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的雨开始落下,秋季的离雨索索地下。
雨坠落在屋檐前,坠落在我的梦里,摇曳那些永恒的翠绿。
……
“我叫庄儿,你叫什么?”
“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桀骜与痛苦留下的创伤和老成。
“那,你几岁了?”
“你又几岁?”
“我十岁了,宗主爷爷说的。”
“我五岁。”偏着头想一想,“你知道这里有什么好玩的?”毕竟还是个孩子,一切过往都如水般地流逝着,只留现在。
嘴角漾起男孩子坏坏的笑。“牵我的手,就带你去。”
“不要。”很坚决。
我不要牵你的手,不要。
……多年后,你有没有后悔过,海如墨……当时没有紧紧抓住他的手……
又是无边的夜。站在被雨淋湿的窗边,我呆呆地,想起,那些失却的话语。
“嘎吱”的声音,披着中衣的也鲁手持一盏熙微的烛光踩着疲惫的脚步走进屋来。
“还没睡?”他轻盈地把灯盏搁在平整如镜的古木桌上,翩然撩起长袍后摆坐在靠窗的椅子上一只手抚上白皙的额头。我恍然觉得他的身上有一种神秘的熟悉感,一种诡谲的莫测的……
我侧身叹然道:“不是等着你批完文书,细细解释那些话么……关于你,我们从哪里来……”
他的眼睛里燃起明灭的火种,很生硬地吐露道:“你明白的……我们其实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人。”脸颊上却泛起不自然的红晕。
手心里的手绢滑落在推窗而入的冰冷风雨中。我冲上前去紧紧握住他毫无温度的手掌,无限期待地问道:
“你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他细细地眯缝起双眼小声道:“比你早,三年前的事了。”
我咬着嘴唇:“……也是因为……自杀?”喉管里仿佛依然缠绵着那些白花花的粉末味,死亡的恶心顺着肺腑粘粘地上爬。
他却一如往日一样微微笑道:“不是,我只是车祸成了植物人最后丧失了意识,没想到……却在另一个世界醒来。”
“哪里人?”我激动得不住浑身颤抖,长久的孤苦让我的心长久的漂流在一个也没有爱的世界。
“你呢?”他却仰起头怪怪地反问我。
“成都。”我说。家乡,旧旧的怀恋,却只有淡淡的背景。
“我也是呀。”他垂下长长的睫毛。
我不禁动容道:“这么巧,那你说家乡话吧,我好久没听到过了。”
“算了算了,都忘记了。”他涨红了脸。连连摆手。
他突然站起身几乎撞翻桌椅,扔下一句“我明天还要上朝,以后再说吧”想要夺门而出。我想要叫住他再细细说来,他却步履匆匆地离去了。我是不是太急切了太渴望了,是我无意中伤到他了吗?
辗转反侧的,这秋日的夜。就数着雨声打在湿亮的芭蕉叶上,“滴答”,“滴答”,我闭着眼连缀着也鲁的身世,连缀着我的记忆,连缀着那些悲欢,此岸悲欢。
一下子坐起来,嗟叹着,黯然神伤。一丝线索如同闪电划破心的长空。
仔细想想,不对呀,植物人哪里会有什么意识还会记得自己没意识!还有,说四川话这一点也很是奇怪,这么大的人怎么会几年内就把家乡话忘掉。
我披衣起身,趿拉着鞋在冷寂的黑暗中慢慢踱步,额头上却渐渐淌下了细密的汗珠。
转念想,经过那么些事,谁都有记不起甚至甘愿记错的感受,他一定是这样的。我后悔,我不该逼他提起那些,那些痛苦的前世今生。
我猛地飞身冲进无边无际的绵绵细雨中,奔跑着寻找你的方向。那些相依相偎的萤火虫的光点,那些悲欢的交织,让我想要告诉你一切,让我想要紧紧抱住你痛哭流涕。
冷烛下。他还在单手撑着额头用朱笔批改着军部的急奏。荧光闪乱,他的脸上硬生生似是裂开了一条阴暗交接的缝。
我推门唤道声:“也鲁……”
他惊惶得双手捂住脸,一会儿又抬眼望着淋成落汤鸡的我,以一种极其奇怪的尖声道:“你来这里做什么……”随即又恢复了那种平缓柔静的嗓音;“不是叫你早点睡吗,我们明天再好好聊……”
在他的澄澈眼波中我慌乱的心神奇地宽慰下来,我的手指触碰到他伸给我的那只手,很凉。我只想要问你一句,你一定知道答案……
“梦醒过了,会还有吗?”我温暖着他的手,痴痴道。
寂静。也鲁望向漆清的长空,忽然叹了口气,怅惘地摇头说:“会有人告诉你的墨儿……但不是我……我……”他的另一只手紧紧抓住那支古旧的毛笔,好像那是一把锁命的剑。“我只是你的,驿站。”
我含泪道:“不,不是的……”你怎么能够暗示我,有一天我必定要远离你,甚至是从你分崩离析的凄凉尸体上跨过去?
