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下) 游京郊孟德遇贤
作者:魔纱兔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7905

孟德离开崔府,连忙出了开阳门,鞭鞭打马一路向南面赶,过了明堂、辟雍灵台、灵昆苑,直奔太学而去,这是事先和王儁约好的。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孟德的马也快,不多时就望见了太学院前停着的桥玄的马车。

饶是楼圭的目力好,大老远就看见他了,扯开嗓门喊他。孟德赶紧催马上前,等到车前勒住了马却累得汗流浃背半天都喘不上气来。王儁捧过水来叫他喝,说道:“都瞧见我们了还着什么急!听他胡喊滥叫的!这倒好,忙得一身汗,好好一身衣服都脏了。”

“衣服脏了算什么?”楼圭不以为然,“我们不像你,整天打扮得比女人还细致。”

“怎么啦?外出时不应该穿戴得体吗?难道都跟你一样,一脸大胡子也不修修?”

“行了!小白脸!我要是你就别拿同伴玩笑,咱们都是恭候县尉大人驾到的嘛!”楼圭开始调笑了。

“是呀!”王儁对着马上的孟德一揖,白皙俊美的脸上绽出一丝坏笑,“我与这位水草大王恭候县尉大人多时了。”这一语自然是嘲笑楼圭不修边幅,一脸大胡子活托儿一个落草的山大王。孟德听了一笑,端起水罐来刚喝了半口却见楼圭对着王儁也是一揖,道:“既然上差大人已经到了,夫人你就不必多言了。”孟德刚到嘴的水一股脑就笑喷了出来:“好好好!水草大王的这位压寨夫人果真是漂亮,倾国倾城啊!”

这一哄就连周边的从人也都笑弯了腰。桥玄在车里听得真切,也一掀车帘道:“你这小子贫嘴呱舌的,亏你怎么想出来的……孟德来了。”说着迈腿就要下车。孟德赶忙下马施礼凑到桥玄跟前:“我来晚了,桥公见谅!不过今儿可是告了假来的,没擅离职守。老人家您先上车,一会儿咱们到了好地方再下来说话吧!”说着便与王儁一同扶着他又安坐在车上。

桥玄唤从人卷起车帘,三人也各自上马,一行人缓缓往南而去。刚开始还能望见几片才收讫的农田,后来逐渐行远所见就只是一片原野了。大伙索性离了驿道径往西面开阔的地方而去。又行了一阵子来到一个高坡前面,桥玄一摆手:“这儿好!就是这儿了!”由从人搀着下了车,“孟德,这儿就是前年你回乡前咱们坐过的地方……走!咱们还到那几棵树下面去。”说着也不叫从人跟随,只叫孟德、王儁、楼圭跟他上了坡。

四个人到树下席地而坐。桥玄终归是有年纪的人了,松开手杖有点儿喘,苦笑道:“老了!不行了!头十年还另一个样儿呢!那会儿还抱着儿子满院跑呢!”

王儁一皱眉,出来散心就为了冲冲这事,可他一张口就是儿子!忙说:“师傅您可不老,去年您还在这儿跟孟德论忘年交呢!我们‘大乔’‘小乔’俩妹子可才刚周岁,将来可还等着您给她们张罗女婿呢……这样吧!我给您说个笑话好不好?”

几个忙道:“好!你说!你说!”

“嗯……话说我大汉武帝年间,朝中有个大名鼎鼎的东方朔,为人最是诙谐风趣。有一日,武帝爷突然问东方朔:‘如今我朝人才济济,比如公孙弘丞相、倪宽大夫,还有董仲舒、汲黯、司马相如、主父偃、朱买臣、司马迁等等,他们学识渊博,才华横溢。东方先生呀,你自己觉得与他们相比如何呢?’东方朔想都不想就说:‘臣虽然算不上什么贤人,但却兼有这些人共有的长处。’武帝一听很是惊讶,赶忙问他与这些人都有什么长处,谁料那东方朔却不紧不慢道:‘我们这些人的牙齿都长在下颚上,说话的时候要动脖子,走路时弯着身子,两条大腿都连着**,腿一动**跟着动……’”王儁本不精于说笑话,但他温文尔雅不紧不慢,反倒一副东方朔的做派,再加上边说边跟着扭脖子动**,着实是好笑。

“好!”桥玄笑得挺开心,“这是班孟坚《汉书》上写的,也算是经典了。这个东方曼倩能够隐于朝堂,是后人难以企及的智慧之人呐!我说水草大王,你也来一个吧!”

