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乔内疚起来，若非她长了一张酷似良妃的脸，怎会引起他回忆旧事呢。

她手足无措，只会笨拙地安慰道：“皇上节哀。”

朱启临嘴角抿了一丝庆幸的笑，望着她道：“朕终于找到了你……”

看来皇上真的把她当成自己夭折的孩子了……也不知是福是祸。

踌躇地酝酿了一会，朱乔低头道：“小的有幸和良妃娘娘容貌相近，可实在没有福分和良妃娘娘还有皇家攀上一点关系。还请皇上……不要误会。”

朱启临不与她争辩，只笑道：“五湖街街尾有一家林字药铺，你有什么事就去找那老板，他会通知朕的。”

从小无亲无友，朱乔不知道朱启临温柔看着自己的神情，是每一个慈父在看着心爱的儿女时都会露出的。

她只是觉得动容，仿佛心底深处埋藏着一根弦，此刻被轻轻拨动，发出深沉的回音传上来，使整个身躯由内而外地震颤。

朱启临又问了她的武功近况，得知她正在修习阴阳宗，道：“阴阳宗乃万宗之源，亦是天下武学精华凝结而成的果。许多门派流传至今都已失真，只能从阴阳宗里窥得几分原来的精髓。等你学透了，任何一门内功心法都是手到擒来，百无禁忌。到那时我再传你皇室的紫微功。”

朱乔一凛，紫微功她也听说过，是开朝□□独创的，只有受器重的皇子才有资格学。

此功旨在强身健体，延年益寿。虽不是什么厉害的神功，与阴阳宗更不可相提并论，但她还是受宠若惊，忙摇头道：“这有背规矩……”

朱启临抚须笑道：“朕说的就是规矩，莫非你嫌它累赘无用？”

“当然不是！”她手足无措。

她被安排住在蒹葭宫的偏殿，听说这里是良妃的故居，毗邻皇帝的皇极宫。

自良妃薨逝，宫奴们每日清扫，十几年如一日地维持着她在世时的样子。

即便如此，朱乔一进来还是觉得异常冷清。

她从侧门进去，望着黑黢黢没亮灯的主殿，里面的桌椅摆设都还在静悄悄地等着它们永远不会归来的主人。

朱乔脑中突然冒出一幅幅场景，过去皇上和良妃在此度过多少欢愉恩爱的时光，而今人去楼空，皇上是否会经常来此独拥寒衾，等待伊人魂魄入梦？

午夜梦回，见此物是人非，又会是怎样的心绪？

朱乔不忍再想。

她从前总以为生死是一个人的事，她活着没有谁会替她高兴，死了也不会有人替她难过。可现在她才发现，原来两个人可以那样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若有一个死了，另一个也会生不如死……有这样一个人存在，不知幸也不幸。

有宫婢去主殿里点上灯，更换灵位前的香炉。朱乔问道：“我能去拜一拜良妃娘娘吗？”

“当然可以。”淡烟带着她走进去。

主殿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清雅简朴，没有什么奢华的装饰。到了香案前，朱乔仰头看到了墙上良妃的画像。

与暖阁中的那幅不同，这幅画里她一身宫装端坐着，脸上的微笑成熟而恬静，似历尽千帆，含着千言万语，让人无法将她和那个名震江湖的莫如衣联系到一起。

朱乔与她长久对视，还是不能适应这传说中的奇女子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也想象不出自己做出这种表情是什么样。

即便相貌一致，她也远远没有良妃那种清婉娇娆的气质。这张脸长在自己身上，真是可惜了。

取了三炷香虔诚地叩了三个头，三只红点像明灭的眼睛，一闪一闪看着她。

淡烟扶她起来，语带哽咽地感慨道：“娘娘在天有灵，见到姑娘一定会高兴的。”

他们好像都把她当成了良妃的孩子？朱乔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沉默。

晚膳十分丰富，碗碟摆满了小圆桌，鲍参翅肚应有尽有。朱乔从来就没见过这么多肉，不禁偷偷揉了揉眼睛。

陈总管领着许多宫奴过来，说皇上赐了珍宝服饰，还特地叮嘱她一定要多穿点。

朱乔怔怔看着宫奴呈着绫罗绸缎鱼贯送进来，满屋珠光宝气四溢。

她不太明白，她就一个身体，怎么也用不了这么多东西吧。

又觉得心虚和内疚，她只是一介楼奴，与皇室八竿子也打不着，就因为这一张脸，沾了这么多光，实在于心不安。

淡烟屏幽给她布菜，一边笑道：“不知道姑娘喜欢吃什么，就各种口味都做了一点。”

她们站在旁边，朱乔坐立难安，才明白公子为什么会让她和玲珑一起吃饭。

“你们也坐下来吧，不要看着我。”

屏幽眨了眨眼睛，道：“那怎么行，您是主子，我们是奴才。”

