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鱼的呼吸已经沉重缓和，大栴檀走出棚屋。每当入夜，棚屋里的人们睡下，大栴檀就会独自到棚屋外静坐，月上中天才回屋安眠。他静悄悄地靠着石头，避开夜巡队的火把。

“嘶嘶……嘶……”“唧……唧……”

大栴檀凝神静气倾听着爬虫的叫声，观察他们的行动。灵鸟教他跟踪虫的踪迹，慢慢就能猜懂它们传递的消息。虫类分布在各个角落，成群结队，它们是最好的陆地侦查员。

大栴檀打开一个用麻布密封的木筒，木筒散发出幽幽的气味，不香不臭，凝神闻去方能闻到淡淡的气息。

不多时，木筒边就聚集了十数只通体橙红的红蚁。

这些红蚁沿水筑巢，活动隐蔽，族人从未注意过这个小族群，它们循味而来，对部落周围的环境最为熟悉，大栴檀每隔五六日就会引出红蚁，尝试与之交流。

红蚁在木筒下跳起了扭曲的舞蹈，顾头不顾尾，互相攀叠。这木筒里装有红蚁蚁后的体液，能误导红蚁，以为是见了蚁后，要通报在外界得知的信息。

有危险。大栴檀心想，红蚁对天气、水文最为敏锐，这是为了保护巢穴而生的本能。雨季刚刚过去，不知这危险是来自何处。

今夜起了露水，空气里淡漠的湿气。明日就去找水生长老吧，他打算自要一块地，种些若麻，若麻草晒干能编绳制鞋，还可编蓑衣，籽也吃得，只是族人不善于控制浇水的比例，那若麻籽才又小又苦。

“水生阿姆，”次日，大栴檀起的有些晚了，找到水生长老时，她们已在河谷耕地里开工了，“水生阿姆，这片黍已经结籽啦？”

“是，接下来天气好的话，再过二十多天就能吃上新黍糊了。看，这么一大片，都长得不错。”水生虽是女子，新近又添了一个女娃，颇为壮健，精力充沛，掌管族里的农耕安排。

“水生阿姆，耕事忙吧？”

“当然忙啊，除了这些种好的，还需要垦新地，采果和草，不趁天气好多做点，就赶不上时候了呢。打猎巡场也忙的吧。”水生一边说一边没停下用石锄锄去杂草。

“是。要垦哪里的地呢？这片地已经很大了。”

“你看，向河上游的方向，还有很大的地可以垦，可以种点麻草、萝子，添补食物。”

“水生阿姆，我来垦那片地吧！”

“你？”水生有点讶异，大栴檀虽然还没长成，但跟着狩猎也有一段日子了，若是偶尔帮忙垦地，也无妨，但垦出一整片地，这非得花下好几天的功夫不可。

“我想来做耕事。”

“你来做耕事我很欢迎，大家都很欢迎，可得跟惊雷长老说说吧。惊雷长老可是亲自教你狩猎的。”水生停下，打量着这个十二岁的少年。

“只要水生阿姆同意，我这就与族长和惊雷长老说一声。坑杀狩猎我实不擅长，辨物识草大栴檀是会的。而且我多少能听懂兽语，它们能带我找到可吃的无毒的食物。”

“大栴檀，你若今日无事，且做着，待明日再商量。”

“谢谢水生阿姆。我这就去垦地。我还可以种些好若麻和葫菜。”大栴檀向荒地走去，搬开石头，点把火烧去杂草就是最好的肥料，然后平整地面。

这才是适合的事。大栴檀想着心里就安稳了，搬动碎石圈出要烧垦的地。往常族人垦荒地，只要挑个晴天就可以放火烧荒，风往哪里吹火便往哪里烧，什么时候火灭了就开始整地。大旃檀想着要种出好若麻，就得有一整片向阳易排水的地，用碎石圈出这地来，再挖出一条沟，才好放火烧荒。

依稀有马蹄声。

大旃檀抬眼远望，棕黑色的马身在前方草丛中一闪而过。他有种奇特的感觉，那马似乎对他说了句话，“你们等着”。那马自胸以上，是人的躯体？有人的头颅形状？

莫非是异种？

等着，等什么？

仅这一眼就让大旃檀感受到了压力和胁迫。

“大旃檀，你如何在这里帮忙？”忙着浇水除草的阿离背着娃儿，看见失神的大旃檀，以为他满心不乐意。

大旃檀醒转过来，也许是弄错了。“嗯……我来垦地。”

