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莲手巧，挽得一手好发髻。
端坐在铜镜之前的我，眼花缭乱地见她的手指灵活地上下翻飞着，好似蝴蝶一般，姿态蹁跹，悦目至极。漆黑若墨的青丝被分成了三份，用金线绣制的丝绦缚住，向上盘卷成环状，稍倾，便挽成一个高贵端庄的发髻。
发髻正前面是一个插簪梳，梳上嵌着晶莹的白钻，灼灼耀目，发髻左右各垂着一支流苏，漾在鬓旁。
揽镜自照，美不胜收，甚为满意。
我的眉眼生得清秀，素净的妆容最为合适。红莲为我略施粉黛之后，便再无添饰。
今日正式以太子妃的身份拜见帝君，穿着的自然是太子妃的朝服。觐见的朝服虽也以白色为主，金线滚边，比之昨日的婚服，少了几分娇俏秀美，多了几分端正肃穆。就连衣袖的袖口皆以金线绣制精美的花纹，举手投足间，金线折射着光芒，显得华贵非凡。
红莲梳妆完毕，用略带着几丝夸张的口气惊叹道，“若不是奴婢一直守在太子妃身旁，还以为是九天的玄女下凡了呢！”
“红莲，你也打趣我！”我伸处手指点了点红莲的额头，笑道，“人靠衣装，不过就是靠着这身装扮而已……”
我偎近铜镜，又左右细细照了照，今日进宫，可是不能出一点差错的。铜镜纤毫毕现，额角的凹处自然也是看得真切，落在精致的妆容之上，更是显眼。我抬手抚上去，心情忽地有些低落。
忽地，一只修长的大手覆上我抚摸凹处的手。随即，身后便有温热的胸膛附上来，长臂紧紧环住我，淡淡的沉水香袭来，谢风低沉好听的嗓音响在耳畔，“好久没有为我的夫人画木槿花。不知夫人可愿给郎君一个机会，为夫人效劳？”
我刚刚那一瞬间的闪神，想来他是瞧见了。我眸光一转，瞧着镜子中温润俊朗的谢风，嘴角漾起柔柔的笑意。谢风自从我和他在一起后，像是打开了任督二脉，说起情意绵绵的话来，好似吃饭喝水一般自然。
我心底一暖，展颜一笑，“荣幸之至，有劳郎君！”
谢风撩起袍摆，坐在我身旁，取过胭脂细心描绘勾勒。
我定定看着他。温润的眉眼，漆黑的眸好似无波的潭面一般幽深，挺直的鼻子，红润的薄唇微微抿着……心底微叹，自金钗之年我便与他朝夕相处，兜兜转转经年，又陪伴在彼此身旁。他细心，体贴，沉稳，总在我脆弱无依的时候，坚定地守在我的身旁，风刀霜剑，从不躲闪！
“夫人再这般看下去，我会分心的！”谢风无奈地停住手，看着我。
我嘴角勾起笑意，心头轻松起来，听话地闭上眼睛不再看他。
良久，唇上一软，是他的薄唇轻啄一下。随即，听见他略带着几丝笑意说道，“好了！”
我慢慢睁开眼。谢风双手负在身后，站在我面前，含笑不语。
我对镜一看，鬓角的木槿花娇艳地绽放着，花瓣层叠，色彩自花心至花瓣边缘，由淡转浓，好似有淡淡花香袭来……
谢风的手笔自然是无可挑剔的。我站起身，平举双手，转了一个圈，询问道，“郎君满意否？”
珠串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华丽的衣裙在脚底迤逦开来，好似花儿初绽，蝶儿戏舞……谢风瞧着，竟傻傻地愣住了。
放置在一旁用来正装的大铜镜里，映出一个盛装打扮的丽人模样：白皙的脸庞上，眉眼柔媚，略施淡妆后仿若沾露的木槿花，艳丽地夺人心魄，偏偏又透着几丝雨后的娇柔，令人望之，爱恋不已。乌黑的长发挽成高高的发髻，露出细长白皙的脖颈。鬓旁有镶着碎钻的长流苏漾在耳旁，清丽的容貌更是添上几分高贵和冷傲。身上的白色衣裙迤逦开来，金线绣制的精美花纹，折射着光线，熠熠生辉，令人眼前生晕。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谢风目光痴痴地看着我，喃喃念道，“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
我羞红了脸，轻捶他，“傻夫子……”
“我的锦瑟，美得恍若仙子。”谢风握着我的手，往怀里一扯，拥在胸前，“你究竟是对我使了什么仙法？我就这般掏心掏肺地爱你，嗯？”
我踮起脚，在他温软的薄唇上使劲亲了一口，嘻嘻笑着，“这仙法就是要你一辈子都守在我的身边，哪里也不许去！”
谢瑜在御花园摆了家宴。
