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初识天子愁颜
作者:月亮wls      更新:2019-08-12 21:16      字数:3647

毓庆宫的惇本殿外,两名值守的小太监低着头,耳朵却竖得尖尖的,留意着里面的风吹草动。他们虽然什么都听不到,但二人依然下意识的不时偷瞄一下殿内。

这里是光绪皇帝的书房,就在刚刚,皇上和他的师傅翁同龢走进大殿,皇帝的脸是凝重而阴沉的,仿佛此刻天空中隐隐的闷雷,在酝酿着一场倾盆大雨。

殿内的气氛依然压抑,光绪皇帝焦躁地踱着步子,满头华发的翁同龢一脸关切,他皱褶丛生的面庞目不转睛地望着年轻的皇帝,神态既有师者的庄重又兼具父辈的慈爱。作为帝师,翁同龢陪伴在皇帝身边十几年了,从丫丫学语的幼童到如今满腹诗书的少年天子,恍若弹指一挥间。

他看着光绪紧锁的眉头,听着殿外的雷声,恍然间回到了多年以前,光绪还是那个瘦小的、孤独的孩子,在一个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丢下手中的纸笔书简,穿着龙袍扑过来,躲进自己的怀中。

“朕没有想到,颐和园工程耗费这么大,真是伤了国家的元气!阎敬铭的折子刚刚呈递上来,说户部已经无款可拨,翁师傅,你看这如何是好?”光绪忧虑地说道。

“太后让皇上以筹议北洋海军的名义召李鸿章进京,这番深意,皇上应该明了……”翁同龢说道。

“这正是朕感到最无可奈何之处!太后分明是借水师之名,以筹措海军经费的幌子来继续修园子,在国家内忧外患,百废待兴的时候还如此奢靡浪费,朕身为一国之君,真是寝食难安啊!”一边说着,光绪望向墙上的康熙画像,只见康熙帝戎装金甲,英气逼人,再联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不禁脱口而出:“亲政!只不过是骗朕的一个幌子!”

听着光绪的抱怨,翁同龢眼前不禁浮现起去年冬天的那个深夜,他不会忘记,深夜里他披着朝服起身,打开门一看,只见一轮明月悬挂在一身不染的天际,将月光撒向万籁寂静的北京城。那天,是他的天子门生举行亲政大典的日子。或许是心情不同,翁同龢觉得那天夜里极为静谧祥和,就连空气中似乎都透着一丝清香,是京城数年难遇的好天气。待他奔赴紫禁城,早已经灯火通明,处处透着庄严喜悦。

翌日清晨,宫廷乐队高奏《豫平章》,光绪皇帝乘大驾从隆宗门而来,由亲王重臣簇拥着走向慈宁门,然后率王公大臣向慈禧太后三跪九叩,跪拜声如同万里波涛一般传至午门之外。

光绪皇帝礼毕,率百官站立,目送慈禧太后离座回宫,然后亲率重臣前往太和殿。此时,旌旗招展,乐曲大作,翁同龢看着身着皇帝礼服的光绪走向了宝座,接受百官朝贺,昭告天下……一时间竟激动得热泪盈眶。

翁同龢第一次感到了词穷,因为他似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描述宝座上的皇帝,只见光绪迎风而坐,凛冽的冬天让他的双颊飞起红晕,清澈的双眼坚定地眺望着远方,嘴角扬起一丝淡淡的微笑,仿佛要一眼看尽那无限江山。只有在这一刻,他平日里的惆怅才一扫而尽,十七岁的一国之君舒展开眉目,神采斐然如诗如画。

短暂的激动过后,翁同龢心中的重新笼罩上一层厚重的忧虑。他深深的知晓,光绪的亲政之路注定不会平坦。把持朝政多年的慈禧太后怎会甘心从此退居幕后,交出军政大权。一场华丽的仪式,不过是一块美丽而虚幻的幕布,遮盖上所有残酷的真相:很快,详细的训政细则在群臣的簇拥下粉墨登场,从“垂帘听政”到“训政数年”,光绪被束缚的手脚没有一天能真正的舒展。

翁同龢即使心中有万般怜惜,作为一名臣子,他所能做的,也只能是想尽办法,将光绪被绑住的“手脚”稍微松一松、揉一揉。翁同龢回过神来,语重心长地说“皇上切不可如此急躁,亲裁大政当从长计议。”

“翁师傅,朕怎么能不着急呢!前几年太后重修“三海”,那些殿宇、道路、点景花园,数百个项目,耗银已经达六百万两。如今又是颐和园工程,虽说太后六旬万寿,理应隆重庆贺,朕也的确想献一份孝心,让她老人家颐养天年。但如今,直隶大旱,河南黄河决堤,朕请懿旨赈济灾民却被太后一句话就驳了回来!朕还是像一个木偶一样被牵着走,事事不能做主!”光绪皱着眉头,稚气未脱的脸显得心事重重,从眼神中透出的不安,甚至是愤怒依然充满了一种不成熟的倔强。他走到翁同龢面前,眼睛睁得很大,声调也不自觉大了起来:“朕的亲生父亲带头上折子恳请训政,带头修园子,连他也这样和朕对着干!”

