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白光刺入无名殿顶层，上凰南眼中一亮，提起裙摆，往顶楼冲去，在层层阶阶的楼梯上踩出咚咚的脚步声，站定，推开沉重的大门，顶楼没有窗扇，更没有墙壁，四面与天空连通，夕阳光线在顶楼空间中流窜出光影。

那道白色身影果然面对夕阳的方向站立着，叫整个空间都为她的力量带上一层浓重的虚幻渺茫的色彩。

上凰南玄力被封印，只能如此辛苦地爬到顶楼，但只是在门口站立着，看着英的背影。

千年以前被这条寓言之龙掳来时，她就时常只能看着它的背影。

它从不为任何人停下脚步，上凰南心想它凭借体内连通天地的精粹力量，顺理成章成为这世上最自由的存在，不需为任何事物回首。

但何尝不是因为力量的存在，而背负着世上最沉重的枷锁？

上凰南没有发出额外的声音，就像最初被英抢到无名殿中一样，那时的无名殿同样只有她和英两个唯一的活物，她就如同现在，呆在不妨碍英的距离盯着它的背影看。

上凰南不由得想起一件关于这片大陆的趣事——无名殿所在的“无名之地”，正是英硬生生从玄式大陆“掰”下来的，因为她眼里玄式大陆所有族群都是下贱种，越看越嫌弃，于是专门掰了块大陆，弄成四面环海的孤岛，还要额外再用玄阵和变异空间让无名之地同玄式大陆完全隔离，再堆满无尽她觉得看得过眼的宝贝，顺便添上一个装饰品上凰南调剂心情。

英久远以前对上凰南抱怨过——玄式大陆所有能动的东西都是蠢货，统统应当滚远，否则她一见就生气，一生气就想把他们做蚊虫一样拍死。

所以英呆在无名之地，琢磨了许久，琢磨出叫玄式大陆毁灭的法子，没想到弄成个玉石俱焚的结局，花了千年的时间才重生回来。

上凰南隔着千年的距离再一次望着英的背影，充盈着玄力的洁白发丝被风拂动着，上凰南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英浑身很放松，身形也变得轻盈，虽然黑暗和邪恶仍然蠢蠢欲动，但已不足以给她的四肢带上镣铐。

英始终面对夕阳的方向，那里晚霞连成无尽的绚丽色彩，上凰南想——它其实是渴望阳光的吧？

上凰南不知哪里来的自信，迈开脚步，打破安全距离。

英仍然静立原地不动，不关心上凰南的存在。

上凰南小心翼翼地开口：“张栩......”

英直接打断她：“怎么，你也要和我声情并茂、痛哭流涕地大讲一通，哦，他对我多么好，他为我付出多少，他有多么爱我——”英的眸子瞥过来，“那是他自愿，跟我有什么关系。”

上凰南没有纪流十一被英反驳时恼羞成怒的表情，她的笑容淡淡，但意味深远。

“您忽略了一个和您有关系的问题。”

英来了兴致，转过身，直视上凰南的绿眸。

上凰南亦直视着她的纯白色双瞳，缓缓道：“这个问题从始至终和张栩没有关系，答案只围绕着您。”

英抱怨道：“不要说没用的废话。”

上凰南被这句话中的力量震退数步，低下头，“我只是想给您一个缓冲的时间。”

英笑几声，“我从不需要缓冲时间。”

于是上凰南立刻如英所愿，神色坚定，语气更加坚定：“这个问题，在于您愿意为张栩付出多少，在于您对张栩的感情。”

英没有回答，根本无法回答。

“您对张栩太软弱，在张栩面前，我看不到您该有的样子。”

英反驳：“我心中就想这样对待张栩，我该是什么样子，不需要任何人界定。”

“所以。”上凰南笑容变得愈加完美，“在您心中，已经将张栩当做兄长，当做血亲。”

-

“不是他爱您的问题。而是您爱他的问题。”

-

张栩凭自己记忆，在王氏的亭台楼阁间穿行，穿过一方巨大的湖泊，离开的玄阵就在前方。

此时日未升起，空气因为雨后带着股清新味道，乌云散去，湖泊倒映着月色闪闪发光。

休息时间，道路间没有半个人。

直到——

“张栩。”

一道和月色一样朗朗的声音唤住他。

张栩身体有点僵硬，张了张口，半天才将话说出口：“呃......你和英......我都看见了......”

