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盘14
作者:魂飞苦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801

14

在回城的中巴车上,有几个返校的男女学生,搭配地坐着,青涩的悸动,他们叽叽喳喳地说话,还唱歌,旅游鞋洗后用卫生纸包裹起来晒,暖暖的白,无忧无虑,朝气蓬勃,像来自一片阳光的海岸。竹英有些嫉妒他们,虽然才十八岁,好像离他们的世界很远了。十八岁她就衰老了。

世界真的很奇怪,就在刚才她的家毁灭了,亲人悲惨地死去,而这里依旧是阳光、青春、欢笑、崭新。已经生的和现在正在生的倒底哪个更真实?她游走在两个世界的边缘,眼前的这个光明世界她从没有拥有过,她试图走进去,可是自己就像一个白化病患者,阳光灼伤羞辱的皮肤;她也想大喊大叫大声笑,可是她沉默了太久,嘴巴渴极了,张开嘴只出喑哑,声音像是被人偷走了。

她内心的那个世界有厚厚的、冰凉的苔藓,午夜的阵雨,天边滚过雷声,她赤脚走过一遍又一遍。有时候心是倾斜的海水,悠悠地流过去,望着晚霞她就痴迷了,这个世界真好,像坟。在内心里她把自己一次次埋葬。她喜欢她的洁白,不要别人碰。

现在,她不是第一次想:她的生命里是否早已种下了妈妈的恶灵?她不喜欢人,有人的地方真寂寞。一会儿憎恶,一会儿狂暴,一会儿厌倦。

她坐在中巴车上,幸亏有座椅将她遮挡,脑袋一直闹哄哄的。她沉迷在自己制服的深蓝中,感觉动机活塞压缩气体明亮的膨胀,飘渺的一缕机油味调拨她的胃动,提醒她体内还有另外一个小生命,她内心的苔藓一夜之间开满米粒大小、细致饱满的花蕾。

在她短而又长的生命中,总是伤害、不信任、挫折和死亡,她曾经以为死亡像黑色天鹅绒,又厚又软,将生命遮挡得严严实实。当死亡真的来临却暴露出了它的丑陋和污浊,现在竟然是她这个被魔鬼诱惑的人来阻止魔鬼。

闹哄哄的,两个世界在她面前交集,生和死交集,爸爸紫红的脸、伯伯苍白的脸和这些青春的脸交集,她心里涌起一阵黏液般的潮湿纷扰。现在,必须,她要调整情绪,用干燥的粉沫撒在那滩黏液上,吸附每水份,以便轻轻打扫,留一块干净的地方冷静的分析那片断的幻觉——不是幻觉,那是十八年前真实生的一幕幕,妈妈通过摧残**留下讯息和她进行时空对话。

从前后闪现的情景来看,爸爸和伯伯是杀死妈妈的凶手,姑妈是同谋,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妈妈是生女婴时死的,那女婴就是我,妈妈死时对她遭受非人的对待充满了仇恨和报复,怨念会强烈滞留在她死亡的场所吗?她死亡的地下室是个封闭的黑暗空间,潮湿而阴冷,如果把怨念依附在周边的物体上,似乎还要具备某些能力?妈妈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埋葬妈妈的那个房子不像是自己的家,不管从外观和内设来看都不是自己的家。是姑妈家吗?姑妈住在碧景园13单元4o1室,不可能在房间里挖出那样的地下室。

有一个细节不容忽视,如果自己没有记错的话,情景里那个大房间在挖坑前,红色的立柜上有一个相框,相框里的照片有些熟悉,应该是姑夫的遗相,现在遗相就挂在姑妈的房间里。

那么,姑妈是否搬过家?她住进碧景园13单元4o1室之前住在哪里呢?

还有,6号产妇陈金环如何进入了埋葬妈妈的那个积聚咒怨的房间?难道那个场所在好石村?姑妈搬家之前就住在好石村?

还有一个人应该提到,就是情景里偶然出现的小女孩,朝爸爸扔石子,一脸怒气的小女孩,应该就是自己的表姐向阳,她是否清楚当时家里生的罪恶呢?会不会因此也要遭到妈妈的毒手?!

