崎岖的山路走着一行人。

最前面是一辆马车，马车上坐着天石沟大队书记石宝和他老婆马桂花。马桂花的怀里躺着一个浑身颤抖的大汉，这大汉便是马炳贵。马炳贵处于轻度昏迷中，嘴里还残留着浓重的酒气，他不时地在呻吟中说出些含糊不清的话，不知道是哭泣还是咒骂。

跟在马车后面的是白天亮，他前襟敝着，两条胳膊被五花大绑反剪在后。他表情漠然，头被风吹得蓬乱，显得十分凄凉。在白天亮的两侧，是两个挎着半自动步枪的基干民兵。

再往后便是天石沟的十几个知青了，他们一个不漏地全来了。里面有惊魂未定、轻轻抽泣的唐烨；有愤愤不平、却一脸无奈的郑小东；有拉开拼命架式、怒目圆睁的肖伟；有目光里流露出惊恐惶惑的田雪冰；有表情麻木不仁的方松……梁琼走在队伍最后，她的思维正在急运转。

西伯利亚的冷空气正在向灰腾梁山逼近。

冷冷的天空散落着一团团阴惨惨的乌云，太阳像个小偷鬼鬼祟祟，从乌云的缝隙朝大地窥视着。它的目光一会儿射在远山、一会儿照在荒野、一会儿射着村落、一会儿又照在这群怀着不同心境的人身上。

在乌云的遮掩下，太阳的光辉像死人的眼睛一样浑浊。

汪青青走在梁琼身旁，她不时望着深思中的梁琼。快到公社的时候，梁琼咬咬嘴唇，轻声对汪青青传达了她的指示：“青青，告诉小肖他们别跟着白天亮走，让他们直接去找公社的王书记和县里下来的工作组，咬定一点，就说‘马大头’**知识青年，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如果公社偏袒‘马大头’，那就让他们去县里告，县里不行再往上告，绝不能让白天亮吃了亏。”

汪青青问：“你呢？你不出头吗？”

梁琼说：“该出头的时候我会出的，我心里有数。”

汪青青点头去了。

梁琼的心里是有数，不但有数，还有难言之隐。她知道“马大头”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石宝和石坚。石坚是石宝的弟弟，石宝是“马大头”的姐夫，自己是石宝提拔起来的，石坚又把自己培养成了知识青年的先进典型，还有一份入党申请书正锁在石坚的抽屉里。而白天亮是自己玩尿泥长大的伙伴，是在自己心目中占有重要位置的一个男人，更何况是自己求他去救唐烨的。而唐烨又是自己的好同学、好朋友。这其中恩怨盘根错节，环环相扣，叫左右为难的梁琼如何出头呢？

梁琼选择了一个折衷办法，她陪马炳贵去了公社卫生院。汪青青则像个躲避着阳光的精灵，一会儿公社大院，一会儿公社卫生院地跑。她成了梁琼的传话筒、通讯员。

公社立刻召开了由公社书记王川主持，公社革委会、县工作组参加的紧急会议，专门处理这起恶**件。各方领导没有一个不着急的，因为十多个知青已经在公社大院静坐了。文化大革命不但教会了他们如何造反，也教会了他们如何保护自己。

汪青青中间回来了一次。

郑小东立刻从供销社买回一块大红布和一瓶黄色广告颜料，“红卫兵”三个大字写在了红布中间。有人找来一根棍子，红布往棍子上一绑，一杆上书“红卫兵”三个大字的猎猎红旗便立在了公社大院的中央，威风凛凛地迎风飘扬起来。

肖伟站在红旗下，一手叉腰，一手握住旗杆，一副人在旗在，视死如归的气概。

红旗一插，公社秘书立刻跑到伙房，伙房的大师傅马上便给静坐的知青送来热腾腾的茶水。

会议室里一直在争吵，说话最多的是公社革委会主任石坚，和他针锋相对的是公社书记王川。

汪青青又回来了一次。

立刻有知青去供销社买回大白纸、墨汁、毛笔、浆糊。郑小东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大笔一挥，思如泉涌，一张文笔犀利的大字报墨迹未干便贴在了公社的走廊里。

会议室立刻又有人出来，没一会工夫，伙房门口杀倒一只羊，大块的羊肉扔进锅里，香味儿一直弥漫到整个院子。

肖伟一直守着红旗站着，身子一动不动，像是铁铸的一般。

锅里的羊肉熟了的时候，会议终于结束了。

瘦小精干的公社书记王川从会议室出来，向知青们宣布了公社对这起恶**件的处理结果：天石沟大队第二生产队队长马炳贵酒后失态，调戏女知青，被知青白天亮误伤，情有可原，医药费由天石沟大队承担。天石沟知青白天亮年轻气盛，误伤马炳贵，实属失手，同样情有可原，不追究任何责任。

好一个荒唐的处理结果，但知青们知道，这个结果是王川据理力争才争出来的。因为这是个特别的年代，王川也正受到冲击，办公室的走廊里到处都是他的大字报。

天石沟的知青也知足了，因为白天亮劈“马大头”白劈了，吃亏的是“马大头”，丢面子的是石宝和石坚。并且，他们还白白地捞了顿羊肉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