“皇上,你要体谅醇亲王的一片苦心啊!”翁同龢叹了口气,说:“王爷自从皇上您登基,他未尝一日松懈。他所做的事事皆是为皇上的将来打算。太后日后若是离开紫禁城,在颐和园里醉心山水,安度晚年,或许能更顺利地将朝政大权交还于皇上。”

光绪沉默了片刻,嘴角浮现出一丝无奈的苦涩的笑意,这一丝笑转瞬即逝,他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坐在了书桌旁,低垂下眼皮,看着那一桌子奏折,有点垂头丧气地说:“朕其实是明白的,可这《训政章程》里说得清楚得很,朕亲政后训政数年。这数年什么时候是个头?”他抬起眼睛认真地看着翁同龢:“翁师傅,量一国之财力取一人之欢心,换皇权王位之稳固,这于朕,也是万分不愿啊!”

翁同龢的眼睛湿润了,他红着眼圈,“嗵”的一声跪在地上,沙哑着嗓子低沉地说:“皇上圣明!是臣等无能,不能为皇上分忧!”

“师傅快起来!”光绪赶忙俯身过来,要亲手搀扶起翁同龢。可是翁同龢却没有起身,他依然跪在地上,用自己的手紧紧地握住了光绪的手,他声音有些颤抖了:“如今国事积贫积弱并非一日之寒,但皇上的一片赤诚之心感天动地,老臣定当竭力辅佐,万死不辞!”

“普天之下,也只有翁师傅你最了解朕的难处。”说道动情处,光绪不禁鼻子一酸,两滴热泪在眼眶里打转!

“皇上,您仔细想想,自古道成家立业。如今太后既然已经着手准备皇上的婚事,待您成婚后,意味着长大成人,太后自然没有理由继续训政。所以,皇上还是暂且忍耐为上。”翁同龢压低了嗓子,劝慰着光绪。

“师傅所言有理,只有执掌了大权,才能放开手脚治理国家。朕先顺着太后的意思来,待日后一定要做个明君。”听了翁同龢的话,光绪只觉得一股热血涌上头顶,他原本黯淡的脸色终于闪过一丝轻松。不过这丝轻松转瞬即逝,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陌生但重大的人生阶段正等待着自己:娶后纳妃。自打穿上了这一身龙袍,光绪的生活起居就是由一群太监照料。宫里的女人很多,但都聚集在慈禧的身边,恪守君子之道的光绪从来都不曾主动关注过谁。所以十八岁的皇帝至今还没有真正接近过任何一个女人,对于爱情的幻想令他不由得感到羞涩和紧张,但大婚之后真的能找到意中人,真的能当家作主吗?习惯了逆来顺受的光绪依然不免感到信心骤减。

这时,殿外的那名小太监突然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光绪一惊,他慌忙起身,警觉地说:“你怎么进来了?”

“回万岁爷的话,桂公爷家的大格格求见,在殿外候着呢。”小太监回答。

“她到这里来干什么?”光绪眉头一皱,语气中充满了嫌弃。

“她说是太后让她来给万岁爷送东西。”小太监低着头说。

光绪没有做声,还是翁同龢上前劝道:“皇上还是宣她进来吧,说不定太后有什么旨意,老臣也先行告退了。”

“好吧,让她进来。”听了翁同龢的话,光绪才不情愿地说了这一句。

月晗的手被静芬拉着,这一路走来,月晗都感到静芬的手指头始终是凉的,候在殿外的时候,她的手心已经微微潮湿了。一阵风吹来,月晗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不知为什么,她自己的心脏也在胸口跳个不停,像一只小猫在抓,搅得心乱如麻。得到小太监宣召的圣旨,静芬才松开了月晗的手,神色局促地向殿内走去。

殿内光线很暗,光绪坐在书桌前面无表情,仿佛一尊雕塑。

静芬从月晗手中接过那盒茶叶,轻声说:“奴才去老祖宗那里请安,老祖宗心里惦记着皇上,让奴才把这盒子上好的竹叶青带来过请皇上品尝。

“朕知道了,有劳表姐了。”光绪暮气沉沉地回了一句。

静芬有些尴尬地站在那里,接着说:“老祖宗吩咐奴才给皇上泡上一盏尝尝,老祖宗说皇上刚刚亲政,朝廷上的事别太过于操劳。”

光绪听到这里,脸色突然变了,他带了一点讥讽的口吻:“表姐真是孝顺。劳烦你转告亲爸爸,朕近来的精力都在监督颐和园工程,倒不觉得劳累,请她老人家放心。”看到静芬依然呆呆地站在那里,光绪拿起一本书,不耐烦地翻看着,随后说:“朕要读书了,请表姐跪安吧。”

面对光绪的逐客令,静芬迟疑了一下,她没有再多说什么,拉着月晗退了出来。

外面已经急速地掉着豆大的雨点,静芬拉着月晗的手沉默不语,但不自觉加快了步子,仿佛想要尽快逃离这座宫殿。

突然,一个淡蓝色的荷包从静芬袖子里掉到了地上。她一惊,急速的弯腰捡了起来,但荷包已经在被雨水打湿了,荷包上一对刺绣的七彩鸳鸯仿佛在雨水中哭泣。静芬沮丧地苦笑了一下,重新将荷包仍在了地上。

月晗弯腰捡了起来:“姐姐,你别伤心。扔了实在可惜,不如送给妹妹吧”

静芬听了,泪水混杂着雨水消消流淌下来。她有些凄然地说:“还好有人喜欢它,希望妹妹长大以后能遇到一个懂你疼你的意中人。”

月晗的心猛地一颤,她的眼前竟然也浮现出光绪那张清秀的脸庞,仿佛被什么击中了似的,开始不明原因的慌乱。

而此时的光绪,正站在惇本殿门前,看着这连绵的雨滴,独自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