时值大炎一年之中最美的时节，御花园里花团锦簇，蜂蝶相戏，瞧着就很热闹。
帝后早逝，谢瑜也没让别的妃嫔过来凑热闹，就只让谢灵过来陪侍在一旁。
谢瑜一身明黄色的夔龙纹正服，端坐在主位上，威严肃穆。
谢瑜右手旁下首坐着上官清夫妇。上官清自然还是一副严肃的模样，倒是上官夫人一身一品诰命正装，比以往所见更是雍容华贵。
一身公主正装的谢灵气质高贵，眉眼含笑，很是乖巧地坐着，见我和谢风走过来，起身应了过来。她身姿优雅地行礼，“灵儿见过王兄，见过王嫂！”
自小在王宫长大的公主，礼仪风范自然无可挑剔，只是现在谢灵脸上一副“我什么都知道”的坏笑，让我尴尬地羞红了脸。
我瞅了瞅谢风，他却是一脸的云淡风轻，黝黑的眸中隐隐带着笑意，装作不解地回看着我。
我瞅着他故意装傻的模样，不由腹诽：昨晚还咬牙切齿地说要拆了陆英的骨头呢！
看来，关键时刻还得靠自己。
我眉头一扬，嘴角噙着着笑意，亲昵地挽着谢灵的胳膊，笑眯眯地说道，“王妹客气了，一家人不拘这些虚礼。昨日大婚，陆英送的礼太过贵重，我受之，心中实在难安。王妹自然是知道的，陆英近十年的时间，一直为大炎兢兢业业，更何况三番五次救我于水火，我权衡一番，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回礼比较好。今日见了王妹，正好听听王妹的意思。”
谢灵难得专注地看着我的眼睛，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娇羞和得意，陆英这么优秀的一个人，确实值得谢灵为他骄傲。看今日谢灵的神情，陆英昨日那个古怪的“荷香露”，她肯定是知情的。竟合着陆英一起来捉弄我，看我怎么还给你！
我不动声色地掩去唇边的笑意，轻声道，“前段时日，太子府新来了几个婢女，生得还算花容月貌。最难得的是，其中有两个还略懂医术，种的一手好药草。我准备明日就打发人送去陆英府上，专门为陆英侍奉花草。如此这般，陆英可多些时间陪陪王妹。不知王妹，你意下如何？”
谢灵一听就急了，漾着水波的大眼睛微微一瞪。
“哥哥！”她嘟着嘴，一跺脚，拉着谢风告状，“你管管嫂嫂！”
谢风深沉内敛的眸光闪过一丝笑意，抬手把她紧紧拽着他衣袖的手拨开，摇摇头，“疼都疼不够，我哪里舍得管她！”
谢灵咬牙切齿地瞪着他，“妻奴！”
谢风拉着我抬步向前走，闪身而过的时候，冲谢灵丢下一句话，“通知陆英，三日后，我去找他算账！”
“为什么是三日后？”谢灵嘟囔道。
“那两个婢女，今日我临出府前已经差人送去陆府，阿灵你正好可以拿此事做大，给陆英立一立家规。这三日，是给陆英养的。”谢风偏过脸笑了笑，“阿灵，看在陆英与我是至交的份上，下手轻一些！”
我看了看目瞪口呆的谢灵，突然有些心疼她。摊着一个里外不吃亏的哥哥，得比旁人多长多少个心眼，才不会掉进坑里。
“儿臣叩见父君！”
“臣媳叩见父君！”
我与谢风跪下行礼。
“起来吧！”谢瑜的声音沉稳平静，听不出喜怒。
上官清夫妇走上前行礼，“恭贺太子，太子妃大喜！”
谢风拱手回礼，我上前几步，行了家礼，“盈儿见过父亲，母亲！”出嫁前那几日，我皆是住在上官府，与上官夫妇相处的也还算融洽。最起码，如今见面，也不算生疏，外人看起来，也像是那么回事。
大家坐定，谢瑜轻咳两声，“今日只是个小小的家宴，大家都不必拘礼！”
不管旁人心情如何，我对这个曾手掌翻覆之间，差点取走我性命之人，是打心底有着莫名的惧意。一顿饭，我可是吃得小心翼翼，局促不安。好在谢风一直关怀备至，体贴入微，才缓解了我几分紧张。
宴席将至尾声之时，谢瑜放下手中的碗筷，看着上官清，“寡人与上官爱卿是君臣，也是儿女亲家。有些话，寡人也便直说了。”
上官清忙敛容颔首，应道，“是。”
“太子已经大婚，寡人之心甚慰。”谢瑜呼吸之间隐有浑浊的喘息，显得气息不稳，“这两年，寡人的身子越来越差，实在不宜再为政务操劳。自太子归朝之后，太子也曾在寡人身子不济之时，处理朝政，自然是青出于蓝。寡人想让太子监国，寡人也好安心养病，不知上官爱卿认为如何？”
“父君……”谢风突然出声，言语之间似有惊诧，想来这是谢瑜自己做的决定，谢风事前也不知情。
