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二章 焦尾琴鸣了凡尘
作者:素衣瑶琴      更新:2019-11-26 23:17      字数:3392

吴人有烧桐以爨者,邕闻火烈之声。知其良木,因请而裁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犹焦,故时人名曰焦尾琴焉。

——《后汉书·蔡邕传》

流水潺潺,清风洗面,悬挂在桂树枝桠下的铜铃随之发出“叮铃铃”的悦耳清鸣。顾雍无暇欣赏这一路的美景,短短几步,却直如刀山火海,煎熬无比。迎面复一深揖,在主人的作手请势下,方才端正坐好。

接着,场面便陷入了无言的尴尬。

周瑜撷袖举杯,送到唇边浅酌了一口。举止之间,优雅自如。殊不知正是借着这些微的掩饰,他悄然打量起跟前拘谨的男子。

此人年约二十六、七,样貌平平,只在唇边留了两道青色短须,文质彬彬透着股书卷气。同时他的衣服很旧,一身装扮朴实无华,说明是个很节俭的人。

“倒是个中馈有度、洁身自好的妙人!”周瑜暗暗点头,对他的第一眼印象算是不错。蓦然间,他像是注意到了什么,拿手一指,好奇问道:“此是何物?”

本是一味垂眉观心的顾雍,早已做好了被这家主人连环羞辱的准备,闻言顺着他的目光寻去,始觉自己的怀里还抱了“见面礼”。说到这件东西,他可谓忍痛纠结许久,方是下定决心带来,一路上更是倍加小心。最后能安然相见,也算命途多舛了。这时他才万分感谢自己的先见之明,忐忑的心头也自信了不少。生怕周瑜心急,当下顾雍也没卖关子,起手卸去遮盖的绣缛,露出一张精美异常的瑶琴来。

琴有七弦,松弛得宜,在朱红木漆的映衬下,熠熠夺目。最为醒目的,是它的末尾居然残余了一块漆黑的焦木,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弥久不散。周瑜双手接过,发现居然十分轻盈,不由啧啧称奇。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焦尾琴』?”

“正是!”

“真是一把好琴啊!传说当年有一吴人烧桐以爨食,幸为蔡邕老先生偶然遇见,当场花重金买下此木,又依其形体亲手裁做出一把良琴。后蔡老席地抚弹,声若天成,幽洞千里。更有蝶飞燕舞、走足温驯,人人皆赞叹不已,赞曰「焦烂在外,明慧中间」矣。我只当逸闻离奇,是有人别有用心,故意胡编乱造用以取悦蔡老的,却没想到世上真有此琴的存在!”

“让将军笑话了,这琴的原料确实是师傅他老人家从一位樵夫手中买下,当年他一身正气,为朝廷所不容,故而流落四方,辗转来到江东。雍何其幸运,正巧随身侍奉在侧,故而亲眼得见这一奇迹。只是当时梧桐木已经烧了一大半,无论怎么取舍,琴身都会多上一块焦黑,也算是唯一的美中不足吧!”

“此言差矣!”能够亲眼见识传闻中的名琴,周瑜的心情畅快了不少,遂侃侃而谈道,“若非这块不足,即使琴音再美,也没人会注意到它,更不会有『焦尾』这美妙的二字被人争相传颂。世上美好的事物不计其数,而能够在美中显现出它的不足,这便是灵性!此物原本平平无奇,浴火而化,涅槃重生。正是昭示了世间正道沧桑,乱世方出英雄!”

顾雍默然,似乎陷入了沉思,只觉得这番话囊括了世间真理,令人回味无穷。

周瑜也不打断他,当下清空了案几,正了正仪容,纤指轻拨。

不同于先前的哀婉缠绵,第一个音便是高亢如雷鸣,随后愈拔愈高,直如暴风骤雨,又似金瓶乍裂。顾雍闻之,却如置身千军万马之中,兵燹四野,鼓声震震,便是久沉的热血也渐是躁动沸腾起来。

一曲急促而短暂的劲爆之后,周瑜呛然收手,恰如被人横刀切断一般。顾雍闭目沉浸,却是久久不能自拔。

“妙!妙啊!我这府上收集的古琴不计其数,我也用过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乐器,却都无法能将此曲谱奏完整,日积月累,也就成了我生平最为遗憾的一件心事。岂料方才一见你怀里拿的包裹,便好似见到了久别的老友,生出灵犀之意。心血来潮之下我便试上一试,没想到真给畅通无阻地演绎到了最后一个音节,还是如此的完美无瑕,真无愧当世瑰宝啊!如此,也算了却了周某一桩心事!”周瑜吐气,只觉得浑身说不出的轻松。一度的酣畅淋漓,竟连脊背生汗都没察觉。

许久,待至激动的心情平复,周瑜这才语重心长道:“此琴乃你师父耗费毕生心血铸就的杰作,而你顾元叹,又何尝不是呢?你师父既然亲手将它赠与你,便是要时时刻刻警醒你,为人处世当如琴直,即使外表再过丑陋,也要发出这世间最振聩人心的嘹亮声音!”

