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先生带领一众弟子再度入城时，受到了空前的欢迎。皇帝盛怒，大臣群集，如此朝会，任谁都是心惊胆战，但大先生片刻便淡然而出，任谁也都看得出，大先生就算未能斗败皇帝，至少也是平分秋色。从本心论，无论是公民抑或平民，都不太支持首相的开战谋划。原因很简单，要开战必得有军队，自从流光银翼骑士团被一锅端了之后，帝国就再也没有一支常驻的能征善战的军队了；质量不足就必得以数量弥补，那大量的兵士从哪儿来？还不是征发民众么！战争一旦开始，那就不是说结束就能结束的，其中牵涉甚广：食物，马匹，金属，财货，还有人。每一样都在消耗，而且还必须按时补齐，战场好比一个黑洞，源源不断地吞噬着国库的钱财，但国库的钱追本溯源，不还是民众的钱吗？如此折腾一番，最后胜了还自罢了，倘若败了呢？这样大的损失，谁来负责？

但凡动兵，无非五种。其一曰义兵，其二曰强兵，其三曰刚兵，其四曰暴兵，其五曰逆兵。义兵者，正义之师也；强兵者，强大之师也；刚兵者，因怒而兴之师也；暴兵者，凶暴不义之师也；逆兵者，背理而动之师也。苍山学馆历来反对暴兵，每每听闻有一国出暴兵侵袭他国，苍山学馆便定要下山阻止。首相提出的谋划，是结结实实的触犯到了苍山学馆的忌讳，盟约未断而出兵征伐，显然是不义之举；若皇帝不采纳也罢了，若是一旦付诸实施，实际上等于宣判了首相的死刑。

大先生本不想杀首相，因为他实在可算得上是勤政之人。他曾亲自写书派弟子在夜里送到首相的书房，他本以为首相能听从他善意的劝告，另寻他路来解决当下帝国的困境，谁想到第二天弟子回来，气咻咻地说，自己的信还未被打开，就被首相直接丢进了壁炉，而且他还站在壁炉前高声说：

“以私刑乱国法，四处沽名钓誉者，苍山学馆也。灭了卡拉瓦，第二个便是它！”

大先生愤怒了。以自己的才华，何处不能栖身？为何选择培养弟子大兴学馆？是为了将大爱之学传遍天下，令世人从心灵的最深处认识自己，认识到身旁的人是与自己一样的人，真正的团结友爱，互帮互助。高高在上的官僚会与知足常乐的平民一起在篝火旁唱歌跳舞，民众有了困难或遇到危险，第一个冲上去的便是王公贵胄。大先生每每梦到这样的场景，都兴奋不能自已。在他看来，学馆的一众人等，无不是为这高尚之目标献身的高洁之士，如今不仅被当成暴兵的下一个目标，居然还被公然指斥为‘沽名钓誉’！大先生再也无法说服自己给予更多的宽容，他决定派‘刃’出手了。

看着坐的满满的‘公论厅’，大先生的心情是平静的，这也是他每一次重要行动之前必要的自我抑制，先辈们无数次血的教训令他明白，冲动足以毁掉一切。

“此次召集诸位，并非别事，帝国首相兴暴兵侵犯盟邦，更扬言回师之日要剿灭苍山学馆——”

话未说完，众弟子的愤怒不可抑制的爆发了。

“我苍山学馆历来是大义之洪范，帝国竟如此猖獗，实不能忍！”

“就是！我等弟子请老师派‘刃’下山，诛杀暴君酷吏！”

“我也愿往！”

看着群情激奋的弟子们，大先生在欣慰之余，也多了一丝隐忧。但他很快将这一点念头抛却，高声说：

“苍山学馆一向尚同。若有人反对，可立即说明。我门行动宗旨一向是以理为主，各位不必心存疑虑。”

众弟子甚至都没向两边张望，众口一词高声呼喊道：“无人反对！”

“好！众志成城，何事不成？‘刃’之武士何在？”

“在！”大厅的门打开，黑衣白绣，脸上带着半边面具的一行武士进入大厅，弟子们顿时肃穆端坐，并不时示以略带敬意的目光。

“听好，此次行动，务必成功，为天下树一标杆。”

武士们一齐点头，其中一个身形瘦削的武士却没有呼应。大先生走近了一些，问：“你刚刚生产，就要你以身犯险，不应该也。”

武士一颤，低声说：“彰显公义，正是我辈职责所在。”

大先生拍一拍她的肩膀长叹一声：“是女儿吗？”

武士回头看了看门外，点一点头。

“抱进来吧。你丈夫死的时候，我因去公国平乱，未能赶回见最后一面；你生产时，我还未归，也没来得及见。真想看看，她一定很像你。”大先生眼角渐渐湿润了，一众弟子也面露戚戚之色。

