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了人家那么多恩惠，再上门的时候什么都不拿着就不合适了。毕竟不像亲师徒一样那么亲近，得讲点礼数。陆清霜作为天下闻名的器修，不缺旁人送来的这仨瓜俩枣，但是人家用不用是一回事儿，送不送是另一回事。

陆清霜见了周贤和李桐光拿来的这几盒点心，倒是喜欢得紧。只因为这些都是从帝隐观带过来的小零嘴，山上的厨子准备的，外面买不到。陆清霜自小在山上长大，来到京城之后颇为思念这个味道。没想到这两个小辈这么有心，多夸了几句。

两人陪着陆清霜聊了一会儿，周贤便问：“郭师兄不在，可是去当差了？”

他们俩是踩着点来的。照理说这个时间，郭子衿要是没什么事，应该已经从卫所衙门回器造司了。可这么长时间，还没见她露面，许是手上有什么案子给绊住了。

听周贤这么一问，陆清霜脸上没了笑模样。她没直接回答：“你们两个还能挂记着你们郭师兄，也算是有心。她这几日过得都不大好，精神颇为恍惚，也并非是不在，而是跟卫所告了病假，把自己锁在房里不肯见人。”

李桐光有些纳闷：“我只晓得是郭师兄家里面出了些事，究竟是怎样，师叔可否言明？若是能有什么帮得上的，我们自是义不容辞。就算我师兄弟二人力有未逮，如今帝隐观观主可是在京城。师公他老人家神仙一般的人物，有什么事情能难住的，去求他为自家徒孙出面，也不是不行啊。”

陆清霜摇摇头：“这件事还是不要再问了，这是她的家事，她不与你们说，我来讲给你们不大合适。”

周贤揉着眉心，轻叹一声：“我早该预见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师叔，不瞒您说，郭师兄把那些事情都对我讲了。她家里的事情，我全都知道。可能是她父母逼迫得太紧，以至于让她消沉了。若是方便，我们去叫叫门，就算劝不好，说些闲话逗她开心也好。”

陆清霜听周贤讲这番话一惊：“子衿与你说了？”

周贤点点头：“郭师兄确实是与我说了。”

陆清霜苦笑了一下，脸上有了些欣慰的神色：“若是如此，可是最好。这般看来，她是拿你作了最交心的朋友。面对长辈的时候，纵使怎么亲近，也有些话是不便讲的，你们若能去劝劝她，也不求什么结果，让她倾诉一下就算是难得。”

“方便吗？”李桐光有些纳闷，“郭师兄是还没出阁的姑娘，我们两个去敲她的房门，是否有些唐突？”

陆清霜伸手在李桐光的肩头点了一下，责备道：“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你这般扭扭捏捏反倒是不成样子。子衿不是寻常姑娘家，你们又不是什么浪荡子，有什么适合不适合的？去吧，无论她答不答应这门亲事，你们去看看自家的姐妹，与名节有什么关系？”

言者无心开语，闻者耳畔惊雷。

陆清霜的话音还没落地，师兄弟两个全都站起来了，目瞪口呆。

周贤愣生生地问：“有人找郭师兄提亲了？”

陆清霜也吓了一跳：“你不是说她什么都告诉你了吗？这件事你不知道？”

据周贤和李桐光所知，要给郭子衿说亲的人不是一个两个。她师父就为这事发愁。在如今大林朝的这个环境下，师父有管自己亲传弟子婚嫁的义务，在这件事上的决策权仅次于弟子的亲生父母。

陆清霜以前也给郭子衿介绍了一些青年才俊，想要郭子衿找个好人家嫁了。但郭子衿对那些人都没有兴趣，到如今还是形单影只的。

可是听陆清霜这话里的意思，这回是郭子衿的父母，给她说了一门亲事。

这件事得往回倒。

原来，郭父有一位同样喜欢文玩的朋友，是位大商人。大到什么程度？福天楼是这位财主诸多产业中的一项！这财主名叫邓修远，家财万贯，富可敌国。

俩人是在河南认识的，那个时候，这位邓大商人到河南境内游玩，去帝隐观上了香，到少林寺拜了佛。听自己在河南店铺的掌柜说这有人要出手古玩，来了兴致，想要看一看。正巧在那位卖家的家里，遇见了同来买玩意儿的郭举人。

