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不如归去
作者:十里樱花落      更新:2019-08-06 20:23      字数:6261

寒布衣满脸恐惧,心如死灰。他原以为是午子虚惹怒了段念,只须将段念的“心头所恨”杀了,他或能侥幸得段念不再计较此事。哪知千算万算,竟算漏了自个才是段念的“心头所恨”!

望着已是绝望的寒布衣,段念持剑缓缓走近。寒布衣只呆呆道:“能告知我,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吗?”段念倒是没料到他会这般问,方要回他,却见他眸子里闪过一道精光,与方才心如死灰的模样天差地别,暗道一声:“不好!”那寒布衣已顺势射出三枚银针,速度之快,直教段念心惊,忙挥剑挑针。“当当”两声,攻她上身的两枚已被挑飞,却有一枚攻下盘的不及挑开,正中了小腹左侧。

寒布衣已在射出银针之后,毫不停顿,抓着时机扑向段念。段念一面挑开银针,一面又已中了招,哪里还防得住寒布衣的突袭?霎时连中两掌,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寒布衣得势之后,自不肯饶人,再攻上前,只欲了结了段念性命。段念惊怒之下,也不瞧对手如何出招,便将软剑横扫,权当是一道屏障。

忽听得寒布衣“啊”的一声惨叫,又忙往后退去数步,段念才定下神,只见地上已多了一只血淋淋的手掌,那厢寒布衣的右手正血如一股流水,涓涓落下。原来寒布衣那时也是狂了一般,一心只顾着杀了段念逃命,竟没料到段念在慌乱之中还会如此挥剑,这才吃了个大亏。段念又吐了口血,神色冰冷,也不顾及伤势如何,便剑朝寒布衣。寒布衣赶忙将长袖裹住手臂断口,又忙侧过身去,抄起之前丢下的断剑来。此刻他已是痛得麻木,伤势也是不轻,在段念的紧逼之下缓缓后退,步子已经虚浮起来,摇摇欲坠。段念待要发功,则又觉得腹部剧痛,只想着尽快解决了寒布衣,便不用内力,连着刺出数剑。寒布衣纵有招架之策,已无招架之力,前边三剑方还勉强挡住,第四剑则在他肩头闪出一朵血花来;第五剑被他避开喉咙,却刺中胸口;第六剑则从他腰上划过,留下一道血迹。

段念纵然受了伤,剑速仍比平常慢不了多少。寒布衣又中了数剑,虽则都不算深,也是吃了不少痛楚,斗志正一点一点被瓦解。他又如何不知是如此下去必死无疑?于是在第十剑刺中他大腿之后,忽听他狂啸一声,再不顾段念的攻势,再扑了上来。段念也是一惊,只想他是强弩之末,哪里料到还有“狗急跳墙”一说?但寒布衣已扑了上来,无可避开也只得一剑杀了他罢了。那一剑自是又快又狠,忍着腹部之痛灌输内劲于剑身,直从他胸口穿过,鲜血淋漓。不料她虽最快刺出了那一剑,却是没防住寒布衣插过来的断剑。那断剑亦已刺进了她胸口,只好在寒布衣因伤势过重,使剑的又是左手,没了多大力道;兼之那剑身断的整齐,不算锋利,这一剑虽重创了段念,倒还不至于要了性命。

寒布衣倒落在地,胸口的剑躬着身子,摇曳未定。段念忍痛拔出胸口的断剑,就地盘坐起来,又运功逼出小腹左侧的银针,忙闭目调息。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她的脸色才稍有好转。便抽出寒布衣胸口的剑,还鞘后,缓步出了竹林。潜回客栈之后,她又写了张药方交与店伙计,教他按方子抓了几副药,经过几日修养,状况才渐渐得以好转。

这一日她已可以正常活动了,便想着去街头逛逛,透透气,喝杯茶。虽是带伤在身,但四大仇家之事都已承天运,一一了结,便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若是能将对皇帝的迁怒暂时搁浅,这平静的生活倒教她有些喜爱,甚至是贪慕。忽在街头,远远见着了一道身影,暗道:“那不是空云么?”便想着去瞧瞧。随了一路,只见空云进了一家客栈。段念走到客栈门口,心想着:“与他虽是旧识,交情却是一般。这般尾随又算甚么?”晃了晃头就要离去。却见柜台前的空云正向着一个人迎去,那人不是别个,正是古宁南。段念一怔,随即避开里边人的视线,又纳闷道:“他怎么也在这里?”