武士哽咽一声，冲出门去，很快就回来了，怀中多了一个很大的襁褓。

“师妹，不能裹这么厚，这里热。”一旁坐着的几个女弟子忙走上去帮忙指点，一个年纪略大些的女弟子拍打着她的背，抚慰着她。

“今日请老师为小女起名。”武士抬头看向大先生，目光中饱含期许。

“义不容辞也。”大先生一抹泪花，走近来，细细端详着婴儿。一旁的一个男弟子忽然起身大放悲声，众人一齐看向他，带着明显的不解。

“师兄为阻挡暴兵而死，天幸师姐有孕，师兄后继有人，大爱之学亦后继有人也！如今师姐又要下山除恶，师姐的女儿，便是我的女儿，便是北苍的女儿！师兄，你英魂不远，回来看看也——！”说到最后，这个弟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伏地大哭起来。一时间，厅内哀声四起，一些弟子指天痛骂暴兵无道，另有一些弟子高呼师兄之名，遥遥招魂······

“诸位振聋发聩也！”大先生沉声说道，“说得好啊！此女是北苍的女儿，那便叫北苍女了。”

“我师明断！”一众弟子沉声呼喝，颇为震撼。

女武士在婴儿光洁如玉的额头上轻轻一吻，而后遍视座中诸人，又看了看大先生。

“不成功，不回山！”

蒙面武士一齐呼喊：“不成功，不回山！”

大先生四下走动，一会儿为这个武士擦擦剑鞘，一会儿又为那个武士掸掸袖上灰尘，忙了半天，依依惜别，终究还是让他们走了。

于是有了震惊朝野的消息：首相遇刺，刺客不知所踪。

对于北苍学馆而言，达成目标且一人未损，这不过是漫长的除暴之路上的一个小插曲，但对于皇帝而言，这是对皇权的挑战，是对自己尊严的挑战。在皇帝的心目中，首相是两朝老臣，就算有一些缺点，也是一个不可替代的人。

格罗迪亚刚刚继位时，帝国正在走下坡路。能征善战的流光银翼骑士团全军覆没，帝国再也没有一支可以威慑敌国的奇兵了，再加上边防重镇雪松城被卡欧斯屠戮一空，帝国不得不从别处抽调人口以作补充。饶是如此，公国时不时会派小股部队偷城，虽然明知这么点人打不下城墙巍峨城防坚固的雪松城，但移民还是心惊胆战，怨声载道，新任雪松城主的工作受到了很大的阻力。

如果这还只算是纤芥之疾，那么最令人心惊胆战的，是东海之滨的海盗。

纵观大陆，帝国的疆域很大一部分都偏北，只有一条沙罗河通向东部交易枢纽：瑞伏城。瑞伏城是帝国商人前往大海另一边经商的必经之路，因而具有重大的战略意义。格罗迪亚的哥哥在位时，瑞伏城商流中心的地位已大大降低，常驻在沙罗河两岸的水军战船也都北调帮忙运粮，瑞伏城主大为不满，多次上书建言，说瑞伏城内只有两万兵士，又要负责维持治安。一旦出现大批海盗劫掠，瑞伏城坚持不了一个月。但皇帝根本不屑一顾，他当时满脑子都是如何对抗刚刚成立的公国，哪里有心思去管被别国领土团团包围的一块飞地呢？但首相很关注此事。他知道，帝国商人最赚钱的买卖，只能在茫茫大海东面的湘国才能做，两地风俗之差异，使得帝国人看来，湘国的一切都是新鲜而神奇的，湘国人也大抵如此，瑞伏城一旦不归帝国统辖，莫说税收损失，商人们首先便要吵闹起来。虽说瑞伏城平时看起来是一块飞地，帝国若要进兵保护瑞伏城只有沙罗河一条河道，但因瑞伏城不收关税，哪一国的商人都可在城内建立商社且免收租金，所以也没人去打瑞伏城的主意——又不是关防重镇，不值。

但有一批人除外，那就是海盗。

海盗只要有船，那就等于王国有了首都一样，人心顿时就踏实了。但对于海盗来说有一样东西更有吸引力，那就是沿海城镇。如果打下来一座，那就等于是万世之基。就算大批军队来剿，大不了上船出海躲着嘛！城被占了也不要紧，坐着船三天两日的骚扰，任谁也受不了。而且有了沿海城镇，海盗就不必每次都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抢粮，而可以回到固定、安全的基地去获得补给，岂不美哉？

帝国这样一个传承已久的大国，一举一动都颇受瞩目。自然，流光银翼骑士团覆灭的消息是瞒不了人的，更有一则风传天下的秘闻：帝国割地四百里给公国以求自保！一时间，人人都怀上了······鬼胎。拥有数十艘大船的海盗头子巴恩早就垂涎吞吐帝国大量财富的瑞伏城，只是苦于沙罗河的常驻守军，他们若从大海直逼瑞伏城，守军可在两日内驰援；若从内流江河下手就更不可能——小河太小，无法容纳大型船只，大江大湖，则最后都流向沙罗大河，他们无论如何也绕不过这群守军。就在巴恩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之时，他听到了消息：帝国快完了！

