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者:一把火柴      更新:2019-07-23 05:35      字数:5043

太子身故,宫中对外宣称是旧疾复发,暴病而亡。可私下里,这些亲近之人都明白他死的蹊跷,必有隐情。

永文帝一人独坐在御书房,偌大的屋子静悄悄不闻声响,他端坐许久,桌面上铺开的是追谥太子的旨意。人前帝王威仪仍在,人后,他也是落了泪的。

蒋宸这个儿子是他最大的骄傲,永文帝生母卑贱,出身卑微,资质在弟兄中也只是平平,若没有太后娘娘待他的抚育辅佐之恩,这辈子绝无可能登上大位。

可蒋宸不同,他是君王与温家贵女所出,血统尊贵。又自小抚养在太后膝下,三岁便得名师教导,天资聪颖,贤达端谦,气度形容都是万里挑一。

能有这样的继承人,曾经是永文帝最大的欣慰。也正是知道自己后继有人,江山皆可托付,他才愈加放纵自己,享乐人生。

可如今这个最让他喜爱的儿子走了,将来,他手里的这片天下要交给谁呢?

想到东宫那个李昭训,永文帝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可他再气再糊涂,也明白这个女人杀不得。太子死在一个小小昭训手里,背后必有文章。

永文帝紧紧蹙眉,思绪又飘到其他皇子身上,靖王蒋寅排行老二,嫡子已故,他便为长。老二这孩子,性情才学都不错,可他背靠许家,许家手里……是握着兵的。

他不是储君的最好人选。

许德妃未必是第二个太后,许氏一族也并不似温家忠厚。永文帝心底自有权衡,他绝不能容忍外戚做大。

按着年纪,下一个就是平郡王蒋宇,永文帝再拎不清,也知道不能指望这个儿子,不说于氏一族获罪,光看老三的草包样,将来做个闲散王爷就不错了。

至于排行第四的顺郡王蒋宁,永文帝皱了皱眉,第一时间就在脑海里将他从候选名单里划去,尹家和蒋宁,多年都不得君心。

再就是端王蒋宥,淑妃出自孟氏,家世自然无可挑剔。孟家也是文官,对老五来说是个助力,又不至于形成威胁,何况他心性赤诚,孝顺大方,成婚以后也稳重许多,若悉心辅佐,将来也许能成气候。

余下的孩子都太小,永文帝疲惫不已,看来看去,虽然老五是最适合的,可若跟蒋宸比起来,两人还是差了太多。他重重叹息一声,蒋宸已去,天下再没有第二个明仁太子。

房门吱呀一声轻轻被推开,一碗百合马蹄羹摆到桌边,永文帝挥挥手,示意宫人退下,却听见一声“舅舅”。

他抬头一看,是裴旻立在眼前,因给太子戴孝,她穿的一身月白素纹裙,头上只簪一枚银钗,几天光景,身形就见单薄,下巴也尖了。

“天都暗了,舅舅怎么不点灯。”裴旻转身将烛火点燃,又折回桌前,“听王公公说,您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旻儿熬了这碗羹,里头有冰糖,清甜祛火,您尝一口?”

永文帝知道,这些日子太后跟前少不了裴旻,太子妃身边也是她安排着,看外甥女这样懂事能干,他既欣慰,又觉着亏欠。虽没胃口,可还是点点头,拿起银勺。

看永文帝将汤羹都喝完,裴旻脸上才露出点松快,她将碗勺收到托盘中,轻声开口:“舅舅,太子哥哥的事……您不打算交给大理寺查办吗?”

永文帝抬头看她:“旻儿,我知道你跟宸儿兄妹情深。可我也是他的父亲,他死了,死在我这个天子的眼皮子底下,你以为,我就能善罢甘休么?”

“旻儿知道,这件事最为难的,是舅舅。”裴旻与永文帝对视,目光真挚,“我也知道兹事体大,若毒害储君这种消息一经走漏,只怕会动摇人心,令群臣百姓惶惶终日。”

永文帝点头:“不止于此。想必你也听说了,那个李昭训的手段不光彩。朕不能让天下人误解,以为明仁太子是死在那些事上头。”

顾及裴旻,他这话说的隐晦,可裴旻心内了然。李昭训的屋内被查出床第之上的虎狼之药,太子就是被掺了药的酒水引得气血攻心,命丧黄泉。

这样的事若传出去,只怕人人都会以为太子是死在女人身上,一盆污水扣下来,从此就是遗臭万年,沦为笑柄,他的魂魄又怎能安息。

裴旻眼里闪过怒火,究竟是谁,会用这样阴毒的手段谋害太子?竟然连死也要他死的不安生。

她斟酌再三:“舅舅,既然您不愿交由大理寺,恐怕就只有外祖母出面了。”

“不必了,你外祖母年事已高,近来又伤恸不已,身体也……”永文帝本想拒绝,可话说到一半就明白过来,猛地看向裴旻。

裴旻目光毫无躲避,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是,这后宫之中,旻儿不敢相信任何一人。”

皇后遭受丧子之痛,即便她愿意接手彻查太子死因一事,只怕也难做到冷静客观。永文帝原本的打算,是交由信任的妃嫔着手查办,可刚才裴旻搬出太后,他才惊觉这丫头的心底所想,她是觉得,众妃之间……人人皆有嫌疑。

裴旻跪在地上,双手扯住永文帝的衣角,仰着脸求他:“舅舅,旻儿自知冒犯,可一切都是为了太子哥哥,也是为了舅舅您。若是有人图谋不轨,胆敢谋害储君,谁知他将来还会做出什么大逆不道之事?”