“行啊!”楼圭坐直了身子一脸严肃的样子开始讲:“从前有一只蚂蚁和一只苍蝇正在吹牛。蚂蚁说;‘我们虽小,但出入都有君臣之义。有什么吃的,我们又能共同分享。如此忠孝仁义,堪称万物之长。’苍蝇却说:‘你们可没有我们享福。无论公家私人摆设筵席,我们都能飞临其上,占他们的桌案,吃他们的美味,喝他们的琼浆。如此荣华富贵,才真是万物之长。’”楼圭边说边煞有介事地摇头晃脑,“这时候从旁飞来一只蚊子说:‘依我看你们都不行!你们瞧我专挑香闺兰房,夜静更深灯烛熄灭的时候,我钻进纱帐之内,停于美女玉体酥胸之上,专拣那些香软的地方,满足**而止。岂不风流快哉?’”说着他冷不防抓了王儁一把,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行了行了!你小子就是耍贫嘴有能耐,我看你比那蚊子也强不到哪儿去。”桥玄边摇头边笑着说。

孟德在一旁搜肠刮肚了半天才说:“我也有了一个。话说宣帝时的京兆尹张敞每逢朝会总能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可下了朝却不拘小节。他平日上街总穿的随随便便,回到家里还总爱亲自为夫人画眉,京城里盛传张京兆的眉毛画得妩媚。后来有人据此上奏宣帝说张敞行为不检点。宣帝问张敞是否有画眉毛的事情,张敞不慌不忙说;‘闺房之内,夫妻之间,比画眉毛更不检点的事还多着呢!我给夫人画眉算得了什么?’”

王儁、楼圭都笑了,唯独桥玄没有笑:“当时宣帝是笑了,可张敞始终也没当上更高的官。这也是班固在《汉书》里写道的。可惜那班孟坚从击匈奴、燕然刻石、著下《汉书》、编纂《白虎通义》,学识文笔胆气都是一流的,就是能见人却不能见己,和这个张敞一样不拘小节,而且更不该放纵子弟不加管教,到头来受囹圄之祸,横死狱中。叫人惋惜呀……”

孟德碰了个软钉子,忙道:“您说的也是,不过文采过人之士又有几人不好张扬?远了像司马相如,近了张衡之流不也是如此吗?班固著成国史,也是为国立下了功绩。”

“你说的对,”桥玄点点头,“不过就在今时今日,我朝就有一位才德双佳、谨慎笃行的大才子,而且他还决心续写国史,一直续写到今天。”

“哦?这人是谁?”

桥玄微然一笑丝毫不做理会,把玩了一下手杖说:“你别急,再过一会儿你们就见着了。我今天也邀请他一同来,看样子他可能是有点儿事,不过老夫开了口他是必定要到的。”孟德、王儁、楼圭都面面相觑,脑子里迸出同一句话:你们俩不知道吗?

桥玄瞧他们的样子差点儿笑出声来:“我没告诉你们,这人是我亲自请的……我说压寨夫人呀!我临出门时叫仆人把你的琴也带来了,你给我们弹上一曲如何呀?”

孟德见他故意不道出来人是谁,也不再多问抬头望了望碧蓝无垠的天空。此时恰有一只失群的孤雁正徘徊在空中它张惶四顾、双翅颤抖、焦虑悲鸣,孟德倏然想到自己只因出于宦官之后受人鄙夷又何尝不是仕途之上的离群孤雁?低头来又见远处杂草间蹿过一只野兔,灰白的绒毛、长长的耳朵倒也可爱,又忆起幼时在家乡与弟弟一起逗弄小兔子的光景竟仿佛隔世……转眼间又见王儁捧着瑶琴走了过来,他吩咐从人放置好琴案,又亲手小心翼翼放下琴接着向桥玄深施一礼道了句“献丑了。”才坐在案前。

孟德听许攸说过王儁精通音律能弹一手好琴,却不曾亲眼观瞻。只见他先用两手的中指在琴弦上微试其音,待那悦耳的弦声响起,他侧耳倾听了片刻,便舒展起洁白纤细的十指向丝弦上滑拨起来。那琴声犹如和风细雨一般沁人心脾,恰似春日照耀使人听得暖意融融。孟德闭上双眼细细聆听这琴声:一时间白云飘绕、春潮涌动、蜂舞蝶绕、草长莺飞、鸟声鸣鸣、流水潺潺,渺渺茫茫之间感觉雨润沃土育化万物,却又是霏霏不见悄悄无声,大地上扬起一阵阵精气袅袅蒸腾升上天空……

这时一阵车马声打断了孟德的遐想,睁眼寻找原来从驿道往这边缓缓行来一驾马车……这一定就是桥玄刚才提到的那位才俊了!车子在坡前慢慢停下来,孟德已经顾不上听琴了,倾着身子仔细打量车里走下来的人。只见此人身高七尺有余,身着一件青绿色半新的深服,外披一件绛紫色蜀锦袍子,腰系着朴素的玄色宽布带子,两个针线精巧的紫色锦囊用绒绳穿着悬在他腰间,脚下是一双簇新的厚底白边的黑布靴子,这一身装扮不富不贵不贫不寒不华不傲不庸不俗别有一番气质。再往脸上看,此人高系髻却未戴冠仅以一根青玉簪子别顶,黑眉笔直,面如冠玉,鼻直口阔,目若朗星,一对元宝耳朵因为小倒是不太显眼,上唇的胡须修作笔直的“一”字形状,毛绒绒盖着口,额下的则是修长纤细直垂在胸前。孟德自言自语道:“这人气质不凡呀!”

“我想起来了,”楼圭思索了片刻道,“这不是大名鼎鼎的蔡伯喈嘛!”

