来沈警家中。

只是孙泰动手实在太快,快到不合情理,直令他半点防备也无,当下也琢磨不透孙泰是从何处得了消息,还瞒过了他的一众心腹。

“我这些庄丁日日习武,个个都非庸手,这些长生人怎如此了得?”沈警多年不在教中,今日里数次听到‘长生人’,不知是何来头。

孙恩点头道“便是叔父亲选的万余精兵,长年分散安置于各靖庐海岛之中,只为掩人耳目,老祭酒隐居日久,自是难知。”他顿了一顿,贴近沈警身侧,低声道“他们都是南逃的乞活残部。”

“乞活?”沈警脸上变色“你便是为这事而来?”

孙恩环顾四周,竹林茂密,月光虽亮,也只照出幽幽竹影。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叔父此次未能杀我,必还会有后招,求老祭酒另寻一隐秘所在,贫道才好相告。”

沈警不置可否,思忖片刻后接连问道“你是如何知晓孙泰会遣人杀你?又是如何逃脱?此事与我族弟和二子又有何干?此三事不明,我不能信你。”

孙恩摇头叹气道“老祭酒,你聪明一世,为何老来糊涂,你庄丁先前所擒二人,也是来杀贫道的长生人,并非贫道手下,以他们的身手,能被你家少爷轻易制住?自然是不知我在庄内何处,才故意被擒,老祭酒你却中了奸计,只听二人自说是我手下,便当真押他们到斋直堂来,贫道听闻你庄丁叩门时那番言语,当下便知有异。

顿了一顿,苦笑道“贫道当时若不逃走,必横死丹房之内,而叔父便可召集天师道众,以复我仇为由血洗怀德园。”

孙恩边说边向外堂墙角瑟瑟发抖的谢晦走去,沈警抢上一步,单刀挥出,拦在他身前“混淆视听!我还问你如何逃脱,我族弟和二子又为何被擒!”

孙恩忽伸出双手抓住他刀背,猛然用力提起,将刀刃架在了自己脖子上,眼中簌簌流下泪来“晚辈侥幸逃脱,两位公子遭掳,却都是因为师伯你!晚辈担着天大干系,只可说到此处,若师伯硬要逼问,只一刀杀了晚辈,给你沈家百口一同陪葬便是。”

沈警见他又来惺惺作态,直感到一阵恶心,但以现下情状,自己又实不能杀他,抽回单刀,恨恨说道“孙统制勿叫的如此亲切,此时刀虽在你手,却莫把我沈家当作了俎上鱼肉。”

孙恩躬身拭泪“晚辈岂敢,刀明明在师伯手中,天师道的安危,全系在祖父愿不愿拔出那刀了。”

沈警心知与他在此处多言无益,转身进屋拉起谢晦,见他仍是惊恐万状,沾了满身血污,安慰道“晦儿,无需惊慌,爷爷带你去洗干净身子,换身衣服便送你回客馆。”

说罢牵着谢晦望自己住处走去,孙恩紧紧跟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