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近
作者:左右一一      更新:2019-08-09 05:34      字数:9419

心里有栋无顶的房子

一间住春夏

一间住秋冬

另一间住着你和我

你是我生活的希望

你是我追逐的远方

你活在我梦里

我歇在你掌心

你走过未来

我走过曾经

多久,

我才开始读懂你的羞涩

和宽容的疼惜

愿望呵,

从年轻的树里生根

从年轻的脸上起航

而我们走过年老

却长出无限多的

年轻容颜的叶与花

再相聚,又是半年后。那些网络上、电话里的交流被时光冲成干涸的河床,不留一丝痕迹。

我坐上当初相识的那列火车,去回忆当年的他,当年的风景,在绿皮火车上给他写长长的诗。

仍是硬座,斜对面凳子上的一位男生似乎还坐到我对面有过交流,问我是否在写诗。那是我人生唯一一次被人问及写诗的事,或许以面貌,以神情。

我胸中有个自由畅想的世界,我可以在那里感知到四季,大海,高山,湖泊,江河,田园……它们以韵律存在,以乐曲存在,以激浪、柔波、飞鸟、闲云,一切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我都能在那里找到。甚至于此刻,我能想象到他就在我对面,在变幻的季节里,对我报以温柔的笑,以那对洞察一切的眼睛看着我。我们之间隔着山河,隔着雾霭,隔着越走越淡的岁月。

那些年,时间很多,想念很多,于是我去看他,坐飞机,坐火车,坐公交,从几千公里之外到几十公里之内,然后绕过一座城市的落寞与繁华,去看他。

早早的,他为我画好了公交路线,那幅图、那些字从所有交错的记忆中明晰。他的字很不好看,那让我很有成就感。

从始至终,我都觉得自己配不上他,总觉得他很远,但是从他的眼睛、言行、神情里,分明感受到他那么近。但是他始终高高在上,在我够不到的地方。或许是因为他比我年长,经验更丰富,或许是因为他出生于城市,见识比我广,也或许是他更优秀,说不上来怎样的缘由。他使我想要成为更好的人,然后和他站在一起,走后面的路。我不会像攀援的凌霄花,只愿成为他近旁的一株木棉。

那么多年,我一直像藤条似的依附于父母,我有自己的个性,但大多时候我为了讨好他们,舍弃了许多自我。那样的讨好,不是因为金钱,我想让他们爱我。时常觉得,他们给我比身边所有朋友都高的生活费只是因为他们觉得亏欠于我。亏欠于陪伴,亏欠于承诺。以前上初中时,父亲对我说:“你要是考上重点高中,我一定要风风光光地送你去学校!”后来,他没有来。我上高中时,他说:“你要是考上大学,我不管多远,一定要开车送你去学校!”后来,他没有来。其实,他是否开车并不重要,我只是盼望他来,盼望能有那么一次在我开学的日子里有父亲陪伴。再后来,我考研、考博,他没有再许那样的诺言,却与母亲整日说我考不上,虽无支持,在生活上也无反对。他们担心我读书读成傻子。我一直努力学习,致力于想得到他们的赞赏,因为在我看来,那是最直接的爱。再后来,我发现说话幽默能让爱发脾气的母亲变和蔼起来,于是去找各种笑话,时不时地讲给她听。她笑时,我认为自己得到了极大的肯定,从她的笑容里,我看到她的美,甚至觉得那就是母爱。

母亲所有年轻的岁月都给了那座城,一路看它从破旧不堪变得干净整洁。她有足够的理由去爱它、恨它,也有足够的理由去埋怨生活。

在她之后,我努力而坚持地,用尽全力奔跑,勇敢去做任何想做的事,最后才在那座城市的过去踩了几个轻微印子——在那里的几个记忆片段。

即使在现代,那座城也比成都老旧,任何地方都透着典型的北方气息。道路两旁绿化少,路旁小区的墙面大多抹的水泥,路两侧的商店总有一道灰扑扑的玻璃门或毫无设计感的塑料门帘。坐公交在城市间游荡,有时会觉得自己穿梭于工业历史,有时又仿佛置身于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它不同于我年少时的家乡,那里的树木下很少长草、柳树阳刚气十足,那里的人们讲着另一种语言。整个城市干净无尘,每日蓝天白云,但它总是灰色。

车还未到站,我就先见着他,站在那一溜灰扑扑的街道边,一块不显眼的公交牌立在矮小的柳树间,他看起来特别高。我欢快地走到公交车门,内心填满欣喜,笑容满面。

师傅娴熟的打开车门,我蹭地一下跳下去,脚掌正好落在坏掉的街沿石块上,蹦跶两下跳到他身边。如云似的柔,如风似的飘,再看看他,确定在身边,然后我就一直咯咯咯地笑。

“丫头,辛苦了!”又是那个怜惜的眼神。

“还好啦!”在我看来,但凡有所期望,有所达,一切都还好。

他见我一路傻笑,自己也笑,却又嗔怒起来:“别跟个小孩儿似的!”