王雨辰脸颊迅速涨红。他知道张栩指的是什么事件。

张栩还是转过身，他看着王雨辰，瞧人家玉树临风、英俊潇洒、低调奢华的样子，和英那条疯龙比起来，无法抱怨，只能哀叹“白菜被猪拱了”。

当然，“白菜”指的王雨辰。

王雨辰没打算同张栩说这件事，若非被张栩提出来，他恨不得让这件事烂在肚子里。

张栩像是生怕王雨辰不够窘迫，不够尴尬，还要补充一句让王雨辰当场自闭的话：“我看见她啃你嘴了。”

“......”

王雨辰整个人都在发烫。

现在是说这件事的时候吗？

“我的妈，她是真的用啃的。”张栩表情阴沉，摩挲着下巴，“别往心里去......你往心里去......她也不会对你负责的。”

王雨辰笑了笑，忍不住喃喃道：“若非不可能，我愿意负责她的全部。”

张栩这一回没有说出棒打鸳鸯的话，他从王雨辰的语气中听出惆怅和无奈，轻声道：“如果可能，就拜托你负责她的全部吧。”

他收起所有调笑的不正经，坚定，像是嘱咐后事一样，“我觉得她还有救。”他在王雨辰身上打量一番，“你也许能救她。”

王雨辰没有说话。

张栩顿了顿，再道：“......如果她还是这样毁天灭地，要和全世界作对，连你也救不了她的话......没了我的阻碍，你们可以更顺利地解决她。”

“......你知道人族发动龙脊之刃的日子快到了吗。”

张栩摇头，“我不知道，难道是今天？”

王雨辰因为保密协议无法开口回答。

张栩从王雨辰的反应猜到十之八九，他神情愧疚，语气也歉意，颔首：“对不起，我没法看着一个能危及她性命的武器不管，我早在十六年前就该死了，苟活到现在，为我唯一的亲人挨下一击是理所当然的。”

王雨辰没有嘲讽张栩自欺欺人地还将一条龙当做亲人，轻声反驳道：“如果你为她而死，你身为她的龙珠，她也会为你而死。”

张栩目光如炬，对上王雨辰的双眼，“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一个真相。”张栩没有立即说明，而是问道：“我知道你真正在意她，对不对？”

“......是。胜过一切。”

张栩发自内心笑起来，“英能碰到你，算她的福气，这样一条恶龙，居然会有人真心待她，我都要欣慰了。”他收起笑，即刻变得严肃至极，“所以我愿意给你一个选择，否则对你不公平。”

“......你要告诉我什么。”

张栩终于说出口：“我不再是她的龙珠了。玄王将我的凰族血脉破坏，吉塔尔将我推下治学楼，破坏加深，直到为英挡下龙脊，我身上所有的凰族血脉、凰族力量，全部为抵抗伤害消散殆尽，当英将我带到异世时，我已经成为彻底的人族。”

王雨辰后退一步，“你的意思是......你和龙珠不再是共生的关系？”

“不错，英已经将整个龙珠从我体内取走，她成了完整的龙，而我成了完整的人。”

王雨辰浑身颤动，攥了攥拳，又松开，“你为她挡下龙脊之刃，给了她破坏龙脊的机会。”

他几乎是在向张栩质问：“你要我怎么做？”

现在有两个选择摆在王雨辰面前，一个是告诉人族真相，阻止龙脊之刃白白浪费，而选择攻击英——意味着英再一次死掉，彻彻底底地死掉。

另一个是同张栩一起隐瞒真相，龙脊之刃被毁，英活下来——而张栩死掉。

“义”中张栩不该死，“情”中英不该死。

王雨辰本以为会有两全的破局。

“你要我怎么做。”他无力地复述。

四下寂静，月明风清。

“看起来，我来你这里很正确，我们都见到想见的人了。”张栩转过身，“所以......我去做我该做的事，你去做你该做的事。”

-

张栩感受着体内完整的玄墟，奢想——如果他还有机会修学，这大概不再是让他厌倦排斥的一条路罢？

修学简直可称，世上最单纯、最不含任何杂质的事。

他头一次感受着周身萤萤的玄力，闭上眼，将力量渡入玄墟，温暖从腹中玄墟向四肢散发，每一滴血液、每一根筋骨都滚动着滚烫的力度。张栩难以自持，这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力量，不受任何人施舍。

