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清明于心，情感压抑难释，他若想疏远于你，便不会有可能再回头——说得简单点儿，就是无情。”

顾清歌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唇，小心翼翼地问云岚：“阿岚，你看我唇不薄吧？”

云岚也纳闷儿道：“你这小嘴儿珠圆玉润的，怎么看都算不上薄唇啊，我说老道儿你到底会不会看相啊？”

那老道却只是含笑不答，继续说道：“唇薄之人，憨厚眉目可添补，若非如此，恐不可托付终身矣。”

顾清歌眉头一跳，心中突然冒出一人。她敛去眉目间不安，抬眼看他，缓然问道：“那若是薄唇凤目……道长以为，此相何如？”

那老道了然于心似的粲然一笑，笑得脸上褶子都堆在了一块儿，“凤眼者，一生主贵，运势非凡，性格淡漠却偏偏易妒，深藏不露而一朝振翅凌空。我言尽于此，姑娘想必心中自有分晓。”

云岚听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急得抓耳挠腮，抓耳挠腮偏偏又听不懂，只得怒拍桌子问道：“你们究竟在说什么？什么凤眼薄唇的，我们两个俱不是凤眼薄唇啊！”

顾清歌收回漫步天外的心神，笑说：“阿岚，我看这位道长算得还挺准的，你意下如何？”

云岚眯了眼俯身看他，嘿嘿笑道：“准不准我倒不知，老道儿你的观察力确然不错。不过既然我好友说准，那就是准了，我也不是故意找茬儿赖账的人。”说着十分大方地掏出二两白银置于案上，顾清歌亦取了银钱奉上。

老道也不推辞，伸手一拂将那银子抹入袖中，“准与不准，姑娘且看今后境遇自可知晓。我看二位出手阔绰，不如再多嘴提点一句——这位相貌英挺俊朗的姑娘，你的难在后面，或可得贵人相助有幸避过，贵人要到那柳眉杏眼的人中去寻。至于这一位小娘子——”他望向顾清歌，嘴角笑意更深三分，“我说不好究竟谁才是你的那个贵人，但若要给感情寻个归宿，贫道劝你回首多看看故人。”

顾清歌心中微讶，他说的可是奚钰？

“这一纸笔墨，姑娘不妨自己留着罢，今后若见字兴许能想起贫道的一二话语，又或是想起姑娘自己的初心——但凡能不失初心，再难也不算难，再苦也不是苦。”老道收了笔墨，将那宣纸一折为二递入顾清歌手中，继而老神在在地与她们闲聊道，“再者，我也没以为二位会赖账走人，这算卦的规矩想必二位还是晓得的，不用贫道多说。”

云岚倒是真没往这层上去想，眉目一挑转头来问顾清歌，“什么规矩，你晓得？”

顾清歌沉吟答道：“我知道这一行有三不收四不算，所谓三不收就是可以不付卦资的人，即阳寿将尽之人不收、大祸临头无法破解之人不收、一声贫苦再无好运者不收。”

云岚道：“原来如此，我只听过只言片语，却是第一次知道这明确的三条。那四不算又是何物？”

“四不算，即不信者不算、口是心非者不算、自以为是者不算、活……”说到最后一条，顾清歌自己却迟疑了，心中猛然一惊，却不知自己为何惊疑，“活人……不算？”

云岚惑道：“前三条我都能理解，可这活人不算是什么道理？”

老道拍案哈哈大笑道：“姑娘莫要调笑于我了，你这三不收说得对，却没有你说的四不算的道理——就算有，前三条说的尚且在理，最后一条贫道却是听也没听过了。不过江湖中不乏高手奇人，他们所立的规矩也是百态奇出，我今日与姑娘一会，深觉姑娘语出不凡，应是了解过其中二三事的，想来姑娘是曾师从某一派奇人有自己门内的规矩？只怕我今日是班门弄斧了！”

云岚更加纳闷儿，顾清歌比她还纳闷儿，她从未学过周易，这老道何来此说？可是刚才她脑子里莫名其妙就冒出来的“四不算”是哪来的？难道是她智慧天成，在学习周易上颇有天赋？

二人在老道这里耽搁了不短时间，抬头一看才发觉陆离霞色已从天边漫了上来，便起身同老道道别，临走前顾清歌颇有深意地冲他一笑，狡黠地点点自己下巴示意道：“道长，有一事一直没告诉你——你胡子掉啦。还有，下次易容上点儿心，你不觉得你这一对风情万种的狐眼扮作老道少了些人间沧桑么？”

老道一愣，看着那两个扮作男装的美娇娘渐行渐远，探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没掉啊，他的胡子质量哪儿有那么差？呆呆地吹了半天风才缓过来——原来自己是被那小姑娘耍了一遭！

“老道”气恼，索性撕下胡子往案上一摔——他当年怎么就没看出这顾家小女是这么古灵精怪的一个人呢！

旁边路人经过，远远的见“随缘算卦”四字，失魂落魄地凑上来道：“老道，你且给我算一卦，看我何时能追到我家隔壁买豆腐花的小芳？”