如果真是那样,那表姐就太无辜了。虽然自己对表姐的记忆模糊不清,但是情景里出现的那张稚气的小脸,古怪而又不满,应该和罪恶划清一道界线的。

想到这里竹英忽然很焦急,一下子坐直了,好象刚才她那样靠着会使客车度减慢一样。她一定要尽快联系到表姐,她不希望看到死咒的魔爪伸向任何人,何况是她为数不多的亲人。她不知道是因为情景中的小女孩还是那个身在远方、已经嫁人的表姐引起她的同情?

可是,现实证明妈妈的怨恨波及到一般大众,不光是报复杀害她的凶手就可以息怒的。她好象对她生前的世界很绝望,从而憎恨每个人,她的深仇大恨要众人偿还,让他们体会她所遭受的痛苦。那些死者死时张开双腿是体验妈妈生产时的痛苦,但是手指和脚趾无端折断,接着缺氧、窒息、惊恐而死,这些都十分可疑,似乎还有很多谜底有待揭开。

卢强转身看一眼窗外,已是傍晚时分,今天是赶不回去了,好在家里那个小诊所父母可以帮忙照看,刚才也给家里打了电话,说自己在城里有事担搁了,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担心竹英今晚能否赶得回来,毕竟路途遥远,山区的公路又不好走。如果竹英没有回来,那么今晚他就要跟面前的这位痴呆的阿姨共处一屋了,那感觉应该很奇怪。

还在学校的时候,他就暗恋竹英,总是幻想生各种灾难把他的命运和竹英的命运联系起来。然而,这一天终于来了,如此突然,他却沮丧地感到措手不及,无能为力。

他从没想过灾难会是一种死亡诅咒,一种神秘可怕的自然力量,也就是说他从没想过和“鬼”对抗,关于这个他没有一点经验。

他不知道竹英还剩下多少天?只要能解除竹英身上的诅咒,让他做什么都愿意。在幻想中他因为征服、保护、拯救而体会英雄式的幸福,可是在现实中只要和爱的人共同面对灾难体会的却是朴实的幸福。

当他收回思绪时,现喂给阿姨吃的小米粥全从她的嘴角流了下来,他为自己的粗心大意感到抱歉,用毛巾帮她擦去,这时,门铃叮咚、叮咚响了。

“回来啦!”

在阿姨面前暴出这么大声的欢欣语调,他忽然觉得很失态,偷眼看阿姨,她直瞪瞪地盯住前方,好象什么也听不见。他把粥碗放在床头柜上,出去开门。

门一打开,竹英像一尊腊像一样倒下来,卢强连忙接住她。

“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

卢强心都灰了,把她抱到沙上躺着,同时紧张地环顾四周,以确定是否有“鬼”。

“……没事,我太累了……”竹英的脸像水底的一块瓷片,缓缓地说。

“疼……”

卢强这才现自己紧紧地握着她骨节突出的手腕,慌忙松开,手腕上有道明显的白印子,他心里掠过一丝爱怜,刚要开口说话,忽然,从房间里传来哆哆嗦嗦的独白打断了他。

“……春巴涅,大姐对不起你啊,大姐该死……我父母死得早,是我把两个兄弟拉扯大的,辛辛苦苦也不容易,这都不算什么……他们两个没啥出息,眼看着年龄大了老也娶不上媳妇……我不能让我们林家绝后啊,那我就对不起死去的父母,对不起列祖列宗……大姐让你受委屈了,大姐求你了,求你了……”

竹英从沙上坐起来,和卢强面面相觑,这一阵忏悔式的独白让他们莫明其妙,心生不安。姑妈恢复正常了吗?她在和谁对话呢?

接下来就是一阵呼哧呼哧的声音,竹英和卢强相扶着慢慢朝房门口移去,夜幕侵蚀的房间变得幽昧迷离,姑妈坐在床上一俯一仰的剪影孤独而又诡秘,就像昨晚竹英看到她那样,神经质似的对着冥冥虚空机械地膜拜。

而另一面墙上,相框里的姑夫在灰暗里依然露出陈旧不变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