但旋即这份激动归于平静。

因为一切都要结束了。

他生疏地运着玄力，腾空而起，三尾猫从衣襟探出脑袋——这一次张栩成了它的坐骑，确实又兴奋又新奇。

碧绿鹦鹉跟在他脑袋后面，吱吱喳喳地吵着，张栩感受风和流云像海浪一样从身边划过，他此时才发现自己曾经错过多么美好的事。

如果当初他是以普通人族的身份进入青风木，大概会有一个不同结局吧。

-

“殿下。”

“进来。”

仆人垂着首，纪流十一收起龙戟，抹了抹额上的汗，对早修被打扰很不满，皱眉——“什么事？”

仆人从怀中摸出一个玄力制成的变异空间，呈给纪流十一。

纪流十一神色有变，接过变异空间，使力，空间碎裂，一只三尾猫三只鹦鹉掉了出来。

它们刚落地，便往殿外猛冲，但被纪流十一止住，待回头看到纪流十一的熟悉面孔，终于安静一些，异兽鹦鹉用长喙啄着纪流十一的衣袖，似乎想把他带到什么方向。

纪流十一瞪大眼瞳，望向殿外，“今日是屠龙的日子！”

屠龙的行动被人族隐藏得很好，有保密协议，纪流十一根本无法得知动向。

但如果张栩把他最重要的异**给他，就足以说明一切。

-

张栩自觉应当离所有生灵都远点，龙脊之刃的破坏力无穷，他可不想临死还拉几个倒霉蛋垫背。

春境

此时战场大概转移到秋境边缘，但春境因为常年受战火肆虐，大部分土地已不再适宜各种种群生存。

张栩就站在最荒芜的中心点，那里连一株草一朵花都是奢望，四处遍及被玄力炸得坑坑洼洼的废墟。

但这个贫瘠的地点对于张栩意义非凡。

因为上凰年，张年，张栩的娘就在此地殒命。

张栩望向天空，现在悲痛已经结了疤，但伤痕永远会在，想必每个人都会经受失去的苦楚，这也是成长的必经之路罢。

可惜他的成长也到此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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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际尽头一抹睥睨万物的光芒破空而来，正对张栩的方向，整片天都被那光芒侵占，张栩见过这光芒——

在娘挡下龙脊之刃时，在他挡下龙脊之刃时，便是这样的光芒。

新日黯然失色。这一次的龙脊之刃带着必杀的决心，气势更加势不可挡，竟将冬境的雪也卷了过来，不多时光秃坑洼的地面积上薄薄一层白，散着寒气。

张栩闭上眼，他知道王雨辰做出了选择——没有告诉人族真相。

无法界定对错，他们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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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春境为中心，力量爆炸开，整个玄式大陆所有生灵都能看到那绚烂之光，甚至刺眼到叫每双眼都无法睁开，他们被那席卷整个大陆的力量震撼着，每一个玄墟都在颤栗。

但这真的仅是龙脊之刃能够爆发的力量吗？

继而，一声龙吟长啸。

就像幻觉。

-

“张栩！！！”

光芒终于因寂灭暗淡。

纪流十一赶到春境，他看到了力量中心逐渐显露出的身影。

纪流十一猛然顿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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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雨辰在纪流十一的不远处现身，当他看清张栩的现状，心脏仿佛也被龙脊之刃穿透。他脚步不稳，连退数步，竟无法向张栩靠近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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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栩张大嘴、睁大眼，英倒在他怀里，那完美长刃将她胸膛一分为二，紧紧嵌进她的胸骨，扎进她不久前才恢复如初的龙珠。

如同琉璃玉器破碎的声响，长刃碎裂，龙珠碎裂，身体碎裂。

张栩抱着英坐倒在地面，薄雪飞扬，他看到有源源不断的清澈水珠滴落在英的苍白面庞上，半晌才反应过来那是他自己的眼泪。

英抬头，晶莹的仿佛玉质的眼瞳与张栩对视，张栩深棕色双眼因为泪水浸成淡棕，他的浓眉皱得很紧，将英抱得也很紧。

英面上没有疼痛的神色，大概是习以为常。

“为什么这么做。”张栩声音颤抖，他将英的衣服在手中捏做一团。

英没有回答，也可能是因为说不出话，她摸了摸张栩的眼泪，轻叹出口气，好像把那些阴暗记忆都叹了出去。

最后坏笑一下，阖上眼睛。

-

谁也不能想到，这一次的寓言之龙，这样简单就被击败了。

被什么击败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