他是老江湖，自然不会相信一个上古传承下来的国家说完便完了，但不代表他是个不会趁火打劫的正人君子。他决定趁着帝国实力受损之时，将这块肥肉一口吞掉！

计划在一个阴雨夜开始实施，由于沙罗河守军早已北调，等瑞伏城主发出求救信号时，援军是注定不会来了。苦苦坚守半个月后，瑞伏城主终于明白，帝国再也没有能力来救援了，于是，他率领民众投降。

巴恩是个粗野蛮横之人，但有一点好处，特别爱惜人才。瑞伏城主一投降，他马上将十艘精锐舰船分到他手下统领，又任命他做了副船长，仍旧继续管理瑞伏城。瑞伏城主从一开始的绝望，到绝处逢生，心境也有了巨变，他开始一心为巴恩卖命了。至此，瑞伏城陷落。

首相接到报告，心在隐隐发疼。就在这样的困境中，又一个噩耗传来：皇帝去世。首相气的摔了杯盏，推翻桌案，疯狂破坏着周围的一切。

“是你将好好的帝国变成了这样，你一甩手走了，烂摊子谁来收拾？！”首相急怒攻心，骤然一病不起，连朝事也不去过问了。

“我来。”年轻的格罗迪亚，郑重地对首相说，“兄长有错，我来弥补。请首相出山助我一臂之力。”

首相那本将枯死的心，又重新活泛起来，他看到了格罗迪亚的决心及毅力，坚韧顽强的意志总能找到同道，现在这是时候。

首相重新领政做的第一件谋划，就是想去瑞伏城，说服海盗不要顺沙罗河而下，烧杀抢掠。格罗迪亚非常吃惊，因为按他的谋算，是要立刻征兵去夺回瑞伏城的。

“陛下，且不说目前帝国无力夺回瑞伏城，就算是拼死夺回来，仅存的军队消耗一空，瑞伏城还是别人的。危邦不居奇货，现在我们无力掌控瑞伏城，不如让出，待帝国缓和一段时间，再图复仇。”

“那我们可以先大兵压境以施压，其时再去议和，必然事半功倍。”格罗迪亚说。

没想到首相断然拒绝，“不可，海盗灵活性强，如果派兵，人数持平的情况下一时间无法取胜，大军就等于陷进泥沼，想进不能进，想退不能退。到时其他国家乘虚而入，还会有帝国吗？”

格罗迪亚显然被说服了，“那，就算如此，首相也不能亲身犯险！”

“陛下刚继位，派的出谁呢？何况这件事我早有谋划，别人去，我也不放心。”

力排众议，首相终于出发了。

沿沙罗河而下，看着已经破败的驻军营地，首相很是难受，倘若当初皇帝能听他一言，何至于此？时移事易，当真令人扼腕叹息！

“大人，到了！前面就是瑞伏城了！”舵手冲着舱内大喊。

“靠岸停下，礼物备好。”首相一声令下，全队开始忙碌起来。待他们将备下的礼品都搬运上岸，首相正一正衣领，迈开步子往城里走。

在首相想来，海盗一向率性而为，巴恩又是个粗野不过的人，瑞伏城这座商业重镇一定被糟蹋的面目全非。虽说本也没抱着收复失地的打算，但瑞伏城倘若真的千疮百孔，首相一样难受。但自从进得城来，首相有一种感觉：瑞伏城反倒更繁荣了。各国商人丝毫没有因为瑞伏城被海盗接管而四下逃窜，依然在各家的商社范围内开着自己的铺面，延揽着客人。一时间，首相有些疑惑了。

“你是？”一个戴着眼罩，穿着半身麻布短衣的精瘦男人过来四下打量着这一行人。

“我们是帝国特使，来见巴恩船长。”一个随从立刻上前回答。

精瘦男人冷笑几声：“帝国人？来我们的地盘做什么？”

“你······”随从气不过，刚想还口，首相一挥手，“小哥，我们无谓在这里争吵。我与船长已经通过信，虽说比预计的时间要早，但他是知道我们要来的。还麻烦你去通告一声。”

“你这位先生倒是客气。我们不兴许多规矩，想见船长，我带你们去！”男人拍着胸脯，自顾自在前面带着路。首相回头对随从们低声说：“身在虎穴，小心为上。”见随从们点头，首相带着他们快步跟上男人。

走了一会儿，首相觉得有些不对，“小哥，我们怎么从后城门出去了？”

“你们不是要见船长？”男人疑惑地回过头。

“是啊，但······船长难道不在城里？”

“在城里我还领你们出来？他住在船上的。你们还不知道吧，因为船长喜欢待在船上，城主就新修了一个回流湾，供船长放船。别说，修的真叫一个好，海风海浪都能见着，但没危险。不过里面最多停几艘船，像我们这些人，都是开船去海上巡逻的。”

见首相若有所思，男人冷笑一声：“我告诉你们也没什么。在海上，你们派来什么军队也没用。想要攻下回流湾更是痴心妄想，城主在四周早就安排了防护措施。”

首相摇摇头，没再开口，男人也不再言语。他们沿着礁石路走了一阵子，便来到了男人口中的回流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