谢瑜冲谢风一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看来谢瑜现在就要试探上官清的态度了。
上官清的宽袖一甩，跪伏在地，“太子的能力已是毋庸置疑的，将璃城纳入我大炎的国土，天下之人皆是有目共睹的。老臣尚能奔劳，愿为帝君，为太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上官清这一坚决的表态，让谢瑜很是满意。
谢瑜点点头，面容上仍旧是分不清喜怒的淡漠表情，“上官爱卿的忠心，寡人自然是明白。现在大炎国力强大，边疆安定。只是太子自小在民间长大，在朝中根际尚浅，母亲早逝，亦无母族支持，好在太子娶了上官爱卿的千金。日后，还望上官爱卿对太子多多鞭策，多多指引！”
“老臣惶恐！”上官清的姿态更加卑微，“太子文韬武略，丝毫不逊于王城内任何一位王子王孙。况且太子天纵英才，文可治国，武能马上打天下。帝君大可放心。”
谢瑜轻“嗯”一声，捻了捻手指，“寡人的天下，自然由寡人的儿子接手。寡人已拟好旨意，让太子监国，上官爱卿辅佐。”
我端坐在一旁，鼻观口，口观心，直到谢瑜说到让太子监国，我不禁抬头看了他一眼。
谢瑜面色潮红，眼白泛黄，说话一久，就渐有喘息之态，明显中气不足。
想来谢瑜的身子是越来越差了。
治理一个国家已是耗尽心血，再加上骤失挚爱，心头郁结。正值壮年的谢瑜，已经被折磨得如同迟暮老人，不得不暂缓一切凡尘俗世的纠缠。
只是这布满病容的脸上，那种喜怒莫辨的表情，还有那眸中远远近近，看不清的的神色，却是令我心头一凛。那是上位者的冷漠和孤寂，那是为帝者，为王者的不可揣测和凛凛权威。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当真不是任何人都能做的，需承受得住无边无际的寂寞，还需受得住所有的风刀霜剑……这，还远远不够！失去的还有更多……
若是谢风坐上了那个位子，他会不会也会不知不觉地，身不由己地变成那副模样？那时的他，会不会也会令我这般害怕！
“父君，大炎还需父君坐镇。儿臣还……”
谢风突然出声打断了我的思绪，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见谢瑜摆手打断，语气决绝，“寡人就你一个儿子，这天下早晚都是你的，寡人也想看看，寡人的太子掌管这天下，谁敢说半个不字！”
谢瑜是真心疼爱谢风。他怕儿子抵不过那些蠢蠢欲动的王兄王弟，也怕儿子太苦太累，想让儿子在自己的庇护下站稳脚跟。
十几年未尽父亲职责的愧疚，让他忘记了他的儿子，早已成长为一个完全可以独当一面的大丈夫！
“太子妃！”
谢瑜突然点到我的名，我心头一凛，忙敛容起身。
“你已经是我大炎的太子妃，日后就是大炎的国母，母仪天下，为天下女子的楷模表率。理应与太子相扶相持，恪尽职责，了却太子后顾之忧。你与太子虽则年轻，当以社稷为重，应早日为我谢家延续血脉，诞下皇太孙！”
谢瑜声音一贯的淡漠，似乎只有和谢风说话的时候，才会放柔声调，带着几分舐犊情深的谆谆之情。
“是！臣媳谨遵父君教诲！”
我恭敬地行礼，绷直的背部微微有些颤抖。谢瑜的话面上虽顾忌着上官清夫妇在场，言语之间稍微缓和了一些。我心底却是明白，即使我已经是大炎的太子妃，是他的儿媳妇。他，还是不喜欢我！好在，我也不是苛求完美的人，我的心里有着自己的执着。所以，即使谢瑜对我有所苛刻，我也不会恍若惊雷，不能自已。
忽胳膊上一紧，一只大手握住我的胳膊，稳稳地将我扶了起来。抬眸触到谢风那双黝黑的眸，我的心底无由地升起一种踏实和安稳。
他，一直都在！
风雨，又有何惧！
一顿饭，大家吃得是各怀心思。一个个道行都比我深，我也就索性装作什么都看不懂，一板一眼地遵守着宫规上的约束，干巴巴地用着膳食。最起码，我还是知道谢灵的愁眉苦脸，是因为陆英。
宴罢，我和谢风又去拜祭了谢风的娘亲。
－－－－－－题外话－－－－－－
要回家见我的小青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