顾雍避席,肃然躬拜:“中郎将之语,有如万钧雷霆,令小子茅塞顿开。家师的用意与恩德,雍亦受之羞愧,只日日惊惶,唯恐辜负了他老人家的厚望!”

顿了一顿,顾雍又道:“此琴放在顾某府上已有些时日,可惜我不懂得音律,一直埋没于它。今日幸得中郎将素手妙弹,使此物重现昔年神采,顾某不胜欣喜。何况将军您与它一见如故,或许本就是前世姻缘也说不定。正所谓佳人配才子,宝剑赠英雄,为了不再使它蒙尘,也为了不辜负家师的心血,还望中郎将收下此琴,成就这一段灵器归主的千古佳话!”

周瑜闻之一愣,继而放声大笑,指着他道:“顾元叹啊顾元叹,你可是要将周某人往火坑里推啊!”

“雍惶恐,如此忤逆之举岂敢为之!中郎将又是何出此言?”

“你当然不敢!可天下谁人不知这焦尾琴乃是你的师傅蔡邕亲手制成,如今你将它转手赠与我,便是要天下人笑我周瑜不识好歹、横刀夺爱。泱泱浮世,最不缺那些嚼舌根子的人。我周公瑾就是再不要脸面,也总得想着给后人留点口德吧?周某爱琴,可也自恃妙手生花,即使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素琴,也能弹奏出与方才相比肩的曲乐来,又何必借一个死物,故掉身价!”

“真不要脸!”一道不和谐的声音恰如其分的响起,却是刚刚出去掌灯的侍童庞统赶回了憩亭。

周瑜一瞪他,未作理会,转而戏谑地看向对面的男子,复道:“你既然深夜来访,定是心有所求。如今这般急着向我赠琴,怎么,是想贿赂我不成?”

“将军高见,雍岂敢有这心思,这这这——”顾雍本就是一个奉公廉洁、极为自律的人,经周瑜一挑逗,立马慌了手脚。“贿赂”二字,他可是万万不敢沾惹的。于是就这么干杵着,这焦尾琴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多年以后,已是位极人臣的顾元叹,每每想起与大都督的初见,这段人生少有的经历,那种幼稚的言行和惊惶无措的表现,既想发笑,又觉羞愧,足可谓生平一耻,以致于他到死也不愿与人再提及。

“好了,你的来意我已知晓,这琴也请你收回去。先说说吧,来此所为何事?若为公务,则周某即使冒着陨身丧命的危险,也绝不推辞;若是存了勾斗私心么——”

“顾小牛是为了新政和征粮而来——”一旁的小庞统举手抢答,却瞧着自家先生的脸愈发黑了,终畏怯小了声音:“是公务,不是私心。”

周瑜眼皮跳动,以致压抑不住内心奔腾的万马。他气的不是这瓜娃儿唇舌利索,而是一句“顾小牛”三个字,这原本只是他在看完顾雍简历文案、闲暇之余调侃作乐的称呼,从未在外人面前提起过,也不知怎么被他听了去,还当着当事人的面大言不惭!

似乎瞧出了周瑜的心思,顾雍陪笑打趣:“我倒也觉得中郎将为在下取的这个外号念起来爽朗上口,别有风趣。只是这‘温吞驽马,负重千里’八字赞誉,顾某愧不敢当!”

好么,连这也跟人家说了!

当下,周瑜已是发狠了心,趁个没人的时候,定要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嘴娃儿知道知道周府家法的厉害!

“中郎将千万别怪罪他,是顾某一时好奇,忍不住向他多问了几句。”顾雍心思缜密,当下便将方才与小庞统的对话一五一十地给转述出来。特别是庞统献策的那一段,他虽是记不住那么一连串的详细数字,可凭着多年文学素养的积累,加以婉转修饰,那种朦朦胧胧,反而愈发凸显小庞统的厉害。

到了最后,连周瑜也不免暗暗称奇,忍不住多瞧了这娃儿两眼。

“此子小小年纪却如此聪慧,将军何不将他送入衙府锻炼,假以时日定成大器!”

周瑜听了,冷哼一声:“此子顽劣不堪,极难约束,若是将他送入相府去做官,免不得犯下不可谅救的大错,以你家大人那严苛细密的性格,到那时还不得扒了他的皮!”

顾雍讪笑:“中郎将说得极是,想来以他的天纵之资,也唯有将军您能够教授得。”

他这句句离不开奉承一个小娃娃,听到周瑜耳中更不是一种滋味,当下便要发难。

“启禀将军,晚膳已备好,还请将军示下!”凑巧副将赵搫亭外传话。

周瑜长袖一甩:“既如此,端进亭来吧。”又对顾雍道,“元叹你来的匆忙,想是还没用膳,留下一起吧。”

顾雍暗忖所求之事还未得答复,遂作受宠若惊状:“雍敢不从命!”

周瑜背手起身,望着亭外沉沉黑幕,不由思绪万千:“看,下雪了!”

身后二人闻声朝外望去,但见无垠苍穹下白色的桂花飘飘洒洒,恰似下雪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