“哦~”

没过一会儿,我又开始情不自禁蹦跶、手舞足蹈。

“你呀!”

我们并肩走在狭窄的人行道上,行道树不高,细小的枝干一遇到风就各种摇晃,像无奈的叹息,又像欢乐的舞蹈。走不远有个小花店,我还惊讶地跟他讲:“哦哟!这里还有花店啊?!”

“你不说我还没发现。”

我进到花店各种打量、观赏了一遍,然后从另一边出来。后来多次去看他,多次经过花店,我都会瞅瞅。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某一天,我在家接到他的电话:“丫头,我到你们小区门口啦!我进不去,快来接我!”

“啊?!到了?!恩恩,马上就来!”惊讶万分,匆匆挂掉电话,拿了钥匙和手机就跑了出去。

快到小区门口时,远远地就见他站在门外,灰白的衬衫显得他更瘦,依然书生气十足。他见了我,笑笑地走过来,站在铁门外,手背在身后,似有几分娇羞的笑。我开门走到他跟前,他将手移到跟前:“丫头,这个送你!”然后就傻呵呵地笑。

我瞪大了眼睛看他,欢喜又害羞地接过花,习惯性的抿嘴笑。

“刚才好多人看我呢!看得人家怪不好意思的。”他略羞涩地挠头,抿嘴的微笑一直在。

“刚才保安大哥看我拿着花,都还跟我聊了几句呢!”他转过头去跟保安哥哥笑笑。

“今天怎么想起来送我花呀?好惊讶哦!”

他有些懊恼自己的愚笨,皱皱眉头:“丫头不要怪我笨啦!平时没有猜透你的心思。”

说完,脸上又云开雾散:“今天我到那边商场办事,正好从那家花店过,突然间就领悟到了!事情办完就赶紧买了给你送来。”

我对那座城市的记忆不多,能记得的商场只有两个:平时和他约会的那里,还有母亲常带我去的那个。后来我和他也一起去了母亲常带我去的那个商场。所以那座城竟因两个商场而在我的记忆里发光。商场是彩色,那座城也被点缀上彩色。

“谢谢哥哥!”我那会儿已经改口喊他哥哥,而不是最开始的傻大哥。后来我还给他起了几个绰号,能记得的也只两个:

“你怎么那么笨呐!”

“对啊,我怎么这么笨呢!”

“笨得跟个木头似的!哈!那我喊你木头哥哥好了!”

“你喜欢就好。”

“你咋比木头还笨呢?”

“那怎么办?”

“啊啊啊!你就是个木头,冬瓜,大冬瓜!嗯!木瓜!木瓜哥哥”

“呃…….好吧。但是木瓜……不是那啥么?”

“那什么啥?”

他耸耸眉,有些害羞地在胸前给我比出胸的造型。

“哈哈!是,是,就是丰胸的!嘿嘿嘿嘿……”

“那这个名字好奇怪哦,我不要!”

“我就要喊,木瓜哥哥,木瓜哥哥,木瓜哥哥!”

“你呀!”

他经常拿我没办法。

而我现在也很少吃木瓜。与他一起吃水果的记忆已几乎淡忘,唯一的是初次喝水果酸奶,似乎也是在那个暑假,那家商场。

那时的酸奶几乎都长同一副模样,新式品种的出现令我吃惊,不由分说我挑了个胖墩墩的、有棱角竖边的拿起来瞧,他见我有兴趣便选了两瓶握手里:“要不咱们试试?应该还不错。”

“有点贵呃…”

“还好啦!哥哥我有钱!”他拍拍胸脯,骄傲地笑起来。

也还记得后来一起吃酸奶的情形,在他住的地方。他欣喜地揭开透明塑料盖,把勺子折平,开了塑封就在里面找果肉,第一口喂给了我:“要先给我妹妹吃!”

我不拒绝他。

“怎么样?”

“可以诶!”

“那再来一口!”

“你也吃啦!”