“他就是蔡邕?”孟德自然晓得这个蔡伯喈:蔡邕祖籍陈留郡,曾师事太傅胡广,但一点儿也不像那个中庸的老师;他好辞赋、能书画、通数术、晓天文、解音律、读遍经史子集;前朝桓帝时徐璜、左悺、单、具瑗、唐横五个宦官居诛杀梁冀之功擅权乱政,举荐才艺之人献媚皇帝,蔡伯喈被征不愿屈媚,鼓琴弹劾五侯,半路逃亡,留下扬扬洒洒《释诲》一文天下传诵;后被桥玄辟为掾属外任河平县长,接着拜郎中,迁议郎,当朝天子命他在东观校书,议正《六经》文字,随众学者编纂《汉记》。着真真一代无双才俊!

蔡邕仔细整理一下衣衫却不忙着上前来,只是驻足坡前聆听王儁的琴声。此刻那琴声已比先前欢悦了不少,急急如风密密如林,高音层层叠叠似一浪高过一浪,王儁也不低头下视琴弦,只是望着桥玄身后不远处那棵大树,由着两只灵巧的手自如地拨弄着琴弦。

孟德只见那蔡邕刚开始还频频点头微笑,接着又笑意全无皱起眉头诧异地看着侧对着他抚琴的王儁,忽又目视了自己一眼顷刻间变得惊惶失措。就这样踌躇再三,蔡邕竟远远朝桥玄一躬转身就往马车走去。

桥玄也看得分明,忙叫王儁止住琴音,拄着手杖探身唤着:“伯喈!你这是怎么啦?来了连句话都不讲,怎么转身就走呢?过来呀!”

蔡邕止了步规规矩矩又是一躬:“桥公相邀我不敢不来……可这几个年轻人又是谁?为什么想要杀我呢?”

几个人听得一愣:这是从何说起?谁要杀他了?

桥玄也很不解:“伯喈何处此言?这几个都是我的门生,皆与你素未谋面,你怎么说他们要行刺你呢?”

蔡邕似乎还不放心,仍不肯向前迈一步,只是放声问道:“敢问几位公子怎么称呼?”

“在下是汝南王儁,现在桥公门下习学《礼记章句》,请蔡公万莫见疑,过来叙话。”

“我叫楼圭,也是桥公的门生。”

“下官曹操,现充洛阳北部尉。今日是受桥公之邀而来。久闻蔡公大名,相见恨晚,在此见礼了。”

蔡邕别的不理,却问王儁:“王公子,我有一事不明,请君答复。你未见我之前琴声悠扬虽急切却明快分明,既知我来为何弦音骤变,好似乌云遮月利剑藏匣,霎时音韵绵里藏针又蓄势待,俨然一股杀气泛于琴音之中。你莫非与我有什么仇怨吗?”

孟德听了差点儿笑出声来:名扬天下的蔡伯喈原来是这样一个呆人,琴音之中岂会泛出什么杀气?但他转脸一看王儁,王儁已然脸色大异,直勾勾瞪着蔡邕,手指不住颤抖。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说中了?

“神了!神了!”王儁失声地叫了起来,“蔡公真乃神人也!时方才我抚琴时偶然见一失群之雁栖于师身后那棵树上,可是那树枝间正盘着一条大蛇。我眼见那蛇扭动身躯逶迤爬到雁的身后分明是要偷袭猎食。不知不觉间就把杀气融到琴音中了。”

孟德与楼圭对视了一眼:天下真有这等奇事?回头看了一眼那棵树,枝丫间确有一条灰绿的大蛇,口中正咬着一只垂死挣扎的雁。两人不禁竖起了寒毛。

蔡邕见了却一下子如释重负大笑起来:“哎呀!我今天真是闹了个大笑话呀!羞得没脸见人了,诸位见谅见谅。”桥玄接茬道:“刚才你没来时他们几个都在给我讲笑话,这会儿我又仔细品了品,都不如你这个笑话呀!”楼圭也一旁打趣道:“方才我们都已经向蔡公自荐过了,想必您也放心了,咱这样隔着大老远喊话太费气力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咱在这儿唱山歌呢!您快过来吧!”

蔡邕苦笑一声,迈大步三两下来至近前,朝着众人一躬到地。桥玄把手一摆:“得了吧!这都拜了三拜啦!”说着看了看弟子们,“你们看明白了吗?这头一拜是行见面礼,怕的是咱们爷们儿找他的麻烦;第二拜是慌忙告饶,怕是咱们杀他;这第三拜是羞愧见礼,怕的是咱们臊他!”

蔡邕又是一揖:“下官服了!人说礼多人不怪,我再给您老人家添一个,只求您老口下留情吧!”这倒引乐了众人,“刚才我是怕搅了桥公和三位的雅兴想等王公子一曲奏罢再过来。没想到越听越不对劲儿,还有这位曹大人倾着身子直勾勾盯着我,实在叫人心里怵得慌!可能也是鄙人胆小吧……既然是我错怪了几位,就罚我为诸位弹一曲谢罪吧!”说着便坐到了琴前。

只见他用指尖轻轻一扫琴弦,低吟了一句:“原来如此,你音色纯美、音韵宽广,看来王公子对你不薄,保养有加呀……”那神色和语气仿佛是与琴对话一般,接着他便合上双目拨动了起来。他这一抚与方才王儁所奏迥然不同,这支曲子大气磅礴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霎时间有似风神下凡鼓动风囊,大千世界山海激荡,日光月华神采飞扬,狮吼猿啼龙吟虎啸,万般阴郁一扫而光,残枝枯叶飞沙走石,劲风所在一片激扬!

