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相聚与说佛
作者:风媒      更新:2019-08-09 04:31      字数:3561

时间一晃就是半个月,到了腊月中旬。

据说离帝前皇后在长门病逝,新皇后派人在西小寺设祭,祭祀不幸离世的“好姐妹”。

满朝沉浸在国丧哀痛中,加之这年冬日异常寒冷,临近春日也没有回暖现象。

寒风肃杀,雨雪飘零,冰霜惨烈,千里银妆。

老和尚把李白颉安置在北邙山的凤窟,地下有天然地热温泉,不必受寒气折磨。整日里听老和尚讲经说法,日子平淡无奇,身体一天强似一天。

这一天是腊月十八,距离年末还有十多天。寺里虽不过年,但香火较平日多了起来。老和尚来到凤窟第一件事不是开始说经,而是说了句闲话。

“你明日到天王殿,去服侍一位贵人。”

“贵人?”李白颉心生疑惑,难道西小寺不想留我?

西小寺似乎是皇家庙宇,日常出入多是龙子龙孙、内宦貂寺,迎接的贵人必然是王公子弟,会是谁呢?

他还记得父亲说过:那位未曾谋面的大哥是真正的读书人,光风霁月,心中不存蝇营狗苟。刚直如剑的李鹿卢都能为他折服,应该是个正面人物,不至于害我吧?

暗室昏昏,灯烛微弱。

照不见李白颉脸上复杂的表情,老和尚早已来时诵经。李白颉曾在家中读过不少佛经,几日间仍未听出出处。

“如是我闻时,佛告须菩提。易筋功已竟,方可事于此。此名静夜钟,不碍人间事。白日任匆匆,务忙衣与食。……”

李白颉学着老和尚,跏趺而坐,心生平静安定。近些日子,听到老僧读经,他常常感到丹田暖洋洋的,似有清泉集流一处。

这一次感觉更加奇特,像是全身泡在温泉里,浑身上下无处不舒泰。眉心处一会儿凉,一会儿热,发烫似烙铁炙烤一般,冰凉时如坠冰井。

不知觉间身陷在温泉中,冷气包裹着身体,汤池已经凝霜。

老和尚自言自语:“果然如此,天人落子的赌局,一面生,一面死,但愿不要走上邪路。”他说完就走出凤窟,望见夜空明星荧荧,像是一双双眼睛眨动。

李白颉泡在温泉里,水已经沸腾,只有角落里还残留着一些冰霜。

如此反复一夜,次日早晨才平静下来。

他赤身裸体躺在汤池,“我衣服呢?”

凤窟内无人,回答他的只有洞窟中的回声。所幸洞窟里还有几身衣服,可以替换。

他手抚着胸口上的刀疤,一夜过去,疤痕似乎浅了很多,皮肤变得莹润。又想到劫后余生,心情复杂,既有死里逃生的庆幸,也有虎口脱险的后怕,还有对未来的担忧。

他想了很久,直到听到晨钟敲响,才换上一身月白色交领襦服,将头发系在脑后,走出凤窟。

凤窟在邙山一处高峰上,可以俯瞰整座寺庙。

西小寺极小,只有天王殿、大雄殿、罗汉殿三间大殿,还有一个不大不小有十来间房的禅院,一些零零碎碎的小院。

李白颉穿过林间小道,来到后院伙房,吃着饭,听着和尚们的议论。

“听说有道士说太子非福深之人,皇后娘娘要为太子供金佛祈福。”

“说起当今皇后,那真是活菩萨,封后时就出资百万钱,为寺里添置草药粮米,周济穷人。”

“我可听说,她进宫不到一年,圣宠在握的前皇后就失宠了。这其中没有猫腻,我是断然不会相信。”

“那位可怜的皇后,陛下为娶她,曾许下‘金屋藏娇’的誓言。山盟犹在,可惜佳人已远。”

“出家之人,怎可如此说话?”

“我只是无处去,才投靠佛门。不似你江流儿,江流送你入佛门。”

……

李白颉吃完饭,离开了伙房。

经过火工头陀时,心下生异,他发现自己眼睛更加清晰,隐隐看到火工头陀眼中血色。正在劈柴的火工头陀理都没理李白颉,继续座在雪地里劈柴。

他不由惊叹:“西小寺卧虎藏龙。”

走出伙房到了天王殿,可以看到山下彩旗飘飘,连绵数里,车马相接,人流拥挤。

老和尚正在殿里沏茶,听到李白颉来到,他给李白颉倒了一杯茶,道:“佛说人生有八苦,即是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及五取蕴苦。你小小年纪,就经历了生老病死,心中定然有诸般苦楚,今日可以一吐为快。”

李白颉端起茶,呷哺一口,“父母生我受苦,贫寒、饥饿、受人欺凌,年少得病,无钱就医,卧榻百日自愈,到而今尚有余疾。我也曾心存怨怼,既无钱养我,为何生我?”

他说着,不自觉流下一行泪,响起一路西行的遭遇,闭目拂掉眼角泪水,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好咸啊!”