“鞥~要先给我家丫头吃,看你吃得开心我就开心啦!”

我夺过勺子喂给他吃,他吃下,然后我们相视而笑。

他见到一切新奇事物时眼里都会闪现智慧的光芒,那样的他大多神情严肃,偶尔也会将食指放在下嘴唇上,用另一只手将手肘托起,沉思良久。

那样的表情和身型使他看起来文弱,有些像姑娘,但我却深爱那样的他。

我对他的崇拜与欣赏,大多因为类似的小细节。譬如每次逛那家商场超市,我都会兜兜转转着仔细观摩许久,他也从不催我,我觉得好的,他都附和着说好,以后都买回家。我对超市摆放的几乎所有物品都有难以言表的喜欢,尤其白色陶瓷碗,我总会想象它被盛满米饭、饺子、蔬菜的样子,还有手拿它们的我和他。

在那里,我们可以随意畅想家未来的样子……

人因物而异,物因人而别。所有的东西,你可以赋予它含义,它也能赋予你含义。

那个商场的样子已然模糊,但每每想到家该有的样子,那个超市便从脑海里跳出来,所有的物品也都跳出来。

他住的地方离那家商场不远,但仍需坐一段公交,直至终点——荒芜、陈旧、改造,是我能想起的全部。

他邀我去他办公的地方,下车后不远,我应声答应。

走过半铺设的水泥路,一条崎岖不平的乡间土路在茂盛如人高的杂草中穿过,路面凸起的石块被磨得光亮干净,路旁低垂的柳枝缺了几许温柔,与残砖碎瓦竟有几分相应。风过,枝丫和草叶舞动起来,似乎意图震慑所有路过的人,也似乎在悲伤诉说。许多低矮的老房子早已人去楼空,在炎夏里透着些许荒凉,但个别房屋还住着人,有了些烟火气。

我的心跟着他,从未去想在那样一个荒僻之地会发生什么。父辈们的教导与劝诫被掩埋于尘土之下,小草飘于风中,繁花似锦。

从来,我都在父辈道德教育的束缚中生活,他们说的总对,他们说错了的我也能理解。我惊讶于自己能容纳万物的心理,但那样的我并不太开心。总觉着还有一个挣扎的自己,我把她拽不出来。

曾经我也有过一段自我时期,那时还在中学,受语文老师启发,开始逐渐懂得心灵。如果说小学能带给人什么,那一定是内心深处对渴望的显露与隐藏。那时的我渴望被爱,被拥抱,但什么也没有,只能隐藏。我的小学几乎没有父母的记忆,他们总是存在于别人的影子里。譬如,第一天带我上学的亲戚是受了父母委托,经常在吃饭时照顾我、给我多打点菜的那位叔叔是因为父母叮嘱。每天上学、放学路上是一群孩子打闹着嬉戏,快乐无忧。那时我总爱抬头望天,看天空的云朵四处飘,看溪流里的纸船游过河草的牵绊,觉得那样好玩,但我回忆里的它们很寂寞。那样小小的我已开始背负父母的期望,因为我知道,只有做得更好,他们才开心,才会对我笑,会对我有爱。那时,只要我学习成绩好,就会变得什么都好。我对“好”的理解就那样简单,可我总做不好,无数次尝试努力,仍不知该怎么办,无助使我变成一个寡言的孩子。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谁都比我好。后来,有人夸我漂亮,我便一发不可收拾地爱美,会自己挑好看的衣服,编好看的辫子,穿好看的鞋。穿得越好看得到的夸奖就越多,那使我开心,因为觉得自己有存在的意义。后来上了初中,我竟一下变成了好成绩的孩子,于是,我得到的夸赞越来越多,我喜爱那种状态。

能让我觉得自己开始真实“存在”的,是那扇智慧之门的打开。它让我开始注重感官,开心,忧伤,愁苦……那些词以无形的强大力量激起我对这世界强烈的感知。为我打开那扇门的老师,至今还记得他的笑脸和忧愁。他那句从忧郁的表情里流露的感情,是对我们深深的爱:“相信吧,孩子!只要心里充满希望,人间处处是天堂!”那双历经世事的眼睛穿过我人生中无数黑暗的夜,指引我一路向前。他教我们去看自己的内心,去倾听这世界的声音。从此,我开始逐渐感受到风的温柔与力量,能想象那风从身边滑过时的诗意抚摸和凶猛拍打;我开始去看阳光从树盖穿过层层叶子,最后落在地上的斑点,风一吹,斑点也晃动起来,像落了一地的调皮精灵;我开始关注花草的伸展,露水凝在花萼上,蜘蛛把家安在它身旁,将落未落的水珠结成好看的形状,圆润雅致……阳光、雨露、雾霭,时常像一只看不见的手,带我在玉米地里穿梭,在树林里游荡,在野花野草里做梦——我是大自然的孩子。认识到这一点,我感到安心,而又悲伤。大地的美让我沉醉,它的宽广让我自由,它的沧桑却使我难受。不得不承认,我爱它更胜于母亲。在我看来,没有哪一种爱能超越大地母亲,她懂我的天真,从不责骂我的过错,甚至于,她懂得我的眼泪。我无处安放的那份踏实,她都能给我。