朱乔尴尬，她自己也只不过是个楼奴。

“那我不吃了。”她放下碗筷

淡烟屏幽对视了一眼，抿笑坐了下来。

“娘娘也一直和我们同席，毫不拘泥小节。”屏幽笑道。

朱乔想了想，道：“你们都牢牢记着娘娘，就好像她从来没走一样。”

此言一出，两婢互相看了一眼，皆潸然泪下。朱乔没想到自己这一句话会引得她们伤心，急忙安慰了一番。

每道菜都尝了点，都很好吃，除了萝卜。

淡烟见她把萝卜都挑了出来，笑道：“娘娘怀孕的时候天天捧着萝卜啃，把皇上都吓坏了。大概是那时候吃多了，姑娘现在才不喜欢。”

朱乔愣了下，低头继续吃饭。

吃过饭到外面的花园里练功，屏幽和淡烟还是在一旁看着，朱乔便用月徊给她们舞了一套剑法。

单薄的黑衣如一只蝴蝶在月下飞舞，动作利落潇洒，双手携了两抹如月如雪的流光，带起阵阵劲风划破长空。

屏幽哇哇赞叹不已，双眼晶亮地崇拜看着她。

淡烟眼眶微红，道：“当时娘娘总念叨着习武辛苦，以后有了孩子，若是女儿，一定要好好疼爱着，绝不让她吃一点苦。”她低头叹了声，又看看朱乔，“没想到姑娘……连武艺也像娘娘那样出众。”

朱乔想了想，道：“娘娘和皇上的爱女自然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朱乔没有那样的福气。”她反手将双剑收起，“可我有我自己的路，一样走得很好。”

淡烟默然不语。

回到屋中，朱乔睡不惯那锦绣软榻，太软了，陷进去就爬不起来。屋里烧着地龙，暖烘烘的，正要席地而寝，忽听外面传来动静。

“蒹葭宫久无人住，听说皇上接了个女子来，本宫特意来看看，顺便拜祭一下良妃妹妹。”

侍卫恭谨而硬气地道：“皇上严令，任何人无诏不可进蒹葭宫。”

“狗奴才，你敢不把本宫放在眼里！”女子声音更加尖刻，如划破夜空的枭唳。

朱乔在里面听得分明，只觉得吵嚷得很烦，问道：“外面是什么人。”

屏幽咬牙道：“是冯嫔，那个坏女人害死了良妃娘娘，现在听到姑娘进宫，又要来害姑娘了……”

“住嘴，”淡烟打断她，剜了她一眼，责怪道：“怎可如此失言！”

屏幽悻悻不语。

朱乔疑惑道：“良妃娘娘武功高强，又有净莲魂玉护身，怎么会被害死？”

莫非这冯嫔也是个绝顶高手？

话音未落，只见淡烟浑身颤抖，赤红的双目立时泪落如雨，再无先前的从容稳重。

“是奴婢没用，那一天不知道怎么了，娘娘忽然腹痛临盆，可是我喊不来人，所有守卫都不见了，我也莫名其妙昏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

她几次深呼吸，涕泪如雨，才终于哽咽地道：“娘娘已经没了……”

屏幽拍着她的背安慰，朱乔手足无措，没想到自己无心的一句话会引得她噩梦重现。

她脑中蓦地想象出良妃当年临终托孤的图景。

那或许是个凄风冷雨的深夜，魂玉染上了主人的血泪……

朱乔心神恍惚，久久不能平息。转头，能看到窗外飞雪的影子。

淡烟闭目流泪道：“太医说娘娘是难产而亡的，可是我亲眼看见娘娘身上有很多伤，可是我不敢说。那时冯嫔还是贤妃，一手遮天，秘不发丧，把我们关在蒹葭宫里。我守着娘娘的棺椁，有一天夜里走水，什么都没了……”

她哭得一抽一抽的，仿佛又回到那孤立无援的时候。

朱乔思忖了一会，疑窦丛生，问道：“是韩太医说的吗？”

淡烟摇头，屏幽替她说道：“那时皇上御驾亲征，韩太医随行，是李太医，他跟娘娘也是相熟的。”

“皇上过了几个月才得知消息，匆忙赶回来后，认定是贤妃之祸。但贤妃之父乃是两朝宰相，虽已逝世，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皇上也难动她，只是杀了李太医。”

宰相？她记得公子当时说，宰相喝了慰风尘后疯癫失踪……

外面安静下来，贤妃怒气冲冲地铩羽而归。

朱乔不太明白这些朝堂和后宫的纷争，也不感兴趣。冯老夫人吃斋念佛，乐善好施，是金陵鼎鼎有名的一大善人，没想到却生出这样跋扈的女儿……

她叹一口气，见淡烟还在抽泣，安慰道：“这么多年了，你也不必太难过了。当时那样艰险的处境，你也是有心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