隔间传来女子哽咽啼哭声,声音压抑,而且很低。

李白颉看了看老和尚的表情,老和尚示意他继续说。

李白颉心道:这是让我卖惨吗?好吧,好好活着最重要,脸皮尊严和活着一比,也不值几个钱。

他想起一句话:生活不等于金钱,但需要金钱,不由叹息一声,道:“父母不善经营,衣食又需要雇人,他们从家中带出财物并不多,没多久父亲忧思成疾,先行一步。母亲至情,忧怀亡父过甚,步父亲脚步而去。

他们去后,家中无财无粮,唯有百卷藏书,以及父母笔稿书画。我无法生活,将家中藏书卖给同村一会人家,将财物抵给漕帮,他们愿意送我一程。

哪知漕帮无信,他们花光了钱,就把我卖给兖州一处青楼为仆。我打伤了龟公逃出青楼,幸得遇恩人。在官道上巧遇一个赴京官员,他听了我的遭遇,将我捎带到京。

后又往山阳寻亲,李家不仅不认我,还派人追杀我。我苦思不解,我是李家血脉,即便不愿相认,何故杀我?那一刀刺在胸口,便是我的恨,我的……”

李白颉话还没说完,一个凤冠黄袍,两眼泪汪汪,哭似泪人的女子在侍婢的搀扶下从侧殿走了出来。

李白颉看清她的容颜,细柳娥眉,柳叶眼,与母亲极其相似,眼前人稍显年轻些,不由得呆怔。

女子走近,仔细看着李白颉,喃喃自语:“太像了,你太像姐姐了。我的孩子,你在外面受苦了。”

她说着,把李白颉揽在怀里,泪水打湿衣衫。

李白颉趴在她怀里,心生亲切,情不自禁叫了声:“姨母。”

“哎,好孩子。”女子擦干眼中泪水,问道:“孩子,我封后时,陛下恩泽亲人,我便差人去寻你,你却已经离家。两年来,苦苦相寻,幸得李家大郎相助,今日终于见到你了。你伤可好了?在西小寺吃住的可好?”

“孩儿一切安好,请姨母放心。”

“你且等我,多则十日,少则三五日,我就带你回宫。以后有我在,谁也别想欺负你。李家小人,定然血债血偿。”

老和尚合十口宣佛号,“阿弥陀佛!悲哉六识,沉沦八苦,不有大圣,谁拯慧桥。皇后有大智慧,莫陷于八苦。”

女子闻言不悦,拉着李白颉到后院禅房休息。

檀香清幽,烟雾缭绕。

一杯清茶,却话旧事。

……

女子道:“母亲早逝,是姐姐把我带大。姐姐已去,家中兄弟多不成器,应由我来抚养你。”

李白颉道:“孩儿只想有三寸之地,读书、写字,不想去宫中。”

女子道:“眼下形势,把你放在宫外我不放心。李家派人追杀李鹿卢,也会派人害你。西小寺有悟空尊者坐镇,李家不敢来犯,难道你要一生呆在寺里吗?乖,听话,跟我进宫,日常可以教授你读写,还有兄弟姊妹相伴。”

李白颉细想,进宫虽不自由,但宫中一直是最神秘的地方,兴许有不为人知的东西,可以去一见。眼下他的姨母杨少君正得宠,外有大舅父杨彪拜执金吾,还有表哥赵希为太子,一门荣宠,至少三五年内不会衰减。

思来想去,李白颉答应下来。

杨少君与李白颉在禅房里吃了斋饭,就离开了西小寺。

山道曲折,林深树密。

杨少君推开窗望着密林里西小寺的檐角,再次抹泪。

李白颉望着她远去背影,长揖及地。虽然这位姨母是怎样的人他不清楚,但她表现出来的关心不似作伪。

……

……

日色苍苍,暮行归途。

李白颉走在回凤窟的路上。

冰雪映月,鸟雀喧闹,凉风抖落树梢雪絮,露出几株梨花骨朵。

老和尚站在洞窟前,秉烛而立,微弱烛火在夜空摇摆,忽明忽灭,始终照不见老和尚的脸。

李白颉合十行礼,老和尚轻笑道:“你可知何为西小寺?”

“弟子不知。”

“昔日祖师行至此,览北邙山残烟夕照,万鬼齐喑,发下宏愿:渡尽北邙鬼,方证菩提心。在北邙建立道场夕照寺,后前朝末帝千骑走北邙,以夕照寺不吉,改名西小寺。

西小寺深知任重,故而隐于邙山不出。至今已有百年,渐被有心人寻到,着实无奈。汝性格温和,天性纯良,可愿为我佛门使者,行走红尘?”

李白颉愣神,他只是喜欢佛门部分法理,例如:因果论、众生平等、渡苦海等,而非全部信条。

他自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佛教信徒,“法师错爱,弟子无佛心,做不了普渡众生。”

“也罢,也罢。汝已渡尽苦难,就随着皇后去吧。日后逢事,愿汝多念几声佛。”老和尚说完话,放下青灯,留下几本佛宗法诀就离开了。

李白颉拿起青灯黄卷,回到凤窟,借着烛光看到《易筋洗髓经图解注疏》,经文内容便是平日老和尚诵念的内容。

有了详细的图解与注疏,李白颉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武功秘籍。他想到此处,不禁兴奋起来。

男儿立身天地间,试问:谁不想带吴钩纵马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