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十四年十月初五，这天真是出奇的冷。
昨夜，月晗辗转难眠，她幼小的心脏仿佛正在被一只小虫子不住的啃食，一种细碎但尖锐的疼痛在她的胸腔中扩散。她独自蜷缩在床上，虽然床前燃着一盆炭火，可她还是冻得缩成一团。这个才十二岁的小女孩甚至连自己都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了，但这种酸楚而焦躁的心情却真实存在，她觉得不愿面对，不敢面对，却又不得不面对----------自己将要作为一名观众，在翌日目睹光绪皇帝选定后妃。
这只“小虫子”无法驱赶，扰得月晗越来越心烦意乱，好不容易挨到了黎明时分，从小学会了隐忍的她压制住内心的情绪，早早地起身梳洗，待屋外守夜的宫女成燕和太监刘顺子听到动静赶忙进来请安的时候，月晗早已经收拾停当，端坐床边了。
“月姑娘，奴才们来迟了。”成燕和顺子赶紧前来侍候，但月晗并未如往常一样，和他们谈笑闲聊，她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是我醒得早了，今天要陪着太后去给皇上选后妃，不能迟了。”一边说着一边急匆匆地推开了门，一股寒风扑面而来，只见外面的天空一片阴霾，此刻正是雨雪交加，一片萧索。本该是个喜庆的日子，但昏暗阴沉的天气着实地令人压抑。
待月晗和众福晋命妇陪同慈禧来到翊坤宫体和殿，光绪皇帝早已经已经候在那里等待了。大殿内太监宫女列队整齐，阵势庄严但鸦雀无声，或许因为过于寒冷，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是僵硬的。月晗的心情也开始莫名的紧张，铜鹤香炉里燃起的缕缕沉香慢慢弥散，月晗深吸了一口气，沉香的味道直入肺腑，似乎才让她感到了一丝舒缓。
慈禧太后稳坐宝座，座前的御案上，摆放着一柄白玉如意，两个绣花荷包。月晗和一众女眷都站在慈禧的身后。光绪请安之后站在了慈禧的身边。民间说起皇帝遴选后妃，无不是充满了传奇色彩，在街头巷尾的谈资里哪一个皇帝不是身边美女如云。月晗曾经也是这样认为，但实际眼前的情景却大相径庭：作为主角的皇帝，这是第一次被叫来参与选秀，今日一见则必须从中选定一后二妃，终身大事竟是如此定夺，月晗不禁感慨，这甚至比不上一介平民的自由。
待五位秀女宣召上殿，慈禧太后指着如意对光绪说：“这五个女孩子都是百里挑一，但毕竟是你自己的终身大事，一会皇帝看谁中意，立谁为后，就把如意交给她就是了。”
光绪的脸倏地红了，他一半是出于客气，另一半则是因为羞涩，竟看也没有看这五位秀女就赶紧回答：“婚姻大事当由亲爸爸做主，儿臣不能自主。”
看到光绪如此顺从，慈禧放下心来，她非常高兴，笑着和气地说：“之前我都帮你看过了，但今天选上谁，必须得你自己拿主意，皇帝就不要推辞了。”说完，她抬起眼睛看了一眼秀女队伍里的静芬，然后自信地等待光绪的选择，慈禧仿佛已然看到光绪将如意递交到了侄女静芬的手中。
光绪终于应承下来，他第一次将目光投向这五位少女。只见她们衣着朴素，不染铅华，依次行礼，低头而立。而排在首位的，竟然真的是自己的表姐静芬。光绪如此定睛一瞧，一股怒火冲上头顶，他立刻明白了，这一切都是慈禧安排好的。看来终身大事早被慈禧暗中操纵，却还在明里口口声声让自己挑选，这一瞬间，光绪感到了一种强烈的屈辱之感。但好在后面的四位秀女，光绪一一看过去，怒火才算平息了不少：德馨的长女容貌最为秀丽，已然让十八岁的君王一见钟情。一时间，光绪的眼中满是这位姑娘的倩影，他凝望着她，灵魂升腾起一团温暖而明亮的火焰。