至于他,我首先爱上的是那双眼睛,它们忧郁、深邃,呼唤着我整个的世界。我看到它们时,觉得那无形的力量在使劲拉我,使我靠近他。

那时,整个世界只有我和他。

我们进到屋内,他乐呵呵地跟我介绍所有物件,然后往柜子旁的黑椅上一坐,椅子顺着他的身形往后仰、往下沉。主机一点就开始轰轰响,逐渐的,电脑上蓝绿色背景亮起来,与房间的色调一致,屋子也算活跃了起来。他或看看电脑或抬头看我,讲最近发生的各种事,讲到开心处,他会面带笑容,笑得内敛沉稳,讲到气愤时,面色就暗下来,愤愤然却不完全显露。

他会搜有趣或有意义的信息给我看,跟我讲那些顶尖企业,然后埋怨几句现有公司的管理制度。

我摇头,表示不懂。

“以后慢慢就懂了。”关于我在许多方面的无知,他总会心急,希望我快快长大,有一天能成长为独立的个体。我似懂非懂,他又没办法,那爱怜的眼神穿过我内心欢乐的青草地和那些黑暗的夜色,交织迷离…

我提议为他拍照,他靠在椅背上腿往前一蹬,两手分别搭在扶手上,示意pose已定。他一笑起来,我心里的那个世界也在欢笑——鱼儿欢快地跃过荷塘,风抚开花朵的笑脸,狗儿在田边跳来跳去…

他许我坐到他腿上,我顿了两秒,朝他走去。

一挨着他,我内心便开始狂跳,不知如何是好,双手放在自己腿上,两只手掌相互摩挲、揉捏,有些尴尬的盯着电脑看,不敢看他。待不小心转过头来看他,他也正好在看我,四目相交,我忍不住吻他,深情而点到为止。我们内心始终有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来自于传统道德的约束。

其实,那间冷色显得有些黑灰的屋子似乎仅出现于第一个下雪的冬天,那时他穿了黑色厚羽绒服,眼镜在闪光灯下光亮夺目,我站在光芒对面,站在他笑脸的对面。记忆又来了——我们后来还去了别墅区,去看即将人气满满的空空楼阁——它不是我们的,属于我们的只有留于那里的关于未来的美好憧憬和洒了一地的欢笑。那时,岁月已在他脸上留下了些沧桑的痕迹。无论何时,无论到哪,他乐意帮我拿包,或挎肩上,或挂脖子上。关于后种行为我很不愿,因为有些像乞丐,甚至让人想到五花大绑。他高高的个子因羽绒服和绒裤的包裹显得些许魁梧,包那样一挂自然不搭,我试图抢下来,他不愿,反而露出自豪的神情,说那样很帅,我不与他争辩,笑笑着跑去拍照。一地温暖阳光铺开在雪地上,耀眼刺目,它们鲜亮又安静地躺着,不曾被打扰,只与天空安静对望,无限温柔的辽阔映着它,雪由此耀眼、柔情、蓬松、慵懒…

二十二岁的夏天,我们更进一步地走向彼此。

从商场出来,受邀去参观他的住处。

仍是那样的终点,整洁、杂乱、新旧交替,已然忘记当时经过了怎样一条道路,最后才到达——一处灰扑扑的,有明显上世纪八十年代印记的老小区,房子楼层不高。它们站在我记忆里,沉稳,沧桑,寂寞。

他开了铁门,一屋的黑暗被几束散乱的光惊醒。他顺着墙面把灯打开,客厅里东西不多,陈旧而整洁,有生活的气息,却没有生活的味道。

“我住这间,他住那屋。”他给我指两个房间,顺手打开自己屋子的门。一开门,阳光就来了,它透过门对侧的窗户照进来,光影打在地上,折出窗框的棱角。黑暗与光明只是一线之隔。整间屋拾掇得很好,最先看见的是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墙边正中间的被子,被单被套已被洗得泛白,床旁桌子上的物品屈指可数。床对侧靠墙有个空无一物的旧木小方桌。

我们把袋子和挎包放桌上,聊了会儿天后他去到客厅里,我还在打量他那间老旧、干净的屋子,只听他喊我出去,有惊喜。待我行至屋门口,客厅右侧的小桌上放了个小蛋糕,坐沙发上的他正给蜡烛点火。我惊讶地看着他:“这…这是什么情况?我过生日还有好长一段时间呢!你的生日就更久咯!”