孟德也微合双目,恍恍惚惚感到一股透骨的凉风袭来,忽然间琴音一转又变得柔情万种:飘若云烟,澈似潭渊,甘赛清泉,香比麝蕙,静拟石木,柔如无骨,缠绵悱恻,断还相连,卿身即我,我身有卿,其馨若兰,两情依依,万里咫尺,天地无间!

忽然间又变了,变得风驰电掣天崩地裂:乾坤震动,风雷迭起,寰宇黯然,日月无光,金刚怒吼,无常悲叹,魔怪惊叫,厉鬼号哭,四方异兽,齐跃苍穹,撕裂天幕,推到五岳,青龙摆尾,白虎狂啸,朱雀悲啼,玄武缠绕,浊浪排空,惊涛拍岸,势如奔牛,地动山摇!

……

天籁一曲,音调绝伦,回荡天际,那撼人魂魄慑人心智的力量和强大的感染力,使一曲奏毕,在座四人竟久久没做一丝声息。

王儁半天才回过神来:“这是《广陵散》……真是……我苦练一辈子也到不了这种境界。就算师旷复生、伯牙在世恐也不过如此了吧!”

孟德虽不甚通音律,但听他比出师旷来就明白好得非同一般,却见桥玄兀自闭着眼睛沉吟,蔡邕笑盈盈问:“桥公,我这曲《广陵散》可受用?”桥玄睬也不睬仍合着眼不吭声。楼圭也道:“师傅,您觉得如何?”桥玄还是不言不语。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慢慢睁开眼长叹了一声:“唉……你们不懂,一开口就俗了!”众人初是一愣,随即笑做一团。

“好一个开口便俗!桥公诙谐呀!”蔡邕连连点头,“您老如今是越来越风雅了,领着这些青年才俊一道出游,都叫我想起曾子来了。‘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差得远哪!”桥玄的口气好像是在说笑,“冠者今天只有咱俩和孟德,而且你还没戴帽子出来。子伯他们俩勉强还算是童子。我这把老骨头也经不起在河里洗澡喽……关键是季节不对呀!人家曾子是要趁着无限春光出游,可咱现在所处的却是多事之秋呀!”

蔡邕何等聪慧,早听出“多事之秋”四个字的弦外之音,他摆弄着腰下的锦囊说:“桥公说得是。只是咱们只要熬过这一冬,天气还会回暖,世间万物尚需积蓄精气,为的就是要熬过这一冬。”

“是啊!只是不知道这一冬又要冻死多少生灵。”桥玄道。

“秋冬本就是肃杀的季节,生灵死亡在所难免。”

“不错,看来万千生灵现在只好蛰伏自重了……”桥玄沉默了。

“对!万物必须自珍自重、蓄势待,这才好挺过这最冷的日子。其实绝大多数生灵都是冻死在开春前夜的。”

孟德突然意识到这是一场非同寻常的谈话,桥玄与蔡邕你来我往句句说的都是过冬却暗含着无限回味,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不过有些事情其实是由不得自己的,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位曹公子你听说过吗?”

孟德听得诧异:为什么偏偏把话说到这个节骨眼儿上把我拉进来?却听说蔡邕不紧不慢地答道:“早有耳闻,设无色棒不避权贵一时名震洛阳,我虽然前两天才被召回京师耳朵里也已经灌满了。能与桥公相厚的必定不是凡品。”

孟德刚想客套两句话桥玄却抢先道:“你可知孟德也是世代名臣?他父亲正是当朝鸿胪卿。”

“哦?曹大人的公子?”蔡邕的神色突然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这……我还不知道,恕我少礼了。”

“伯喈不必多礼,孟德是我一个小朋友。以后你们不妨多亲多近。”

“诺。”蔡邕原先当过桥玄任司徒时的掾属,因此这一声答得如同尊奉上司指令一般,“曹公子……孟德果然是出自名门,做起事来有模有样,将来一定是国家栋梁之材。”

“蔡公过奖了。”孟德终于接上话茬了,“您此番回京复任议郎,是否有什么特别的差事?”

“也没什么,还是在东观校书。当今主上好学,命我与太史令单大人,还有马大夫、杨大夫他们共同订正《六经》文字,将来还要镌刻石碑立在太学门外供后儒晚生取正。”他提到的太史令单大人是单飏,马大夫是谏议大夫马日磾,杨大夫是光禄大夫杨赐,也就是杨彪的父亲。

“您真是博学多才,熟知《六经》又能解音律、通数术、做辞赋、工书画,怎样才能同时掌握这么多技艺呢?”

“这其实算不了什么,”蔡邕一笑,“所谓触类旁通,只要有一门学问弄得精熟,那别的学问只要识其大体就不难了。诗有赋比兴,文有起承转合,音有宫商角徵羽,数有河洛九宫。一切学问只要得其大体剩下的就是用心而已了。”

“那么用兵与为政呢?”