永文帝赶紧扶她起来,他几时见过裴旻这样低声下气,心内酸楚而又动容。裴旻与太子并非嫡亲兄妹,东宫凄凉,她本可以袖手旁观,不去淌着滩浑水。裴旻不但没有隔岸观火,反倒苦苦哀求自己,只为给太子一个公道。

永文帝眼眶湿润,当初长姐是先帝嫡出长女,尊贵显赫,可她从不嫌弃自己出身卑贱,而是倍加呵护,视如手足。后来为了他能登大位,甚至下嫁给樊阳世子,背井离乡这么些年。

他看着裴旻连连点头,不再计较她揣测后宫不敬众妃。也正是因为裴旻这么一提,叫他有了另一种想法,若太子之死真与后宫阴谋有关,那他也是局内之人,兴许还没有裴旻旁观者清。

思及此处,永文帝松口允诺:“好,好孩子。舅舅明白你的苦心,这件事,从今日起便交由太后亲办。”

永文帝这样说,便是同意动用温家和樊阳王府的人脉,也是默许忠威王府介入。毕竟太后信赖裴邵二家,是人尽皆知的事。

裴旻跪倒在地拜谢圣上,舅舅这些年纵情声色,在政事谋略上实在平平,虽然他没什么手段,可此刻能答应自己所求,也是十分难得了。

永文帝免她大礼:“你不必谢朕,倒是朕要谢你。”

他掏出一块御牌,递过去:“拿着,若有什么要调动的,尽管去用。”

裴旻吃惊望他,眼底的诧异全然流露。

永文帝只是和蔼笑了笑:“别怕,拿着吧。这是朕给你的特许。”

裴旻迟疑着,最终还是接过了这块御牌,拿在手中,沉到心底,似乎有千斤之重。永文帝看着她,叮嘱一句:“无人知晓你手里会有这东西,正是因为如此,你用上它才无人能阻。届时若真查出隐情,不必顾忌朕的情分,尽管去办了那人。”

裴旻握紧手中的赤金盘龙御牌,只觉得心内迷惘,从许久之前她就有过这样的疑惑,永文帝对裴家……好像也太过信任了。

可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点了点头,谢过隆恩郑重收好。

密牢之中,李昭训躺在单薄的草席上,心中充满了恐惧绝望。自从太子死后,她就被囚禁在屋中,安清和面色森然出现在面前,她便吓得把一切都招了。

可谁知道,太子第二天就死了,他竟然死了!除了安清和,还有皇后的人,皇上的人,几轮私刑下来,李昭训早就已经惨不忍睹,等被转移到这所地牢,她本能的哆嗦着嘴唇,从指尖到腿脚,无一不瑟瑟发抖。

也不知道接下来会是谁的人,又要对她用什么样的酷刑。李昭训静静躺着,连动弹的力气都没了,唯有眼泪淌过眼尾,密室之中不见天日,分不清白昼黑夜,她只能盯着牢笼外的烛火,心中充满悔恨。

是的,她悔,她也怨恨。

十六岁那年被分到东宫做太子侍妾,无人不羡慕她的福分。彼时太子殿下才十五岁,却也早已经有了翩然之姿,皇后看中她老实温婉,把她指到东宫,教引人事。

那个夜晚至今都在脑海,一分一刻历历在目,从不曾忘。李昭训记得,太子是多么丰神俊朗,待自己也十分温柔,一夜的光景,她便从女孩变成了女人,此后的日子,喜怒哀愁都系于他一人。

太子是个极为自律的人,从不贪恋女色,虽然甚少到她屋里,可也没再宠幸别的女人。或许是为了他的身体着想,皇后也未再往东宫送人,那段时光,真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岁月。

与其说是侍妾,倒不如说是宫女来的更妥当,例如每年秋猎,皇后总是会让她随行伺候。太子不用她侍寝,可能贴身照顾他的起居,就已经是李昭训最满足的事了。

那个时候,谁不艳羡她?谁不眼红她?她是太子身边的第一人,等太子登上大位,李氏青媛,也会成为帝王的妃嫔。

只可惜,美梦是不长久的。

东宫大婚,太子夫妇琴瑟和鸣,恩爱有加。她这个刚刚获封的昭训,成了最多余的那个人。

自从阮君兰嫁进皇家,太子的眼里就再也没有别人。虽然他早就不曾召幸自己,但以前她才是太子身边唯一的女人,大小事务,都是她陪着太子度过。而不是像后来那样,太子身边的那个人,永远都是太子妃,也只有太子妃。

虽然太子对她慷慨,给她名分,太子妃也待她宽厚,屡有照拂。可每到夜深人静,李昭训就觉得心里失落落的难受,像是被人掏空了一般。

无数个夜晚,李昭训都在期盼太子的身影,却从未盼到过。无数个孤枕难眠的时刻,她都忍不住想,太子在做什么?