“那,那,就庆祝我们相聚!”他傻傻地笑,薄薄的嘴唇抿到一起成了一条线,眼睛也变成了月亮的样子。烛光映着他的脸,将镜片也缀得星星点点,让我觉得温暖安全。

“快来坐着吹蜡烛!”

“嗯!我们一起!”

还没等我们吹蜡烛,他舍友回来了。不明原因的,他像被惊着的小鸟,迅疾端起蛋糕往自己屋跑去,一边跑一边招呼“回来啦?!”

舍友朝我们笑笑,径直走向自己的屋子。

我有些迷糊的朝他舍友笑,然后跟着他进到屋内。

对于一些突然发生的事,我经常反应不过来。未等我问,他就开口说道:“还是回咱们屋子比较好。”似乎在他看来,自家事自家知道就好。在这一点上,我与他看法有些不同,我善于跟他人聊天,谈及家里的事也觉着并无不妥。

已忘却那蛋糕的味道,只记得他舍友在客厅跟我们招呼,说他回老家去了,挥手道别后只听门砰地一声关上,一片寂然。阳光依然那样铺在地面、床边、桌角,飘飞的灰尘在阳光里舞蹈,客厅再次落入黑暗。

他走过来抱住我,我们在阳光里拥吻。

隔了长久的思念,再穿过漫漫山河,我们试图去探寻面前的那个人。

在父母知道我恋爱之前,每次约会都是以出门见朋友为借口,他们也不质疑。因为我在那座城也有了些朋友。

我们的感情被发现是在那个夏天,一个平常的午后。家里人都没在,他到小区楼下等我,然后我们一同往外走,他一手搭在我肩上,有声有笑。

“你不是说小区里有熟识的叔叔阿姨么?他们会不会看到我们啊?”

“应该没那么巧。”

“呃…那边有个人在看我们,是不是认识的?”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远处父亲正走来,面色暗沉,暗藏愤怒。我赶紧拿下他的手,僵了似的定在那儿。

“爸…”我跟他介绍眼前这个突然闯入他世界,并毫无征兆地试图带走他宝贝女儿的男孩。

父亲没有他高,微微仰头打量了一下面前的这个人,极不开心的偏过头来看我,缓缓地似乎很吃力的吐出几字:“去哪儿呢?”

“到那边公园去转转,一会儿就回来。”他的严肃让我跳脱不起来,老实交代了计划。不过他没发火倒是有些令我吃惊。

“早点回来…”他的神情和语言里仍有些不放心。

“嗯!要回来吃晚饭的!”

与父亲别过,我和他并肩走了,边走还在谈论那一出奇葩剧情,然后各种揣测父亲的想法。”

当我们刚到公园时,父亲给我打来电话:“有钥匙没?我钥匙锁家里了!”

“啊?现在啊?”

“废话那么多,现在送回来!”

“爸…可不可以一会儿给你送回来嘛?”

“现在就送回来!!!打个车让你送个东西有那么难吗?”他直呼我名字,并且一字一顿,足以听出他的愤怒。

我被吓着了,唯唯诺诺地回复道:“哦~我马上打车回来。”

旁边的他见状,拦了出租车,路上一直安慰我:“爸爸生气了?那肯定是因为我。丫头,都怪我!”他很着急我的状况和情绪,问东问西,却又无可奈何。

回到家楼下,父亲坐在屋檐下的石阶上,脸上很灰暗的色彩,若有所思,见我到达也并无开心的痕迹。我给了他钥匙,他接过去,并不起身,似乎是要在那儿常坐。

那幅场景一直印在我脑海,只是那时并未懂得。

他的爱总是隔了万千的日子,最后才闪现出温柔。

“那我出去玩了哦!一会儿就回来!”

他朝我摆手:“早点回来。”

“嗯!”