“这个嘛……”蔡邕本是不肯亲近曹家人的,但此刻不知怎么了对这个年轻人倒有几分欣赏,加之桥玄的引荐便不再顾忌什么了,“你恰恰问到了最不容易的两样。我虽然不晓兵事但也知道虽有《孙子》《司马》《三略》《六韬》,但天时、地利、人和三者非固定不变的,行阵之中瞬息万变似乎只有以不变应万变或是随机应变了。就是《三略》中提到的‘因敌变化,不为事先,动辄相随。’至于为政,《尚书?洪范》虽有五行、五事、三德、八政等言,却皆是只见其论未见其形。难矣!不过按照音律的说法琴瑟不调必要改弦更张。”话一出口采用自己都愣了:怎么说出改弦更张的话来了!

孟德却诚服地点着头:“随机应变……改弦更张……蔡公说得好!万事不能件件如意,只有不断随机变通才是大道理。”

“孟德虽然相貌与令尊不似,但说话的神情还是很像你父亲。现在与我一同在东观校书的堂谿典常常感叹令尊的练达机敏。虎父无犬子,孟德可教呀!”蔡邕这话似乎是出自真心的。堂谿典孟德是认识的,他当年与边韶一并被孟德的祖父曹腾荐入京师,他也精通经籍在东观校订《六经》,现在却不常与自家走动了,反倒是樊陵、许相这些人与曹嵩走得越来越近了。

桥玄默默看着他俩说话,脑子里却在想别的:我究竟是怎么了?这个曹家的小子值得我这么用心吗?还把他引荐给伯喈,这不是找麻烦吗?他是哪点对了我的心思呢?或许是他有点儿像年轻时的我吧!当年我也是他这个岁数,不过当个梁国境内一个小县的功曹,芝麻大的官儿。原不过想在县里混好差事,没指望把官当到多大,但求对得起良心就成了。后来见到了流民——那么多的流民,黑压压望不到边,都是衣衫褴褛,半大的小子丫头连双鞋都没有,为争一块饼大打出手,饼掉到泥里抓起来就往嘴里塞!那些流民都是这样,哪儿还像人呐……这些流民都是从陈国来的,陈国相羊昌私圈民地、侵占税收,百姓不敢违抗,谁要是不肯迁走就一棍子打死。谁敢不走?可农民离了土地根拿棍子打死他们又什么不同?有些年轻力壮的可以留下来当佃农,那也只不过是勉强糊口罢了。更多的老幼病残只能当流民,等死的流民!真不晓得我那会儿哪儿来的一股子冲劲儿,誓要搬到羊昌。以为只有搬到羊昌,百姓才有活路,可那羊昌不是无根之树,他的靠山太硬了——跋扈将军梁冀!杀人的魔王!专擅朝政,杀帝弑君,那时候哪里还是刘家的天下。太傅李固怎么样?姓梁的摆摆手说杀就杀了,我一个小小县功曹,不入流的小吏算得了什么?蚍蜉撼树啊!但蚍蜉撼树也要撼一撼。周景那时候是豫州刺史,正好巡检到县里,我一状就告上去了。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后怕,梁国辖下一个小县的功曹状告堂堂陈国相,这状告得既犯上又越权,到底是年轻气盛呀!周景那时候也是个敢作敢为的,不像晚年那么唯唯诺诺,官场改变了一个人呐!当时周景竟然准了案子并调我为从事专断此案,一下子就锁拿了羊昌门下所有的幕僚。羊昌如何肯依,人情到处托又请出靠山来了事。梁冀一纸檄文打来传令放人销案,当时文书递到我手里时我连看都没看就顶回去了,真是把命都豁出去了,严刑拷问硬是把羊昌的罪坐实了。我和周景就这么真把大树撼倒了。我以为自己难逃一死,后事都跟家里交代好了,谁想梁冀连我一根手指都没动,倒是周景受了些挤兑。现在想来,梁冀是一门心思要干改朝换代的营生,哪里会拿他的金碗跟我这破罐子碰呢!但是倒了一个羊昌又有什么用呢?流民还是死了大半,老百姓的苦哪儿有个完呀!过了几年梁冀也完了,梁氏一族杀绝了,接着又轮到徐璜、左悺、单、具瑗、唐横五个阉人当权了,也好不到哪儿去。我总觉得自己不知不觉间做了别人争权斗势的棋子,寒心呐!可是寒心也得继续干下去,为了让百姓不再死得更多,为了刘家的天下坐得长远些,这就是所谓的道义吧!为了道义招贤纳士被那些清高隐士嘲讽,为了道义被同僚骂作刻薄严酷,为了道义身入险境在西边对战羌人,为了道义眼睁睁看着阉贼害死自己将将十岁的儿子……我真是老了,再不甘心也不行了,再闯过这一关就告老回家吧!但愿我不会冻死在开春的前夜!说实在的,孟德应该会比我那三个徒弟有出息。许攸虽有才华但始终不能免俗,气质心胸差得远,总干些趋炎附势的行径;楼圭是个绝顶聪明的,但他桀骜不驯、锋芒太露又好自比他人,难免不会招惹祸事;王儁是好样的,有才有德有礼有节,早生一百年定是一代贤臣,可惜他生不逢时偏偏落草到当今这污秽之世,明珠投暗还能有什么作为呢!可悲的可悲,可叹的可叹,可惜的可惜……蔡伯喈所言不虚,如今这世道也许只有随机应变能改弦更张的人才能站住脚,孟德就有这样的性子。上一辈子的恩怨就顺风去吧!凭心而论曹嵩也算不上十恶不赦之人,只是少些正气和骨气罢了!至少他没无缘无故算计过好人、没欺压过良善,比起段熲、樊陵、许相之流已是不错的了。袁家、崔家、杨家就真那么干净吗?当初陈蕃死后朱震冒死为他收尸还救走了他儿子陈逸,我一直怀疑是曹嵩暗中帮他们逃出京师的,闻人袭好像也跟我提过这事,要是真的,他曹嵩纵有千般不是有这一件他就够条汉子!还有边韶在北地与土豪有矛盾,还不是曹嵩托段熲保下来的,这人还是说得过去的呀!这个滑得溜手的人想必也不会一头栽到王甫这条臭河里,还是那句话——听天由命吧!

