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话本中侠士
作者:阿晏      更新:2019-10-26 04:44      字数:3268

少年时侠客行的一场梦,今竟果见其人。是梦耶?非梦耶?亦或故人得归耶?——《知天命》

好好的一场喜宴,众人再想不到最后竟变至如此。来府诸人没有胆量讨论今日之事,只相互说了些不打紧的事,说了一回便也各自散了。

万幸众人心中都只觉这是陛下的发威,倒是不曾将谢青衣也攀扯进来,散去便没人问他了。纵是有记得的如白宿之辈,见宋昭宁出面保了他,而陛下也再不过问此人,便也乐意给她一个面子,将此事略过了。

公仪叫府上侍卫帮忙将谢青衣带了回去,又拿了睿王府的牌子,悄声去太医院请了相熟的太医来,连忙给谢青衣看去。

老太医捻着胡须不语,半晌才道:“这伤震在心脉,连我也没有十全的法子,只能勉力用药将养着。但能不能活下来,终要看他的造化。”话是说得不确切,但言语中已是不乐观的情形了。

宋昭宁便立在一旁,闻言整个人蓦地一震,心中悲苦的意味儿渐次泛了上来,一颗千斤重的苦果好像抿在舌尖,呼吸之间都带着难过哽咽。

公仪见她情态不对,连忙拉了她的手,疾呼了几句:“昭宁,昭宁——”

宋昭宁回过神来,见她满脸的担心,于是轻轻摇了摇头,口中称道无事,神情却已有些灰败。

公仪看着病榻上呼吸微弱的谢青衣,心中也泛起些可怜来,她心中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原想叫宋昭宁先去歇着,却怎么也不能将她拉出屋子去,于是无奈极了,只好请了太医出来,在一旁的耳房躲住,轻声问道:“傅太医,依你看,这人还能活多久?”

傅太医叹了一声,伸出三根手指来,而后却又摇了摇头,叹道:“左右不过这一两日的功夫了。他心脉被震碎,能勉力撑到如今已是不易了。老夫行医数年,还从未见过在这般伤势下还能活下来的,王妃还是叫宋姑娘早日准备后事为妙。”

公仪闻得此言,心中早把那占了封胥身子的不知名的小人骂了千遍。想着宋昭宁自封胥去后,多少日子都是勉力支撑,便是自己常顾念她,也总有照顾不及的地方。也多亏了谢青衣,宋昭宁方才有了渐渐能走出来的模样。如今那人却是背后伤人,叫谢青衣今日沦落成了如此模样,本来应是志得意满的年轻少侠,如今却躺在病榻之上人事不知,硬生生地有了衰败气象,实在该死。

她心中暗恨,面上却仍是看着傅太医开了药房,叫岫烟送了他出来,然后又吩咐小丫鬟们去熬了药房,这方才又进来了。

却见宋昭宁正守在谢青衣身边,也不曾说话,也不曾开窗,屋内闭了门户,颇有些昏暗,但宋昭宁却恍然不觉,只兀自坐在原地,怔怔地看着谢青衣。

公仪心下叹了一回,叫丫鬟轻轻开了窗,将药放到窗边小几上,唤了她一声。

“昭宁。”

宋昭宁回过神来,却正见那桌上的汤药,她拉了公仪的手勉强笑道:“多亏了有你在,总能想到我不能想的事。”

公仪将药递给她,心下叹道:“人于悲痛之时,常行惫懒之事。其实又如何是你想不到呢?”

然而她终不曾多言,只道:“昭宁,你喂了他药,便先去歇着罢。便是吃了药,也断没有好得那样快的道理,不如明日再来看罢?”

宋昭宁原不愿走,但看见公仪面上担忧的神情,心下却是一恸。她笑了笑,口中称道:“好。”

屋外已是起了凉风,明明是春末夏初的天气,但不知为何,宋昭宁却并不见夏日将至的温暖来。不过月余时间,世事便已有了诸多变幻,便是想起来,也颇觉胆战心惊。

她拉了公仪的手慢慢走出去。

外面的天色已次第暗了下来,四面廊子上的灯也已经挂上了。晚来风急,宋昭宁同公仪走了一程,忽然问道:“公仪,你可还记得我们从前一处看话本子时说的话?”