过了不久,古宁南送空云到门口。空云又与古宁南笑说了些甚么,就告辞了。段念便上前招呼了空云。这倒颇教空云诧异:“她之前可不不是这副爱与人打交道的性子。”又想起传言说董玉死啦,替段念悲戚之余,心想:“人因事变,说不准的。”两人便在茶楼坐饮一番。段念因问空云方才见着古宁南所谓何事。空云心想不是忌讳,便从两人在襄阳相遇开始说起,一一详简恰当地说了出来。段念听完,先是为古宁南搁下杨萍的事匆匆忙忙赶来临安,却是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样而倍感诧异;忽又联系他口中的“要事”,似想起甚么来,一声冷笑,问空云道:“你且说,这当朝皇帝该不该死?”空云忽被她问了这么一句没头脑又大逆不道的话吓了一大跳,忙环顾了四周,见再无茶客在场,这才低声道:“你问这做甚么?这可是天子脚下,若教别个听到这番措辞,还不得闹翻天去。”段念却毫不顾忌,心道:“我如今孤家寡人,还有甚么可怕的?”只与空云道:“你且说说。”空云叹了口气,想着定是段念有甚么不满于皇权的,不知实情,又不好冒昧询问,只得笼统些答道:“天下大事,都决策于他一人之手,差错是在所难免的。可追根究底,他虽掌握天下,却不可肆意妄为,须对子民负责才可。试看历代王朝更迭,哪一个不是由君主暴虐,引起黎民揭竿起义而成?要我说,他纵有不是之处,也是出于维护国家统一安定的好心。”段念冷笑道:“如此便能肆意滥杀无辜,甚至是有功之人?”空云道:“此话怎讲?”段念只道:“岳鹏举。”空云一怔,道:“这却也是无可奈何。莫说岳将军未必能立于不败、一扫金人,便是他能够如此,收复河山、迎回徽钦二帝,又置当今皇帝于何处?况他又功高盖主,实是他不晓为官之道啊。”段念道:“如此说来,这里面仍是有皇帝的私心啦!”

空云道:“不错,私心自是有的。不过,观他临朝三十几年来,仍是行了不少好事。纵功过不能相抵,他也绝非一无是处。”段念听得他一直都在为皇帝辩解,稍有怒气,道:“平民百姓,家破人亡者,数不胜数,这债又该如何去算?”空云道:“话可不是这般说的,即便是前朝空前繁荣的开元盛世,也只不过是上层人的繁荣,底下百姓艰苦依旧。饥不饱、寒不暖者,亦不胜枚举。时代如此,区区凡人,能有甚么法子?”段念一听,竟也愣住了,呢喃道:“时代如此,区区凡人,能有甚么法子……”空云见段念发愣,不由得叹了口气。他没由头地谈了这般久,不知段念若思何事,但现实摆在眼前,那是无法跨越的鸿沟。

段念忽又想起龙啸天的话来:“这背后的牵扯,你是永远也理不尽的!”不禁苦笑道:“这话原来是这个意思,看来我确实是理不尽的……”空云不知她所言何事,只宽慰道:“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何必看得那般死?世事多艰,心宽即可。若仍是剪不断、抛不掉,一堆乱事困在心头,出家修心也未尝不可。”这话说得虽是过激了些,但他见段念愁眉苦脸,定是困惑极深、烦恼极甚,须得过激些才能教她清醒。果见段念一扫方才颓然低落之色,面无表情道:“如此也好。”也不再与空云交谈,辞别而去。倒留得空云莫名其妙,叹道:“真想要逍遥自在,谈何容易?不过稍微看开一些,少些心烦罢了。”

段念离开茶楼之后,她便有了决心,思忖着修书一封,填词一首。又给了个小女孩些银子,教她将信送至古宁南若客居的客栈。自个则已选定了天目山,就着夜色赶去。只因伤未痊愈,一路驾马奔波,反有复发之势,又得段念强行运功才得以压制住,却是不知会不会留下甚么病根子。

段念初见古宁南来时,自是感慨万千,忆想两人各种经历,尤其是之前假正经说娶她,对古宁南倒是柔和了几分。待见古宁南冷冷的态度,又想少室山石亭中的际遇,也知两人已是生死相向,别无二话。待又听得古宁南道出那句“如此也好,不必再‘挂念’彼此啦”,心也便沉了下去,只冷道:“出剑罢。”古宁南自忖不敌段念,却也非贪生怕死、临阵脱逃之辈,不紧不慢,抽出一柄普通长剑,朝段念走去。段念却不似古宁南那般温文尔雅,富有君子风度,不过径直拨出轻尘软剑,闪出几朵剑花,径直笼盖住古宁南。