“桥公……桥公!”

“哦?”桥玄这才回过神儿来,“怎么了,伯喈?”

“我是说我要先告退了。”

“怎么?还有事要办吗?”

“是呀,”蔡邕恭敬地说,“今天是李常侍告老还乡的日子,往日里承蒙他的指教,论情论理都应该去看看、道个别。”

“李巡告老了?”桥玄不知道此事。

“其实我也是刚刚听说,另外还有丁肃、郭耽、赵祐等几个老寺人这次也一并准了还乡。”

“嗯。这几个人虽是宦官但有学识有骨气,李巡、赵祐的学问没的说,当宦官可惜了。今后还不一定能不能再见着呢!你也替我带个好吧!”

“是。”蔡邕毕恭毕敬又施一礼。

“你快去吧,我们再坐一会儿也回去了。”桥玄回头看了看弟子,“你们俩去送送蔡大人。”

孟德也起身想去相送,却听桥玄道:“孟德且落座,老夫有话对你讲。”孟德只好施了个礼又坐下来。

眼望着他们三人走出去老远,桥玄突然面无表情地问道:“孟德,你不感到害怕吗?”

“唔!?”这已经是孟德在同一天里第二次听到有人这么问他了,“大人指的什么?”

“你一点儿都不知道?”桥玄盯着他的眼睛良久才说:“是呀,令尊与令叔父都是精明之人,怎么会提这些事扰乱你的作为呢?不过让你知道一些事情也好,能防患于未然。刚才我和伯喈谈了那么多,你也听明白一些了吧!对你我不想隐藏什么,其实我们在想办法搬到王甫。”

孟德虽然早就体会到这一点了,但是听他亲口清清楚楚地说出来还是有点儿惊心:“果真是这样呀!搬到王甫……这老阉人确实该死,可又要牵扯半个朝廷了。只怕父亲也要……”

“你想左了,你爹也可以算是我们这一边的。”

孟德瞪大了眼睛,心中一阵惊诧转而又是一阵狂喜:父亲并不像世人所道,不管别人怎么看他,他有自己的准则。可叹我与父亲相隔咫尺却不能知其所思所想。

“你先别高兴。你到现在还没意识到,王甫不死你曹家就又危险,全族的荣辱都牵连在其中。”

“怎么讲?”这话和早上崔钧讲的简直如出一辙,孟德似乎感到形势不太乐观。

“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桥玄捋了一下胡子,“当初王甫掀出勃海王刘悝谋逆一案时令尊就和王甫彻底决裂了。先帝临终时王甫曾收受刘悝的钱财帮他恢复了王位,或许也有试探圣心、窥觊帝位的行径,那就未可知了。可事后为了谄侍窦家,王甫、曹节又舍了勃海王挟持刘倏另立了当今圣上,更接着张奂手握三州兵权的事一石二鸟既拉拢了段熲又打击了刘悝……这事要说起来,令尊恐怕还是幕后总策划呢!”

孟德咽了一口唾沫。

“别紧张!”桥玄接着说,“当今圣上即位已久,这些是非再提起也没什么意义了……说句公道话,刘悝贿赂阉人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依着你爹的意思这事过去也就过去了。可王甫这人用心太毒,他怕日后刘悝通过深知内情的人难,就先扭转局面逼死窦武,又秘密毒杀刘倏,再害死窦皇后,最后利用幼主登基怕年长宗室威胁的心理说动永乐太后除掉了刘悝。”

孟德听得心里怦怦直跳,他从未料到皇室中竟有如此大的阴谋,偷梁换柱、诛杀王侯就如同儿戏一般,自己的父亲竟也参与其中。

“但王甫忽略了一点,勃海王与河间诸王侯一向都有通婚,勃海王妃宋氏的侄女嫁给了解渚亭侯的儿子也就是当今天子,所以她也成了一代国母——就是当今宋皇后!”

孟德倒吸一口凉气:“王妃受诛而死,皇后娘娘岂会放过王甫?”

“对!王甫因一时的杀念和小聪明反而招惹了大祸,他要想保命就得冒险惹更大的祸,就得设法搬到皇后。因为宋后现在并不得宠,所以废后的事情并非没有指望。可是对于你们家来说宋后不能倒,宋氏连着你们曹家的荣辱呢!所以令尊一定要和王甫对抗。”

“连着我们曹家的荣辱?”