想想郭举人买的都是什么东西？这位邓大财主的眼界也就到这种程度。他是突然发家，父母都是贫苦做工的，喜欢什么古玩无非是附庸风雅。

臭棋篓子遇上臭棋篓子，相见恨晚！两三杯黄汤下肚，登时引为知己。两个人同榻而憩，抵足合衾，四手相叠，一夜未眠聊到了天亮，有说不完的贴心话。

就这么过了两三年，两位大马虎眼之间信件往来从未断绝。邓大财主还时不时往河南跑一趟，再跟自己这位知己说说贴心话，喝上两杯酒。期间郭举人为了玩文玩，坑家败产卖光了田地。正巧赶上今年年初郭子衿升任天灵卫百户，一夜之间成为了朝廷命官，郭举人觉得怎么着都该来京城一趟。他这一次来京城看郭子衿是次要的，主要还是和自己的这位知己，再叙叙旧。

自个儿闺女升迁，这件事儿多长脸？自然是要拿出来跟邓修远显摆一下。邓修远一听，太好了！好在哪儿呢？邓修远有一个小儿子，今年十七岁，去年才考中的秀才，是他们邓家唯一一个肯下工夫读书的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邓修远琢磨着给自家儿子说一门亲事。

如今一看，知己家有一个如此优秀的闺女，朋友结做儿女亲家，两家亲上加亲，那该多美？

宜早不宜迟，第二日，邓修远就把自己的儿子带过来了。这是让未来的泰山泰水见一见，也叫人家心安，知道自己把女儿嫁给了个什么人。这个小秀才果如邓修远所言，是个老实孩子，瞧着就是个正经读书的人。举止大方彬彬有礼，说起话来温言软语，柔柔弱弱，斯斯文文。郭父郭母怎么瞧怎么顺眼，确实是喜欢。

在邓修远看来，一家子做商人的，能娶得一个在朝当职的炼气士为媳，那是天大的福分。商人就是再有钱，社会地位也不高，家里头有一个炼气士，那可就不一样了，这算是他们邓家高攀。

而在郭举人看来，郭子衿今年已经二十岁了，能找上这么好一户人家，那指不定是多少辈子修来的福分。郭子衿可比人家小少爷大三岁，这郭举人都替人家邓家小少爷觉得委屈。他是真心高兴。

婚姻事，自古以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从来就没有做儿女的插嘴的余地。知己二人亲亲热热，拍拍握握，就把这一桩好事给定下来了。邓大财主更是许诺下聘礼的时候，照着最高的规格来，光是礼饼就准备十担。

这下郭举人嘴咧得更开了，天下间上哪找这么好的事情？

第二日，邓修远差人来送各种聘礼的小样给郭举人过目，差点把郭举人吓尿了裤子。带着灵气的丝绒巾，纯银铸的礼饼，红珊瑚的喜秤，贡品绸缎铆黄金钉攒的喜花……

郭举人这辈子没受过穷，可也没见过这么大的排场！下聘礼规矩一十八样，除了纯银的礼饼，就没有他认识的东西。别的都不算，就算那十担礼饼，那得是多少银子？

这哪里还有不答应的道理？郭举人都想疯了心了。

可他不太放心。他知道自己的闺女虽然听话，却是个有点儿执拗的性子，不能惹着，跟驴似的，得顺毛捋。

他想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让郭子衿来两趟。

头一遭让郭喜请郭子衿来，诉一诉苦，照例要一下钱，让郭子衿感受一下自家父母的窘迫。郭举人觉得，毕竟是至亲骨肉，见父母过这样的生活，一定心下悲痛。

再请郭子衿，那就得等到邓家送聘礼的时候了。

郭子衿跟周贤喝了一宿，次日清晨回转器造司衙门的时候，遇见了早已等候在此的郭喜。这位下仆请自家姑奶奶，去老爷下榻的客栈叙话，还说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就是这件事。

打从那天回来，郭子衿就跟卫所衙门告了病假，闭门不出，已经八九天了。

听完了陆清霜的叙述，周贤靠在椅背上，默默无言。李桐光则是愤慨地一拍大腿：“您说这叫什么事儿？唉……也没办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礼节全都成了。郭举人又收下了那个财主的聘礼聘帖，这件事郭师兄不同意也不行了。”

周贤一听这话，火不打一处来，双手重重落在自己膝盖上，拄着缓缓站起身子，拎起了放在椅子边上的吉他，说：“我不管旁人是怎么觉着的，郭师兄觉得不行，这件事儿就不行。”

陆清霜笑着问：“你打算去劝劝她？”