古宁南仗剑相抵,才挡住几朵剑花,段念已从下盘攻来,一招“妙笔生花”急攻。古宁南不慌不乱,连退数步,待段念的招数过了风头,随即扑上前去,一招“断梗浮萍”使出。相较于段念所使的花里胡哨,他的剑招气势更深上一层,微露杀意。二人交错而过,各自回身,又挥出一剑。两剑方才撞出微微电光,剑身已经分开,一攻上,一攻下,又各自险险避开,回头再出招拆招。

堪堪斗了一百余招,古宁南已明显看出段念在有意让着,又或是她身子不大舒适,以至出招远无平常犀利。他却也不去点明,反倒是一意强攻,攻势愈加迅猛。段念软剑一舞,剑身绕过古宁南的抵御,在他身上划出一道口子,却只是划破了衣衫。古宁南毫不在意,趁段念稍微一顿,又忙刺出一招“流风回雪”,看似情意绵绵,实则凶机无限,一个不小心,便会重创于剑下。段念见这招倒也合自己这柄剑使,又觉得似曾相识,只一时想不起来。步子往后一退,一只脚已经悬空,忙又运上轻功打古宁南身侧绕过。古宁南反身再攻,进了两步,连刺四剑。段念低身一绕,再到悬崖边上,忙喝住古宁南道:“你方才那一招是哪里来的?”古宁南顿下步子,止住攻势,知段念是说“流风回雪”,便道:“以‘云梦闲情’为表,以‘飞花落絮’为里,以‘雨断云销’为意,不过是我自创的而已。”

段念喃喃道:“云梦闲情,雨断云销……‘流风回雪’说的便是我了罢……”蓦地,一股鲜血自喉咙涌出,憋也憋不着,径直喷了出来。古宁南一呆,这才惊然发觉她胸前早已被鲜血染透,不自觉道了声:“你……”忙着要上前来。段念却挥剑指着他,冷冷道:“休要过来!”古宁南这才停着,脸上的忧心之色也隐隐抹去,取而代之的又是一脸漠然。

段念缓了许久才缓过气,抹掉嘴角的血迹,凄然一笑,道:“非是我让着你,若非重伤在身,你焉能在我手下走过五十招?”古宁南不置可否,也不问她的伤势如何而来,只道:“你既已这般模样,为何还邀我来决一生死?”段念道:“便是如此,你才有可能胜过我。教我让招,那是决计不可能的!”古宁南见着段念那一脸的倔强,不由得又软了心,柔声道:“我也不曾教你让着我,我也不曾说非要胜过你。不过区区一死,我想你我都已不太在意了罢。”段念却道:“你若死了,我再去行刺那狗皇帝皇子呢?”古宁南道:“你不会的。”段念道:“我不会?我如何不会!我偏是要去,你奈我何?”古宁南道:“你若要去,自不会引我来此啦。”段念冷冷一笑,他说的不错,她既已决定,岂会反悔?却又冷道:“你若死啦,置杨萍于何处?”古宁南一呆,却是泄了气,他若有对不住的人,想来便是段念与杨萍了罢。欠段念的,冥冥之中,似已偿还了;欠杨萍的呢?真不知该如何去面对她。

段念见古宁南呆住,“哈哈”一笑,道:“所以,你是死不得的罢。”古宁南叹了口气,道:“万一若是不敌于你,死了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段念道:“话虽不错,但那是万一。现下看来,这万一也是没有啦。”古宁南一惊,心里头忽然混乱到了极致,只道:“你……”段念冷冷道:“甚么‘你’?甚么‘我’,都休要再说啦!”

古宁南见段念发怒,也只得静下来。听段念的语气又渐渐转淡了,道:“甚么是人世间?玉儿所言不错,这人世间是天堂与地狱的交融地而已。不过是供人寄居的一处牢笼,所有人终究都是要走的。只恨我这一世,却做了囚中之囚,困顿于家仇之事。如今虽杀不了那幕后的狗皇帝,其余四个都已死啦,自是大快我心!”说这话时,她虽晓得古宁南之父也是四人之一,却毫不顾及,只顾自己说。难得古宁南没有甚么太大反响,虽不知寒布衣已丧生段念剑下,也不询问,仍只静静地听着她讲。段念忽又转开话题道:“是以,我留在这所谓的人世间,也已没甚么心思啦。既是因仇恨而活着,仇都报了,也该走啦。”古宁南听得这话越发不对头,忙道:“你要做甚么?”