我转身走了,也不知他在那冰凉的石头上坐了多久,沉思了多久。

那晚在家吃饭,他喝下几口酒问我:“就确定那一个了?”

本以为他会责骂,或者逼问许多,那样的问题我没想过。

“嗯。”

“叫什么名字?”

“蒙以东。”心里暗想,他俩名字里有个字相同。

“哪儿人?多大年龄?”

“北方人,比我大四岁。”

“父母做什么的?”

“不知道…”他问什么我就答什么,世界于我是一片空空的草地,懂不了撒谎,那是世界最真实的样子。

“你问那么多干嘛呢?”母亲见他满脸愁云,急忙出来解围。她时常顺着父亲,那一刻的她温柔,刚毅。

“问一下就不行吗?”他斜了眼母亲,一杯酒已喝下。他想要给自己找个出口,去到那里问问女儿的未来。

我拘谨着吃饭,心里不断琢磨他的下一个问题。

“他是做什么的?”

“地产。”

“说得那么好听,还不就是卖房子!”

“呃……不是卖房子。”

“都差不多!这行现在不好办哦……”一如既往的武断。他端起玻璃酒杯送至嘴边,意味深长的喝下,喝完就开始剥花生,眼睛一直盯着前方的电视机,陷入沉思。

我平日与他相处时间不多,他生气的模样更是见得少。我总害怕家里谁生气、发火,无论谁表现了极端的情绪,我瞬间变为温顺的绵羊,尤其在父母面前。我时常有自己的想法,但最终都没说出。

我想反驳他,但我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他说的也应是对的。我只顾埋头吃饭,空气在饭桌上空凝结。

“改天喊他来家里吃饭吧……”许久以后,他看着我说道。脸上已平静了很多。他说完,又转过脸去看电视,手里一刻不停的剥花生,剥完就送到嘴里,然后继续选花生,将花生上面的沙土抹掉就又继续剥。

“嗯!”我心里很开心,但看着他严肃的脸又不能表现出来。

母亲是个倔强的人,她有很多想法,但她又总依附于父亲。我已记不得她那时是赞同我,还是与父亲一样沉思。兴许,她是开心的状态。子女恋爱本就是令人欢喜的事。在很多令人开心的事上,她总有一张欢笑的脸,那张笑脸是拉近我和她距离最本质的原因。她经常唠叨,我能忍受,但也会烦躁。我烦躁了也不会在她跟前表现出来。所以,她有不开心的事也会对我说——但大多在饮酒以后。我一直认为她有很好的酒量,还时常跟朋友炫耀。她知道后很不开心:“老娘喝酒这样的事怎么能随便张扬?你不长脑子啊?并且,我也不喜欢喝酒。那时在家带你们,要种地,要挑粪,要收割,老娘我那么累,不喝点酒,早就累死逑!”她说的在家带我们,应是我记事前的事了,所有关于她亲身带我的故事,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但是我有丰富的想象力,当想象的事发生在过去,它便会和记忆交错,所以我又总觉得记忆里有许多和她相关的痕迹。譬如,她曾经穿过的那些衬衫,有雪纺的,有棉布的,上面大都有花:小白花,小红花,大粉晕花…有件深绿条纹的雪纺短袖衫,她现在还在穿,我印象里,她曾穿着那件衣服挑玉米。扁担在她肩上压出深深的凹痕,她满面通红,汗流浃背,一路走起来,她的双腿和大大的萝兜像唱歌似的一晃一晃。我挡了路,她马上呵斥我让开,似乎,也并没有很严厉,甚至于带着笑容嗔骂:“快闪开!”我跑得飞快,躲开,然后赶紧去开门。她到家里时,放下担子就去喝水,早上梳好的头发早已凌乱不堪,杂碎叶子夹杂在她头发中间,不知是灰尘还是蜘蛛网在她发上覆了薄薄一层,但始终掩盖不了她年轻漂亮的脸庞。大颗流下的汗珠顺着湿发一直流向耳际、脖子,喉咙伴着咕噜咕噜的喝水声一张一弛。她不时抬手拭汗、喘气。我不知以前的自己是否有为她擦试汗水。我始终是棵微小的野草,总盼望着快点长成大树。我愿用所有快乐的事去换她开心的脸。

那时,我害怕父亲,也害怕母亲。对父亲的怕更多是一种威望式的恐惧,而对母亲则是捉摸不透的爱与厌恶的恐惧。面对他们,我始终是快乐的、努力的样子。无论如何,我享受那样的自己,享受那样的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