周贤点点头：“对，去劝劝她。可我不知道郭师兄闺房何处，得有人带路。”

“我带你去！”旁边传来一个稚嫩的童声，一直在摹字帖的王廉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到了三楼的楼梯口，许是把刚才的话听了个完整。

周贤把琴背好了，冲着陆清霜一拱手：“师叔？”

“去吧，能劝好是最好的。”陆清霜笑着说，“有句话我跟她说过了，可劳烦你再转告一遍：无论她怎么想的，有我这个做师父的在呢。”

周贤奔着楼梯那走了两步，转回头一看李桐光，问了句：“一块儿来吗？”

“同去，同去。”李桐光也向陆清霜行了一礼，随在周贤身后。

王廉在前面带路，俩人跟着出了书楼，奔了后宅。

路上周贤还俯下身子问：“你师父跟我们说话，小师弟你听见多少啊？”

王廉还耍他那点小聪明，佯装不明：“听到什么啊？我摹完帖子要给师父看，才刚到你就问我师兄的闺房在哪里。我这不是给你带路吗？”

周贤笑了一下，一把抱起了王廉，让他坐在自己的臂弯里：“指路。”

王廉嘿嘿一笑，伸出手：“前边那个假山后头左转。”

周贤侧过头，与王廉耳语：“我不管你是真没听到，还是假没听到。反正今天你师父说的事情，我若是听见外面有人在传了——不管是从谁那儿传出去的——我一定把你屎都打出来。”

王廉狠狠打了个哆嗦，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周贤。

周贤则向他微笑道：“对，我脾气就是这么不好，不按照规则玩儿，喜欢掀桌子。我可以不顾及你家里的身份，不顾及陆师叔的面子。如若不信，你大可以试一试，看看我有没有这个本事。”

王廉在自己的嘴上一拍，捂住了，瓮声瓮气地说：“我真的什么都没听见，师兄你想多了。”

“哎，传授你一个我的经验之谈。”周贤仍旧是和煦地笑着，“我在青要山的时候，也隔三差五的犯错，经常挨罚。可我每次犯错之前就已经知道自己要受到什么惩罚了，我是抱着承担后果的觉悟去犯错的。我希望，你以后干什么之前，像我一样，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

拐弯抹角，到后宅最深处有一幢二层小楼。这儿就是郭子衿起居的地方，到京城以来，她一直一个人住在这儿。没有使唤丫头，每天打扫是一位大娘在操持，平时有点什么事儿，还是得郭子衿自己动手。

王廉伸手指了一下那幢小楼，没多说什么，从周贤怀里跳出来转身就跑，不肯多留一刻。

李桐光苦笑着摇头：“师兄你何苦要吓唬一个小孩子？”

“我可不是吓唬。”周贤眯着眼睛看李桐光，“我对他发出的这个威胁，就像每次你犯错之前，我对你发出的威胁一样，言出必行。”

李桐光也哆嗦了一下，还是那句话：“师兄……你这是何苦……”

周贤没搭理他，把吉他从包里拿出来，挎好了清清嗓子，转而笑了：“我一直觉得在女生宿舍楼底下弹吉他，是特别特别蠢的一件事。好在我今天不是来告白的，不然显得我像一个白痴一样。”

没有前奏，突如其来，在吉他响起的同时，周贤就开始唱了。他的声音没有那么肆意，略收着，带着他的情绪和解读：

“她住在七月的洪流上，

天台倾倒理想一万丈。

她午睡在北风仓皇途经的芦苇荡。

她梦中的草原白茫茫，

列车搭上悲欢去辗转。

她尝遍了每个异乡限时赠送的糖……”

陈粒的《历历万乡》，周贤第一次听见这首歌是在二零一五年，那时候他还在读研，在搭车前往工地的路上，他的导师给他在微信群里分享了这首歌曲。周贤戴着耳机，听了一路这首歌，单曲循环。

晚上在工地，上网找了吉他谱，大概只花了不到两天的空余时间，他就弹熟了。他喜欢这首歌，喜欢这首歌的江湖气和梦幻感，喜欢这首歌讲述的这个简单却不普通的故事。

在周贤唱到“她想要的不多只是和别人的不一样”的时候，二楼的窗户被郭子衿推开。她坐在窗台上，背靠着窗框，一条腿在外面，另一条腿蹬着窗框的另一端，保持平衡，面无表情地望着楼下的两个人。

她就这么披散着头发，让它们如黑色的瀑布一样垂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