段念冷冷一笑,只道:“哥哥教我无情,今日看来,无情委实有无情的好。奈何,我偏是一个多情之人,在矛盾之中,情只是被抑制在骨子里罢了。”说着看向古宁南,厉声道:“若非遇着你,我怎么会沦落至此?便算是那赵鸿明骗我,那也不过一时,想来如今,早可淡忘。古宁南啊古宁南,为何你偏是在我哥哥和玉儿之外,最在意的人?如果有得选,我真只愿从来没有遇着过你!”

古宁南见段念的眸子里一时充满暴戾气,一时又空洞无物,一时有满是伤心欲绝,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可是此时此刻,他又能如何?

忽听段念怒喝一声:“接招!”已见段念抛过来一物,速度却不是很快。古宁南下意识地探手去接,方才将那物件接到手里,却见一道白影落下悬崖。他忙呼:“不要!”可显然无用。他隔着崖边尚有两丈,待奔过去,段念已落下数丈之远了。

悬崖绝壁,高近百丈,这般跳下去,哪还有活路?原来段念已倦了人世间,既有轻生之念,又不想死于别人之手,不过正好借此机会来与古宁南决绝罢了。古宁南眼睁睁地看着那身影变小,消失在光线暗淡的崖底,心也随着一块去了。不错,他真的可以一辈子都记得她了。可他却不能去死。在此之前,段念还特意给他提了个醒,他负了杨萍,须得偿还……

跪望着崖底许久,古宁南落下泪来,不作任何声响。他心头问自个:“若还有机会,能弃少室山石亭一事不顾,将她留下来么?”他不晓得,甚么都不晓得……

再去看段念跳崖前抛过来的物件,却是一封信。字迹没有杨萍的娟秀,隐隐透出几分刚劲,字里行间,却是无可奈何之意。读罢,古宁南缓缓合上眼。晚风一过,卷走他手中的信纸,悠悠飘向远方。

天目山下,一和尚与一女子临别。女子道:“就此别过罢,大和尚,来日再莫相见。”和尚知那女子要回家隐居,也许今后再不会相会了,因而话虽粗而无礼,讲的却是实情。便合起手掌道:“世态人心,实难预测,不如归去。杨施主此举甚好,免得倦了俗事,坏了性情。”那女子骑上马,又道:“大和尚再赠我两句偈语可好?”那和尚顿了顿,道:“有因有缘集世间,有因有缘世间集。有因有缘灭世间,有因有缘世间灭。”

女子念了一遍,虽是不甚理解,也只想着回去慢慢品味,总会明了的。忽见远方飘来一张纸,在风中打着转。女子心头满是好奇,不泯童心,忙在马背上轻轻借力,跃起一丈多高,抓着了那张信纸,安稳地落回马背。那和尚忙道:“杨施主已怀六甲,焉能如此顽皮?只此一次,今后再莫如此啦,免得动了胎气,后悔莫及。”女子笑道:“谨遵大和尚教诲!嘿嘿……”方要去去看信纸上写着甚么,却又想起甚么,忙与和尚道:“大和尚,再求一事可好?”和尚道:“请说。”女子神色一泄,抚着肚子道:“他爹爹不在……还请你替我这未出世的孩儿取个名。”和尚一愣,道:“这名还得由他爹爹去取,纵然当下不在,说不准哪日便去寻你了。”女子只摇了摇头。和尚见了,道:“那好罢,但愿古施主莫嫌我多管闲事才好。”女子忙道:“不会不会。莫说他还管不着,便算是管得着也未必会管。”和尚听了,忖了会子道:“施主这一‘萍’字,想是取意‘漂泊无定’,乃令尊对施主的爱怜与劝诫。是以,若生孩为男,可用‘云胤’二字;若生孩为女,则可以‘云安’为名。”杨萍道:“我倒是今日才解我的名字。只不知这两个名,都有何意?”和尚道:“所谓‘浮云游子意’,浮云本是漂泊无定之物,正合了杨施主的‘萍’字。‘胤’者,后嗣之意。若生为男,性子安和便好,即便四下漂泊,亦是江湖常事,不必多心;至于‘云安’,重在于‘安’,生孩为女,父母自是望她能够安定,莫过于‘安’字。”杨萍闻言,喜道:“受教了,多谢大和尚啦!”那和尚道:“无须客气。此去多加小心。”

于是两人各行其道,一个往北去,一个向西归。落日已隐,残霞犹艳。女子打开那张信纸一看,却是一首词牌为《鹧鸪天》的词,看罢,眼里隐隐有了泪光,不禁轻轻念道,正是:

流落人间是病身,等闲情意却销魂。相思不许双鱼寄,此去方将好梦寻。

虽隐昧,岂天真?料知往后更无春。闺心一片虽如故,只怨苍天不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