“不是吗?你好好想想,你是否有个本家妹妹嫁给了濦强侯宋奇?宋奇就是濦宋后的堂弟呀!”

孟德仔细想了想,他本家六叔是有一个女儿嫁与了宋奇,可六叔已死,这一支的关系已经十分疏远,他只是早年在曹褒叔爷过寿的时见过一面而已,也根本就不晓得宋奇与现在的皇后是同族。

“你别不当回事儿,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皇后要是完了,宋氏一家子都活不了,要是亲戚相坐,你们曹家就是不完满门的官帽子也得摘干净,什么官爵都得丢!”

到此孟德总算明白事情的利害性了。曹家从没沾过宋家一点儿光,到头来也逃不出波及。曹嵩、曹炽、曹鼎、曹胤、曹操、曹仁……大到九卿高官小到县衙小吏一个也推不开罢官这一条,弄不好一族老小的脑袋就都赔进去了,眼前的官位似乎都只是过眼云烟。

“所以我才把你引荐给蔡伯喈,”桥玄话风变了,“多结识一些益友将来出了事你才有回旋的余地。官场上结交朋友宁缺毋滥,有些人脸面上热其实生分着呢!比如‘笑面虎’樊陵,最是口蜜腹剑包藏祸心!还有‘不开口’的许相,一见好处他还能不开口吗?锦上添花他们来得,真到了要紧时刻才没有雪中送炭之心呢!所以令尊与他们走得勤,真要有了事,他们却比不上崔烈、堂谿典能干实事。”

“您说的是,家父交友不明啊。”

“瞧你小子说的!你爹明白着呢!”桥玄拍了他肩头一下,“他要是不明怎么晓得果断与段熲绝交?他心里可豁亮着呢!实际上他能升任大鸿胪是得益于曹节、张让这一干人,和王甫撕虏得干干净净的。要说精明当今朝廷中还没有几人比得上你爹呢!

“所以你也不必怕什么,重要的是检点自己的行为,不要让人又可乘之机。你知道是谁指使刺客劫持我儿子吗?除了王甫没别人!当时我只要心一软拿钱了事,他立马就会以捕盗不力难阳球或者以资财予盗冲我来。所以我不能低头,我已经上疏了,今后凡遇劫持人质之事不可资财予盗,无需顾忌人质,要将盗贼正法!这可是拿我儿子的命换来的法令……”桥玄说到这儿叹了口气,“唉!不说这个了。孟德,一个人的名声很重要,你再有志气有才学没有机遇一切雄心抱负也要化为乌有。我这一生也没几个亲近的人,老来有了仨弟子却比不上你,咱爷们儿对脾气,这也是缘分……”

孟德听着听着眼圈有些湿润了,从小被人骂作“奸阉遗丑”,有几个人能自内心地同情他、欣赏他、关心他?如今却有这么一位和蔼善良的老人家关照自己,他真想伏在桥玄身前哭诉一场。

“孟德,你虽然小有作为,但名气还远远不够。我建议你去拜谒许子将!”

许劭?那不是搞“月旦评”的人吗?要借许子将之口给自己创名声,孟德暗暗记下了。这时王儁他们又出现在远处的荒原上,身边还多了几个着武服戴皮弁骑马游猎的人,于是问桥玄:“那几个人是谁?”

“唔?你不认识吗?那是鲍家兄弟,太学里出了名好武的,一年四季都在郊外骑马涉猎。那是鲍鸿、鲍韬、鲍忠……瞧!那个最英俊的就是小有名气的二郎鲍信!这小子马术了得,箭射得也准,好像与你同岁……”桥玄还想再说些什么一抬头却见孟德倾着身子眯着眼睛打量着鲍信。桥玄脸上的微笑瞬间凝固了:怪不得刚才蔡伯喈不敢近前,与其说是慌于琴音还不不如说是被他这神态吓住了,这小子打量人时怎么是这种神态?一点儿都不像他爹!他这就是所谓的鹰视狼顾——阴隼之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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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桥玄、孟德他们在郊外聚会的时候,宫里的几个宦官也在聚会。皇上已经准许中常侍李巡、丁肃、郭耽、徐衍、赵祐五个老宦官告老还乡了,几个人谢了旨就在值事房摆上小桌斟着御赐的好酒聊天,一旁作陪的只有吕强和蹇硕两个小黄门。

这几个人虽也是宦官却不和王甫、曹节、张让、赵忠等人搅在一起,而且他们还有着好名声。李巡、赵祐博览群书,工于书画,考订经籍,就是朝中的博士也常常向他们讨教,蔡邕、马日磾、堂谿典在东观校书每有疑惑总是先与他们商议。丁肃、郭耽、徐衍都是身经几朝的老宦官,一生谨慎奉上,只是专心侍奉皇上,全仗着“不听,不说,不想,不问”的八字箴言做事,几十年下来倒是没有什么龌龊事。

丁肃的年纪最大,七十岁挂零的人了,一脸的皱纹堆垒着,操着沙哑的声音感叹着:“多快呀!十岁割了那玩意入了宫,六十年眨眼就过去了。人这一辈子呀——没意思!人家要是老了总还有个儿女孝顺,可像咱们这样无儿无女断子绝孙的,咽了这口气都没人埋。要是还有下辈子打折了腿也不干这营生了。”