怦然心动的力量是巨大的，光绪第一次不想再顾忌那么多了，他明知晓慈禧的意思，但还是拿起如意，绕过表姐，径直向德馨的长女走去。
眼看侄女静芬马上就要落选皇后之位，慈禧再也按捺不住了，她铁青着脸，顾不上再和光绪客套，厉声高喊：“皇帝！”
所有人都愣住了，月晗看到光绪也猛地停下了步子，愕然回过了头。
慈禧皱着眉头，盯着光绪，她满脸怒火，将眼神投向脸色煞白的静芬，怒着嘴示意光绪将如意交给静芬。
大殿里静得可怕，太监宫女、福晋命妇都齐刷刷将目光投向年轻的皇帝，等待着他和慈禧太后二人之间的“较量”。从小到大，严苛的管束虽然让光绪和慈禧之间并没有太多的母子亲情，但他在圣贤书中学到的全部是忠义和孝悌，满腹君子之德的光绪从来没有违背过慈禧的意愿，似乎“服从”已经成为一种惯性的力量，虽然他的内心一阵汹涌澎湃，但他还是被这股力量推着，违心地转向朝表姐走去。
他依然没有勇气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与这位名义上的母亲抗争，哪怕是面对自己的婚姻。曾有的一瞬间关于爱情的幻想和冲动就在这声呵斥中像一个梦似的惊醒了，像一阵海浪似的退却了，他睁大眼睛，看到的是表姐静芬那张寡淡的面孔，看到她微微颤抖的嘴唇，她蹙起的两道杂乱的眉毛，光绪感到无比沮丧，他面无表情地将如意递到静芬的手中然后掉头就走，甚至等不及静芬叩头谢恩。
光绪僵直地返回到慈禧身边，虽然桌上还放着两个绣花荷包，但年轻的皇帝此刻就像个赌气的孩子似的，眼睛看着地面一言不发。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气氛变得更加尴尬起来，大公主荣寿忍不住小声喊了一句：“皇上。”光绪却像没听见似的，依然站在那里，一脸倔强。
慈禧也生气了，她心里想：“若是你开始就听话选了静芬，那我也会给你一个面子，妃子你随意选，可你偏偏如此不识抬举，我也就决不能合了你的心意。”想到这里，她斜了一眼光绪，索性包办到底，让荣寿公主将两个荷包直接交给了排在队伍末尾的长叙家二姐妹。
至此选秀结束，一切终于尘埃落定，德馨之女竟因光绪中意而落选，长叙二姐妹意外入宫。当天宫里便下发谕旨，昭告天下：副都通桂祥之女叶赫那拉氏，端庄贤淑，着立为皇后，原任侍郎长叙之十五岁女他他拉氏，着封为瑾嫔，十三岁女他他拉氏，着封为珍嫔。
……
人生真是如此的百转千回，月晗目睹了这一切，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慈禧的威严和残酷----她才是这座宫殿真正的主人，恣意妄为的操纵着每一个人的喜怒哀乐，主宰着所有人的命运。更令她感到忧伤的，是光绪那无奈的眼神，那双褐色的眸子隐忍着所有的愤懑，却终究还是一言不发地默默承受了这一切。他跪下向慈禧谢恩的样子让月晗看了直想落泪，她始终想不明白，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瑕疵必报、铁石心肠的母亲？何苦这样折磨自己的儿子？仅仅因为他想选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当皇后吗？