他是不是在和太子妃红袖添香,是不是在与太子妃闲话家常,还是……他在跟太子妃云雨缠绵?

这一年多来,李昭训尝遍了心酸滋味,她不敢跟太子妃争宠,只是希望太子能偶尔地分给自己一点时间,分给自己一点情爱。这漫漫深宫,无宠无爱,难道要数着那些金砖玉瓦过完一生吗?

时间越久,李昭训就越是害怕,越是急切。再等下去,到选秀之时,东宫会有更多年轻貌美的女人,为太子开枝散叶,绵延子孙。那时候,就算太子有心宠爱太子妃以外的女人,她也已经老了。

心腹宫人也都替李昭训着急,各种主意出了一遍,都毫无用处。有安清和盯着,东宫井然有序,她想要制造契机与太子相处,难于登天;想要亲手做些吃食体贴,可太子饮食都管理森严;想要缝些女工,又哪里比得过太子妃亲手做的呢。

要说装病博怜惜,那是更不能够了。她若说自己病了,都不用太子妃出手,只怕皇后第一个就将她挪远住所,免得让太子沾染病气。

苦想了多日,还是莹光偷偷与李昭训透露,她同乡在合欢殿当差,是丽贵嫔十分喜爱的心腹,这才得知了殷氏姐妹的秘辛。

原来殷家有一味祖传的秘药,用后可使男子痴迷,健体助兴,滋阴补阳,不但能够让夫妻和睦,更能有益怀胎。

李昭训听了深信不疑,殷氏姐妹可不就把皇上迷住了,更巧的是,皇上多年未有子嗣,可她姐妹两个前后脚怀了身孕,小殷氏更是生了个儿子出来!

她倒不奢求自己能生个儿子,怀胎这种事有是更好,没有也无妨,只要太子能回心转意,重新召幸自己,那就是天大的好事了。

李昭训硬是磨着莹光,好说歹说,这宫女才敢帮她,拿了一笔重金给那个同乡,换回一小包药粉。

李昭训大着胆子,将太子请到自己屋里,说是绣了一对屏风要在沐酒节呈给太子妃,不知合不合她的眼缘,请太子端详。

蒋宸订亲后,便不怎么跟李氏亲近了,成婚后这个昭训更是形同摆设,免不了心中有些歉然。在他看来,李氏这人本分柔婉,对太子妃恭敬有加,不忍拂她心意,便去看了看。

李昭训也确实绣了一对屏风,平日里时光难熬,点点滴滴都用在琐事上头打发,手工也就做的格外精细。她对太子妃这么用心,是蒋宸意料之外的,他高兴之余,也就多喝了几杯热茶。

李昭训煮的养生茶汤,第一盏安清和亲自试过,这才让太子品茗。谁料到后面几杯才是添了药的,太子饮后不久就觉得腹热心燥,情难自持。

可他颇有定力,还以为是近日刚换了药方的缘故。张术筠又不是太医,不可能日日留在宫中。将太子调理有序后,他便出宫忙着写自己那本民间药录,每个月进宫替太子诊脉一次,隔段时间便根据恢复情况更改药方。

有时候初换药方,太子确实会觉着不大适应,因而此时有些异常,他也只当是正常性状。李昭训看他脸色渐渐绯红,气息也不匀称,满心欢喜近前伺候,太子摆摆手,叫她休息,转身出了门。

李昭训还想留人,安清和却起了疑心,他当即遣人去寻太医,吓得李昭训又缩了回去。

太子回到寝殿便觉不适,这种症状也不好宣扬,只能请了太医用药,阮君兰用心侍疾。当夜他便发起高热,张术筠被从被窝里喊起来赶到宫中,可惜为时已晚,回天乏术。

太子的症状初看是服用了助兴之药,张术筠一番诊断后才敢判定,这药中还掺杂了大量活血药材跟朱砂的提取之物,分而为药,合而……为毒。

蒋宸的身体本就经不起这些烈性药物,更不提朱砂激起了他体内毒性,李昭训不知药粉的厉害,她只想着定要留下太子,偷偷加了用量,香气扑鼻的几盏茶,却成了蒋宸的索命汤。

他苦撑到第二日,再没能挺过那个正午。

回忆戛然而止,李昭训痛苦地闭上双目,直到此刻她都不敢面对,耗尽所有心力痴痴深爱着许久的太子殿下,竟然死在了自己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