公仪不想她怎么问起这个来,只道:“隐约倒还记得,那会儿你只天天想着侠客,还叫封胥醋了。”

话说了一半,她连忙吞了回去,只拉着宋昭宁的手说道:“昭宁,还有我陪着你。”

宋昭宁只是笑,站在廊下回望着她,说:“好。”

公仪只见她笑意,不见她有什么要多说的意味,遂只好走出来,免不得回头望去,却见宋昭宁立在檐下,遥遥地望着她,眼里似乎含着脉脉的神情。而后晚风吹起来,将她的裙子吹起来,好似马上就要随风去了的。

公仪看得心头一紧,连忙又往回走了几步,拉着她的手急道:“昭宁,你可不要想不开,你还不曾打探得封胥的归路,万万不可自己先生了别的念头。你莫忘了,你还有我,你还有我。”

她紧紧拉着宋昭宁的手,唯恐她有了轻生的念头,却见宋昭宁笑了笑,轻声说道:“公仪,你放心罢,我并没什么事。”

她拍了拍公仪的手,轻轻推了推她,道:“你去罢。”

公仪慢慢下了阶梯,回头望去,只见宋昭宁在檐下复露出一个笑意来。她心中有些说不出的苦涩滋味,却只好回了神,自上了轿子,自回府去不提。

宋昭宁遥遥看着她走远了,而后打发了月笙下去了,方才慢慢回了院中。

她断不是无由提起从前往事。她未出阁时也同京中别的闺中女儿一般,爱看话本,话本中又常有大侠的故事。于万人之中取人首级,来去无踪,行事不为世俗所束,对那个时候的宋昭宁而言,有一种别样的魅力。

因她与封胥也是自幼长大,同别家的关系又自然更有几分不同,二人常常是无话不谈的,更莫说宋昭宁彼时看话本子入了魔,见了封胥便常要说话本子里的人物。

她指着话本子说道:“你看便是这些游侠儿,也知「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奔波于五国之间,求索于四海之内,为了联合一统而共同发力,读来叫人心折。”

封胥彼时拿着那话本子看了两眼,笑说道:“这些人也不过是因拜在战国几位公子门下,既为士,便算不得侠了。”

宋昭宁不服气,将话本子抢了回来,“便是如此,这般侠气也是不可多得的。更不要说还有神雕大侠1,他总算不得士了罢。”

封胥辩不过她,便也只是笑笑,好脾气地哄道:“是,他果算得一个侠字的。”

宋昭宁便免不得高兴起来,拉了封胥的手说道:“你也是武功高绝的人,可惜是当不得侠士的。否则我倒觉得,你在江湖中也自当有一番天地才是。”

封胥听了只觉好笑,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问道:“若果真我是个江湖人,你却觉得,我当如此才好?”

宋昭宁拧眉想了想,道:“行事不为世俗所扰,却又有几分坚守。武艺高超,旁人不可及者,于你也不过探囊取物耳。没惯常游侠儿的轻浮气,倒能做个君子。”

封胥笑道:“你这样说,倒不像是个侠士了。”

宋昭宁坐在秋千上晃脚,嘻嘻笑道:“你且听我说完呐。何况你也说了,是你,若果真是个江湖人。”

她朝着封胥一指,看着他笑起来,不免也掩嘴笑了。拉了封胥的手,将他带过来,而后脚尖点了地,将秋千停了。

她看着封胥的眼睛,说道:“旁的都不论,最重要的是有你的性子,是你这个人。”

曾经欢喜的童言此时一一涌上心头。宋昭宁在廊下站住,深深吸了几口气。那寒风猛然灌入喉,而后涌入心肺,竟是凉得她打了一个寒战。

她总觉能在谢青衣身上见到封胥的影子,相伴二十三年的情谊,有时候那直觉便兀自来了,没有缘由的。而谢青衣的言语行止,又分明同她童年戏语一般,相似默契到叫她也胆战心惊的地步。

但她心中从不敢有这样错认的侥幸。况若果然是封胥,做什么不告诉她?然而她心中却又分明唯恐,若谢青衣果然是,好好的活着便也罢了;若他果然是,如今却是命悬一线,挺不过来,那又该当如何?便是如公仪所说,她还要寻封胥的归路。但若果然谢青衣便是封胥,而这归路也已断了,又当如何?

这春日的夜间依旧冷得叫人发慌,宋昭宁扶住廊下木柱站了会儿,那一阵冰凉的气息从手而入,竟至全身。

周围并无旁人,她早已叫了小丫鬟们径直下去,明明是站在自家的院子里,她却硬生生生出几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怆然来。

她默立原地许多,方才在心中对自己道:“我在这儿庸人自扰什么呢?这般思前想后,也不过是一人的心中纠结难安,怪没意思的。倒不如去问个明白,也算是全了心中的念想。”

她向前走了几步,遥遥便见了谢青衣所在的院外的垂花门。她又于原地站了一会儿,而后方才慢慢进去了。

她敲了敲房门,“谢青衣——”#####注1:神雕大侠杨过乱入一下。杨过送郭襄的三件生日礼物最是叫人心折。如果这书果然是在古代发售,想来因杨过而一误者,必不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