“哈哈……丁老公爷别说这丧气话,您的名声说出去比胡广还干净,您回去放个风说要认个干儿子,那些孝子贤孙们不挤破大门踢坏门槛才怪!”小黄门蹇硕年龄不太大却为人坦诚直率,他平日里既不依附王甫也不和曹节、张让他们搞在一处,皆因他协同宫中侍卫宿卫皇上安全而特受宠爱。因为长期和羽林兵士混在一处,他讲起话来嗓门倍儿亮,透着冲劲儿。

“得了吧!认儿子干嘛?叫他们借我的幌子干缺德事儿去?”丁肃从酒缶里舀了一勺斟在盏里,“我都快入土的老棺材瓤子了,死了还要别人戳着坟头骂我不成?”郭耽他们听了觉得有理。

吕强坐在一旁的静静端详着五位老前辈,他面貌清秀、衣着严谨、动作儒雅,一点儿也不像个宦官,举手投足间反带着点儿公卿的气派。就这样沉默了许久他才开言:“李老公爷,您告老之际上了一道奏章,里面说了些什么呀?”

“哦?原来你是关心这个。”李巡抹了抹光溜溜的嘴巴,“是校书的事。现在博士试甲乙科评议太学生时都想方设法标新立异,好各竖自的派系,有的甚至贿赂兰台令漆改经书的原字好附和他们的私书,这不是欺世盗名吗?所以我建议召回蔡邕叫他与马日磾、杨赐他们继续校订《六经》文字,校完了就镌刻石碑立在太学门外,这样就篡改不了啦。皇上立刻就准了,这不已经把蔡邕调回来了吗?”

“就这些?”吕强眼中流露出一丝失望。

“是啊。怎么了?”李巡把头一低,“你还想让我说什么?”

又是沉默。

“蹇硕呀!”老丁肃边吃酒边说,“你帮我去寺舍里瞧瞧,看那群猴崽子们替我们收拾好东西了吗,可别让他们顺手牵了我的羊。”

等蹇硕步出了门,李巡才开口:“小吕子,你还希望我对皇上说什么?说王甫祸国殃民应该碎尸万段?说曹节也不是好东西?说一定得保护皇后娘娘?”

吕强低头不语。

“小吕子,我知道你有忠心,但要救一国之难不是咱几个宦官办得了的。曲高和寡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吧!何况咱们只不过是伺候人的奴才。我明白你的良苦用心,现在就是那些士大夫们也没你坦荡耿直!你要真是想为国效力,先得好好珍重自己才行,切记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世风之下你也奈何不得!”李巡苦笑了一声,“只怨你投生错了人家,偏偏入宫当了阉人。即便你清如水明如镜也不免随王甫一并被人咒骂,没办法……”

“是呀,”丁肃也插话了,却舍不得放下酒,“而且千百年后那些史官还要称咱们为‘宦竖’!”

“老丁说得太对了!”赵祐也说,“就是这么回事……小吕子!你只要有这份心就够了!学做赵高自然万古唾骂,但而今这世道想学嫪贤也是做不到的。毕竟咱们只是伺候人的,要力挽狂澜救天下苍生是痴人说梦。说句不怕杀头的话,这天下早晚得乱!”

“对……你们说的都对……”吕强字字铿锵地说。“但食君禄报君恩,我就是死也要拼上一拼。哪怕用我这小小宦官的血唤醒皇上也好!”

众人又沉默了。

“这酒是不错,再喝最后一盏。”丁肃又舀了一勺酒。他皱纹堆垒的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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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强离座出来独自倚在檐廊的柱子上,望着宫院中那些耸立在青苔和石头间的老梅树。夕晖溟朦,那些树丛间的阴影处早已暮色茫茫。可一墙之隔的值事房里,几个老宦官谈笑的声音还是不绝于耳。他站着站着,感到一抹哀愁慢慢包围了自己……

七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王甫、曹节、朱瑀劫持窦太后和皇上,矫诏收杀窦武等人。太傅陈蕃率领八十多个太学生闯入宫中想要解救太后和皇上。王甫和朱瑀领着兵丁和宦官大开杀戒,那些年轻的太学生有的被刀砍死,有的被拿住后斩,有的被枪刺倒在地又补上一刀。吕强眼睁睁看着王甫带着几个宦官擒住了七十多岁的陈蕃,他们疯一样对那个白苍苍的老人拳打脚踢,还大骂着:“老狗!看你还能削减我们的俸禄断我们的财路吗?”吕强不忍再看下去,他一个人躲到寺舍后面,猛然低头却看见一个受伤的太学生伏在墙角,吕强举起火把仔细端详一下那张苍白的脸,心里竟生出一阵恻隐之心。他熄灭了火把,搀起那个人,带着他摸黑来到宫墙边,指点他从一个宦官秘密出宫的狗洞子逃了出去。后来吕强才知道,那个人就是显明太学的何伯求……

天渐渐黑了下来,吹来的阵阵凉风到身上像针扎一样。吕强依然一定不动,久久伫立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