“来帮呼鱼的吧？几时进山打猎？听说你能找到特别好的木霜叶。我这小儿总是闹肚子，夜里也睡不好。”

大旃檀走进阿离，看着她背上不足两岁的娃娃。孩子脸色微黄，圆润可爱。“让我抱着看看可好？”

阿离爽快地解下布带，把背上的娃儿递给大旃檀。

“咕嘎……姆姆……”小儿伸手向自己的母亲。大旃檀仔细看着孩子，摸摸额头，按了按腹部。

“阿离，这是你第一个孩子吧。”

“对。”阿离笑着。

“奶水可足？”

“这……日日忙着，难免奶水少些。”

“娃儿吃不饱，有些虚，腹中稀疏，容易拉肚子，吃木霜叶没什么大用，多吃多睡，再长长才好。”大旃檀将娃儿抱还阿离。“你若是精力不济，可以把娃儿交给其他阿姆们。幼女阿姆那里就很好。”

阿离一脸温柔地抱着娃儿，握着孩子的小手，“我可以看顾得过来。这小儿可刁，只认我呢。”

阵阵凉风吹过，阴云飘过头顶。

“这风刮得奇，莫不是要下雨吧。不与你多聊了。”阿离把孩子束回背上，扭回头做事了。

阴云快速聚集，雨滴似乎马上就要落下。雨季已过，这个时节的雨应当下不大，大栴檀四下里并未看到小蚁或虫快速移动的轨迹，想来不一定会真的下雨，他便继续垒石圈。

小石圈很快垒成了，大栴檀搓好草准备引火。

“旃檀。你果真在此处。”呼鱼一早便去找了惊雷长老，此刻看见小儿子在引火烧荒，心中有些气恼。

“阿父。”大旃檀放下手里的火石，站起来看着他的父亲。

呼鱼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是该劝慰还是斥责。惊雷长老对大栴檀是否打猎并不在意，大出呼鱼的意料，想来大栴檀于杀戮抵抗之事毫不出色，于垦荒耕地之事倒是无师自通，看这垒得方正的石圈和浅浅的土沟，虽不知这小儿要做什么，但已有章法。

“跟我回去。”愣了一会，呼鱼也只挤出几个字。

正是吃羹粥的时间，呼鱼带着大栴檀到粥棚，吃下一碗黍米萝子鹿肉羹，父子俩始终无话。收起碗，呼鱼走到树下，坐了下来，他那平静的儿子在一旁站着。

“你说说吧。”

“阿父，我想做耕事。我会做得像水生长老那样好。我会为族人种出更多可吃的食物。”大栴檀坐下。

“今日我去找了惊雷长老。也许你真的不擅长打猎，但是我，你的大哥、二哥都是猎场上一把好手，只要你有勇气，肯练习，这绝不是难事。”

大栴檀沉默着。

“你当真想好了？”呼鱼看着大栴檀。

“是。我想好了。垦出的新地，我会向水生阿姆要一块来种若麻，再整理一块水田种些细稻。我会试着种出不一样的食物，更大，更黏稠的食物。族人可以经常吃的饱。”

“……好吧，今夜族长回来我会与他说。希望你别懊悔。”呼鱼留下大栴檀一人，叹着气走远了。

“唧唧……唧唧唧……”三两只胖胖的麻鸪鸟在树荫之中交谈。唧唧的鸟鸣在大栴檀的耳朵里变成清晰的交谈。

“危险啦。大鸟，大鸟！”

“大鸟，非常大。”

“危险，危险。”

“危险，危险，快跑。”

于麻鸪而言，这个世界充满危险，落石、闪电、垦荒的山火、奔袭的雀鸟，都能对它们造成威胁。大栴檀不以为意，他还沉浸在对耕地的规划中。也许他还可以腾出一小块地种些大叶桑菜，即使不加烹煮也可入口。待细稻成熟可换种其他粮食，细稻还是要在雨季种，现在不是合适的时节。明日，要去与水生阿姆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