或许，不圆满的开端注定这是一场不被上天祝福的婚姻。宫里紧锣密鼓地忙碌起来，筹备着皇帝的大婚，可就在婚礼前夕，一个雪花飞舞的深夜，一场大火从内务府茶库燃起，火借风势，由西向东蔓延，很快就火光冲天，一时间烈焰飞腾，尽管九城马车奋力扑救，但仍然无济于事，一直烧到太和门的雕梁画柱化为灰烬，将迎娶皇后的必经之路燃得一片凄凉破败！
面对着这一场大火，慈禧虽说严惩了引起火灾的值班章京和护军，但她还是变得忧心忡忡，宫殿在大婚前失火是不吉利的征兆，莫非是上天的惩罚？想到这里，她一连几天都铁青着脸，对身边的太监宫女非打即骂，月晗在身边侍候也是万分的小心。
这天晚上，慈禧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月晗值班守夜跪在地上打盹。宁静的夜里万籁俱静，但慈禧的心底却如同有大片疯长的荒草在漆黑的夜里蔓延，她隐隐约约地如同腾起一片云彩，但周边却突然烧起大火，枯草在烈焰中燃烧着，好像随时要吞噬自己，她卸下了白日里的“铠甲”，变得是那样无助和脆弱，就在她惊慌失措的时候，突然看到光绪竟然在一片火海中冲到自己的面前，他提着一把刀，青筋暴起地大喊：“朕才是皇帝！朕才是皇帝！”说着，光绪抡起大刀朝自己挥舞过来。
“啊！”慈禧突然惊醒了，她大叫一声坐了起来，才发觉刚才的幻影是一个梦。月晗和几个宫女慌忙跑过来，看到慈禧一头冷汗，月晗赶紧拿起手绢轻轻擦拭。慈禧一把握住了月晗的手，她显得焦躁不安，皱着眉头低声说：“明天一早宣礼亲王世铎觐见。”
世铎是努尔哈赤次子代善的第九世孙，同治期间承袭礼亲王爵位。当年，慈禧罢免以恭亲王奕?为首的全班军机大臣后，被醇亲王奕譞举荐入值军机处，因为其性格机警，善于逢迎。深得慈禧的信任，如今算得上是军机大臣的领袖。待他一早急匆匆赶来，慈禧看到他就有些急躁地说：“皇帝大婚后就要亲政了，我让你们制定的归政办事条目，琢磨得怎么样了？”
作为太后铁杆亲信的世铎不敢怠慢，他毕恭毕敬地回答：“奴才以为，以后大事，还是要秉承慈训，方再施行。大臣们的奏折，先由皇上圣览，然后再呈递请安折子，于皇太后，皇上前各呈递一份。”说到这里，世铎抬眼看了一眼慈禧，只见她正低垂着眼帘，悠然地喝着茶，表情已然不再像开始的时候那样焦虑了，世铎放心了，他接着说：“在人事方面，各衙门引见人员，还是依照训政章程，皇上阅看后，再请懿旨遵行。”
“你们有这份孝心自然是好的，但是我才和皇帝说了归政，一切照旧办事皇帝必是不愿意的。他呀，早就急着当家作主啦！”慈禧叹了口气，显得有几分埋怨。
“皇上才是天下第一的孝子，亲政后，日常政务太后可不必事事躬亲，让皇上自行裁决，可皇上毕竟还年轻，治国经验不足，遇到疑难大事，重要官员委任，前来请懿旨也是应尽的孝道。”世铎宽慰着慈禧，接着他话锋一转，试探着说道：“奴才年纪大了，您归政后奴才也想请辞去军机大臣这个差事，省得皇上看奴才碍眼……”
“皇上刚刚亲政，正是需要辅佐的时候，你们不在我身边，不在朝廷里出力，那还不乱了套！都把心放肚子里，你们这些跟着我风风雨雨这么多年的老人儿，安心在任上，我不发话，谁敢动你们？”慈禧说完，将手中的一盏茶一饮而尽，她干涸的嘴唇重新变得湿润了：“这个办事条目拟得不错，不过你们需再斟酌些措词才好，不要让皇上感觉失了颜面。”
世铎满脸堆笑道：“奴才明白，老佛爷和皇上母慈子孝，必然理解您为了江山社稷的一片苦心。”
慈禧略一抬眼，看了看外面，说：“我呀，就是个操心的命，今天你正好在这里，跟着我一起去看看太和门吧，那里装点一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