“如墨,”他的话语震撼着我的心,“你只需要明白,你我今生,绝不是酣梦一场。”
酣梦,我一直在模糊的梦中,渴盼着彼岸的救赎,这一梦,太长。我疯狗一样逃避着记忆情感,我哭着撕碎了人生。
“回去吧……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他目光坚决地把一把油纸伞硬塞给我,把浑浑噩噩的我推进雨中。我最后看见他的脸,烛火中苍白如死,却还是那个人,好人,温柔如水的人,你看我的目光坚定如炬。我欠你的,下辈子再还,还得清吗?
无梦的酣眠。有一首奇妙玄美的歌萦绕在枕际,合着雨滴的拍打,带我皈依。
“醒醒啊!醒醒啊,少夫人!快醒醒!”谁这么在我耳边气球爆炸一般叫喊着,我惺忪地睁眼随即“腾”地坐起身来。天已泛白,雨声已歇。
长丫鬟芯莲秀气的脸挤成一幅恶鬼像,声嘶力竭地抱着我哭丧道:“奶奶……少爷他……他……”
我惊惧得跳起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心悸地问道:“你说什么?也鲁他怎么了!”噩梦从水底渐渐浮出,一个声音在我心底冰泠泠地响。
芯莲的目光中透着铁青,嘴里胡乱地说着:“少爷他……他胸口中了一刀,快……快要没气啦!”
一片空白。
我拉开门冲出去,开阔雍容的庭院里几个下人的影子急急忙忙地奔向书房。我跌跌撞撞地推开堵在门前一片惊呼的众人,眼前整洁的房间已一片狼藉。
粘滞的血,银河般倒映着浓浓的摆设的影子。一个剧烈抽搐的人形倒躺在血洼的彼端,越抽越厉害。
我张大了嘴任滚烫的泪全部滑进嘴里,缓步上前紧紧拥住那个瘦弱的身躯,板正他的头捂在怀里。他薄薄的嘴唇嗫嚅着,却“咕噜噜”地被胸腔上涌的血堵住了喉。
有人在彼岸模糊地说着:“少夫人……少夫人……您让一让……您请让一让……”
我面无表情的回头,抬起右手,指尖微点气脉。“嗖”地几个乱冲上来的人应声倒地,被后面的仆人拖着扯着给拉到外面去。
“你们,都给我滚出去!出去!”我歇斯底里地睚眦并裂,怀里的人蓦然停止了蛇蟒般的抽搐。
我猛地撕裂他的衣襟,在惨不忍睹的伤口上下经脉处各狠狠地击一下,血肉末顿时飞溅到我的脸上和眼睛里。红红的一片。
“也鲁……”我像是在唤回已乘舟远去的浪子,在燃着白烛的水路上驶得平缓的,毫不回头的天涯客。
“墨……墨……对……对不……”我的手指颤抖着轻轻触碰那脆弱的唇瓣。他的眼睛微歙着,那一丝光泽又弥留在此刻了。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这个冷酷的世界,不允许爱存在的世界,让我不会再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