“老道”将幡旗一横，怒道：“不算了！今日收摊！”

“你你你你……”路人横眉竖指对这人的职业道德进行谴责，“今日遇到就是缘，有你这么随缘算卦的吗！”

“呸！谁要和你遇到便是缘，你隔壁的小芳早和屠户家的二愣子好上了，你比二愣子还愣，人家咋可能看上你！去去去别妨碍我收摊儿！”

“老道”卷起袖子露出二两一丝皱纹也无的细皮白肉，将案子往肩上一扛，健步如飞风也似的跑了，徒留捂着一颗脆弱心灵的路人受伤指责，“我就这么倒楣么？连算卦都遇上个假算卦的！老天啊，你劈死我算了！”

当然，老天很忙，世上每天都想寻死的人很多，他没空挨个劈过来。

从算卦摊子走出来，云岚还好奇地追问顾清歌，“你何时学过周易？你又怎么知道他是易容的呢？”

顾清歌心烦意乱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没学过周易，更没学过传说中广大神通的易容术，可她就是能一眼看出那皮相是假的。最后只能归结于是她八岁前在青胥曾耳濡目染过这些东西，可是谁让她耳濡目染，又是谁成了假道士口中那个“高手奇人”？

顾清歌一想到这些，心里就不知为何难受得紧。

她心口猛然一痛，像被一只无形鬼手攫住了脏器。她紧抓云岚衣袖，示意她停下来暂歇半刻。

她抬了头大口喘气，冷汗直冒，脑中有千万碎片交错重叠飞涌而过，不由分说地将她又往那个梦境里推去。

霎时万家灯火亮起，晚风习习吹过，她有那么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青胥、立足于故土高岗之上远望众生，那苍穹之下有孤鹰掠过青天云端翱翔嗥唳，绿水之滨有骏马踏碎残阳如血扬蹄萧鸣，雁过鸟飞，无一不是自由自在，就连寒冬初春自荒漠而来肃杀萧瑟的罡风也带着无拘无缚、了无挂碍的豪情！

她记得在那无人能攀、可俯视众生的高山云巅之上有一人白衣如神眉眼温柔，对她说“我原本一生了无挂碍，有了你便有了挂碍”。是谁？

她记得那人轻世傲物手负青锋却衣不染血，一切凡俗之物皆不入他眼，却每每在干脆利落拆招致胜随意挑落她手中长剑时，对她说“我一生无负，遇见你便是负”。是谁？

她记得自己未曾发落出结果的一个心愿——孤烟伴大漠，落日伴长河，她伴他余生。是谁？

她记得少不更事之时自己哭着求他带她走，他不肯。她转而百般诉求他留下来，他不肯。

她记得九岁那年自己差点被饿死在北镇侯府祠堂里，奚钰拿着一张字条赶来救她，她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发了疯一般不顾阻拦跑出侯府去寻找昔日的一个身影，那是他第一次来盛京看她，那晚像今日一般月光澄明灯火空盛，那人却负手而去，对她说“休要胡闹，我总不能为了你屠尽苍生”。

她曾经的盖世英雄依旧翩翩如云的衣袖与皎洁月色融为一体，仿佛他本来就应该属于那不染尘俗的无上苍穹。

那晚她沿街跪行磨烂了膝盖血肉哭哑了嗓子，连这会吃人的囚笼中的诸多行尸走肉都为之动容，可总有人拂袖而去无动于衷。

是谁，记忆里那抹残影是谁？

那晚之后泪干梦尽，世上再无顾长乐。

顾清歌回过神来的时候，清泪覆面哀恸纵横。

云岚见她如此顿时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拿自己那绣着金丝云纹的袖子去揩她的鼻涕眼泪，“清歌，你怎的了，可是不舒服？可是饿了？可是让风吹着了头疼？”

顾清歌失了魂一样，一双原本生动的眼睛失了灵气，死气沉沉里带着数不尽的悲哀看向她，让云岚好像又回到了六年前顾清歌差点被饿死的那回——那一次她去看她，对上的就是这样一双看不见任何生的希望的双眸。自那以后，顾清歌性情大变。而今她见顾清歌终于又找回了那么一点活泼灵动……

“清歌，你不要吓我！你有什么就和我说，好吗？我一直在这里！”云岚红了眼圈抓着顾清歌的双臂猛力摇晃——可千万别是那场劫难给她留下了什么后遗症，此刻旁事令她触景生情发病了。

顾清歌又缓了缓，待周围人声鼎沸起来，她才慢慢定了心神，却抹着不知从何而来的一把清泪茫然道：“我为什么要哭？”

完了，果然是有后遗症了。

“清歌！”云岚不顾众人眼光将她搂在怀里放声大哭，“你不要怕，我一定会叫我爹找人治好你的，你不要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好！我永远都和你在一起！”

路过的众人不免心中啧啧八卦——京中又多了一对相亲相爱的英俊好儿郎，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又是青风馆出来的多情种。

“阿岚……”顾清歌伸手去推她，“你冷静点，我没事。”

她诚然知道，以她现在这个样子去让云岚冷静点，很没劝服力。